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北》:互梦
互梦
楔子
郭嘉醒了,晃了晃脑袋,重重的咳嗽几声,却仍摆脱不了短暂梦魇里的农耕生活。
看着手帕上的丝丝血迹,他舔了舔自己发涩的嘴唇,估摸着自己已时日无多,再看看桌案上上堆积如山的竹简,他回过神来,着手于从不曾做过的文案处理。
窗外耀眼的阳光轻轻的投在他惨白的容颜上,他微微的眯了眯眼。
只希望大限到来之前,自己能再多一点,帮助曹公吧。
诸葛亮也醒了,看着半掩窗外斜斜的太阳,咂了咂嘴,回味了昨晚的大梦。
他看见自己又好像不是自己,昏睡在文案旁,呼吸之间总带着冗余的杂音,像是身体不堪其重。
又是一个奇怪的晚上。
他起身踢了踢腿,揉了揉睡得发麻的脸颊,该种田了啊。
又是美好的一天。
此时正值,公元207年。
一
公元206年,曹操欲征乌桓,命董昭修渠两条,一为平虏渠,一为泉州渠,意为运粮北上,群臣力阻。
“袁尚气数已尽,如秋后蚂蚱,无几日挣扎,何苦孤军深入,留腹背于刘备等无良小贼,许都一陷,恐进退两难啊!”
“是啊是啊,若真困陷于此,该如何是好啊......”
“这......”
厅堂里乱哄哄的,唯两人不动。
曹操心中微乱,眉间微紧,些许褶皱盘上烂额之情,却不动声色,似于不经意间瞥了眼此间仍处之泰然,坐山观虎的男子。
那是他的祭酒—郭嘉。
郭嘉含笑望着争吵不休的谋士把玩了下手中酒壶,微呷一口,好不惬意。
“各位爱卿的担忧,孤甚解,只是若不争乌桓,岂不是示弱于蛮夷之流,孤,该如何自处呢?”曹操面上含笑,言语间却带几分不满,几分自傲,目光直直投向悠然自得的郭嘉。
“祭酒,你说呢?”
“禀司空,臣以为,当征乌桓。”郭嘉收起酒壶,略一拱手,脸上仍是那抹自得的笑意。
“嗯,愿闻其详。”
“臣以为,公虽威震天下,胡恃其远,必不设备;因其无备,卒然击之,可破灭也,且袁绍有恩于民夷,而尚兄弟生存。今四州之民,徒以威附,徳施未加,舍而南征,尚因乌丸之资,招其死主之臣,胡人一动,民夷俱应,以生蹋顿之心,成觊觎之计,恐青、冀非己之有也。表,坐谈客耳,自知才不足以御备,重任之则恐不能制,轻任之则备不为用,虽虚国远征,公无忧矣。”郭嘉字字声声铿锵有力,说得厅内众人心潮澎湃,哑口无言。
曹操一拍桌子,仰天长啸“好!祭酒此言甚得吾心,此事就此奏议,勿要再提。”
众人各自离厅,杨修把玩着铜茕,往上一掷,再一把抓住,略微一看面色不定。转眼间,他看到郭嘉。扯开笑脸,凑上前去。
“郭嘉兄,刚刚那番言论慷慨激昂,小弟我佩服。”
“唉,那里的话,德祖才情如此聪颖,怎会因这点小事佩服于我,不敢当,不敢当啊。”郭嘉敲了敲手里的酒壶,满面含笑答道。
“也只有郭嘉兄这样关键时刻大显神威的人,才值得小弟佩服。唐突一句,郭嘉兄这脸色不佳啊,小弟略懂医术,不妨......”
“拙兄的身体,就不劳德祖操心了,告辞。”郭嘉笑容不减,刚抬步却一个恍惚,隐约看到一个文弱高挑的少年正扛着一把硕大的锄头,用力的向耕地锄去,锄头却差点脱手,少年懊恼的把锄头一扔,低头看看自己白净的手,上面满是燎泡。
“郭嘉兄,郭嘉兄,你怎么了......”杨修惹人厌的声音把郭嘉拉回现实,他一个激灵,猛地摇摇头。
“太......太可怕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杨修故作焦急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哦,没什么,只是想到昨晚的一个梦,走神了而已。”郭嘉摆着手,打着哈哈,与杨修道了别。
马车上,郭嘉脸色阴晴不定,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干干净净,修长的手指上只有常年的笔茧。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时日无多了吗?
此时南阳一座茅庐里,诸葛亮惊恐的坐在田边,自己老老实实的种着田,怎么突然就看见了一张无限放大的脸,上面还戴着虚晃的急色。
想到自己近来屡屡梦见的男子,他猛地搓搓脸。
一切都是假象,自己只是日夜思索,心中所想浮现于眼前罢了,这不是真的!
