《囚仙苍生祭》——风之秀
楔子
正月,初八,夜冷,天清,星疏,月朗。
有一人,骑白马,着黄袍,行官道,歇路野,十里一停,渐抵长安城。
亥时过半,安远楼门只闻刀甲摩擦声,一标五十余卫卒,上踞箭塔,下驻城门。
“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息一响——白马负人,人向城楼。
城上值长高喝:“宵禁时分,来者何人?”
来人不答,马行依旧。
城墙之上,弦张刀出。
白马止蹄,长弓射程两百步,马在两百零一步。
来者不善,值长锁眉,开口吩咐:“速请千户大人!”
安远门千户管大海,有着禁军最快的箭,却是禁军里办事最慢的。
白马不急,偶尔前蹄顿地,马上之人,腰如剑直。
足有小半个时辰,臂长及膝的管大海才披着轻甲爬上城头,也不言语,拿过亲卫递来的弓箭,张弓搭箭,遥指城下,自始至终,并无言语。
月过中天,白马骤动。
城楼上已陆续赶来的上百弩兵齐齐落矢。
马身中数十箭,倒在城外一百八十步,人仍在两百零一步。
“大人,”值长来到管大海身边,道:“此人所处之地,尚在蹶张弩射程内,再加上大人手中这把可射两百五十步远的大弓,足以射杀此人。”
“你可看到他适才何时落的地,何时驱的马?”管大海虽是问值长话,眼睛却依旧紧盯着城下之人。
“末将……不曾看到。”
“何止是你,”管大海声音严肃,“本官的眼睛跟得上陇北的隼,却没跟得上他刚才的身形!”
“两百步内,我尚有把握射中他,一出两百步,怕是……”管大海道:“把神机营那些个老爷兵叫上来。”
“是!”
大梁祖制,京都每座城楼配神机床弩十座,不归城门守卫所管,而由禁军三大营之神机营派官兵专门负责,除却神机营,便是大内侍卫,也无权动用。
神机床弩乃前朝工部所造重器,须由三人一组配合方能使用,一装填一发射,每发四矢,射程五百步,快如闪电,落矢之处,石破甲绽,乃是城防利器。
负责安远门床弩的神机营千户叫叶黎,身上还有个不入流的武散官勋衔,是他爹在陇北的梁晋之战中用命换来的。
在京城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叶黎甫一接到传讯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立马点齐当值人手,直奔城楼上。
城楼上,上百兵丁在当夜值长的指挥下按秩而动,叶黎匆匆来到管大海身边,只见后者仍是箭在弦上,张弓而瞄。叶黎顺着箭指的方向看去,月色下,在满地的箭矢中,唯有一匹早已断气的白马,哪还有半个人。
“人呢?”叶黎问道。
“嗖!”管大海利箭离弦,直直钉在之前那人所立之地,“走了。”
“走了?你怎么能让他走了!”叶黎急切道:“这人夜叩城门,挑衅禁军,放走了他,上头可是轻饶不了你我啊。”
“我这就去司里请罪,不会牵连到你,”管大海收起长弓,看着叶黎,“城门安防,暂由卢副千户和你来负责。”
“还不到请罪那一步,”叶黎紧了紧衣甲,“借你一队人,要配快马,老子要出城去剁了那狗日的!”
“出城?”管大海道:“此人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禁军,定是早已想好了退路,出城也必然找不到人。”
“少废话……”
叶黎的话还没出口,便被士卒们的惊呼声打断——城门下,那名白马骑士去而复返,盘膝坐在两百零一步处。
在他身旁,一名佝偻着身子的老翁打着一盏白灯笼,照亮了那一方空间。
“欺人太甚!”叶黎手掌狠狠地拍在城垛上,“老子去宰了他!”
“慢着,”管大海伸手拦住了叶黎,“不要轻举妄动,先看他有何动作。”
城下,白马骑士抬头看着城头,开口道:“射日山管大海,擒龙宗叶黎,二位道行皆属当世宗师,却因何只为俗世伪龙做那看家护院的低贱事?”
