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狰渡》——庸字则已
预报 溪亭日暮
眩晕感从天灵盖劈头倾灌。
中邪了难道?该死的,到底谁留的纸条等会儿叫他看清了不撕了他!那是能随便拿出来开玩笑的吗?!
可是现在——
把像生了锈的轴承一样的头颈艰难地转过去,幢幢魅影中,泥泞混沌的洞口外,夏季的暴雨下得黏成了一片,天色淤青不堪地贴着远处的屋顶。还没等到,还不甘心……
“有人吗?还有没有人?关门了啊!”手电筒的光在洞口外踉踉跄跄,雨打在狼狈的斗篷上,想要恶狠狠地侵染一副沧桑的躯壳,年迈的方言透过闷热的雨幕显得很是不耐,“哎!清场了!有没有人还没出去的?关门了关门了哎!”
如此来回几番,却只有树丛的万千繁叶发狠地颤抖身子的声响,和苍老的守城人尖利而富有节奏的哨音持续着。
“唉……”守城人站在城墙根下叹了口气,手电筒的光逆着雨一路照上去,黑黢黢的松树林好像贲张着某种愤怒,明明雨声大得扰人,却觉得心下空寂的发涩,脊背蓦地一抖。
不过是老了罢。
他心里微微自嘲着,五十余年在古城裾衽下,青丝白发、朱颜枯骨皆只是时代车辙里的一粒尘沙,想当年……
算了,不提也罢。
总之一直守在这里,看城墙斑驳崩坍,好像垮掉的是自己一样。
亏得这几年开始兴起旅游开发,才又填挖拆建把这千年古城墙的遗址周围也搞成了个公园。附近小区、购物中心、娱乐城云云像过敏一样集体爆发了出来。
城市在慢慢扩张,而他却感到越来越无地可栖身,只有这真正的城墙一角才是包容他的。
游客一般嫌弃原址的凌乱惨白而止步于公园,夜晚广场舞聒噪低俗的音响也几乎被树林屏蔽。千年前的土堆、砖块,茂密的树林,迷了路的破旧风筝和他的小屋就是这里的一切。哦,还有城墙僻静一隅那个不知是人为还是天然的洞穴。
按说城墙边本应没有这样的设计,大平原的平淡气候和环境也造不出个规则的拱形洞穴,甚至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古人的独具匠心?一时失误?还是现代人的无聊之作?
守城人摇了摇头嗤笑了一声:又不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早前还有小孩子在周围玩耍,说什么藏宝洞藏宝洞的,大概就是指这个,也没听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言。
可不知怎么,刚刚路过的时候居然想进去观探一下。亏了转念一想,何必多此一举?天还下着大雨,这老身子骨还是安生些的好,于是才作了罢。
“哗——”风大了,老人收回思绪,转身关上景区大门,震得门匾上“古城墙遗址”几个剥了漆的字抖下许多雨水来。
“今天夜里,台风‘沃伦’将进一步逼近我国东部和南部沿海地区,风力强劲,预测或达到14级以上,目前风速为……下面请听城市预报……”伴着杂音和雪花的天气预报断断续续的进行着,主持人的脸隐隐绰绰,莫名增添了几许不安。
守城人脱下水汪汪的斗篷和沾满泥土的靴子,默默拧了热毛巾敷在脸上。床板上空的白炽灯以固定频率闪烁不止。时间随着毛巾上蒸发的热气缓缓升腾。
风力提升了不止一个等级,掌掴着这个单薄的小木屋似的。
墙角有个极细小的声音,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没有引起丁点儿注意,就在那双脏兮兮的胶鞋之底,嘲笑着开始扭转的一切。
热乎乎的毛巾起了催眠的作用,守城人就这么混沌地睡过去。
意识模糊间,眼前似梦似幻地盘旋着城墙外的黄昏光景,灿烂云霞拥在西天,古城、苍木、流水。恍惚有三两个小孩子的嬉闹声越传越近: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忽而不知如何出现了群鸟,振翅腾空,原本洁白可爱的羽翼在扑腾间逐渐延展,变得遮天蔽日,霍霍生风,震得林间落叶纷飞、尘土漫天。它们拥挤着、上升着、尖叫着。凄厉的声线,惨白的翎羽,好像划破了他的脸。
他感到盐浸般的疼痛。
可他不动不言,就这么看着数不胜数的白色大鸟密密地聚集在天上,骄傲而嘲讽地盘旋,渐渐形成巨大的漩涡,不断加速旋转。一时间,天地失色。
他没办法移开视线,只觉得眼睛越来越胀痛难忍。他看到,那大片的巨鸟中心形成了……是一只眼睛吗?阴枭的,在与他对视,他感到震颤和寒意。
“嘭!”自己的眼球炸裂开来,满眼血色中只有纷纷飘坠的白色鸟羽。至轻至沉,似乎在疯狂地将他掩埋,要埋到尘土里去那样。
“呼——”醒来身上极其不爽利,汗糊得泛黄的背心更加贴在贫瘠的胸口。
他骂了句娘,恶狠狠的,即使没人听见。
定定地过了许久,他才敢伸手揉揉眼睛。确定它们实则安好后,他舒展了一下身子,才发现风刮得树被连根拔起,砸垮了屋子一角。还好被视作老伴儿的电视机没至于先赴黄泉,不幸中的万幸。
此时可没心思抱怨一地的雨水和唠叨了整夜的电视机,他得忙活起来补救这残破的安身之所了。
“昨夜台风‘沃伦’登陆我国东部临海省城,据报道即使提前准备充分,人员撤离工作预先、高效、顺利进行,目前为止人员伤亡总数仍然逼近了四位数。其威力之大、破坏之猛打破了多年历史记录,同时不排除风力继续升级的可能性,暴雨大风警报继续高亮,请周边广大市民继续关注未来几天天气状况,尽量减少室外活动。台风过境所造成的经济损失将尽力控制在最低范围内,相关的具体数据本台记者正在持续跟进中……”
“本台接到紧急寻人启事,我市城市大学建筑学院景观学系研究生二年级学生程惜予,男,23岁,体型瘦高,戴无框无色近视眼镜,无明显精神问题及精神病史。于前天下午四时许离校至今未归,离校时身着黑色帽衫,灰色牛仔裤,黑色休闲鞋,均无明显标志。自前天晚上七时起该学生号码一直无法拨通,离校原因不明。该学生的同学和老师表示非常担心,希望热心群众能够留心周围,积极提供相关线索,以下为该学生照片……”
“近日台风‘沃伦’引起我市广大群众高度重视,除了紧张的避险行动外,部分冒险爱好者自发组织团队,勇敢追随台风脚步,用无畏的镜头记录了震撼的自然之美——台风眼,下面请大家一同走进奇异的台风中心,欣赏不可思议的瑰丽景象,感叹造物主的暴力美学……”
老人一边收拾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新闻。
正准备换鞋出门时,他顺带勾着头看了一眼电视,霎时惊恐得雨靴从手中滑落,跌在地上——极具张力的漩涡,大块白色的盘状云层,漆黑的、蛰伏着平静的暴怒的眼区……眼,台风眼,巨大的白鸟,凌厉的羽翼……
更可怕的是,他看见了,看见了照片脚注的日期——最新的新闻,竟然已经7月29日了?