公元207年曹操终于领兵向乌桓进攻,无奈暴雨骤降,乌桓扼住河口,曹军不能向前,局势尴尬。曹操求助田畴找到通往西汉前沿废弃领地的废弃道路。
同时,身体日益恶化的祭酒郭嘉仍坚持随军,可身体的无力让他只能在军后营帐内出谋划策。
“奉孝,你的身体......”军帐内,曹操面色担忧,看着唇色发白,面无血色,日渐消瘦的郭嘉,忍不住出言道。
“回曹公,臣无大碍,只是我大军已行至易州了,兵贵神速,今千里袭人,辎重多,难以趣利,且彼闻之,必为备;不如留辎重,轻兵兼道以出,掩其不意。曹公切记,勿回头。”郭嘉正视着曹公的眼,字字珠玑。
曹操面色一紧,郑重点头“孤知道了。”
临走前,曹操命人在滨海道旁立了个牌子,上书:方今暑夏,道路不通,且俟秋冬,乃复行军。
郭嘉在军帐内看着这一切,忍不住勾勾薄唇,他料定此战必胜,只是......
自己应该不能撑过此间胜利了。
出卢龙塞,攀徐无山,入滦河上谷,艰难进军五百里后,又穿鲜卑牧地,入东汉边境山脉。此时曹军包抄了蹋顿的防守营寨,将敌军领地一分为二,距柳城百余里。
八月,曹军仍在疾行,白狼山,两军遭遇,打了场遭遇战,也就是决战。
曹军啊,若是败了便覆没辽西,再无退路。
乌桓虽有以逸待劳,兵马“盛众”的优势,依旧面对曹军的到来措手不及,单兵能力强,一到整体作战就弱不禁风。
曹军出其不意,就算因几天的疾行大打折扣,好歹也都是猛将精兵,更何况主力兵还在后头呢,乌桓再多的人也发怵。
俗话说:“狭路相逢勇者胜。”曹操白狼山观阵,见敌军阵形松散,立即命张辽,张郃为前锋冲阵。
张辽一句“劝太祖战,气甚奋。”后,领精兵与敌军白狼山下一场血战。
大混战十分惨烈,乌桓本就人心惶惶,一看,曹军竟如此勇猛,便开始崩溃了。
最后蹋顿被斩杀,乌桓群龙无首,大军七零八落,曹操大获全胜。北方基本平定。
“终于胜利了么。”他自语道,眉眼舒展开,眼中氤氲着笑意,身体却有些发寒。望望军帐外那些奔走的士兵,大声指挥装卸的将士,想到自己近来日渐频繁的走神,与走神时那个布衣男子繁重冗杂的农耕生活,他神色愈发凝重,自己果真是无药可救了吗。想到这,他又有些释然,隐约想起二十岁时自己隐居的生活,大概是对那时的自在还有所留念,故有所思吧。
“咳咳......”他掩唇不住的咳嗽,淡淡的苦涩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夹杂浓厚的中药,与掩饰不住的铁锈味,他目光渐渐明晰了起来。
还有,很多后事没有交代啊。
他紧了紧皮裘,扶着床沿站了起来,身边的侍卫仆人想扶住他,却被他赶了出去。
“弥留之际挣扎的惨状,就不与你们看见了。”他如是虚弱的含笑说到。
那一夜,整个营帐中蔓延着一种压抑的气息,伴随着漫天飞雪的郭祭酒沉重的喘息声与连续不断的咳嗽声,一下一下,压迫在每个人的胸腔上,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一早侍卫照常禀见,身边围着同样也不能寐的众多士兵。静候许久,却没有如从前一样听见打趣召见的声音,众人心下一凛,侍卫轻轻推了下门,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郭祭酒盘腿枕着一只手趴在正对着门的桌案上,眉眼舒展,安然,像是睡着了,嘴角的那抹鲜红被众人有意亦或无意间忽视了。
侍卫颤抖着手探了探他的鼻尖,什么感觉都没有,又按了按他的脉搏,入手的只有死寂般的一片冰凉。
他颤抖的退后两步,又颤抖的道
“郭祭酒.......郭祭酒.......去了”
“嘶!”没有人愿意相信料事如神,处事自若的郭祭酒,就这样去了。
侍卫小心翼翼的把桌上写着名字的竹简收起,他将要完成郭祭酒交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把那些竹简也就是郭祭酒的遗言交到那些祭酒希望交到的人手上。
触碰
二
南阳隆中,一少年模样的高瘦男子,突然抱着头从床上弹起。
他摇头晃脑,跌跌撞撞的起身,扶着墙打摆子。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每每出现在我梦里。”他对着前方大喊,恐惧与惊慌写满了那张不经世事的脸,可这小小的茅庐除他之外,再无一人。
他突然平静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骨节分明,上面遍布着些许老茧和快长好的燎泡,他握了握拳,一种火灼般的痛感,他表情怪异,神色恍惚的摸摸自己的脸,没有一点胡茬,入手一片滑嫩,是少年人特有的肌肤。
“我......没死?”
