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在靠谱棋牌星云下的王朝》:引子
引子
暮色渐沉,天地失彩,铅云更重了几分,远山含黛,近水凝墨,只有白茫茫靠谱棋牌的大地不肯睡去,依旧指引路人前行。落雪无风,将万籁掩覆,若不踏雪,只有心跳与呼吸可闻。清冽冰冷的空气提人心神,偶有一缕柴炊烟气飘过,好似尝到了百姓家常,舌底不禁生津。
一骑一车出览椒门东行,往逍遥池西北岸驶去。大雪已下了一夜一天,看势头仍不肯停歇,周遭莫说行人,便连只飞鸟都看不到,车骑如两个墨点在白色的画卷上移动,分外显眼,却又分外安全,再无人肯在这时出门饮雪吞寒。
除了这一个!
逍遥池静如墨玉,湖心一处白点是一叶扁舟,舟上一个老翁戴斗笠披蓑衣,浑身已给大雪覆白,一支细细的鱼竿伸出舟外,鱼线动也不动,老翁似入定一般,又似给这寒冬冻成了冰雕,如不仔细观瞧,还以为一人一舟是块湖中突石。
车骑来至岸边,一身貂裘的骑者翻身下马,虽包裹严实,仍不掩其动作英姿,他来至车前,先撑起一把油伞,车夫掀棉帘,骑者伸手自车中迎出一名白裘女子。
暮雪为之迟滞,镜水泛起涟漪。
此女容貌超然绝世,娉婷无匹,配以白裘,直叫天地失色,脸颊浮现的一抹粉晕,宛若黑白世界中唯一的色彩。
骑者柔声问道:“车内可冷些吧?”
“暖炉就点了三盏,大哥把小妹想得太娇弱了吧!”女子声似编罄,典雅通透,又如石上清泉,灵动飘逸。
“你风寒将好些,这大雪天可不能再受凉了!”
女子心中一暖,焕作满面春光,随即问道:“大哥说带我出来看有趣的东西,怎么把我带到逍遥池了,难不成是来赏雪?”
骑者豪迈不失柔情,微微笑道:“双洲听雪自是钟玄一景,不过今天带你来是探秘的!”
“哦,什么秘密?”
骑者笑而不答:“等会到了地方你自然知道。”他再向车夫说道:“你把车马趋到盐仓码头去,我若不叫你,两个时辰后再回此处接我。”
车夫面显严谨:“属下还是陪您一起吧?”
骑者诡异一笑,向女子方向努努嘴:“你放心,我们是去探秘,又不去闯龙潭虎穴,要你缪成何用!”
缪成欲再坚持,骑者伸手止住:“就按我说的办!”
缪成无奈,向骑者与女子分别行礼,转身驾车引马而去。
待车马走远,骑者自袖中掏出一根骨哨,放在唇边吹响三下,湖心白点蓦地一动,钓翁收杆抬桨,向岸边荡来。
女子静立岸边赏雪,也不催问骑者,时间稍久,湿寒毕竟侵体,她微微缩起玉颈。
此举并未逃过骑者视线,他伸手将女子揽入怀中,女子身子软绵绵地倚在骑者怀中,脸颊轻轻往他坚实的胸膛一靠,体内顿时跃起一轮暖阳。
软软娇躯柔若无骨,淡淡清香直透重楼,骑者长呼一口气,胸襟为之畅达,搂着女子的左臂也更紧了些。
一黑一白一对情侣,悄然融入到玄素世界当中,不多一分打扰,但添一分缠绵。
未久,钓翁抵岸停舟,在舟内微微躬身,堆起皱纹笑问:“三爷今日不是一个人来啊?”
骑者三爷大方回道:“难得好雪景,便带尹姑娘一起登洲玩玩,老干的老船能坐得下吧?”
钓翁老干哈哈一笑:“坐得下坐得下,人老船不老,快快上船吧!”
二人登舟,相对而坐,三爷仍为尹姑娘撑着伞,尹姑娘微显腼腆,三爷知她不愿在人前显露,于是放她静赏雪湖,自己和老干攀谈起来。
“今天收获不少嘛,钓了满满一篓!”
“都是些小鱼,大鱼全都潜到湖底喽。”老干话外有音。
三爷眼神闪过一丝无奈,像极了御苑铁笼中雄狮的目光,但转瞬便接上话头:“吃你老干的浊酒,煎几尾小鱼足矣,哪里用的上大鱼!”
“就怕老儿的浊酒刚烈,小鱼顶不了辣,回头还得顶风冒雪回来钓大鱼!”
三爷笑笑不语,余光扫向尹姑娘,见她似未发觉二人话外之音,忙将话头岔开,和老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烹鱼。
轻舟很快渡到解洲,三爷一跃上岸,伸手接过尹姑娘,老干将船系好,当先引二人进入林中。
解洲与偃洲是逍遥池心的小岛,二岛有曲桥相接,但通外陆路只有偃洲至永安门的一条曲桥,进出解洲若不从偃洲走过,则需乘舟。二洲草木葱郁,珍禽集栖,偃洲上筑有星月坛,是为天子祭天之用,解洲上筑有兰台,专门典藏朝廷黄册。一坛一台看着华丽,但平日里并无多少人光顾,又因其被列为禁地,寻常百姓根本不得登临,是以洲上格外宁静,仿佛与七里外灯红酒绿的东市是两个世界。
唤作三爷之人是当今天子的第三子,上高下犁文,依军功封爵颖王。女子名叫尹菩轩,是东市明珠遴甄坊的头牌歌伎,与颖王情意相通,只差一层窗户纸未捅破。老干自是兰台的一名老吏。
颖王麾下有个弘经馆,是其幕府,内中奇人异士颇多,半年前受人指点,讲到故纸堆中埋黄金,他闲来便登洲阅档,果然获益匪浅。兰台只限百姓,堂堂皇子当然不在禁列,颖王出手阔绰,虽是暗中阅档,得了好处的兰台官吏难得糊涂,便任其随意出入,不过为掩人耳目,均在夜里派舟接送,颖王也有盘算,重赏之下买得众吏守口如瓶,不叫外人知道自己跑来兰台。老干打了大半辈子光棍,台丞索性便将他安顿在了洲上,权做个守门人,是以大多时间都是他来接待颖王,一来二去便熟稔了。
老干虽然独居,但并不古板,见到才子佳人雪夜相会也不好奇,只把颖王情侣请到客堂便自去忙活了,颖王是这里的熟客,一应规矩程序都懂,放着两人闲看私聊,大家都自在。
此时天色已沉,屋外落雪更浓,在解洲上已看不到逍遥池岸边,客堂内一盏橙黄豆灯稍稍化开凝固的雪夜,但昏昏暗暗更显寒冷。兰台从来不是什么招人待见的府库,是以一应用度从简,只飞檐斗角略略装点一下门面。客堂似乎比室外还阴冷几分,尹菩轩坐在长桌前微微发抖,颖王瞧在眼里,忙褪下肩上貂裘往心上人肩头一披,道声“稍候”,自己跑去后厨,问老干要来火盆,亲自在客堂内燃起一堆炭火。
木炭腾起融融暖色逼退冷黑,尹菩轩起身,自袖中抽出纤指,将貂裘重新为颖王披上,此刻堂中无人,她略显放松,问颖王道:“大哥带我来此不会是要查档阅史吧?且不说我对历史一窍不通,便是这布衣身份也不合制度啊!”