所以,他一迷糊便整整睡了一天两夜!对于他这个常常失眠的老人来说,简直不可能!这种感觉就像……就像五十六年前的那一天一样!超乎寻常的漫长沉睡之后,他不再记得之前的事,彻底地经历了人生的断节。
从此后,恍惚已死,恍惚新生。
他在这里浑浑噩噩地刻划下五十六载的年轮,却无处循迹往生的源址。
“咳!咳!咳!”舌头一阵痉挛,他突然剧烈呛咳了起来,胸腔压抑得难受,眼前飘过凌乱的线条和斑驳的色块。他捶打起自己的胸口,使足了劲的。
不要胡思乱想,他告诉自己,这么多年终于学会了:忘记思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即使是虚无的安宁。
最终,这一切慢慢平静下来,他吐出一口浊气,捡起靴子抖了抖,套在脚上。
得赶紧修好屋子,他心想,这样的天气不忙碌起来真是容易坏了心情。
门推开,门关上。寂寞的小屋里雨水静静地渗。
一张浅色的、刚刚从鞋底脱落的便签纸已经快被泡得透明,正悠闲地随着水流漂走。上面有蓝色的钢笔墨水,模糊得几乎认不出门道来。依稀只看得出末尾几个字:
”……故地重游,在此恭候。“
被碾死在文字下方的蜘蛛的尸体,也被泥浆所覆盖,被踩踏所搅散,只剩一星氧化了的血点尴尬地停留在红与黑之间。
一眨眼功夫,便签纸就溜进下水口,再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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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最新的网页新闻了么?咱们新上传网络的照片上新闻了哎,最迟,最迟明天肯定各大电视媒体有载!”
7月28日,清晨。
穿着冲锋衣的小伙子束紧帽带,拍了拍山顶的石块,一脚跨上去,威风凛凛地对旁边的同伴炫耀,“我拍的那张酷死了!绝佳的角度和采光,刚换的镜头就是赞!你在这儿拗个造型,我给你用台风眼和远海巨浪为背景拍一张,不用任何后期修饰,原图直出都是绝佳!”
受不了他的亢奋,同伴迁就地配合着让他拍照,摆弄许久快耗尽了耐心才换来咔嚓咔嚓几声。
小伙子开心地笑眯了眼,回看、放大照片不停欣赏。忽然,“哎哎,你看那是什么啊?”
他猛扯着同伴的袖口,照片里,在经过山脚的河道尽头有一个造型奇异的影子,像是船又像是大鱼或者巨鸟。灰色发红的脊背,拖着长长的水纹,默默地坚定地缓缓地移动,航行的方向正对着远处与地平线混为一片、巨浪滔天的大海。
同伴无奈他孩子气的激动,看了看手表,07:29:00。
得赶紧走了,台风眼只有短短几小时的虚伪平静,之后会是更加狂暴的风雨,此时再不脱身恐怕后果很难想象。
同伴一把抓过小伙子的后领:“赶紧回去!台风眼一结束,你也玩完。”
“你说那是什么呢?会不会是水怪?对了,这种山水胜景最盛产水怪了!啧啧,台风眼适逢水怪朝圣!Welcome to a new world,baby!”跟同伴完全不在一个频道的小伙子又拿出手机,照片、视频的拍了好一番。以至于一不注意挣脱了同伴的桎梏,险些滑下山崖,这才消停下来。
等他恢复了正常,同伴才背起行囊,向山下大步走去,讥笑地轻语:“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说的就是你。”
“你说什么?喂,等等我!”背后响起噼里啪啦的动静,还在不服气的辩解:“你还嘲讽我?你才是有眼不识泰山知道吗!”
同伴摇了摇头,懒得搭理。
上车,落锁,同伴一连贯利落地启动。排气管轰轰震动,水汽还没散开,车身已经疾驰而去。
此时,速度即生命。
然而总有些,嗯,不要命的:“你的思维不要太局限嘛,古人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跟你说,水怪这种东西还不能证明它不存在,大自然是很神奇的……”
同伴一个急转弯,把他的脑袋直接甩到了车窗上以达到让他闭嘴的目的。此时透过车窗正好能看到河海的美景,可惜,车里的气氛显然不适合赏景。
“你脾气不太好。”小伙子揉着额角,顺便丢了个眼刀过去,“我是合理推想,并不可笑。倒是你,虚有其名的‘搭档’,同行两天讲话没超过200个字,也没帮过我一点儿忙!好吧,有帮过那么一点儿……可是,这么胆小的话,来看什么台风眼嘛!还阴阳怪气地拽古文……真能装。难不成你以为船家都跟你一样‘见识广博’到刮着台风还把船往海里开么?”