声音虽不洪亮,却清晰地传到了城楼上,管叶二人脸色骤变。
那白马骑士不等二人开口,又继续道:“本座乔木鱼,二位可听得?”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天师府的丧家之犬,”叶黎高声讥笑道:“听说你这些年一直在找审禁司的麻烦,怎么,自家门人被杀绝了,想找我们帮你?”
“叶宗主想多了,”乔木鱼站起身来,“本座此次前来,单为一件事——”
乔木鱼事字刚刚出口,便见提灯老翁抬脚而动,踏空而起,一步步至身形与城楼齐高,却仍在两百零一步处,端的是高深法术。
“二位,”乔木鱼转身走进远处的黑暗里,只余袅袅话音落在管大海、叶黎耳边:“再不解除封印,以道身出手,射日箭法与擒龙印便连最后一次面世的机会也没有了。”
“要是你们还在指望审禁司那帮废物,那大可不必了!”见城墙上二人仍然没有出手的迹象,那提灯老翁阴桀桀地道。
说着,老翁自怀中取出一物,扬手掷向城楼。
“小心!”
管大海惊呼一声,却见那东西并非为伤人而来,仅是钉在了楼门柱子上。
叶黎回头望了一眼,面色却愈加难堪起来:“审禁司的腰牌?”
“十四头审禁司的废物,外加一个灵府大成的千户,老夫这趟还算杀的爽快。”提灯老翁桀笑道:“而今京城外,只剩你二人尚有修为在身,你们说,是老夫杀你们快,还是京城里的审禁司来的快?”
安远城门往南十里,一处高山之巅,乔木鱼立山巅,身旁有一中年书生,羽扇纶巾。
夜空朗朗,二人却面北而望,似是从此处便可看到十里外城门处的场景。
“乔天师,这老叟便是你从南方瘴林寻来的帮手?”中年书生羽扇轻摇,“修为不高,架子却是不小啊。”
“找他来,只是为了取管大海叶黎两人性命,告诉那梁国伪帝,我天师府纵只剩一人,出入他的国都也如探囊取物,”乔木鱼并未因中年人的话而动怒,只是淡然道:“当然,似您这等陆地神仙,自然是瞧不上我们这些后辈小打小闹。”
“天师府都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还要自持身份不亲自对低阶修行者出手,你爹的本事你没学到几分,毛病倒是学了个十足啊?”中年书生目光落在了乔木鱼身上。
“听闻您有一门绝技,可窥知天下气运,”乔木鱼转移了话题,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梁国国都如今乃是天下气运汇聚之地,就请前辈看看这后百年的鸿运在哪一地、哪一人身上了。”
中年书生并未表现出诧异,似是早就料到乔木鱼的话,只见他点点头,右手摊开于空中上下一翻,九枚铜钱便飘浮于身前,高低不一,各自发出一束丝线般的金色光芒射向天空。
“有意思,有意思。”中年书生看着这九枚铜钱,低声喃喃道。
“你来看,”书生招呼过了乔木鱼,“今后百年气运,
前三十三年,在陇北,
后三十三年,在东越,
又三十三年,却是在这梁国国都,
如此奇妙的卦式,我也是头一次见。”
乔木鱼躬身对书生行了一礼,郑重地问道:“先生,请告知这三段气运各系于何人之身?”