颖王趁机握住尹菩轩冰冷柔手,贼兮兮笑道:“你落入我手中,怎还能再称布衣?”
尹菩轩抽回手轻呸一声,脸上泛起红晕:“也不害臊,叫人听去多难为情!”
颖王笑得甜蜜,叫尹菩轩坐下,转身自木架上抽出一物,却是一本二指厚的牛皮硬封册子,封皮给磨得锃亮,显然屡经翻阅,书角书脊包着铜箔,斑斑绿锈托衬岁月。
“别看这册子其貌不扬,整个兰台的库藏可全在它的囊括之中。”
颖王紧挨尹菩轩坐下,翻开封面,泛黄的纸张上用正楷写着纲目门类,尹菩轩全然不懂。
“大哥可别是叫我雪夜苦读经史子集吧?”
“莫急,有你高兴的时候!”颖王略捥袖口,“告诉我,你最想知道何事?”
“大哥此话怎讲?”
“管统天下大事要物,我都能代你查到,就看你想知道些什么?”
“真的么?”尹菩轩微加调侃,“我想知道大哥小时候哭过多少次鼻子!”
“别淘气,你大哥一岁后就再没掉过眼泪。”颖王轻刮尹菩轩如玉鼻梁,“我讲的意思是史上发生过的事情或器具实物的来历,比如说你们遴甄坊的来头。”
尹菩轩半信半疑半调皮:“那好,大哥就先找找我们遴甄坊是打哪儿来的吧。”
颖王伸指索寻,在总目里找到机构索引,连翻纸页,再在机构目内找到民寮,民寮内找到声色部,此册已无法再细致查询,颖王起身,在架上搜查一番,又抽出本册子,册子与刚才一本装饰相同,但厚了许多,翻开再查,不久便寻到遴甄坊三字,不过这仍是目录册,记载详情的原档要到库房查调,颖王问道:“轩妹可想进库房里看看么?”
“合适么?”
“有什么不合适!”颖王自怀中摸出一串钥匙,开了架尾一具铁柜,柜中密密麻麻挂着百串钥匙,每串钥匙下方都标注着库位。颖王找准钥匙,再将铁柜锁好,回身扶起尹菩轩,轻托玉腕,引她向库内走去。
兰台主建筑有二,正南大殿为办公、查阅之处,殿北一座五层高楼是为库房,楼高墙厚,窗小檐广,楼周挖有水渠,连通逍遥池,兰台最重防火,是以须得近水。除了铁条叉死的透气小窗外,楼库完全封闭,只大殿底层的查档客堂与办公官署有两条密闭的廊桥连接。此处廊桥内设有三道关卡,均以厚实铁门锁闭,颖王早有钥匙,一一开启。
打开最后一道铁门,迎面扑来一阵暖气,淡淡霉气被樟气压服,眼前火光融融,每隔十步,外墙便有一处壁炉,壁炉半藏地下,其内炭火在铜盆中安静地燃烧,壁炉外围着一圈活水,便有火星飞溅,也不怕燎着他物。库区首重防火,其次保温保湿,冬季若不上火,库内低温不利典册图籍保存,是以修建内库之时,先以环廊围绕,廊内清空,不留任何可燃之物,壁炉取暖,周边设有水道,即可防火,又可保湿。
尹菩轩沾了暖气,精神也好了许多,撒娇道:“早有这般暖处,大哥还叫我在外边挨冻,真是好心机,不然怎有机会摸我手来!”
“我还想搂着妹子呢,那样不更暖和?”
“呸呸呸,就属你心思深!”
木炭偶爆噼啪之声,二人四足踏在石板地上,脚步声分外清晰,如此更加衬托出库内安静,如此幽会气氛令尹菩轩情潮涌动,双手顺势挂住颖王胳膊,半边身子软绵绵倚着他前行,说不出地温存。
上了三楼,绕过两道环廊,颖王停步,取钥匙打开樟木门,库内一团漆黑,尹菩轩往后缩缩,颖王知道她怕黑,忙伸手搂住她肩,迈步进入库房。
借着环廊火光,依稀可见库内层层列列排满木柜,樟木气味更加浓郁,颖王带尹菩轩走到暗处,自怀中掏出了一方锦盒。
“伸出手来!”
尹菩轩合拢双掌,颖王打开锦盒,四壁登时升起一片柔和的绿光,光彩流溢,似在碧波中荡漾一般,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落在她掌心。
一声惊讶,绿芒映照下,尹菩轩脸颊似乎扬起春风。女子最爱晶莹明亮之物,如此剔透的夜明珠,全城怕是找不出第二颗,一双妙目登时为其所夺。
颖王趁机道:“早想着送你宝珠,但寻常玉石太过俗气,哪里能配轩妹的倾世姿容,赶巧前些日子得了这颗南珠,想着什么时机交给你,夜明珠当然在夜里最显精华,在宅子里没什么新意,室外又太张扬,于是想到了这里,再隐秘没有了,又逢白雪送瑞,轩妹……”
颖王略微停顿,尹菩轩捧着珠子,明澈秋波流转芳华。她已然知道今夜为何登洲,更知道颖王送她无价宝珠的深意,心中涌起强烈的欢喜,眼角却不禁滴下泪来。
“小妹只是遴甄坊一名歌伎,大哥是堂堂亲王,我……我……”
颖王探手将尹菩轩搂进怀中:“你觉得大哥是那种世俗之人么?”
