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生玩家》:一、奔跑吧少年
一、奔跑吧少年
一九九五年七月的某个下午,虹口镇小学的放学铃终于响彻校园,孩子们的嘈杂声也跟着充满整条街。
小胖子刘鹏飞脚不沾地的冲出校门,拽的书包在身后乱甩。他很着急,今天他的小伙伴李晓峰最后一节课没有上就丢下他跑掉了。小胖子对于自己好朋友这种耍单崩的行为颇有微词,可他天生就胆子不大,明明知道好朋友去游戏厅潇洒了,也还是郁郁的等到放学才去找他。“必须让这小子请汽水儿,必须。”刘鹏飞想起那个潇洒的背影就咬牙切齿,这不是气死人么。但他很快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表情瞬间傻了。
“胖子,过来!”
胖子抬头,看到路边站着的那个汉子,心里大叫不好,果然是。那里站着个额上带疤的男子,横眉瞠目的一张脸努力在对他善意笑着,三十多岁年纪人高马大胸肌鼓鼓的。这可不是堵门口要钱的小混混儿,也是刘鹏飞现在最不希望看见的人,死党李晓峰的爹。
小胖子只能一步步挪过去,一声“叔”喊的犹犹豫豫,一眼就看出来有问题。“我家晓峰呢,平时你们不是一起出来的?”李永达发现每次看见这个胖子,他都特别怕自己,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凶过他了,弄得像自己这么大的家长欺负他小孩子一样,有点尴尬。可马上就起了怒气,因为胖子小声说的,“他最后一节课有事儿先走了”。自己儿子什么样,他清楚得很,哪有那么多屁事,就是去玩儿了。敢不上课了,这还了得!李永达转身就走。
这要是别人问起,胖子可能毫不犹豫的说个谎,拉肚子啊老师留下了啊,可这个人,他没胆子瞎说。就连他爹都怕这个大混混儿,平日里言语间多有畏惧,就更别提他了。不过知道了自己给好朋友泄了底,他强忍着没动,盯着李永达的背影,看他进了一家五金店。
虽说快五点可天气还是很热,小胖子的汗水从脑门噗漱漱的往外冒,街边的美发店播放着郑钧的“赤果果”,听的人心浮躁。郑钧还没来得及唱几句,他看见李爸提着一根棍子出了五金商店的门,胖子撒腿就跑。
李晓峰感觉自己今天手感极佳,连带着一块钱买的游戏币玩儿到现在还剩下一半儿,五个镚子儿在口袋里哗啦啦的响,很悦耳。此时他正在奋战一台名叫西部牛仔的机器,这种两台机器连一起可以四个人玩儿的游戏他已经自己玩到了最后一关,最开始和他一起投币的人都已经开启观战模式老半天了。原本应该四个人玩儿的游戏,只剩下一个游戏人物去打大boss,明显火力不够用,李晓峰挥洒汗水又躲又射好几分钟人家还有半条血,围观众人也跟着依依啊啊的一起紧张。这时小胖子冲进门,大喊了一声:“晓峰快跑,你爹拿棍子打你来了!”