“背负气运之人的名字,我已留在这三枚铜钱之上,”中年书生拂袖拢起那九枚铜钱,又从中取回三枚递给乔木鱼,“切记,需寻一天道不能查之地,以精血牵引,方可看到铜钱上的名字。”
“谢先生,”乔木鱼接过铜钱,恭声言道:“自即日起,天师府中人,将以供奉事先生。”
“免了免了,我也是得了你的好处才肯废力,一桩生意而已,”中年书生摆摆手,“百年气运,九十九年可知,那余下一年,连我不知是哪一年,在何人身上!你要想复兴天师府,从细微处入手,找到这段气运或许会胜算更大。”
“谢先生再三指点,”乔木鱼转头望了一眼安远城门,再次行礼道:“那边胜负已分,在下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
城楼上,乱尸横伏,鲜血四溅,只余提灯老翁骑着一头灰绿毛色的巨狼来回逡巡,见得尚有喘气的兵丁,也不需老翁动手,那巨狼抬爪一拍,便做了了结。
管大海牙关紧咬,怒目圆睁,双臂早已被齐肩扯断,倚坐在城砖上大口喘息。在他脚下,滚落着一颗披头散发的头颅,在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依稀可见叶黎惊骇的表情。
安远门两大千户,一死一废。
老翁驾着巨狼在管大海身前来回踱了几趟,抬头一望城内,拍拍坐骑的脖子道:“来人了,我们该走了。”
说着,他看了一眼管大海,“这废物没了胳膊,倒不如留他一条性命好好享受享受做废人的感觉。”
巨狼好似听懂了他的话,冲管大海嘶号一声,然后一跃而起,跳下城楼,向远处跑去。
第一章:来势
作为去年及第的十九岁两榜进士,刘青河已然是京城才俊圈子里的佼佼者,前些日子又得了会试座师首辅大人的青眼,得以直入中枢,在内阁做七品的司直郎。官虽小,却专司为诸位阁老呈递百官奏章、并来往三司六部间传递内阁回文,端的是紧要职位。
内阁有司直郎四位,两人一组,轮换值班,今日刚巧是刘青河的班,另一位司直郎回乡探亲,整个内阁除却诸位阁老和伺候的宦官,便只剩他一人。
昨日里那天师府余孽夜叩安远城门,搅动审禁司,杀害守城官兵后扬长而去,未到天亮,消息便传到了各位阁老的耳中,今日宵禁刚过,诸位阁老便齐聚值庐,来回争论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拟定了给城门司的批示文书,至于递送文书的差使,自然落在了刘青河的身上。
内阁值庐设在皇宫内,刘青河怀里揣着文书,匆匆向宫外走去,适才次辅宋大人在值房里那暴躁的样子仍在脑中,这份文书若没有及时送到,少不得挨一顿训斥。
皇宫前宫,除却皇帝陛下与诸位皇子、内阁辅臣,能见到的便只有司直郎、宫女、太监这三类人,偶尔也有奉诏入御书房议事的重臣出入。
今日,也是刘青河命犯太岁,遇着了满朝文臣最头疼的那位大人——暂居京城养病的陇北郡大都督耶律斛。
这位大都督乃武卒出身,在北方边境征战三十余年,靠着实打实的军功一步步坐上了一品尊位,向来最瞧不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大梁的读书人,但凡被他碰到了,不论你官职高低,有无功名在身,都少不得一番嘲讽。
遇着了便不能不上前见礼,刘青河只得躬身恭恭敬敬地以下官姿态行了一礼:“下官见过大都督。”
“老远就闻着股酸臭味,原来是在书坛子里泡澡的人,起来吧,”耶律斛看起来兴致不错,斜着眼瞅了瞅刘青河,道:“你小子倒是面生的紧,老夫来京城也有两个月了,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打过交道,却怎么没见过你这号人物?”
“这位刘青河刘大人是首辅罗大人的门生,值庐里学政的司直郎,不在早朝班次里,大都督自然不认识了。”耶律斛身后的老太监露着一张笑脸道。
“是吗?”耶律斛打量了刘青河一番,问道:“刘司直郎,这么急匆匆的是有要务去办?”