猛地,同伴的身子一震,转过身来,紧锁的眉头下灰金的瞳仁钩网一样越过小伙子抛到车窗外去,搜寻起他刚刚提到过的怪物。
无奈视线受帽檐的限制,同伴一发狠,刷地一把扯下了兜帽。悠悠的红色卷发铺洒开来,即使天色灰暗也好像隐隐地散发着光辉。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你,男的……不是,女的?”小伙子傻傻地凑过来似乎想要验证自己是眼花了——前两天带着他登山扎营、披荆斩棘、杀蛇祛毒、背着他涉水渡河的,是、是个女人!这一定是风吹得昏了头才产生的幻觉……
“那……”突然想起了什么,小伙子从脖子到脸慢慢红了起来,手不自然地捂住了自己的后腰:前天一进山就被小毒蛇给咬了,当时正是这个好同伴二话不说一本正经地帮他吸出了毒血、敷了药才让他对其亲切起来,放心与他同行……不对,是“她”。
刚刚的火气蓦地熄成了难堪,还能听到那奄奄一息的嗞啦响,小伙子扭捏了起来:“那个,什么,我刚刚,当我没说……谁让你一直绑着兜帽、领子盖过鼻尖来着!声音都辨不清,更别说脸了,我……嗷!”伴着一声惨叫,一只修长的手直接按着他的脸把他摁到了头枕上。
那双灰金的眼睛眯了起来,隔过他盯着渐渐驶远的一小块模糊影子,腮帮子咬得深深陷了下去。
“注意前面!”小伙子一声大叫,她才收回了思绪,镇定地转过头,离合换挡打弯,甩过山道去。小伙子脸都吓绿了,抓着扶手摒着气:“你是开赛车的吗?!太野了……哎,你想干嘛?!前面可是连续弯道!”
顺着长坡一脚油门踩到底,小伙子闭上了绝望的双眼。
按这速度,得挂。
突然腾空的车身让小伙子的心都窜了上来。与此同时,旁边的人低喃一声:“不好。”
要死!小伙子吓得连骂人都顾不上了。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安全带被人解了开来,他才不得不睁开眼怨愤地瞪着旁边的女人,这回怕是真要死了。
“爬到后座去,快!”女人面无表情的命令,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死死盯着前方,语气里却透着不容抗拒。知道所处的环境不容顾虑,小伙子不再啰嗦——命都在她手上,啰嗦有用么?
灵活地窜到后车厢,堪堪调整好车身的平衡,小伙子还没来得及问下一步指示。
“贴紧靠背别说话!”
“啥?”
反射性一愣神的功夫,“哐——”车身重重地砸到了地上,整个沉了一沉.
小伙子瞬间感觉整个身体都快散架了,最糟的是下巴被狠狠垫了一下,犬齿在嘴唇上咬了深深的一道口子,舔了舔,有股腥甜味儿。
前面的人瞧了眼后视镜,撇了撇嘴角:“叫你别讲话,真想尝尝自己舌头什么味儿?”
“还拿我开涮?”小伙子的唇线绷紧了起来,眼球轻微鼓凸了些许,突然一反常态沉默了起来。
“生气?”
“没。”
“那就是害羞。”
“胡说!”
“Pinky neck,boy.(脖子都红了,小朋友。)”
“I’m a man, ok?(爷是个男人,懂?)”
女人没再接话,好像已经放弃继续逗他玩儿,转而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他这才得以让思维跟上身体位移的速度——刚刚,女人耍了极酷炫但也极危险的一招:为了抄近路,直接从一个长坡加速越过山涧跃至另一座山的山腰,惊险指数破了表。但也幸亏她飙车顺盘山公路拐到山的背面,后方愈见轰鸣的狂风暴雨才没能吞噬掉他们。
思及此,他扭头过去看了一眼,顿时心中涌上一股要回去烧高香的感念。
不久之前还温和静谧的台风眼所在处现在黑沉浓稠得像浇了十足的柏油。摧枯拉朽的自然之力咆哮着,直搅得山岳俱碎,百川沸腾。仿佛一瞬间,曾经的绿树红花、飞禽走兽都被碾为齑粉,化归虚无。如是地狱开了门,百鬼压了城,风刮得带了火星,雨下得滚着戾气。
可是,现在很安心,毕竟跨过了那道山涧就是拿到了生的护符。
他调整了呼吸,不再与同伴继续口舌之争。于安静的气氛中悄悄摸索着放在后座的行李,掏出相机……
“不经允许擅自拍摄,我可以告你侵犯肖像权。”冷冷的一句话撂过来。
他“哦”了一声开始佯装删除,心里还在偷着乐:素材绝对有,就差一篇转载百万的摄影稿了。说不定印刷质量搞好了,再加上有人物的故事经历,可以早点实现开摄影展的小目标!想想就忍不住美滋滋……
“继续,删光。”
他登时从美梦中惊醒……那就,只留一点点好了。
他一边手里鼓捣着,一边试图转移话题顺便缓解气氛:“咳,我,我叫宋箴,是摄影系大三的学生,就在邻省西南角那边,还算有名的大学吧,嘿嘿。”
“嗯。”
“那你,你是……”
“按规矩,不问出处。”
“今天这一别就江湖不见了,说说没关系吧?是,我是坏了规矩,可是等价交换行不?我都交代了啊。”
“你自愿的。”
“好好好,我愿意。那我继续愿意吧,我今年大三结束了,所以过来取材为毕业做准备,这可绝对是独家资料啊,帅!”压抑不住的自豪感再一次溢了出来。
“你已经匿名上传网络公开发表了,等你毕业早已毫无价值。”她忍不住提醒。
“这不用你担心,”男孩唇边一闪而过某种狡黠,继续做他的美梦,“我有一个同在天文爱好者协会的研究生师兄,说是投缘吧实则是杠上了。我的梦想是把漫天最美的星辰收入镜头,主张人要向天看;他倒想把星星拽到地上来,非说天要合人意。我们在打赌谁能先做到并由此创造更多财富,把人生的浪漫和物质追求臻于统一。人呐,只有为梦想和热爱活着才会有勇气以身犯险,就像今天这样。台风眼只是我的第一步,有这样的经历鼓舞,我会更坚定地走下去。”
“狂妄,”女人从仪表盘的台子上取出烟,一星火光燃起后,在烟雾朦胧里,她的声音温和了一些,显得有些飘渺,“带你涉险的是梦想,救你逃生的是我。”
“所以……恩人,我只想问关于你的一些些,就这么一点点就行。”他赶紧用手比出“一点点”的示意。
“既然活着,就别作死。”
男孩失落地撇撇嘴,彻底放弃打探,渐渐专心于玩手机。
车厢外天昏地暗,疾风骤雨,车内却安静的有些尴尬。最尴尬的是,这安静一直持续到女人停车,没错,女人在自行加了两次油、前后总共开了近九个小时后,真正停车时已经接近傍晚六点——此间宋箴睡得口水横流,所以现在一抬头,看着高耸的大厦很是迷茫:“这是哪儿?”
