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书》——四夕山顶洞
序章 几人
南国败了。
当牧西风重伤跪地折戟梅墟,一身灰衣的大主教杀意不偃运阵屠敌,南国便已无胜机。圣术漫天铺盖,残兵败部节节溃退,他们已退离圣土数里,司祭教徒却仍穷追。
“操,你他娘能不能快点!”百夫长举盾的手连连震颤,脚下一对破靴已在地上犁出两行深沟。也亏他下盘功夫稳持方能抵住,身边下手将士多已人仰马翻,血肉飞横。在他身后,一瘦长军士手持长弓,气聚一刹。
箭出!
远处另一高地即刻血花四溅,引得惊呼阵阵。
“哈!狗娘养的司祭站那么前头,找死。”弓手啐了口唾沫,弯弓搭箭,想再射下一人物,百夫长却一把将他扯进了盾后。下一刻,弓手原本所立位置便为一道金光凿穿。
那弓兵看了眼那拳头大小的洞,嘴里含糊句粗话,惊魂未定,他随即张望四下,显意识不妙,吼道,“人都他妈快死光了,退吧!”
百夫长抄起长枪撩飞急欲登坡的教徒,一面道:“老苗老傅也退了?”
“鬼他娘知道。”老兵一脚将面染血盾牌掀给百夫长,一手已拉满一弓圆月。
这场战争结束了,纵是白栁左也再难运筹回天。
南国最终割让数百里疆土,迫迁旧都,虽保了命脉,却也承不住百姓骚客口诛笔伐。老皇帝谢重不久即气结而亡,其次子,时任西远大将的晋王谢千秋归都继位,定年号承和。新帝果决杀伐,修拢创痛,一整朝纲,立誓勤农精军,休养生息再而西拓东进。
战无胜者,南国饱尝变迁,圣土亦不可免难。
此天南之战的始作俑者,圣律祠圣律七司里号为人衾的罗术一勾结南国,里应外合欲夺大主教圣冕,此事恶大,罪不容诛,瓜葛牵连者足达百人,小者入梅墟锁禁长省,大者则待受神罚审决,以死谢天。
所幸,知晓此事的人不多。
罗术一坐在屋里,手捧一旧瓷杯,身边小乘桌上放一壶茶,壶口半掩,热气氤氲腾上。她翘着二郎腿,歪头瞧着这一小撮白气,不知所想。
很少有人知道,人衾竟是位娴雅端致的女子。
斗地,一阵怪风鼓来,那袅烟即刻倒散,没了形状。
“来了。”罗术一并不意外,啜了口茶,眼睛仍盯着茶壶口再度合拢的热气。
“来了。”来人一身素衫教士打扮,鞋一拖便走进门来,举止娴熟随意,显是这家的常客。
“外头怎么样?”罗术一问。
“乱得很。”教士走到桌边提起茶壶就往嘴里灌,却直把眼泪都烫了出来,“咳咳,好茶,咳。”
罗术一便这么看着他,不知所想。
他尴尬地擦擦嘴,道:“别瞧了,都安排妥了。”
罗术一闻言周身一震,手指连比九,七,一,三,二。
教士会意,朝她眨巴眼睛肯定点头,又朝天猛灌口茶方道:“女儿我已托付老七,她俩一直留在圣土。不必担心横受牵连。”
罗术一神采一黯唇角微抿,想说什么却未能开口。教士余光扫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僵冷半天不发一言,不觉暗自叹息。
屋外寒风呜呜啸鸣,窃将丝丝寒意隔门透入。冬日的圣土很冷,很旷,不似福地,反倒像个为神抛弃的旮旯。
“今年会下雪吗?”罗术一忽问。
“会吧。”
“好。”她的笑像落在雪朵上的阳光。
“最后陪我看场雪吧。”
那年冬天终究没有下雪。
南国西境怀丘城西北角的土房里,一群老粗壮汉张皇奔走,左一绊,右一磕,锅碗甲兵擦碰出叮当噪响。裹在破布里的婴儿正放肆啼哭,声音雄呲噪厉,几要把人脑袋盖都掀去。
“哎哟我的祖宗啊,别哭了。”一胡茬糙汉抱着婴儿,学着外头奶妈的样子有节奏地摇晃。他离婴儿最近,所受折磨自然最深,这点从他挤作一团的五官即可瞧得。
“我看他是要喝奶啦,老大你牺牲一下啊!”一旁好事者哈哈大笑。
“操,笑笑笑还他娘笑,让你他娘去叫十三婆你叫了吗!”糙汉怒不可遏,抓起边上的果子便往好事者那儿砸去。
“啊呀,早派大狗去了!”那人矮身躲过,满脸嬉笑毫不收敛。
“操,真是倒了血霉。”糙汉一边摇婴儿,一边唾骂。
他叫王熊虎,左臂纹一只熊,右臂纹一头虎,领着帮平日不杀人不越货的“闯头”,自诩为怀丘一霸。怀里这男娃是他屋门口捡的,瞧他冻得小脸通红,便抱进来了。据其襁褓所夹纸条记述,孩子名为阿奇。