刘青河想着次辅宋大人暴跳如雷的模样,心急如焚,却不敢在耶律斛面前表现出来,面上恭敬地答道:“回大都督,下官是去城门司递送内阁批文。”
“拿来我看看。”
听到这话,刘青河诧异地抬起了头,内阁批文乃是朝廷机密,除却相关衙门,就连负责递送的司直郎都无权查看,这位大都督竟然张口就要。
却听那堆着笑脸的老太监道:“哎呀,刘大人,耶律大都督是柱国重臣,近几日陛下又一直想着让大都督卸下陇北的苦差事入阁事事,你这份回文,拿给大都督看看也该是无妨的。”
“万万不能,”刘青河忙道:“下官也知道大都督功勋卓著,是我大梁武臣魁首,可这朝廷规矩,是万万不能罔顾啊。”
“罢了,”耶律斛大袖一摆,道:“老夫还没去过内阁值庐,就劳烦这位司直郎大人前头带路,领老夫去逛逛,至于那道批文,老夫等会亲自去向罗首辅要来看!”
好歹是在官场混了一年多的人,眼见得耶律斛怒气将要爆发,刘青河自然不敢在这件说不得逾矩的小事上再行反对,只好冒着被次辅宋大人训斥的风险乖乖领路。
一路上三人无言,匆匆走到值庐门口,看门的两个小宦官正要通报,见得耶律斛身边那老太监抬手挥了挥,便又似未曾看见他们一样乖乖继续值岗了。
刘青河自然瞧见了这一幕,心里明明白白:那老太监是先帝爷的随伺宦官,姓张,赐名张闻禄。当今陛下登基时,得了个宣读《登极诏》的功劳,又被当时的大太监看中收了义子,打那时起便在宫里的显贵衙门做事,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如今身居掌印太监的高位,距那天下宦官之首的大太监一步之遥,这些看门伺候人的小角色自然是不敢得罪他。
却见耶律斛在值庐外停下了脚步,对着站在身前的刘青河道:“文书拿来,本官要亲手带进去与诸位内阁大臣参详一番。”
既然耶律斛自称本官,端起了一品大员的架子,摆明了是要依着官场的规矩来,刘青河这时自然不会推阻,乖乖递上手里的文书,然后跟在耶律斛身后进了值庐。
值庐说是庐,实则是一座简单的小院子,大门打开,两侧乃是左右各三间的值房,平日里各位内阁大臣便每人一间,在这值房办公。
大门正对面便是一座雕花琢景的影壁,绕过影壁,再往后走就是诸位阁老齐聚议事的大堂,其内并不见民间所议论的豪奢,只是一张长桌两侧各三把太师椅,简单朴素。
此时恰逢内阁诸位阁老皆在大堂议事,耶律斛一干人刚刚绕过影壁,便见堂内一位枣面豹眼的白发老者拍桌斥问道:“耶律斛,内阁值庐乃是阁老们办公要地,谁准你进来的?”
刘青河听声音便知道这位是次辅宋钰宋大人,这位宋大人家世显赫,又是诞下两位皇子的云妃娘娘长兄,加之脾气火爆,在朝廷向来是目中无人。
耶律斛听到喝问却没什么表情,坐在一张空置的太师椅上,懒懒地道:“宋钰,本督记得五十年前,你的父亲,前魏工部员外郎宋棠棣在国子监立下誓言,宋氏子弟要专心耕读,不入朝做官,怎么你今日又顶着一品阁臣的乌纱帽在这冲本督狂啸?”
“你……”宋钰怒指耶律斛,气得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时,一旁在翻看案卷的另一位阁老抬起头来,他面相雍华,语气和煦,温声道:“大都督是朝廷的武臣魁首,向来公忠体国,来这内阁虽属逾矩,但必定是因为有要事相商,宋大人也不妨消消气,听一听吧。”
说话的是上官文正,内阁四位阁老中位次最低,领兵、户二部事,在朝廷上一向是老好人姿态。
“文正兄说的是,”一直闭目养神的首辅大人罗殊慢声言道:“大都督,此来何事啊?”
“问罪!”耶律斛口齿开合,吐出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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