“可我的身份与大哥实在判若云泥,能在大哥身边作名侍女已心满意足,怎敢奢求侧妃之位!”
颖王紧了紧臂膀,尹菩轩感到一阵安心。
“你尽管放心,云姐姐已替你安排妥当,你入府之日便不再是遴甄坊歌伎,而是淄密伯的长女,堂堂伯爵千金,总当得起颖王侧妃吧?”
“可是……云姐姐她……”
“她自当你亲妹妹一般对待,这事前前后后便是她在张罗。说来不怕笑话,正妃竟比王爷更迫切迎娶侧妃,怕是没人说体己话,想找个伴呦!”
梨花雨渐收,颖王胸口黑裘已给她濡湿一片,尹菩轩偎在怀中,柔声道:“我知云姐姐是好意,可她越是对我好,我越觉得亏欠她。”
“你若真觉得亏欠于她,日后便要尊敬恭顺于她,再给我添个大胖小子,省得她成天埋怨自己。”
尹菩轩破涕为笑,轻捶颖王:“臊煞人了,嘴也没个把门的,什么俗话都讲!”
“是么,那妹子帮我查查是不是真没把门的!”颖王撅起嘴去亲尹菩轩,尹菩轩左右躲闪,奈何被颖王牢牢抱住,挣扎了几下,四唇相合,心意通舌交融,一番酣畅。
尹菩轩蓦地收情,双眉微锁,犹豫片刻问道:“赫王那边怎么交代?我怕他来和大哥纠缠!”
颖王也是眉头一皱。赫王是他的异母兄长,为人残忍好色,对尹菩轩纠缠不休,尹菩轩为此从遴甄坊逃到了颖王外宅躲避,好在现下正值南方百越叛乱,赫王已带兵征讨多时,是以颖王暂时未加操心,此刻听尹菩轩提起,心中一阵烦乱。
“此事我自会处理,你且不要操心,他总不能抢弟媳吧!”
“街头巷尾都传他手段毒辣,我怕因我之故连累了大哥!”
“再莫提连累二字,转眼便是一家人了,便叫天塌地陷,自有我撑着!”
尹菩轩娇躯酥软,再次依偎在颖王怀中,只觉天地间再无他处有这里安全,纵然海枯石烂,自己此生也绝不与他分开。
二人又缠绵了片刻,颖王道:“光顾着发呆,倒把来这里的正事忘了,来来来,快用南珠照明,我来找你们遴甄坊的史册。”
尹菩轩捧起南珠,光照虽非明澈,但足够视物。颖王依着目录找到案卷,锁好门后出库回到客堂,展卷叫尹菩轩自己阅览。此时老干端来食盘,浓浓炸香四溢,他在桌上摆了一壶酒、三只杯子、三副碗筷和一盆炸鱼。
“小老儿这里没什么珍馐,便把刚钓上的几尾鲜鱼炸了个酥脆,权作下酒菜,这酒也不是什么好酒,性子颇烈,不过三爷自是爱喝,姑娘若是喝不惯,我去泡杯茶来?”
尹菩轩以声歌享誉钟玄,嗓子比黄金还珍贵,酒水碰也不碰,但难得今夜天寒地冻,心中却温暖如春,想想刚才颖王秘库求婚,此刻不喝上一杯“定亲酒”怎么像话,于是爽快道:“老丈帮小女斟一杯吧,小女来敬老丈与大哥!”
三人举杯,尹菩轩只觉酒气刺鼻,微微皱了皱眉,但看到颖王正喜滋滋向这边瞄着,酒杯在唇边半倾,似在等着自己,她一狠心,不就是杯酒么,大不了停牌三天,一仰脖,一条火线瞬间烧到了胃里,呛得她不住咳嗽,眼泪也出来了。
两个男子被逗得哈哈大笑,颖王忙拍抚她后背,“妹子喝得急了,你这架势是要拼酒哇?”
尹菩轩拭去涕泪,缓了好一阵才平复,但粉面玉颈已然通红,也说不上是羞得、呛得还是醉得,只是连连摆手,示意再不能喝了,嗓子一时说不出话来。老干即刻沏了杯姜茶给她,尹菩轩谢过,示意二人自己吃喝,莫要管她,她起身到一旁桌子自看遴甄坊卷册去了。
颖王与老干推杯换盏,聊些朝野时事,待说道百越叛乱颖王便不言语。老干知道颖王北伐后功高震主,天子决意不再要他干涉军政,并格外冷落,颖王对此一直心怀芥蒂。老干虽深居兰台,但博览群籍,心中自有乾坤,他早看出颖王绝非池中之物,总想尽己所能帮他一帮,奈何除了这一库故纸,再无别的掌控了。今夜大雪纷纷,更增忧虑,几杯热酒下肚,再也藏不住秘密。
“嘿嘿,史上烹狗藏弓之人,哪个又有好下场了!”
“老干言重了吧!”
“三爷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屈居人下,直叫有识之士心寒!”
颖王眼角闪过一抹锐气,但转瞬即掩,只轻描淡写地一笑置之。
老干端起酒杯,并未敬颖王,而是独自一口闷下。“罢罢罢,今日就算违背誓言,也要让三爷看一件秘录!”
“可是铁库中的藏本?”
“对!”
“还是算了,犯忌讳的事情我不想做,也不想牵连老干你!”