就这破名儿还特意写个条子,这爹妈十有八九也是有病。不过嘛,老子也骂不得别人,想这一世四处留情片叶不沾,到头来却拾了一娃儿,老子才真的有病。此刻快昏厥过去的王熊虎真想给自己一大嘴巴子。
所幸,大救星十三婆赶到了。
十三婆的姓名无人叫得上来,只知她年轻时做了怀丘一富庶老爷的婢女,照家内名分排下来,她恰落在十三。十三在南语里可不是好词儿,但大家都这般一声声唤她,十三十三。早出买菜的是十三,回家带娃的是十三,晚上服侍老爷的有时也是十三。后来那老爷从内地进货惹了盗贼,被杀得满屋头颅飞滚。十三从菜市回来,直吓得尿了裤子。
十三年轻时长相平平,如今老了,自更平平了。无一技傍身,她只得托靠在王熊虎这儿继续给他和弟兄们做饭打扫,工种一如过去,权当换了个老爷。可惜这位爷没那阔绰劲儿,只分十三一小黑屋子不说,伙食也难得见肉。十三虽且有自知,只管做,不管说,但偶有夜深人静鸟歇虫鸣,她便忍不住哭,直哭得累了方才睡去。
阿奇的降临恰为她苦命的土墙开了方正一孔,放进了光来。王熊虎口中的灾厄魔头在她怀里摇晃几下便不哭不闹了,这令她十足欢喜,暗将这娃当做老天赐下的亲骨肉。既镇得住娃娃场子,她于这帮闯头中的地位也由此超然,成了救苦救难降妖伏魔的十三菩萨。
这般日子足过了七年。
看得出来,大家伙是真喜欢这小家伙,几年来教他泥血里打滚来的本领不说,还常拍肩怪称一声“儿子”,其中尤以将他视为闯头好苗子的王熊虎最甚。他常同阿奇说:“我和弟兄们年纪老大不小,哪天出去指不准就回不来了。你小子跟咱好好干,以后这熊虎行有你一份。”言罢,他拍了拍那个大得可疑的草枕。
而相反,十三婆则悄悄跟他讲:“这帮匪子年纪老大不小,哪天出去保不准就回不来了,他们去了以后,你只管往东走,别再做什么闯头了。”说着,她拍了拍那个大得可疑的草枕。
但阿奇不喜欢他俩话里的前提,所以没有答应任何一人,也没动草枕里头的一金一银。
那日清晨,王熊虎叫上了在院里挥拳扫腿的阿奇。“阿奇,跟我们出去趟。”
闯头嘴里的所谓“出去”,是指出关,出青乌关。
阿奇闻言赶忙应声屁颠颠地跑来,一通揉拳擦掌:“总算来了,这几天可他娘闷死我了。”
“去!还不是因为你上次乱他娘搞,”王熊虎大掌推了阿奇一把,“这次给老子安分点,听到没有!”后者沐于兴奋,只敷衍应了几声。
“哦!”阿奇忽地回神,想起十三娘说今天午饭给他炖鸡,“我得去知会声十三娘。”说着抬步要走。王熊虎见状却一把擒住他肩膀,很有些不耐烦:“别了,去去就回的事儿,弟兄们都等着吶。”
白驹落西方,世事总无常。
那日,怀丘西北的土屋依旧炊烟腾袅。
可里头的老阿婆候到的却非归人。
一章 西陲
日沉西山,林影幢幢,金绸长抿,一如昨日。
今天晚饭也一如昨日,一碟糊状的墨绿色蔬菜,一碟不知名小凶兽的肉,两大碗米饭。
“这么丰盛,是要过节吗?”阿奇坐下来,朝木桌子上的纹路直发呆。
“嫌弃就别吃。”
垮坐阿奇对面的是个瞧来四十上下的中年大叔,已灰白的头发乱似坨蛇藻,胡子拉碴的脸则糙得像砂纸,一身破旧布衣更是霉斑点点,肮脏不堪,“浪人不修边幅”六字分明便是为其量身定制。可他偏就是这铺子的掌柜,且算个小地主。
“嫌弃。”拿起筷子,阿奇始以大快朵颐。干了一天活儿,他饿了。
“说了多少次了,吃饭声音别这么响。”掌柜大叔面无表情细嚼慢咽。
“恩。”阿奇含糊应了声,稍放慢点速度,转以一种“安雅”姿态席卷全桌整两样硬菜。他很快扒完了饭,淋漓的嗝在一层的狭小空间内回荡。
大叔依然在吃,他吃得很慢,饭才将将少了一半。阿奇见状伸个懒腰,靠在椅背上直盯他,仿在待他开口。
“听说你今天表现不错。”大叔终于说话了。
“嗨,等你半天了。”阿奇啧啧得意,嘴巴当即不受制地滔烦起来,“我跟你说,当时情况可相当危急,好家伙,只见那大狰熊左扑右挠,我们这伙人里可也有不少引元境的好手,一时竟都拿它没辙。嘿,可惜啊可惜,谁让它拿后头对着我,说时迟,那时快,我抄起铁枪就……”
“我还在吃饭。”大叔打断。
“我抄起铁枪就戳了进去,那场面,实在是,连屎……”
“够了。”大叔抬起头看了阿奇一眼,警示性暂停了他的演说,“你除却口吹这些个下饭佐料,便没什么别的想汇报吗?”