李晓峰愣了几秒钟,终于理清了里面的内容,赶紧扒开人群逃出游戏厅,显然他深刻的理解了这句话里面的诸如“你爹”“棍子”“打你”等词汇加在一起的无穷威力。
等到李永达来到游戏厅门口的时候,李晓峰不见踪影,只有顶着大光头的老板郑诚和小胖子俩人站在那里。郑诚瞄了一眼李爸手里的武器,好家伙,半米多长的铸铁管儿,估计从哪个旧暖气上拆下来的,心道你这是想去打儿子还是去打鬼子啊老哥!赶紧抢一步把李爸的手攥住,嘴上不停的劝:“达哥你来了,到兄弟屋里坐坐,来来达哥。达哥,今儿这事儿是兄弟不对,我一眼没罩住,小海他们就把游戏币卖给晓峰了,怪我怪我!亲哥你把棍子放下,这东西打孩子还不打坏了,咱兄弟有时候没一起喝酒了,走走走兄弟在隔壁酒都摆好了,我还叫了海贝子,他说他正好有事找你,走走走。”
李永达人情通达,和郑诚在面儿上都过得去,就算正在气头上也没有卷了对方的面子,随着他走了几步。又问他:“这小子在玩儿那什么赌博机?”“没有没有,”郑诚赶紧说明:“晓峰玩儿过关的,过关的!达哥你家小子那手那脑瓜子,我这里面打枪的打架的游戏里,就没有一个不会玩儿的,一块钱他能打好几天。”“哦。我到学校接他去吃饭,一听这小子没去上课,就涨了气了,这小子现在还敢逃学了,你说……”李永达一路走到这里,也就没了一开始那种不管不顾的心思,顺着郑诚的话往下唠,却听见旁边一个孩子弱弱的声音,“他就最后一节没上,还是自习课,连我都不想上。”李永达一听就乐了,用手指头点了点旁边缩头缩脑的小胖子,问他:“你怎么还没走?跑过来告密不怕我收拾你?”“我,我怕你冤枉晓峰,他就一节课没上,再说又不是光他一个不上自习课。”小胖子这辈子没跟李爸说过这么多话,说完了转身就跑了。
郑诚哈哈一笑,指划着逃跑的小孩子跟李永达说:“达哥你看看,这小子一看就能比他爸出息!”李爸没接这话,因为他已经看见四个女人风风火火的从街边走了过来,前面一个就是他老婆秀敏。
“吧嗒”一声扔了手里的家伙,李爸转身就走,嘴里喊着郑诚:“你不是说海贝子吗?我正有事找他,这小子欠我一顿饭不一天了。”
秀敏捡起地上的棍子,黑着脸冲她男人后背喊:“姓李的,你试试!”村长闺女的霸气一览无余。身边的牌局姐妹叽叽喳喳的吵吵,“他拿这个打儿子?”“晓峰在哪呢?没事吧?”“没看见晓峰啊,要不我叫阿楠他们找找。”秀敏是被怕出事的五金店老板从牌桌上喊来的,现在也还在晃神,闻言就点头说:“对,先找着这小崽子!”
追风少年李晓峰脑袋空空的一路狂奔,跑出了虹口镇,跑过滩河桥,跑过了渔船码头,前面一片盐滩再没有什么东西了,也还跑了好久,直到喘不过气才停下来。他不是第一次挨打,但是他只记得越长大他老爹打的越狠。最近的一次,他用冰块砸破了一起在河面上玩耍的孩子的脸,距离眼睛不到一厘米的大口子,吓坏了所有人。结果受害者脸上缝了针贴了大大的纱布第三天就去上课了,他却因为手臂骨折缺了一个月的课,打了四个月石膏板。这次会不会死啊!苦命的孩子闷闷的想,脑袋几乎耷拉到地上。他想起来自己的姐姐,还在县一中上学的李晓慧,每次回来都有鱼有肉有钱花,这真的不公平啊。胡思乱想中不知不觉天都黑了,他一身汗凉透,海边的夜风很硬,受了委屈又饿又冷不禁发起了哆嗦。于是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妈妈在等他吃饭呢吧,这事儿都怪他爹。
迷迷糊糊的李晓峰被摇醒,他看见了远处的星星和黑色的大海,而自己正趴在一个宽厚的背上,一晃一晃的往镇子方向走。“我是不是死了?还能投币续命不?”他突然想起了还没打死的大boss,就问。走在旁边的姐姐李晓慧斜眼瞅着他,被他给逗笑了:“对,爸给你买了一兜子游戏币,你又可以玩了。哎李晓峰你可真行啊,我认识那么多人,咋都没你有出息呢!上百号人找你半宿你搁这儿睡觉,跑出十里地你咋不去奥运会呢!”李晓慧还想再嘲讽惹祸精几句,结果远远的就听见虹口镇的大喇叭在响,她姥爷的声音大晚上隔着几里地都清清楚楚:“顺同,顺同,你再带人去渔船那边挨个儿看看,兴许孩子躲船舱里了。马固本,你过来开车拉着顺利往县城里走,带着手电筒……”
“怎么地狱里这么乱啊!哎。”李晓峰才想多说几句,小耳朵就被姐姐拧住转了好几圈。