老干又闷了一杯,语气稍带不敬:“你不说我不讲又有何忌讳,尹姑娘不是你的人?今夜我老干便是这兰台靠谱棋牌的皇帝,我说可以就可以。说走就走!”言罢起身相扶颖王。
颖王连番推辞,耐不住老干软磨硬泡,自己心里也禁不住好奇,起身叫上聚精会神阅卷的尹菩轩,三人再次入库。
铁库在内库一层正中,是兰台典藏秘本珍本孤本之处,顶底四壁以铁水一体浇筑,只留一扇大门出入,还有数十个拳头大小的气孔排风。老干用两把钥匙将铁门开启,自环廊壁橱中拎出一挂气死风灯,点燃后请颖王情侣进库,再转身将库门锁闭。
尹菩轩对锁门之举微感不适,以眼神向颖王询问,颖王微微点头,示意她宽心。
灯光照耀下,可见铁库内真容,铁库不大,正中有一方空地,其上摆着一张铁桌四张铁凳,绕壁是三面铁架,分上下两层,下层加锁,套着库内库,上层留着条通道,架上陈着满满的册簿。
老干将提灯搁在铁桌上,走向右边套库,开锁后猫腰钻了进去,原来下层套库半掩在地下,里边一格一格全是大柜,老干找到一架柜子,第三次开锁,自柜中翻出一本黄封册子拿了出来。
颖王见到黄封朱印,知道此乃内史黄册,待看到封皮上印着三只蜜蜂,便晓得这是帝国最高机密。颖王正要伸手翻阅,老干忽然止住,向尹菩轩瞧了一眼。
“老儿毕竟是兰台之人,今日只许了三爷探秘,尹姑娘,实在对不住!”
尹菩轩也不着恼,淡淡说道:“需要小女在外边等候么?”
“那倒不用,请姑娘坐在长桌对面静候即可。”
尹菩轩自颖王身边站起,颖王伸手把她拉住,对老干道:“你不叫她看,难道稍后我不能讲于她听么,何必多此一举!”
老干道:“等三爷看完再做决定,那时愿不愿意说自由您做主!”
尹菩轩轻扳颖王手掌:“大哥做什么事何必要件件告知于我,小妹又不是你的军师。”言罢莞尔,轻盈走到桌尾,安静坐了下来。
颖王这才翻卷,扉页以正楷书写“黄石山绝密”,再往下翻,神色忽而凝重,一阅不能自已,从头至尾通览下来便仰头发愣,神游物外。老干和尹菩轩只静静地瞧着,也不去打扰他。过了良久,颖王长呼一口气,收回心神。
“你为何要我看这则秘录?”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若能取而用之,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颖王剑眉倒竖,怒意渐起:“哦,我自己尚不明白,不知你要我做的是何事情?”
老干非但不惧声势,反而语气逼人:“三爷有龙虎之志,难道就甘心屈居狐貉之丘?”
“放肆!若非本王爱惜你满腹青史,就照着这大逆不道之言,现下便可以将你立地斩杀!”
见颖王动怒,尹菩轩慌忙站起,欲言又止,只以眼神劝颖王克制。
老干却翻身跪倒:“就算三爷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不为妻儿着想,难道不为耿耿忠士着想,难道不为天下黎民百姓着想?”
颖王霍然转身,再不看老干,但已被他几句话搅得心潮澎湃,极力压服的雄心壮志再次跃起,与纲纪伦常激烈相搏。
就在一跪一战僵持之际,顶板上突然跳下一条黑影,一闪便将尹菩轩制住,一声惊怖的尖叫在铁库内左右震荡,颖王老干均是大惊。
颖王急道:“切莫伤人!”
老干叱道:“什么人敢擅闯秘库?”
看身形这人是名男子,穿夜行衣,箍发蒙面,浑身透着精悍,他在三人之前已经潜入铁库偷阅密档,未成想竟有人深夜入库,慌忙中躲无可躲,仗着一身功夫挂在了库顶通气口,他身着黑衣,光线淡弱,是以颖王三人开始时并未发现,不过人手毕竟是肉长的,纵有一身功夫,挂在顶上时间长了也吃不消,这人一心脱身,尹菩轩正好撞上门来,这才施展鹰击术。
“乖乖把门打开,我保证不会有人受伤!”
心上人落入人手,颖王心急如焚,忙叫老干开门,一边稳住黑衣人:“壮士自管离去,切莫伤人,切莫伤人!”
老干身负库管职责,如此秘库里竟然早钻进个人来,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管,可颖王情人被贼人所制,又不得不顾及,一时左右为难。
黑衣人放在喉头的三指蓦地一紧,尹菩轩一口气喘不上来,粉面憋得通红,嘴里发出嗬嗬之声。
颖王大喝:“快些开门!”老干无奈,只得将铁门打开。
黑衣人这才松手,尹菩轩虚弱欲倒,玉颈上瞬间出现了三道黑紫指痕。
“你们两个上二层去,乖乖的别耍花招,不然这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就要变成残花败柳了!”
二人依言爬上二层通道,黑衣人半拖半拽,以尹菩轩为掩护,倒着走到门边,忽然猛地推开她,一闪身消失在环廊。
颖王翻身跳下铁架,冲到门边,一把将瘫倒在地的尹菩轩搂在怀中,轻抚肩臂,柔声安慰。尹菩轩哪里受过如此惊吓,缩在情人怀中只管嘤嘤哭泣。老干追出铁库,但哪里还有黑衣人的影子。
尹菩轩毕竟不是娇惯女子,心神略定便收住哭声,在颖王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只觉双腿酸软,脖颈火辣,若非坚实的臂膀搀扶,怕是路也走不了了。
老干回到铁库,颖王愠道:“这铁库不是号称钟玄第一坚么,怎么随随便便便给贼人渗了进来,兰台上上下下百十名官员都是混吃等死的么?”
老干满面愧色,不住给颖王道歉,“外人若无钥匙是决计进不了铁库的,恐怕是家里出了内鬼!”
“叫台丞好好彻查,三日内给本王一个说法,你们若查不出,那便叫奔夜徒来查吧!”