“My place.”
“哦……可我还没到……”
“Come on! It’s nothing to do with me.(得了吧!这与我无关。)”她很不耐地掸了掸烟灰,挑着眉。好像车停了,她的一切义务都尽到了,也就不必再压抑她想尽快摆脱男孩的意图,“ I have driven you back to your city, which is much beyond my duty. You see, the rest is your business.(我已经载你回城,够意思了。看着办吧,剩下的是你自己的事。)”
宋箴是真火了,我违约你会摆脸色,那我们还约定了对方送我回本人住所呢!行吧,我爷们儿,不跟你计较,遇着你算我倒霉。
他下车,顶着扑面而来的暴雨,心里乱骂:破天气!夏天还这么冷!
“Wait!(等等!)”女人在后面叫住他,他一惊,却只见女人迈着长腿过来,直接夺过他的相机抠出胶卷,“Delete all photos by yourself or I’ll crush it.(自己抹掉所有照片,或者我给你跺碎了。)”
“喂!给我盖好,当心淋着雨了!你别太过分!当自己明星么?谁要你照片?真够自恋的……快还我,里面都是重要素材,弄坏了我跟你拼命!”忍无可忍宋箴就不打算忍了。
女人无所谓地哼了一声,刚准备开口,就看见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撑着伞从大厦门口急急忙忙地一路小跑过来给她遮雨,谄媚地问好:“How about this trip?I……Eh,we were all worried about you so much that I couldn’t fall asleep for two nights! Fortunately, you come back safely.(这次旅行如何?我……嗯,我们都很担心你,我都两宿没睡着了。幸好你安全回来了。)”
“Thank you for your kindness.(感谢您的好意。)”女人简单应了一句,迅速而不着痕迹地将胶卷塞回给了宋箴,十足嫌弃一样头也不回地随同西装男向大厦内走去。
不知为什么宋箴火气更加旺盛,仰头想把这劳什子大厦看个清楚。无奈铺天盖地的雨幕罩下来,他连个遮挡都没有,雾蒙蒙的视线里什么都看不清,回过神来,连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都已看不见了。
“嘁!没人的地方秀古文,有人的地方拽英语,不知所谓!”想了想包括手机里的一点点私心还是舍不得删了,毕竟,那些瞬间的抓拍对于搞摄影的人来说,确实很有亮点。
等打的车在雾蒙蒙的雨里找到他的时候,宋箴已经淋得透湿。他把目的地地址一直精确到宿舍楼,上车一个电话薅起舍友:“小坑子,快到门口救驾!”
“喊太监呢你?搞没搞错?我在家瘫着呢,谁像你们这些怪胎?暑假都泡在学校里,美其名曰:搞项目。招了吧,背着我搞什么名堂呢?游戏里也捞不着你,你是不是变心了?背着我跟别人组队去了?嗯?”
“胡说啥,你爹我可是正经人,很专一的ok?就为了在坑神你面前争口气,我也不会输给师兄的,这次保证……诶,跑题了……你别废话,同城跑个腿死不了!”
“刮台风呢兄弟,怎能同日而语?哦对了,说到师兄,你知不知道今天早上新闻报道说……”
“叽歪啥呀,要说过来说,移动给你回扣怎么地?耽误我通话时间。50分钟,不出现信不信我卸你装备!”
