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恋五重奏》——冰璃殇雪
千寻如画 一、 煮茶
我再没有见过萧宁,有时候也会想起他,想起他固执的白衣,想起他曾经在很多年前的江南烹茶给我喝,而我也固执地,永远都不懂茶。
江南的这个时节总在下雨,有时倾盆如注,有时沾衣不湿,但也只有这个时节景致最好,碧色如流,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所以每年的三月我都会特意赶来这里,等候江南的春暖花开。
萧宁也在每年的这时候来看我,带了杭州最好的雨前,黑瓷建盏,又以全套木鱼石作杯,烧起茶社,与我围炉同坐,听风声雨声,茶声如沸,雪白的汤花缓缓褪成淡的水痕。
我同他说过很多次,我不懂品茶,这样好的东西给我,如对牛弹琴,实在是太浪费了。
但是他是一个固执的人。
这世上有许多固执的人,如伯牙摔琴,固执于高山流水的知音,如季子挂剑,固执于一念之诺,再比如永镇**塔下的白娘子,固执的是千年前的一面之缘,这样的人,或者这样的妖,是我素来都不明白的。
这一年春天的雨大得有点不同寻常。我在窗边作画,起先天沉得像水,后来暗得像夜,我点起灯,想,也许他今年不会来了,因为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出门,何况天色眼看着就要晚了。
一念才了,就听到敲门声:笃、笃、笃……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就好象一曲琴中既定的旋律,只等时候一到,就如约响起。
当然我和萧宁并没有什么约定。
我甚至没有搁笔,只提高声音道:“门没上锁。”
施施然进来一身白衣,点尘不染。我抬头看他一眼,不由地倒吸了口凉气:“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萧宁慢斯条理取出坐具、茶具,以白绢拭过,又慢斯条理打燃火石,烧起茶社,往银釜中注满清水,置于火上,行动时候明显扯痛伤口,也只微一皱眉,并无声响。
到一切备好,方才转头来对我笑一笑:“过来喝茶。”
仿佛到这时候才想起还没有答我的话,于是漫不经心又添一句:“与人争执,受了点伤,伤得并不重。”
他说他伤得不重,但我知道这不是实情,这只是他一惯的说辞。
我在三年前遇见萧宁。
那时我初到江南,忽然下了雨,借宿在净慈寺,据说这寺里的南屏晚钟是杭州十景之一,只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机会听到。
原来不止人与人的相遇需要缘分,就是人与景的相逢,也需要一点机缘。
我在杭州并无故交,又连日阴雨,就只在厢房里作画,作画于我原是基本功,师父在时,督促我每日里至少画三五幅,那时候总不耐烦,换着法子偷懒,只是无论转过什么样的念头,都会被师父瞧出来。后来师父不在了,我倒喜欢上了,一个人在风雨如晦的天气里,泼墨如水,再一笔一笔抹上眉、眼、唇,或是山色,或是水声,恍惚还在师父膝下,他替我遮风挡雨。
当然我也知道其实已经不需要。
在江湖上,补天手冥羽也是响当当的字号,除了我自己,大概没有谁会刻意在这个名号后面再加一句:天壤王郎的弟子。
师父退隐已久,江湖已经渐渐记不得他。我有时会冒用他的名字行走江湖,希望某一日,转过下一个路口,他会忽然跳出来,指责我这等大逆不道的行为。
只要他肯出现,便是大逆不道,我也认了。
但是一直都没有等到。
据说有些人,是等不到的。
推开半扇窗,蘸一滴雨在笔尖,落进画中人的眼睛,像泪,存在眼眶里的泪,盈盈,怎么都流不出来。
一笔方落,就听有人击节赞道:“冥羽姑娘的画果然精妙。”
我闻言略怔,五指一紧,喝问:“什么人!”
那人转到我的面前,清秀斯文的年轻男子,衣白胜雪,锦带束腰,我只看了一眼,就松懈下来。
他甚至不像是一个江湖人,江湖人没有这样斯文的,更不会穿白。刀上舔血的生涯,首先白色就不吉利,白的衣染上红的血,那颜色实在触目惊心。只有评书和演义里才有白衣翩然的剑客。
他在距我半步的地方停住,含笑道:“我叫萧宁。”
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因此多看他一眼,这样好的皮囊,也许师父会有兴趣,但是我志不在此,只专心描画卷上的眼睛,直到描出光影重重,一面随口问:“你来找我,可有什么事?”
我没有问他如何知道我就是补天手冥羽——外头都传我有千张万张面孔,每一张都烟视媚行,美艳非常,当然流言只是流言,师父才喜欢做那样无聊的事。
萧宁像是并不在意我的无礼,只微微一笑,退了几步,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整套茶具,样样色色呈于几上,片刻工夫汤水煮沸,茶香溢满一室,他说:“我受人所托,前来请姑娘喝茶。”
笔尖突地跳了一下,停住,我张口问:“受谁所托?”