奔夜徒是朝廷特务机关,做事狠辣决绝,在职官员谁也不想招惹他们,老干缩了缩脖子,连声应诺
颖王再不停留,扶起尹菩轩径直走出库区,老干见颖王动了真怒,在身后一言不发,紧紧跟随。
室外雪势渐小,北风渐大,钟玄繁闹并未因风雪停歇,虽有城墙遮蔽看不到灯火,但低压的浓云已给皇城与东市映得通红。颖王撑伞,扶尹菩轩下到舟里,老干卖力摆渡,小舟在湖波中顶风摇曳,用了来时两倍时间方才靠岸。
三人登陆,颖王自怀中摸出一支火箭,向盐仓渠方向放去。尹菩轩也下意识摸摸怀中,突然花容失色,内内外外好一顿翻腾,颖王急忙询问,尹菩轩话语已带了哭腔:“南珠呢?我明明放在内袋中了!”言罢就要除去白裘寻找。
颖王也帮忙摸索,可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南珠竟是连盒不翼而飞,若是寻常掉落,珠子势必滚出盒子,在夜里再明显不过,可这一路来连丝亮光都未瞧见,尹菩轩急得流下泪来,哽咽道:“一定是被那贼人顺手摸走了!”
颖王心底如坠了砣铅块,定情之物弄丢了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此刻尹菩轩已然焦急无比,他再不能显露出情绪,只能不住安慰,同时令老干速到府衙报案,势必要捉住此贼,取回宝珠。
北路已见缪成驾车牵马来接,老干转身就要进城报案,却被泪眼婆娑的尹菩轩扯住,苦苦哀求一定要捉到贼人,老干别无他法,只有一遍遍地作保证,颖王也再来劝,好歹稳住了情绪。
车马一到,颖王速扶尹菩轩上车,一车一骑转向西南,自夜里唯一敞开的东麒门驶去。逍遥池畔再无生灵,只有北风呜咽,似乎是在替多舛命运哭泣。
苏醒
黑色犹如永恒的乐章,在太空中亘古鸣奏,群星纷繁闪耀,交织出不同维度的五线谱,孕育出一个个鲜活的文明,犹如跳动的乐符应和于长久的静谧之中,色彩斑斓的星云注定在某个角落为单调的画布抹上绚烂的油彩,打破黑与银绵延亿兆的寂寞。
永乐号星际探索舰亦如浩瀚宇宙中一颗微不足道的亮点,披着洁白的外衣划破时空。
在粉紫色的星云背景下,永乐舰在前进的反方向有节奏地亮起明亮的蓝色火焰,舰体开始旋转,重力舱内闪起柔和的黄灯,这是唤醒冬眠宇航员的信号。
像是过了一万年,又好像只眨了一下眼,跌成一维的自我如一粒尘埃飘浮在虚无之中。变化在意识到之前已经发生,周围浓稠的黑暗开始渐渐稀薄,自我的尘埃忽地炸开,先拉成一根随波逐流的棉线,继而又爆跃成为一张迎风招展的旗面,旗帜抖动膨胀,意识里开始出现闪亮的星星,自我膨胀越来越沉重,像挂了铅块般下坠,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终完全将黑色融化,变成一片纯白,后来白色里幻映出模糊的影子,色彩也开始显现。在抬起沉重的眼皮辨识了许久后,谌卢意识到自己苏醒了。
最先识别出来的是棕色半透明的冬眠柜盖门,盖门在一闪一闪的黄光下呈九十度开启,柜壁自下而上流溢着白色的雾气,这是解冻后残留的痕迹。谌卢忽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十分不舒服,让他总想蜷起身子,双臂摸上去疙疙瘩瘩的,他仔细回味了一会,才知道这是冷。
触感还未完全恢复,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视觉在刺激大脑。过了不知多久,谌卢感觉身上有了一丝力气,双手费劲地扒着柜沿,尝试了七次才最终坐了起来,失重已久的大脑猛然被重力牵引,让谌卢感到强烈的晕眩,眼前重又陷入星星乱跳的黑暗,从脖颈到脑仁突突地跳痛。他十指紧扣柜沿,生怕又跌回到不想不动的尘埃中去。努力换来报偿,他的感官、记忆与体力开始慢慢恢复。
视力最先完全恢复,谌卢看到简洁的冬眠舱和冬眠之前一模一样,白色的舱壁搭配着天蓝色的线条配饰,排成一排的九具冬眠柜像是胶囊药板,一切就好像刚躺下前的样子,只有高高竖起的盖板和满地流散的雾气告诉自己现在是苏醒时刻。
约瑟夫和吴霜雪只穿着内衣浑身湿漉漉得坐在冬眠柜里,他们俩更像一对,约瑟夫浑身肌肉线条硬朗,吴霜雪皮肤白皙身材柔美。二人显然恢复得不错,在向自己挥手,但还没能站起来,应该苏醒不久,看他们嘴在动,不过听不清在说什么,谌卢只好回了一个僵硬的微笑。
左边的舱门打开,主机控制员墨菲大踏步走了进来,又高又瘦的高智商男穿着略显宽松的黑银相间制服朝着在座众人打招呼:“亲爱的大熊们,冬天睡得还好么?起来吃蜂蜜啦!”
听觉慢慢恢复,谌卢太久没有听到同伴的声音了,墨菲嬉皮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悦耳。
“早起的鸟儿连制服都换上了,不知背着我们做了些什么坏事!”满头金发的约瑟夫刚苏醒就不忘调侃墨菲,“我恢复的差不多,就是还站不起来。”
墨菲眉毛一挑,走到约瑟夫身前优雅地伸出了右手:“尊贵的北欧小王子,请殿下出浴!”
约瑟夫有王室血统,早已习惯了队友拿他的身份说笑,他一把握住墨菲的手,借力站起,谁知起到一半的时候墨菲突然松手,约瑟夫重心不稳,“哗啦”一声坐回冬眠柜,把柜中的营养水溅了满地。
少不了一串亲热的脏话,约瑟夫接着向墨菲撩营养水,后者轻巧地躲向吴霜雪身边,嘻嘻坏笑着,并向吴霜雪伸出手。冰雪美女嘴角微微上扬,伸手狠狠拍开墨菲的手,自己撑着柜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墨菲一双色眼上下打量吴霜雪:“雪儿,你这一觉睡得,啧啧,身材可更好啦,我来看看胸脯是不是大啦?”
吴霜雪脸色一沉,眼中冒出寒气:“你试试看,再打可就不是手了!”