“别!算你狠……30分钟保证赶到!”坑神刚作了承诺,就听到电话里鼾声响起来了。
他无奈地晃晃脑袋,算了,一句两句也扯不清,还是见面再说吧。于是速度地行动了起来。
城市的景象匆匆掠过,交织着各色的灰。司机师傅沉默如雕像,路灯一个接一个靠近又溜远,像捉弄人的魑魅,长着巨口,在人面前张张合合,挑战敏感神经的底线。
可是,宋箴一点都不配合城市的放纵妖异。他睡得很香,散发着年轻男孩身上贵重的随性和无畏,毫无防备又随时绷紧的样子。
眼皮上跳跃的光线变化对敏感于此的宋箴来说,已是一种暗示和指引,慢慢将他导入睡眠中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是一个有着扁形巨翼的东西,脊背宽阔,中间竖着一排像驼峰又像高塔的物体。它沉默地在水上拖曳滑行,没有风,水也静悄悄。
而他感觉自己在一座山的山顶上,趴伏着伸够着去听,才渐渐的渐渐的听到不寻常的声音,像撕扯、像钉凿、像哭号、像搅拌,从细微到震慑心魄。
是天上来的还是地底冒的,抑或是发自那个匆匆一瞥尚搞不清身份的水中怪物?再把身子探出去一点就能听到了,他在莫名的吸引下努力地伸展躯体。
就在他好像听到低声人语的时候,崩裂般的声音从下方传来,速度极快。同时,天空中的乌云配合着这速度飞快地收缩凝聚、更加深沉,围绕着一个中心,一只眼。
那是……还没认清那眼中混沌的一瞥,漫天黑云集聚到一定程度如爆炸般膨胀散落。
黑色的雹子劈头盖脸,此刻山石俱裂,原野粉碎。他随着流弹似的黑雹向大地的裂口中坠落,势不可挡。
紧接着,天空倾盆般倒下红雨,粘稠而带着腥锈的饥辘感,遍覆他满身满脸。
最终,从方才云层聚集的中心落下漫漫的轻羽,洁白无瑕却也惨无颜色。
晃晃悠悠,任凭飘零。
他慌忙抹擦掉脸上的液体,拨开扰人的羽毛,极其费力地追寻中心的那只眼。
是……灰金色么?那样专注而深邃地盯着一个方向。
他随着那道视线转过头去,最后看见的是江河的入海口,那个怪物作出正待起航的姿态,而层叠的滔天巨浪围剿着它。瞬间,就看不见了。
救命!
这是他坠入梦中深黑裂谷时,最后的可怜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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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东八区7月29日,15:37:26。
千里之外。
从海浪里冒出头,一只巨大的怪物抖了抖身子,慢慢离风暴远去。
行至海深处,天空渐渐变得澄澈宁静,海水也温柔得缱绻斑斓。
第一缕远海的阳光洒在怪物的脊背上。不似周围闪着金鳞的雀跃的海波,怪物舔食了这恩赐的温暖和光明——特殊材料做的灰旧暗红的躯壳无法反射阳光。
它只是静静地趴在海面上匍匐前进,暗藏诡意,绝不回头。驶向更深的海洋,神秘的无人区,摒弃人间时空和秩序的乐园。
“那片圣域……”
慢慢的,怪物的坚壳开始裂缝,开始分崩瓦解。机械的拆装声中,流光溢彩的内里逐渐展露开来,若不是亲眼所见,你不会相信它的精妙绝伦、不可方物。
太阳投下来的灼热光线正抚摸着怪物所展开的华美,经由底层甲板周围精巧而庄严的一组雕像上严格排布的硅晶折射,一下子形成了细密繁复的光之网络。
光路最后的触角一一对应延伸至宽阔甲板边缘的一圈天窗中。而每个天窗之下,相应的是完全一样的房间。不同于屋外的华丽高调,它们相当整洁单调,罗列一周,整整五十间。
“只有借着强烈的风暴践行……”
在其中一间屋子里,洁净的没有气味的床铺上方,光束中的尘埃欢欣鼓舞,旋转着挑逗一簇睫毛。
被照得近乎透明的睫毛感受到了热情的邀请,款款地扑动着扑动着,如振翅欲飞的翼。终于,刷的一下,睫羽下的双眼睁了开来。眼底透着疲惫的血丝,墨黑的瞳仁还没能聚焦,颤抖着满是茫然和乏力。
“It’s my pleasure to sacrifice myself to be at your service ,forever!(为您奉上服务永远是我的荣幸!)”有个小丑般模糊而戏谑的声音在屋角的扬声器中嗡嗡作响,“Welcome home, the chosen ones!(欢迎回家,被选中的人们!)”
“永恒的狂欢才得以盛大开幕……”
第一章 七月流火(一)
醒来时的感觉很不好。
太阳穴突突地跳,耳窝里万蚁啃噬,像有轻微的电流遍体而过。手脚都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算是真正醒过来了。
用力闭眼,配合甩头,试图重启。眼前模糊的轮廓依然没有清晰起来,只好搔了搔头发作罢。
有轻柔的风吹进来,阳光也温温的,扬声器带着刺啦刺啦的电流声聒噪着。
“还活着。”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抱住自己的双臂上下搓了搓,下一刻却不自在地虚起眼睛来:微冷的皮肤,光滑的被褥——衣服都不见了,包括眼镜。
赤条条的,他感觉极度不安起来:这是在哪里?什么时候了?风暴过去了没有?到底怎么回事?
相关不相关的问题汩汩地向脑子里涌入,不分先后,无论缓急。
真是遇上麻烦了。
此时还在喋喋不休的扬声器显得更加扰人,他皱着眉抬起头来环视所处的环境。
一张床,软硬适中,卡在两面墙的夹角处放置。床上用品纯白洁净,没有任何明显的图饰或气味。不靠墙的那侧床头边有只灰蒙蒙的金属质感的柜子。屋顶、地面以及房间四壁,都被刷成了同样古板又压抑的深灰色。床头所贴着的墙壁上方挂着样式老旧的扬声器,床脚所指方向的屋顶上开着一口半米见方的天窗。房顶四角各一盏惨白的灯,中间配有一个闪着红光的报警器。在与床相对的房间另一边,隔出了一小间盥洗室。
极简的配置一眼望到底,再没有其他了。
屋子没有门,四壁深沉难以喘息。
“这是什么情况……?”他喃喃着,拍着额头尽力回想事情的经过:暑期,设计项目,台风预报,暴雨,模板,教授办公室,无人,反锁,翻窗,空教室,钢笔字条……钢笔字条!还是有冷汗的,尤其光裸的后背要不是自己看不见,阳光中一定汗毛毕现。
那张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的字条上,有令他心悸的孩童般的笔迹:
“苟活过旦夕日暮,难免遗忘归路。
可旧账还得算,老债终得还。
值此还阳之喜,托风雨以寄。
故地重游,在此恭候。”
他第一眼看到时,以为不过是以前的学生遗留下来的恶作剧存根罢了。字迹像小孩的大有人在,无需多想。
正准备忽视过去时,他却蓦地留意到,在这模棱两可的陈述下方,有一只被人生生碾死在纸上的蜘蛛的残骸。血珠和其他辨不清颜色的体液迸出了一小溜,在纸上留下放射状的印迹。不仔细看的话,甚至会误认为是蜘蛛自己结的猎网……
“他们骂我整天坐着不动,懒得像只猪。”脑海深处有小孩子委屈又软糯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在哭。
“你一直坐着是在读书啊,懂的比他们多多了,他们哪有资格骂你。我看啊,你是一只小蜘蛛,现在是在慢慢地结网。虽然准备的时间有点长,但只要等猎物落网,你就能证明给所有人看。只是你现在还小,不用着急,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他们佩服你。”
“我真的能让他们……佩服?”