二、采茶
这个问题我和萧宁纠缠了整整三年,从素昧相识到无话不谈,他都没有把答案给我,他是个固执的人,他不肯说的事,就是我,也没有办法逼他说出口。
就像他眼下受了伤,伤得不轻,但是他不认,我便也无可奈何。
只依言坐他身边,由他分一盏茶,在茶烟氤氲中细看他的面容,唇色这样白,伤得着实不轻,大概是需要几味药的,只怕手头还没有,一时想得细了,忽听他问:“你画的是谁?”
——这原本是我们每年见面的第一句对话,我问他当初是谁托他来请我喝茶,他问我画中人的身份,结果每次都是他不回,我不应。
或者每个人都有一些过去,或者每个人都不该这样固执。
我喝一口茶,把话题岔开:“今年的茶味倒比去年淡了,是水不好么?”
萧宁原含了半口茶,闻言扑哧一笑,呛得狠了,半天才缓过来,恨恨只道:“每年给你煮这么多好茶,竟都是白瞎了。”
我摊手:“我早说过我不懂。”
“不懂,为什么不试着懂?”他托着茶盏静了片刻,忽道:“小羽,三年了。”
我白他一眼:“我不懂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在这上面花心思,三年、三十年又怎样?”
这是狡辩,我也知道。这世上并没有一样东西是人生来就会的,但偏说了这样胡搅蛮缠的话,如我所料,萧宁先是一怔,继而放声大笑,我凝神听他的笑声,中气不算弱,也许肺腑倒伤得不厉害。
悬了许久的心到这时才放下,不理会这人的突然癫狂,只低头和建盏中味道清苦的茶汤作斗争。
我实在无法理解,竟然会有人喜欢这样苦的东西。
萧宁坐得并不久,黄昏来,入定去,铺天盖地的雨停了,月亮上来,虽然并不耀眼,倒也还能照见山路蜿蜒,积了水,一路走得艰难,好在我要的几味药都采齐全了。
回身下山。
月光在脚底下铺出道来,那仿佛是一匹银色织锦,有时虚,有时实,我走得小心翼翼。转过弯,忽听得“嘎嘎”几声,数只寒鸦冲天而起,瑟瑟,兜头兜脸泼一身雨水,登时狼狈起来,一步没稳,小腿微凉,仿佛有人在耳边低喝:“别动!”
寒光闪过。
一条三尺余长的银环蛇软塌塌倒在脚下,断成几截,血喷得到处都是,偏生就没有喷到那人身上,于是他一袭白衣,仍然洁如新雪。
我皱眉。也许是月光掩护,所以他跟我一路,我竟毫无察觉。我解下药囊丢给他:“五碗水煎成一碗,早晚服一剂,还有,别跟着我。”
转身就走,忽然听见萧宁在身后喊:“小羽!”
我以为他有话要说,便停了脚步,但是等了很久也都没有下文,抬脚就走,才走得两步,又听他喊:“小羽!”
回头看,萧宁还停在那里,抱着药囊,月光给他似笑非笑的面容都镀上一层银辉。
仍是没有别的话。
我一跺脚,又要走,这回走了七八步,忽然脑后生风,才要出手,就听见萧宁急道:“小羽!”
脉门已经被扣住,四目相对,僵持许久,萧宁方才期期艾艾地道:“你是……特意上山为我采药的吗?”
原想用开碑手狠狠摔他一个筋斗,但是这时候他整个人都浸在银的月色里,那月光在他黑的眼眸里荡漾,一层一层,不知道有多深,让我忽然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仿佛记忆是有脚步的,这一刻从遥远的地方迤俪而来,声声断断。
心里一动,便只瞪他一眼:“或者你觉得我很闲,大半夜上山散步?”
他也瞪着我,到底撑不住笑。我挣开他的手,他仍跟我一路,絮叨着解释:“我不是故意跟踪你,我是忽然想起还有事没说,折回去找你,刚好你出门,一个人晚上出去,总教人不放心。”
我再瞪了他一眼:就算这一次他不是故意跟踪我,难道这几年,他跟踪我的时候还少???
起初是在江南,总会遇到知情识趣的陌生人,前来为我指点一路佳景,特色美食,说起断桥故事、虎丘来历,又提及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十四桥波心荡,冷月无声;
然后是中原。江湖最是是非地,总有不带眼的前来招惹,但总无须我动手就被远远打发,虽然我并不是不能收拾他们,但是有人肯替我出手,总还是将我看得矜贵;
再后来,甚至当我回天山时候,都有人一路护送,但或者他也明白,天山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地方,便只远远在山脚就勒转马头,一骑绝尘。
我不点破,不代表我不知道。
忽又听萧宁说:“小羽,我这一次来,是来向你辞别。”
我刹住脚步,对他扬一扬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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