墨菲嘴角一撇,显然他在吴霜雪手下吃过苦头,赶忙踅到谌卢身边:“大宝剑,要不要鄙人略尽绅士风度?”
谌卢感觉墨菲的眼神怪怪的,想必存着什么坏心思,一声“滚”后,向他撩了一手营养液。不知是墨菲足够灵巧,还是谌卢的动作太慢,撩的水没一滴溅到墨菲,反而浇到了刚从冬眠柜里坐起身的舰长尼波莫切诺,严肃的舰长可不爱开玩笑,谌卢缩了缩脖子,但看他眼神飘忽,想必刚苏醒脑子还不好使,并没有对这“洗脚水”做什么反应。鬼灵精的墨菲马上向尼波莫切诺敬了个礼,走上前去伺候上级。
这时扩音器里传来令上工的声音:“欢迎各位苏醒,我是你们的首席医师令先生,如果你们还没有忘了我,那接下来我将对你们实施惨绝人寰的身体检查,如果吓得心胆俱裂,请您躺下,按左手边绿色按钮,继续睡觉。如果感到兴趣盎然,那请你在能直立行走后,到医疗舱来找我,迅速地。”谌卢记起了令上工,他是个古怪的家伙,明明视力很好却总爱带个眼镜框子,眼框后边总是一副看实验品的眼神。
冬眠后立即要做全面地身体复苏检查,谌卢试了几次后,自己撑着舱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这时墨菲已规规矩矩地将舰长拉出冬眠柜,尼波莫切诺抖了抖健壮的四肢,清清嗓子问墨菲:“什么情况?”
墨菲答道:“我们已经到达目标外围,12小时前小红启动人工重力,3小时前我被唤醒,核对信息后我按程序将大家全部唤醒。”
“减速已启动了么?”
“已经启动了,预计26小时候后进入同步轨道。”
“目标状态怎样?”
“在外围能收集到的信息比较少,小绿那边给的数据是:恒星直径为太阳1.149倍,处于青年期,共有5颗行星,第二颗行星为目标,直径是地球的0.923倍,据恒星8.599光分,一颗卫星,是目标的0.165倍……”
“目标细节数据能收集到么?”
“暂时不能,要进入轨道后观察。”
“好,人员情况呢?”
墨菲向圆形舱室环顾一周,“西野羽美和斯嘉丽尚未苏醒,泽南哥提在驾驶舱检查航行日志,令上工已在医疗舱做体检准备,其他人都在这儿。”
“好,让大家按程序体检,2小时后在舰桥集合。我先去收拾一下自己,有点冷,小红,请把温度升高一点。”
舱壁上传来一个小男孩的声音:“拒绝。根据《星际航行手册》第九章第四节第614条规定,冬眠苏醒后应维持18度的温度,因为船员刚从低温恢复体温,过快地升温对神经和细胞会造成永久性伤害,并且……”人工智能小红的基础设定是个啰嗦鬼,男队员需要帮忙时都会把他调为沉默寡言模式,而女队员则很喜欢小红,他可以成为女性任何话题的聊友。
小红在扩音器里啰嗦,舰长耸了耸肩,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随即和谌卢、约瑟夫、吴霜雪一一握手,道声欢迎便走出舱门。谌卢、约瑟夫、墨菲热烈地拥抱,而面对吴霜雪伸出的右手,他们很识相地收起双臂,轻轻一握,相视偷笑。约瑟夫留着等他的恋人斯嘉丽苏醒,谌卢和吴霜雪各自到更衣室冲了个凉水澡,哆哆嗦嗦地换上制服后赶到了医疗舱。简洁的医疗舱里只有一台等身体检仪器和队医,令上工戴着白框镜架,穿着银色制服,配饰是黑色(和其他人的制服配色正好相反,这是医务人员的专用制服)。他先给予二人透视性的观察和礼节性的握手,然后请二人先后进行体检。吴霜雪检测结果缺钙、肌肉轻度萎缩,谌卢小腿有点浮肿,还有些片段式失忆。令上工问谌卢有没什么家仇国恨之类的重要事情遗忘了,谌卢想了半天也没感觉到自己忘了什么,也许片段式失忆没什么要紧的,大事都记得就没问题。
2个地球标准小时后,永乐号舰长尼波莫切诺站在宽敞明亮的舰桥内,此刻的舰桥上空无一物,只有天窗洒下经过过滤的恒星光芒,有规律地笼罩着舰长,像追光灯般一次次地点亮。主控墨菲、司舰泽南哥提、探险员谌卢、约瑟夫、生物学家吴霜雪、队医令上工成一横排站在舰长面前。
棕色皮肤黑色卷发的泽南哥提先向舰长进行简短的航行报告,“……舰体正常。燃料正常。目标正确。冬眠131年,苏醒6名,2名未苏醒……每5年向基地发送一次定位信号,最后一次收到基地的信息是在4年前,信息称已派遣第二梯队驶向目标,在我们后边的是‘穹顶’号,成员120名,4个月后收到‘穹顶’的冬眠通知,之后无通讯……”星际巡航依然使用原子钟计算地球标准时间。
令上工接着将各成员的健康情况进行了汇报,各人基本都有些小问题,但无伤大体。“……会议结束后我再去看看西野和斯嘉丽情况,智能程序已经达到苏醒标准,但为什么她们没有醒来我得具体检查后才能确定……”谌卢此时觉得事情有点麻烦了,冬眠的人醒不过来的情况已经很久没有听说,他的担忧从旁边约瑟夫灰褐色的头发上可以轻易证明。
最后墨菲进行目标行星状况的简报,舰长尼波莫切诺听后点了点头,正色道:“各位同僚,经过漫长的旅途,我们已经驶抵目标空域。照现有数据来看,这颗行星存在绿色植物,很有可能适宜人类居住,并且可能已经进化出了动物。我们有可能将成为第一批发现地外宜居行星的人,大家的名字将有可能载入史册,我们有理由骄傲。但是大家知道我的风格,一切没有最终确定前,我是当它不会发生的。所以,请各位同僚严阵以待,擦亮眼睛,竖起耳朵,各尽其职,为你们的辉煌摩拳擦掌。等到了陆地上,闻到了花香,我们再行庆祝。24小时后我们将进入同步轨道并释放探测器,这段时间大家好好恢复,做好各项工作准备。令上工马上去对西野羽美和斯嘉丽进行检查,务必让她们苏醒,我的队伍不允许缺员。顺便说,行星很漂亮,我自作主张给她起了个名字——小紫星,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简短的会议结束后,大家都没有休息,一起来到冬眠室内。这一意外事件为轻松的苏醒气氛掺入一丝不安。西野羽美和斯嘉丽的冬眠柜门高高地竖立着,白色的水蒸气慢慢地向地面流动,两位女性宇航员安静地躺在冬眠舱里,东西方精致的面容对比着展示着不同韵味的睡美人,仪表上显示的心率、血压、神经反应等数据都是正常值,但是脑电波却是一条直线。
舰长问令上工:“什么情况会导致不苏醒?”