二、离家五百里
热热闹闹的一宿过后,虹口镇在一片晨光中活了过来,不算长的街面上落满了人。大家说起晚上的闹腾,谈笑之余多有庆幸。虹口有全县唯一的渔码头,这里干活的外地人几乎比当地人还多,加上出门就是大海,往年小孩子走丢的事也有过。不过一顿好打是跑不了了,大家都乐呵呵的讨论着,主要是比较相信孩子他爹的实力,还有拼命三狼的火爆脾气。
但是老李家的小子晚上早上的却没如人们想的那样挨收拾,因为发烧。大清早一家人在早餐桌上开了个会,六十多岁的老村长邢中福列席并发言:孩子妈,溺爱;孩子爹,胡闹;他姐也有责任,没好好督导弟弟,完毕。李晓慧在饭桌下面小声嘀咕,就你,就你纵容的。“说什么呢?发言要举手知道不?没组织没纪律!”老头子瞪眼睛。“那你说咋整啊爸?”秀敏捧哏。“你生的你问我?”老头却不接茬,只负责评论以及追忆往昔,“我生了你们三个,哪个也没像你这个这么疯的。”主观原因批评完了,开始找客观原因,李晓慧说学校不好,这帮小孩子除了玩没个带头学习的,注定长大了要下海求生活;秀敏头疼这孩子除了吃饭能看见人,其他时间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爹平时从来不管,出了事才知道发狠的罚;姥爷还是那一套,生活变了,小孩子没吃过苦,不懂得珍惜现在的生活,这么好的教育条件都不好好学习,当年他们生产队……
李爸终于吃完了饭,放下碗用手背擦擦嘴站起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的一个两个都不说话了,直愣愣的盯着他。“我上午有事儿,就这样吧。”他转身想走,秀敏赶紧喊住他,“你怎么说,又不管了!”“哦你说学校不好?没吃过苦?找不着人?没问题,回头我都给你们办了行吧!”李爸磨着后槽牙说:“自找苦吃,对,他这就叫自找苦吃哈!”然后径直出了门。
秀敏看看她爹,伸手抓了抓头发,觉得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又想不出。李晓慧推桌子站起来,大眼睛一骨碌就明白小弟这次大条了,有心留在家里看热闹,也怕殃及池鱼,毕竟没吃过苦这种事跟不爱回家这种事她好像也有。“我回学校了,昨天太着急什么书也没带,这个学期要分快慢班呢!妈你给我点钱我打车走,班车得九点有。”李晓慧决定先闪为敬,有些热闹不能瞎看。“那叫你鬼叔开车送你吧,跟他说我让去的,回来顺便把县里货站的东西拉回来。”秀敏起身从挎包里摸出一百块钱递给闺女,“吃点好的,长个儿。”“拉倒吧我减肥。”晓慧的小荷包其实鼓鼓的,却毫不犹豫的接过钱,又抢过挎包提高了左右的看:“妈你这个挺好看啊,给我吧!”秀敏一把抢回来,盯着自己闺女说:“背你的书包去,小丫头片子还背这个,你是知道臭美了是吧。回头我给你买一个,我这个是从白沟新买的。我跟你说前几天……”
当了一辈子村干部的邢中福举着筷子,看着画风突变的两个女人,知道这个会也开不下去了,只能一声长叹。
“哎!”
事情显然并没有因为李晓峰同学发烧就此揭过。第三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李晓峰退烧完毕又吃过早饭,诺诺的跟他妈说我能出去玩儿吗妈妈?秀敏温柔的看着自己儿子说去吧别忘了吃饭,哦对了你爸找你,他在后院呢你去看看什么事儿吧。李晓峰同学眼见渡劫成功却猛遭一道天雷盖顶,瞬间想起了前两天那种被恐惧支配的感觉。
秀敏看着儿子的熊样儿乐了,拍了拍他的屁股以资鼓励说:“去吧没事儿了他在家不敢打你。”