诸葛亮本来只是在睡觉,梦里看见那个像极了自己的男子不断的写着书信,不断的咳着血,却仍强撑着不肯倒下。他似乎也感受到那种英雄落幕的悲怆,但仍然同以前的所有梦境一样,他无法干预半分。
眼睁睁的看着他缓缓的吐出最后一口浊气,手中的笔再不受控制的滑落,他仍是含笑的眼眸渐渐褪去光彩,嘴角的那一丝弧度慢慢定格。
他不由分说的生出些许心疼的感觉,呼吸渐渐沉重。他终于放弃了在这个飘渺而诡异的梦里挣扎。
那个男子究竟是谁,为什么可以对自己生命的逝去那样释然,是否已对自己一生的功过淡然,徒留后人评说。
他没想到的是,当他任由梦里深邃的漩涡漂流时,他第一次挣脱了梦境,他醒了。
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了,他终于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自己夜夜梦见的男子的正脸,因为他正像个游魂一样站在他面前半透明的衣摆,映着同样不知所措的不羁面庞。
郭嘉看着自己面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满脸惊恐,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飘在空中,无奈的挠挠头。
这样看起来,自己,好像是,死了?还变成野鬼了?
仓皇间,他还没来得及扯开那个他自认为和善的微笑,就有一次陷入了片刻的眩晕。
“你是谁......”慌急的话语在耳畔萦绕,他却没办法判断声音传来的方向,模模糊糊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逐渐升腾。
“我......没死?我死了?”
“呵,这算什么,老天给我开的另一个玩笑?”他忍不住露出苦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了。
“你到底是谁啊,为什么我的身体不受控制了。”慌急的声音再次响起,郭嘉抬头张望,却不辨来源。
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闭目,眼前却没有随之黑暗,而是渐渐勾勒出一星星点点白光,照亮了诸葛亮因惊恐而煞白的脸。
“听着,我......”郭嘉靠近两步,尽力摆出了一副温和无害的笑容。
“你不要过来,我求你了,不要过来。”诸葛亮是真的吓坏了,瘫坐在地上,口中不住求饶着。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郭嘉有些无奈,看来表情管理的功夫还不到家啊,怎的就把他吓成这样了。
他哪里知道,自己现在无论怎样看,只有半透明的瘆人模样。
“我真的......”郭嘉更加努力的扯起一个和善的微笑,他相信这次谁看到都会卸下心防的。
“我求你了,大哥,你不要靠近我,啊,我会给你烧香的,你走吧。”
话再一次被打断,郭嘉感觉头上的几根青筋跳了跳,索性也不挂什么和善的微笑了,像露出本性一般,笑容变的危险起来。
“你冷静一点,不然......”他一把薅住诸葛亮的衣领,把他从地上举起来,恐吓道。
“我错了,我错了。”诸葛亮忙低眉顺眼起来,吱吱喏喏不敢出声。
郭嘉看着吓得不轻的诸葛亮,哭笑不得。
“冷静了?”
“嗯嗯。”
“现在听着,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换句话说,你,干了什么吗?”郭嘉漫不经意的说着,话锋却陡然一转。
“没有,没有。”诸葛亮吓得连连摆手。
郭嘉叹了一口气,他也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两人沉默着,吵杂的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诸葛亮欲哭无泪的抱着腿,郭嘉懊恼的挠着头。
天,亮了。
天色刚破晓,阳光暖暖的照在那张未染尘俗的脸,他睁开了眼睛,其间闪过不与脸色相符的老道。
“喂,诸葛亮,委屈你了,看来现在身体是我在控制。”他喃喃道。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脑中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他勾了勾唇。
“我从进入你身体,哦不,你脑子,也不对,总之早就看到了你的生平经历。”他又自言自语,所幸这里没有别人,不然定是被认作疯魔。
“咚咚”敲门声传来,应声而起的,是童子呼唤起床的声音。
“小月,我已经起来了,一会就出去。”他依着以往诸葛亮的回答提了提声线。
“大哥,你到底是谁啊,为什么我一直梦到你?”脑海里那个弱弱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郭嘉没有说话,心道原来自己一直走神看到的,就是这个小子。
“大哥,那为什么你在我身体里啊。”
“不知道。”
“那大哥为什么你这么冷静。”
“闭嘴。”
“哦,好吧。”
“大哥,我......”
“......”
“先生,您快点,今天说好要铲雪的!”童子殷殷的呼唤响起。
“哦,知道了,这就来。”他依旧镇静,答着。
“喂,小子,你还要铲雪。”他在脑中试探着问到。
“肯定啊,不然这小小的茅庐,不铲雪不就压塌了,我总不能让小月做这种事情。”诸葛亮一脸认真的说到。
郭嘉有些无奈的挑挑眉,算了,自己本来就恍惚间向往过农耕生活,现在老天给了机会让自己摆脱病体,吃些苦头,也是应该的。
摇摇晃晃的梯子上,他一下一下的往下扒拉着雪,直接砸在扶着梯子的小月头上。
“先生,怎的今日突然不会干活了,要不,我来?”小月小心翼翼的问到。
“喂,大哥,你怎么铲雪都不会,太丢人了。”
“你闭嘴。”郭嘉闷声道,手中仍奋力的往下铲雪。
农耕生活,呵,非我所能及啊。
诸葛亮内心诽谤着,虽仍是不清楚状况,心底却是对这个抢了自己身体的灵魂看轻了几分。
连铲雪都不会的人,能有多大本事。
不行,定要在春耕之前远离这个破旧不堪的茅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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