令上工托了托镜框:“技术上的问题基本可以排除,看身体指标应该没有大问题,我觉得很可能自存意识已经消失。”
“什么叫基本排除、没有大问题?这话说得和放屁不一样么!”约瑟夫情绪有些失控,谌卢在身边按了按他的肩膀,舰长瞥了约瑟夫一眼,没有说话。
令上工回应约瑟夫的质问:“技术原因我没办法搞清楚,可以请墨菲查查,必要时召唤小绿核对深层信息。以我的经验可以断定生理上没有问题,其他原因我不能做出定论,况且现在不是找原因的时候,如果再不及时复苏她们的自存意识,那大脑状态只允许尽快复制机存意识了。”
谌卢听到意识复制,心里不免错愕并惋惜。意识复制是将人脑内原有的生物性意识转换成电脑数据进行保存,在需要的时候将保存的意识数据逆转化到大脑中变为生物意识,由此来“重塑”大脑。意识复制与人体克隆技术已经臻于成熟,依靠这两项技术,科技可以复制出真正意义上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但正因为此类技术的成熟,引发了人类伦理与科技的冲突。在基地,这两项技术在法律上是禁止使用的,然而事情总有例外,一个地下黑市交易,一个政府内控机密操作,两者始终游弋在法律之外。为了此次深空航行,基地航天局极机密地授权永乐号可以使用两项技术,舰上配有完整的设备与技术,只有几名宇航员与基地人员知晓此机密。
其他几个人听到消息后窃窃私语,同样流露出惋惜的神情。尼波莫切诺思考了一会儿,对墨菲说:“你负责检查事故原因。”又对令上工下指令,“如果1小时后你还没有让她们恢复自我意识,我将向小绿申请对她们进行意识复制,这1个小时内,令上工,请你再想想办法。”
令上工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圆形的冬眠舱里,令上工最后对西野美羽和斯嘉丽进行人工唤醒,一番紧张的忙碌后,显示屏上的脑电波指数依然没有反应。令上工擦了擦汗,向智能服务系统要了视频通话,接通了舰长向他汇报情况,并请舰长做决定是否进行意识复制。
其他人都忙自己的工作去了,谌卢简单吃了些东西便又回来。作为探险员的他想想自己好像暂时没有什么任务,觉得自己此刻应该陪着同为探险员的约瑟夫守在冬眠舱。
约瑟夫原本亮丽的金黄色头发在听到坏消息后一直是灰褐色的,人半跪着守在恋人身边,右手紧紧握着斯嘉丽的手,一会儿注视着睡梦中的情人,忽而转头盯着显示器上的数据变化,脸色十分难看。谌卢拍拍他的肩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神色凝重地等待着。
令上工向舰长汇报完后,转身对在场的两位男士说:“舰长若是同意意识复制,你们帮我把她们送到医疗舱。”
约瑟夫收回焦急并怜惜的眼神:“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我已经用尽浑身解数,现在如果想让她们苏醒,除了复制她们保存的意识外,只能祈望出现奇迹了。”令上工语气诚恳。
“怎么会这样!”约瑟夫把手插进头发中。
“再次冬眠之后再唤醒呢?”谌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令上工苦笑着摇了摇头,“不会比现在更好了,不明的原因可能会加剧症状,到时候她们的大脑能苏醒的几率恐怕将不到现在的十分之一。”
约瑟夫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复制意识的话,她就已经不能算作她了,而且成功率只有八成,一旦失败就再没有机会了。”
令上工安慰他道:“81%已经是个很高的几率了,斯嘉丽身体素质一向没有问题,心理素质也是我们当中数一数二的,我相信她能扛住排斥反应,况且……”
谌卢和约瑟夫同时疑问。
令上工稍稍沉默:“做最坏的打算,如果真的出现复制失败的话,我们还可以……克隆大脑!”
谌卢睁大双眼,“那连人都不是原来的人了!”而约瑟夫则紧闭双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还会是他心爱的魅力四射的斯嘉丽么!
视频信号传来,舰长一脸严肃地朝着令上工下指令:“同意意识复制,立即执行,我和墨菲召唤小绿,令上工做好一切准备,务必将二位女性带回来,约瑟夫回舱休息,谌卢协助令上工。”
“请再等等好么?”约瑟夫无力地朝屏幕说道,“我……我再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舰长拿出了他威严的神色,“用你坚贞不渝的爱情么?还是你身上藏了什么灵丹妙药?约瑟夫上尉,你关心则乱!拜托看看时间,再拖下去她和西野就错过了意识复制的最佳阶段。不要再去想她自身意识何去何从,存档的意识本来就是她的,复制后她依然是她,性格、情感、潜意识、记忆什么都没有变。我们马上要开始执行任务了,作为舰长,我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掉队,也不允许任何一个人因为私人原因误事!”