“真的。”
……
要是没有说过这句话,就好了。
忽然震颤了心底的什么东西,他把字条上的每个句子细想过后更是惊恐:“难道真是……他?”
他依然想弄明白,但实际上又相当害怕。从回忆切回到现实,他扯过被子裹住毫无遮掩的身体,必须,必须用其他的事情来暂时缓解混乱的思绪。
仿佛帮他一样,扬声器里又一次传来叽叽喳喳的话语。
好一通阔论之后,突然依稀有能听懂的单词飘进了耳朵里,他这才把注意力转移过去。第一次没听清,大概是说房间里有提供衣服,在床头的柜子里云云,之后又变成了抑扬顿挫的鸟语。
直到第二次又听到说衣服放在床头柜子里的时候,他才竖起耳朵多听些信息。约莫知道床头柜内置密码箱,初次密码是自己的编号。编号就在房间里,但需要自己去摸索。由于急着找所谓的编号,其余内容又一次错过了。
之后他来了兴趣,索性抱着被子站在扬声器下盯着它,听它究竟说了些什么。那个醇厚华丽的应该是法语了,还有奇特的小短句的、卷舌音的、语调滑稽的,好像是各种语言。所以说,服务很周到?
可是,他听了不下五遍才不得不承认,偏偏没有自己的母语。幸好至少有那么一门他还能扛住,不枉费这听力考试般的重复提示。
陆续地补充,他终于把信息拼凑完整了:除了找编号、开柜子、穿衣服之外,柜子里还有代表自己身份编码的手环,同时,那也是走出房间的钥匙。而出口则是盥洗室里的浴缸,没错,浴缸,为了确认这个认知他又反复听了更多遍。之后,六点半准时在顶层的宴会厅里用餐,届时会有更隆重的欢迎仪式以及更多的信息,所以请各位尊贵的客人们稍安勿躁。
用正常智商的人的理解翻译过来即,他被人盛大而坚定地“邀请”了,也就是俗话说的被绑架并且软禁了。
编号的存在昭示着他并不是一个人,这点略略让他安了点心。
剥光他们,隔离他们,安置他们,然后统一管理,确认了“客人们”都是安全的、手无寸铁的、完全与外界失去联系的——对方细心而实力雄厚,那真是不太好对付。
这里的主人一直没有出现。仅以扬声器单方面通知,并且使用了多国语言,安排正式的宴会,提供给被囚禁者整洁单调而毫无识别环境可能的房间。
“礼数周到又不可一世,是什么街头整蛊实验?还是无意中得罪了什么大佬或者变态?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如此规模,不可能是他,那就还好。”得亏故人衬托得好,此时,他的内心甚至冒出些不合时宜的轻松来。尽管还不知道自己是否已面对着危险,只要不是他,就不至于向灵异故事展开,跟人斗总好过跟鬼斗。
他首先把耳朵贴着墙壁听了一会儿,四周都没什么动静。正要离开,突然的一阵闷响透进来,他急急地用手窝了个听筒,对着墙激动地询问起来:“喂!那边有人么?……Hello?”
死寂之后,他仍不甘心,用指节敲着墙,扬起了声线一连问了好几遍,直到肚子也叫起来,才不得不放弃:“饿成这样,难怪声音中气不足,隔壁的也听不见。”
眼珠一转,幸好隔壁没回应,要万一是绑匪怎么办,岂不是更糟?当下能做的就是按照指示,走一步算一步。毕竟,卖了好大一个关子,应该不至于急着搞死他。
他一边心里盘算着,一边开始掀床撂被地找编号。墙缝、柜子都没有放过,均不见迹象。在找得满头是汗仍然一无所获之后,他准备先去洗个澡醒醒脑子。
水珠溅上浴缸前沿嵌着的一块铭牌,看样子是新换的,金色的字体标注着:CNS05721。
他脑中灵光一现,身上的水也顾不上洗了,急忙记下冲回去尝试开柜门。
内嵌的保险箱应着“啪嗒”一声轻响打开了。
他克制着内心的紧张忐忑,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做好了心理建设,才小心地拉开了保险箱的门。
然而,在看到保险箱中内容的那一刻,他却感受到一丝轻微的失望。
单调如同这个环境的素白衣衫,松松垮垮的长褂看起来像是麻袋,不是主流社会里的男人会在日常生活里主动去尝试的那一类。
他想起晚上还有宴会,二者联系到一块儿莫名就想起那幅名叫《最后的晚餐》的油画。莫非,绑架者是个什么异教徒?又或者是传销组织?
