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家》:家
家
学校门口旁,摊主用臭味来吆喝着他的豆腐。老奶老者提着一袋袋酸菜豆汤信步。
方人穷,真穷!老街上的几座破瓦房几滴雨足以击穿。东门坡墙上红油漆刷着几个大字“整治脏,乱,差”。儿时的记忆发生在解放街。几个街上的小伙伴可以就着烂泥巴抠个弹坑打弹珠打上一天。
那时候,一代人就是一代“传奇”,父亲在同一条泥巴路上打过弹珠;在同一条胡同捉迷藏;在同一个方城撒丫子狂奔。“小军(父亲的小名),你家这娃儿比你当年还能耐啊,呵呵”。然后我总免不了挨一顿揍。我父亲是当地土著,生在方城,将来也会死在方城。凭着小学的文凭在东门开了个批发部。小时候黏父亲,总缠着他问问题:“爸爸,这题不会。”父亲拿着作业,先细细端详一番,然后微微的一皱眉,然后深深的一皱眉:“什么破题!出题目的人有病,问都不会问!哼,看!看什么看,你是不知道,老子当年也是一中小考考出一中前三的人,不信?你去查,去查……”每次父亲都爱说这句话,然后说完了就躲在旁边抽闷烟。
我从没问过父亲与母亲的恋爱史。母亲是四川人,举家搬迁到方城,以至东门一条龙的批发部都是我四川亲戚。为何举家搬迁,为何认识并爱上我父亲,我不得而知。母亲有着四川人的贤惠,吃苦耐劳,这些年为家操白了头。被父亲封为家里的第二功臣(第一是奶奶)。母亲继承了川人的优良品德,同时也继承了川人的“辣”!街上的婆娘们骂街?呵呵,那是我母亲没参与。已方化了几十年的语言清晰流畅,高兴时还夹杂着一些川音。印象最深的是与父亲吵架时:大声吵,吵完就哭,撕心裂肺。每每惹得左邻右舍来劝。
现在都特别怀念小时的老房子,奶奶爷爷打拼了大半辈子的结果。父亲最爱提醒我:“这是我们家发家的地方,生活生娃都在这儿,记得,别忘了这儿,别忘了你奶奶。”老房子在烂泥巴路的前半截,后来识字了才知道那叫解放路5号。老房子是平房,水泥做的。在当年开始狠狠的压了那些草房瓦房一头。老房子三层,不高,但是长。有多长记不得了,反正就是在房尾的茅坑叫我弟弟拿点纸的时候要用吼。一楼父母亲用它做生意,做过包子稀饭,卖过百家杂货。二楼为爷爷奶奶的房间,也兼厨房,每次到饭点儿了奶奶就趴在二楼窗台喊:“吃饭啦!”三楼是后来加修上去的,是我父母的婚房。我和弟弟最爱跑三楼,有电视,有可跳得老高的弹簧床。可惜了,一切只能为记忆。老房拆了,重修了一栋三层小洋楼,租人了。
现在方城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泥巴路成了十车道,每个路口设有红绿灯斑马线,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撒丫子了。城里路边的小摊也明显少了,最喜欢二小门口一家的洋芋摊早关门几年了。几年内,随着恒大集团的入驻与精准扶贫的推行,方城如破茧重生一般:东门的“整治脏,乱,差”的标语早已换成了“文明方城文明人”之类的字眼了。街道上随处乱丢的垃圾消失了。瓦房草房早已成为历史。方城范围比以前扩大了十倍有余。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处处充满了现代化。方城变了,变得真好。
可是,住新家也有七八年了,怎么看都没有老房子那么可爱那么温暖。诶,我还是喜欢以前的烂泥巴,喜欢以前的老房子。
电话
露珠顺着叶脉滑落,“嗒”的一声摔碎在了水泥地上。惨白的太阳斜挂在东南方向。这种时刻它失去了它应有的价值,竟如白天的一盏路灯一样多余。凝固的空气中刮着的微风,把这扇破木门板推得“咯吱咯吱”的呻吟叫唤。偶尔有一些人路过这条破门前的街道,顺着“咯吱”声望了一眼,缩了缩脖子,又低头继续朝前走去。
屋里一片混乱,遍地都像是战争遗留的残骸。地上四散着杂物:三件衣服、一条裤子、一双拖鞋、,几张旧报纸、一个啃了几口的霉面包、一杯只剩下一半的水,还有一堆已经分辨不清了的残破家具。现在这些东西泡在或半泡在或只是轻微的泡在水里——厨房里水龙头的水滴富有节奏性的“滴答”的落在灰色的洗碗池里,又从洗碗池里溢出,有节奏性的“滴答”的落在地板上,然后像扇子一样,四散在这场战争的遗迹里。屋里有三盏灯,也许有四盏,不过已经坏了。灯罩被丢在了这屋中的水潭中,只留下了几根狰狞扭曲的灯丝在灯台中。男人穿着一条牛仔裤,光着脚板裸着上身坐在地板并斜靠在唯一算干净的沙发旁。他保持这个姿势已有一段时间了:一小时,一天,一周……他的脸干枯得像窗外院子里的那颗死去的苹果树的树皮一样。眼皮的一开一合,牵动着满脸的褶皱。仿佛要从那张树皮上挤落无尽的灰烬一样。他的下半身被泡在屋里的死海中,脚板上泡得发白浮肿。如
果现在用手去搓一搓,一定能搓出一大堆的白色死皮。男人不对称不和谐的身体为这死寂的屋内增添了少许的诙谐。男人还活着,不过他现在的意识里只能感觉到干枯与潮湿,还有窗外那颗死去已久的苹果树。
在男人的身体与沙发的倾斜角里,忽略着一个重要的物件——一个座机电话。虽然它的塑料外壳少了一大半,里面的铜片弹簧也掉落在地板上,但男人还是如护犊的母鸡一样守护着它。电话与男人仿佛成了整个屋里最温馨的画面。他们孤单地互相依靠着对方,试图聪对方身上获取一些信息。