“可是……”
屏幕里的舰长抬手打断了约瑟夫,向令上工示意执行命令。约瑟夫已然混乱至极,没了主意,看到令上工和谌卢已经开始安装浮力装置,他根本没有办法回舱休息,他要一直陪在斯嘉丽身边,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他感觉自己在身边,斯嘉丽会安心。
谌卢接住从舱顶落下的四只浮力装置,将其装在西野羽美的冬眠柜的四角,冬眠柜里西野羽美神情惬意,倒像是美梦未足。在浮力装置的作用下,两架冬眠柜漂浮起来,令上工和谌卢各推一架向医疗舱走去,约瑟夫呆呆地跟在后边。永乐号的设计理念简单而实用,全部应用物品全部藏在舱体内部,通过语音指令调动需要的物件或服务。整洁的舱室与过道配以纯白与天蓝,给人十分清爽的感觉。
谌卢扭头宽慰约瑟夫。“周,别太担心,以令上工的本事,加上强大的小绿,我相信斯嘉丽最终会醒来,虽然过程是意识备份,但结果对你来讲她依旧是她,原本就是她,你要调整一下自己,不要太执着。”
约瑟夫摇摇头,灰褐色的头发如秋风吹拂荒草。“对我来讲她还是她,可是对她自己来讲,原来的她已经消失。你也不用劝我了,我会慢慢接受的,不过我想搞清楚她们为什么没有苏醒,这种问题很早就已经解决了。唉!先等她们醒来吧,调查的事等等再说。”
进入医疗舱,令上工叫出两架基座来安放冬眠柜,同时各种颜色的线路也从天花板上垂下。
主机舱里,舰长同墨菲在终端插入密钥,同时拧动开关,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传来:“访问需求?”
舰长道:“申请提取斯嘉丽、西野羽美的意识备份。”
小绿风格简单明了,“权限?”
“尼波莫切诺。”一束扇形光打向舰长的脸部。
“核对正确。备份开始复制,6分钟后完成。”小绿是永乐号的内部数据源智能,所有的基础计算与数据都由小绿运算并保管,与提供各种外部服务的小红相比较,二者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既无法相互干涉又相辅相成,共同构建起星舰强大的智能体系。二者基础设定也是十分有趣,话多的小红被设置为小男孩,隔三差五在队员耳边啰嗦,而小绿是个安静的女孩儿,除非到主机上申请访问,她不会出现在队员的感官之内。
医疗舱内的小红收到了小绿的信号,开始暂存斯嘉丽和西野羽美的意识备份数据,令上工随即在二人头部和四肢粘贴各种线路,再仔细地检查了两遍。小红在一旁安安静静的,是令上工怕他不分轻重乱说话,把他禁音并调整为文字模式。尽管这样,约瑟夫看到屏幕上的“崭新一页”、“文本复制”、“凤凰涅槃”等词语时,发色灰一阵红一阵。
令上工转身看向约瑟夫:“一切已经就绪。”约瑟夫欲言又止,最终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医疗舱灯光暗了下来,连接舱顶的线路发出淡淡的绿光,仿佛流水一般的色泽缓缓地向斯嘉丽与西野羽美的头上流去。谌卢不禁感到画面好美,是单纯的色彩让他悦目?还是高超的科技令他赏心?他也分不清楚,此刻真有些涅槃的意味,一个崭新的旧我意识将还给原本的那副皮囊,苏醒后,原先的那个人其实已经逝去,一模一样的另一个我在原地站立起来,她们不会知道自己是意识复制品,因为每一位队员以及人工智能对此都将是严格保密的,她们只以为自己是被人工唤醒的冬眠者,至于知晓真相的人,心里的秘密将是永远抹不去的,尤其是在面对斯嘉丽和西野羽美的时候。而更加刻骨铭心的,无外乎悲从中来的约瑟夫。
意识复制过程将持续30小时,它要将复杂的人脑计算方式、存储的记忆、情感模式等等细致入微地还原给大脑,所以十分耗时。令上工将全程守在这里,谌卢想把约瑟夫送回休息舱,但他怎么肯走,于是疲惫的谌卢独自回到休息舱。本以为发现小紫星的兴奋、意料之外的意识复制会扰乱自己的思绪,然而躺在床上的谌卢脑海里一片空白,慢慢地竟自睡去。
一阵噪声突然袭来,把谌卢从无梦的深睡眠中惊醒,他条件反射似的猛然坐起,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休息舱里闪烁着刺眼的红灯,耳边鸣响着急促的警报声。谌卢赶紧向小红询问情况,然而通话器里只有哔哔的电子杂音,谌卢又调到舰长专用频道,同样没有回应。谌卢可以肯定有突发事件发生,他俯身从床板下摸出了私藏的老式左轮枪,打开弹仓检查一遍后,奔出休息舱向星舰的心脏——舰桥跑去。
通道内红灯不停闪烁,警报肆意尖叫,搅得谌卢既紧张又烦躁。拐了一个弯,泽南哥提浑身是血倒在地上,胸口一个黑色的大洞在汩汩冒血。谌卢吓了一大跳,但作为探险员的他毕竟受过良好的训练,首先观察一下周围环境,确定自己没有危险后,蹲下来摸了摸泽南哥提的脉搏。心脏已经停跳,触手的肌肤已经变凉。谌卢没有多逗留,起身快速向舰桥跑去。
即将进入舰桥时,谌卢听到一声惨叫,随即尼波莫切诺的上半身飞出舰桥落在谌卢的脚边,血喷了谌卢一脸,又腥又热,谌卢马上俯身,右手抬起手枪,左手把舰长的上半身拎到身前作为掩护。
原本蓝白色明亮的舰桥,现在被阴暗的红与黑色代替,地板上的血泊中躺着肢体残缺的队员。一个窈窕的身影站在暗处,左手攥着舰长滴血的下半身,看不清面孔,但一对绿眼如凶兽般直刺谌卢。谌卢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人用双手狠狠地挤压,举着东西的双手不自禁地开始发抖,他缓慢地后退,准备逃往安全舱。看到谌卢的退却,一个阴鹜的声音传来。
“你是最后一个了,让我久等啦!”唯一站着的人扔下手中的残肢,缓缓走到亮处。
谌卢认出了满脸血污的行凶者,战栗的恐惧中升起莫名靠谱棋牌的迷惑。然而残暴的撒旦并没有给谌卢任何缓冲的时间,猛然冲向谌卢,张开布满锯齿的血盆大口,朝谌卢的脖子狠狠咬下。
谌卢心中一凉。为什么是斯嘉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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