如此,晚上等着他的可就是一场鸿门宴了,甚至,是凶残可怕的祭祀仪式。像很多电影里演的那样。
头皮麻了一下,迫使自己停止越跑越玄乎的想象。他这才注意到,保险箱里除了一套衣服,还有一只刻着编号的金属手环,外表看上去同现下里流行的智能手环相近,只不过更流畅简洁,也更雅致。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钥匙。
此外,就只剩空空如也的箱体了。
他捣鼓了一阵子那只手环,还没完全摸出门道,只觉封闭房间中的时间沉默地走。
阳光悄悄偏斜,已至傍晚时分。
他心里还惦记着晚宴,只好囫囵将手环戴上,把拖拖拉拉的衣服套上身,开始研究起了房门正确的打开方式。
由于饥饿,他蹲也蹲不稳,爬个浴缸还摔得底朝天。幸而没有其他人看到他的狼狈,他也就顾不得什么形象了,只管撸起袖子来,拧拧水龙头、到处敲敲、双手合十并念道“芝麻开门”……
房间依然是那个安静封闭的房间。
折腾了一阵子,无果,他有点沮丧地坐了下来歇口气。内心被愠怒的枝芽慢慢缠上,屁股下面还感觉到有东西硌着的不适。
他回头一边安抚自己的后座儿一边扫了一眼底下,原来是浴缸底部那个出水口的金属盖在作怪,没什么稀奇……
只是一刹那,他的手腕扫过了那个金属盖。随着手环上的字符逐一游过金光,本来黑黢黢的出水口里面忽然也有绿光一现,自金属盖的边缘隐隐透出。轻微而迅速的轴承转动声从浴缸底部传来。
……
“我去!!!”
天翻地覆。
“嘶!咳咳咳咳……”等他翻过个儿,正了脖子,再把衣服前襟从后脑勺撩回来,却发现,他摔在了另一个更加诡异的地方。
地上铺着绵厚的毛毯,黑棕色的,油亮顺滑,光泽动人。
抬眼所及,是一个较为宽敞的圆柱状室内空间,四周开着许多洞口,洞口之间的墙壁上相间地装饰着小幅油画或者火把式样的灯,正透着暖黄色的光。每个洞口中都有阶梯向上延伸到更黑的彼方,刚刚,他就是从其中一个洞口的那一端滚下来的。
由此可见,如果每个洞口对应的都是一个房间,每个房间都囚困着一名被绑架者……那么算起来足足有——五十人。
“喂!”还没有推测出什么更深层的结论,他就被身后突然出声的一个招呼惊了一跳。
回过头去,是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男生,正牵着一个扎着马尾、看上去相当稚嫩的女孩儿。喊他的是那个有点文弱的男生,虽然语气一点都不文弱。
那男孩儿接着用一副不自然的地头蛇语气问道:“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我可以照应一下。”
“我一个人没关系。”原本在这样的处境下,搭帮结派是最自然而然也是最能够抱团自保的方式。可也许是动物另一重本能的心理在作祟,他听了这男生的腔调反而避之不及。
“是刚刚滚下来失忆了么?路都不会走的人,你确定一个人没关系?”男孩儿撇了下唇角,像拙劣的古惑仔模仿者。
气氛一时有些不友好。
倒是旁边那个小女孩儿,想起他刚刚如有蜣螂助攻般的屎球式零分落地姿势,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没等他作出反应,那个男生突然也跟着女孩儿微笑了起来,刚刚硬撑出来的假模假式的气焰居然消散无几。男孩儿终于卸下了违和的痞气,温和地对那小女孩儿说:“终于笑了。你那最后一级台阶摔的真没什么,膝盖疼等会儿我上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伤药,别害怕了啊。”
原来是为了撑个场面安抚慌了神的小姑娘,这兄弟开窍!
既然男生真实的出发点已经被点破了,他也乐得找人为伴,只是得打趣回来:“看你怜香惜玉,原本功德一件,但是,消遣我就不厚道了。”
“刚来谁都不认识,怕被人欺负,只能先造个气势。并不是故意损你的,别介意。”终于换上了原装的文弱微笑,男生放松下来的样子看起来亲和多了:“听你这口音是江安省的人吧?我燕皇省的,祖籍也在江安,算得上半个老乡了,相互可要多照应着些……话说,你知道咱们为什么会在这儿么?”
“你可以啊,听口音辨来路的本事我就不行。至于我们的处境么,也只有台风晓得了。”
“也是,江安那边最近台风闹得厉害,我家那儿恰巧也碰上了4.6级的地震,震级不算高,怪我慌里慌张从家里逃出来,反被倒下的广告牌乎了一巴掌,醒了也就到了这儿。幸好爸妈回老家省亲了,只是要害他们担心我,唉……”
他拍了拍男孩的肩膀,隐有鼓励之意:“晚宴快到了,打起精神来,去求个究竟。幸运的话,还有机会早日回家。你们比我先到这里,知道怎么去晚宴地点吗?”
“嗯,之前陪她在一边休息的时候看着别人摸索出的,跟我来。”
跟着男孩转到所处之地中间贯通上下的柱体另一面,才发现这厚重金属质感围起来的原是电梯井。
他们挨个试了一番楼层键,却发现选项已经被锁定在了最高层。
就在电梯门快合上的时候,突然一只染着鲜红指甲的手伸进来重新撑开了门,吓了三人一跳。
那只红色甲油已有些剥落的手的主人只幽幽地吐了三个字:“顺风车。”
并没有对着谁说。
厚实的门终于关闭了。短暂的超重后,狭小的空间里十分沉闷。先前的马尾辫女孩儿憋得有些不舒服,乌溜溜的大眼睛在电梯间里转悠几圈,思索须臾对红指甲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姐姐,我是不是之前在哪儿见过你?”
红指甲侧过头来,黑发遮蔽了半边脸,眼神飘渺而没什么生气,语调像是夏天里的一口枯井:“所以?”
“没什么,姐姐,我只是……”
“谁是你姐姐?”