李爸在劈柴,光着上半身露着一身带汗的腱子肉,磨的锃亮的斧头在他手里都显得小巧玲珑。李晓峰一点点靠过去,感觉那斧子铎铎铎的就像剁在自己心上一样,感叹原来人小时候生活是那么的不容易。李爸看见他,停下手,又用脚把被虐待的老树根巴往一堆儿踢踢,说道:“走吧,这回你跟着我。你不是一直想出海吗?上午跟我去买货装船,下午我们出海,今天要走个远的。”李晓峰要求了多年的愿望竟然在这种时候得到满足,顿时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开心的飞起。李爸看着儿子高兴,也是笑。一会儿李晓峰想起,出远海要是收获不太好,可能半个月也不见得回来,就问他爹:“星期一还得上课呢,你帮我请假吧!”李爸轻描淡写落下今天的第二道田雷:“你去不去上课,倒数第一也不是别人的,以后不想上学就不去了。在家给你二大伯(bai)看两年货站,以后上船能干点啥就干点啥。你爹我没上过学,我看也没比别人少块肉。”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可惜大海上除了水就看不到别的风景了,连鸟都没有一只。李晓峰躺在甲板下面一个委委屈屈的床位上,整个人吐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晕船,海边长大的孩子要说不会游泳,坐个船都能吐,那就是个笑话。李晓峰不认为自己是晕船,他是晕水。头两天他蹦哒的厉害,帮着鬼叔开船,帮着老爹检查船检查网,帮着叔叔伯伯们抓牌,不亦乐乎,整条船在他的“领导”下卯足马力一路向南乘风破浪。可惜没过几天,他就被单调的日子弄得腻歪了,每天坐在船梆旁边看着大海。他开始想他妈妈秀敏,想学校里的小伙伴,想回家踢球打游戏,甚至想念教地理的刘老师。可惜什么都没有,眼前都是水,远处也是水,到处都是水,一望无际,起起伏伏。他就这样看着看着,哇的一声吐了,并且一吐再吐,不可收拾,如今感觉自己就剩下一口气。可这该死的船还是不停的摇晃,而且越来越晃,因为越往外海走风浪也越大。这天的午饭就吃了三口,送饭的鬼叔看着有点心疼了。
鬼叔叫李有槐,名字还是个能耐人给起的,当年出生的时候院子里有颗大槐树,正好五行少木,于是说就叫有槐,还说这个槐字可是有讲究的。从小李有槐在一群志强建国中间就很骄傲自己的名字,可惜那时候不管大人小孩儿都不识几个大字,以村长邢中福为代表。记公分的村干部低头念名字,“李有……鬼?这谁?”抬头看见半大小子李有槐杀人一样的眼睛,就笑:“有槐啊,这个字儿就念槐啊,叔今儿个才认识它哈哈!”
于是鬼子,鬼子哥的外号响彻十里八村,听着就那么刺耳那么不爱国。还好现在年纪大了,也习惯了,更多的小辈喜欢叫声鬼叔,反倒很武侠很有感觉。他在李永达这个摊子里,是御用司机,上了船舵归他,下了船方向盘归他,很重要很有存在感,当然本人也很能干就是了。现在他看着这个自己眼瞅着长起来的孩子这个样子,心里有点难受,推门出去找李永达。
李永达在看扫描仪,这东西走海的老人喜欢盯着看,据说能得到不少信息。鬼叔分烟给他,就问:“咋想的?再往外走你儿子不得走型了,伤元气啊!要么回去吧放下他再来。”
李永达点烟猛吸一口,继续看扫描仪,“没事儿,这小子看着瘦,跟牛犊子一样。”“那你也不能就不让他上学了,这么小就在海里干这个?将来有啥出息!”鬼叔有点着急,跟老兄弟一点儿不客气,“你这是耽误他啊!”李永达终于停下来,看着他说:“他能考到美国去我都供着,你看他行吗?我前两天就算把他的腿打折了又咋的?你不知道你侄儿啥德行?算了,都看他。”鬼叔不死心,说:“哪家孩子不淘,你不淘还是我不淘?你少挨你爹的打了?”“要不是咱哥儿俩现在出海打鱼。”李永达叹了口气,“他要是想不明白,他现在也不可能想明白啊!想明白也就晚了。”李爸也是觉得浑身没劲儿,大风大浪斗狠斗勇他没问题,这管孩子不学好,太愁人了。
“不行,回去!”沟通失败的鬼叔发起了脾气。
“回去这连人带油得两万,你出我就回去!”李永达又低头看鱼。
鬼叔叹了一口气,边走边埋怨:“就没见过你们两口子这样的,男的喝酒玩儿牌,女的逛街打麻将,没一个管孩子的不说,现在孩子学习不好还就不让上学了,一家子糊涂人!”说着话回到船舱里。
李晓峰迷迷糊糊都要睡着了,听见李有槐的声音,就问他:“叔,我想回家了,咱往回走呢没啊?”
李有槐坐下摸他的头说,“你躺着吧,太远了回不去了,嗯乖等打完鱼就回去。”
“咋回不去了,多远啊?”
“离你家有五百多里吧,叔也不会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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