阿奇愣了一愣,敛起笑容,悻然道:“这是第一次,在距青乌关这么近的地方发现大狰熊。”
大叔听罢放下碗筷,皱了眉头道,“这里危险了。”
“这里一直很危险。”阿奇有些不满大叔的无力感慨,更忧于此话的潜台词,“你说的嘛,利益风险相伴相随。”
“现在风险太大了。”大叔说着,弹起一枚铜钱,右手即刻将之拍落于左手背。
铸有南元二字的那面朝上。
“今天你洗碗。”他抬头看了阿奇一眼,不待他多言便起身上了楼。他脚下的老木梯吱嘎作响,恍若老妪百病缠身后的吟呻,苦楚而心惊。
“洗完早点睡吧。”
阿奇没有动,仍旧呆坐在那里,夜风吹过,油灯打了个哆嗦,他未脱稚气的脸庞也随之忽暗忽明。
今日与昨日不同。
很不同。
七山郡,怀丘城,南国西陲重镇,坐落于此的要隘青乌关乃南国抵御西陆妖物的第一道壁垒。或迫于军城战乱,这闭塞山城里的百姓生活得很紧巴,很苦,大部人甚至几日也嗑不上一顿饱饭,饿极时只得嚼些咸菜帮子蕨木条子。毫不夸张,像掌柜阿奇这般能顿顿有肉有菜真已足配得上“富庶”两字。
大年刚过,从山沟刮来的风依旧强劲冷冽,穿过平房,穿过巷口,穿过街边灯笼,穿过穷落人家的墙门裂隙,扯出呜呜哀鸣。天才微亮,路上行人寥寥,然沿街小铺却都已半开着门,始准摞起今日的营生。几个预备出关狩猎的闯头领首站在路中闲聊着,一面反复吹嘘过往几日的战绩,一面望眼欲穿急待下手集合得占先机。
阿奇早就醒了,却赖在板床上不愿起来。
他不是懒。他是以此种方式无声抗议。
他不想离开。
“阿奇,你要迟到了。”掌柜的声音贴门传来。
他呆望着天花板上的乌花霉点,没有回答。
门外沉默片刻。
“我说了很多次,我收留你,是因为我们对彼此都有用场。”
“不要忘记这点。”
听完这话,阿奇的眼光冒起一束收似冷静的愤怒。
门开了,阿奇走了出来。他径直到蓄水池边捧起清水洗了把脸,转手捎起桌上的水壶肉干和靠在墙角的大长铁枪便从正门离开了。他全程不扫掌柜大叔一眼,显犟了气,而大叔对此亦熟视无睹,继续清点着库单里从孩儿零嘴到凶物鳞皮的货品一众。
青乌关,议事书房内。
“傅大人,昨今又多出不少非寻常妖物的目击报汇。”一身着棉袍的老人手持卷宗,佝偻在一张椅子上,平述着近况,“今早,有人在十五里外又看到了虬蟒。”
挺坐他对面的那位一身棕灰戎装气脉稳淀的军士,便是他口中的傅大人,一个头发花白年近七十的老将。
镇西大将军,兼七山郡怀丘护城司,傅攸之。
“您的建议是?”傅将军话里头皆是推重。
那老人颤巍巍地合上卷宗,闭了闭浑浊的眼:“老臣恳请大人,联络云溪境,同我军出关协作彻查此事原委。”
傅将军脸上起了丝异色。这位老人在青乌关待了数十载,向来以保守偏执著称,即便在他俩共事的十几年里,这个老人也未提过调军出关,更别谈同那名门大派云溪境合流了。可此番他不单主动请愿,甚且用到了“协作”一词。想来如今境况实已紧急。
傅攸之不是文臣,是武将,是南国乃至整片大陆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云岭大将”。凡他落坐的城池,均可谓坚若磐石,高若云岭。世传,自崭露头角以来,面对妖,面对人,他所镇守的城便从未被正面攻破过。几十年了,一次也没有。
不错,他善守,但不代表他龟缩墙内固守不出。他不过在等最完恰的时机,出城破敌,斩大将首级。他不反对出城,也无意反对合作。可他实在是厌恶极了云溪境里那些道骨仙风的真人,光瞧那一个个自命不凡的正人君子模样便直叫他作呕。
但这次,他却不得不耐下性子,冥冥中,有一布恐惧堵住了他的心口。不查,他心不安。
“叫传令兵上来吧。”
他的声音倒依旧重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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