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发生在两张简易的名片的交换之后。“我没有手机只有一台座机,这样,我把我座机号码写给你吧”。看着男人掏出笔在纸巾上写电话号码的窘态,女人觉得这个男人可爱极了。于是她也仿照男人写了一张简易名片。那段时间男人的心就像春天的玫瑰一样,鲜艳,美丽。男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旁边电话桌上的电话——电话是前所未有的可爱了。特别是它发出一阵阵“叮铃铃”的声音时,仿佛这就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旋律了。刚开始,电话是不怎么响的,偶尔的一阵“叮铃铃”显得不失礼貌而又温柔。听筒拿起到放下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但这一分钟使男人浑身充满了力量,仿佛走到哪,哪都是玫瑰,是希望。然后电话的声音逐渐频繁了起来,有时是一天一次,有时是一天两次,有时是早中晚一次,有时是一刻钟一次,有时是毫无规律。物极必反,男人不知道这个规律,女人也不知道,但电话知道。不知从哪刻起电话再也没有响过——女人搬来和男人一起住了。所以电话似乎也不是那么必要了。它孤零零的看着男人和女人,看着窄小的屋子,又或看着窗外几近凋零的苹果树。
后来电话又找回了自己原来的价值。男人像以前那样,坐在沙发上,眼睛死死的盯着电话,眼睛上布满了血丝。偶尔的一阵“叮铃铃”使得男人暴跳如雷,好像一只大鸡一样。这种现状似乎是在女人说“我实在是无法忍受这种生活”然后提着一包衣服走之后才有的。
男人一如既往的盯着电话,眼睛的血丝似乎在望外冒。这种情节使男人又或者使电话想起了以前的某些回忆。那一年男人的母亲去世了。电话长久以来的被动变成了主动。一个个符号按键的串联形成了一种新式的交响乐,优雅动听。电话那段时间里从未停过:拨出,接进,再拨出……电话成了屋子里最欢快的东西了,“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随着电话一阵阵的叫嚣过后,屋里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个哭丧着脸,但又一个个的沉默,像是预先安排演练好的默契一般。男人从这沉默的压抑中感觉到了极度的恐慌,仿佛一把刀子正在缓缓的向他胸口推进一般。于是他拿起电话随意的拨了一个号码:“喂,我妈死了……”男人感觉,电话的按键声与来电的“叮铃铃”变成了他最大的安慰。仿佛电话中的旋律一响,便能忘记一切烦恼与痛苦,使他的身心得到最大的安慰和愉悦。送走母亲与一帮人后,电话又恢复了安静,就像人一样,就像是窗外那颗坏死的苹果树一样,累了,总是需要休息休息的。
现代人的交流肯定少不了电话,哪怕只是一台陈旧的老式座机电话。男人喜欢盯着电话发呆,这已经由以前的期望变成了现在的习惯。男人也不知道自己在期望谁会“叮铃铃”的把他的发呆惊醒。他更多时候是因为看着电话总能幻想处下一秒的“叮铃铃”而发呆的。这种幻想在那一片死寂中总能给他制造出一点生机。虽然这一点生机在他的视线巡视屋子与窗外的苹果树时会瞬间清醒……偶尔会有一阵“叮铃铃”将男人的发呆吵醒,男人回了回神,脸色兴奋得潮红,但又不失庄重。他这偶尔接起的电话,或是同事好友,或是亲戚远房,或是同学故交。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使自己变得热情:聊回忆,聊未来,聊开心不开心的,忘情处他还会拍着自己的大腿哈哈大笑。每当聊天到尾声时,他总会礼貌的邀请人来自己屋里坐坐。放下听筒后,他会显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然后过不了多久,又开始盯着电话发呆。在电话种受过他邀请的人,大多数只是把他的话当成一种礼貌的言语而不去计较,就像他发出邀请时也真的只是下意识习惯性的一种礼貌而已。不过还是要少数几个不懂社交艺术的人会真的登门拜访和看望男人。所说的看望是真的“看”与“望”,两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望着屋子的一切,还有窗外的一颗苹果树。客人竟如男人盯着电话发呆那种神态一般,十分相像。每当这时,男人会想:他会不会也和我一样,喜欢看电话呢;会不会和我一样一清醒就能看到一个小屋子和一颗苹果树呢;会不会和我一样,在想着我所想的这些问题呢?将朋友送走后,男人对着电话又发起了呆。
最后男人是被前来提醒他门前死了的苹果树该整理整理的邻居发现的。男人的样子可着实吓坏了邻居。在感觉到男人还有气后,邻居叫来了救护车。当医护人员把男人抬离地面的一刻,男人的嘴角动了动,干燥的嘴皮牵出了一丝血丝,但嘴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人们随着他的身后望去,看到了一台破烂的台式电话。这台电话竟然还通着电!从它破碎的屏幕上看去,依稀还能看出上一通电话,是三个月以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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