重新凝固起来的尴尬气氛一直维持到电梯门打开。
跨出去的那一刻,他感到气压回升,如释重负。
而因为他们的到来,电梯外的人们又是一阵安静和打量。在一个四周尽是华美雕刻和富丽彩绘的厅室里,大约已经聚集了二十来人,同样的衣着,近似的样貌特征,应该有不少同胞吧。
新加入者与先到达者对视着,双方都试图在无声的考量中探测到某些暗示或者线索。
只可惜,接头无果。
“大家来的都挺早嘛,请问就餐在哪里?”不是他自来熟,而是他实在忍受不了尴尬气氛的持续煎熬。天下又有什么比吃更容易引发共鸣的话题呢?何况大家都饥肠辘辘,腹腔内部已拧出了麻花。
一个在满眼同样的穿着中更具圣教徒气质的男士率先比较礼貌地回答了他:“抱歉了小兄弟,没法给你什么建议,我们也在等。按照指示到达这里后,仍然一无所知毫无头绪。这里甚至还没有下层的圆室空间大、站得开呢。”
这时,离电梯远一点的一个女子的声音跳了出来:“呦,这不都放的是一国的屁嘛?孙子你编什么土耳其语耍老娘呢?”
人们的视线刷地一下集中过去。
只见一个略带轻浮气息的男人弓着腰,一副又吃瘪又不甘的复杂表情,脖颈泛红,连连作揖道:“这,这都是误会,误会……”
“敢情你那好脸皮都省去擦屁股了吧?”声音的来源是一个别有风情的漂亮女人。眉峰利落,鼻子削挺,眼尾上翘,本就美得颇具攻击性,一张口更是让男人们望而却步。
“好厉害的女人!”
“人又没占着什么便宜,还得理不饶人了……”
“这哥们儿也是,招惹这么带劲儿的女人,就算得手,以后日子也不好过吧?”
女人抱着胸,敲着指头听他们议论。
忽然一声“哎呦”,是那个编排她的男人——她搓着那男人的耳骨,笑得十分灿烂地煽情耳语:“糙着你耳朵了?我以后的男人跟我日子好不好过你这么清楚?要你娶我了?”
“哎呀,不敢不敢,快放手!”男人掙动着,额角青筋鼓起。眼看众人嬉笑,他倍感难堪,手上隐有握拳之姿,蓦地话锋转狠:“别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跟你计较!”
“你要不就跟我计较计较试试?那孙子吃豆腐不成装老外充楞,你们倒还吹起歪风来了?”
女人还没松手,那个早前礼貌回答的男人正准备赶来劝和。
就在此时,电梯门冷不丁再一次打开,重复的沉默、观望……却没有人再失望。甚至过了好一阵时间,大家都没有动静。
“好漂亮的人啊……”马尾辫软糯的声音都没能盖住其中的惊叹。他于是也好奇地转过身去。
怎么说呢,一时间是有点缓不过来。
即使在没有特别打光的环境里,头发也泛着柔和的光辉,额头饱满又不过分。眉形温和,双眼似是不受主人指使般无意识地溢着桃花,眼白清浅,瞳仁如漩,情愫横生。还有鬼斧神工的鼻骨和似诱引似冷漠的双唇,好不惑人。身形更是匀称修长,得天独厚——要是以为这人如以上的描述一样言情主角气息就错了。事实上,很难找到言语来形容这种难以界定而丝毫没有破绽的长相,犹是造物主的失误一般的存在,又像找到了对美人的最终解释一样,既惊叹又觉得一切搭配贴切得就是如此妥帖。
这人唯一的破绽或许只有……清爽的短发没什么刻意的发型,所以轻易能看到那明显的喉结。
他本想赞叹是天使堕进了轮回,可这一下子就被同为男性的事实给捉弄得不知该如何继续欣赏了。他还听见,有男人带着遗憾的低声:“娘炮!”
然而这一波还未平息下来,就看那天使般好看到有争议的人从背后牵着什么出来。不会真的有翅膀吧?
还好,是另一个人的手。但仅仅从这个认知上来看,那只手的主人所拥有的美貌已经预示着更胜过天使一筹的趋势。
造孽啊,自然界的不完美铁律难道就要被这样打破了?不知从哪儿来的不祥预感,这样强烈。
很久没有听到周围人的呼吸声了。屏息太久,就为了等最后的期待揭开。
不负众望的半张脸嫣然展现。和天使长得相像,却更加不可形容或比拟。比那天使更多一丝神性的光辉,许是因为发色偏浅吧。
美总是令人神往的,但如果美被附加了疏而远之的神性,反倒让凡人不太敢肖想了。且看眼下,众人阒然,恍若进入了一种朝圣的境地。
这样的一双人,不知道父母又是何方妖孽?或者说,不得不让人违背科学、不负责任地臆想:他们怕不是上天直接降临在人间的?
在寂静中,倒是天使先生最为见怪不怪,淡淡地开口,带着抚慰的讨好:“没关系的,姐姐,他们不敢。”
终于,那矮他大半个头的姐姐才犹豫着从天使的身后挪了出来,被弟弟牵着手,小心地保护着。她偏灰的自然卷长发没有那么亮泽,倒是蓬松得很讨人喜,像一捧山寺佛龛里带着檀香的雾,轻易地就让人爱怜。
所有在场者的思绪差点就顺着她的长发飘扬到云霭中去了,前提是,如果她没有抬起她的正脸,或者说,如果她的弟弟没有这样要求她的话。
寂静仍旧是寂静,更多的是尴尬,以及惊吓。
好在她本身圣洁的美并没有引起什么腌臜的念头,不然在场的部分男性保准被这一抬头吓出功能故障。
难以形容的半张脸旁边是同样难以形容的另一个极端——毁容的常有,通常是褶皱、皴裂、疤痕、色块等等凝固的丑陋、死去的美过。可她是鲜活地在坍塌腐烂。
鲜明到可以看到肉芽的相互倾顿和力竭萎靡,眼皮也在尽力地模糊本来清澈而充满柔情的眼球,有浅色的体液在翻山越岭地从下颚滑落。极致的恶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与极美的另半边脸毗邻而生相对比,着实令人感叹造物主的奇诡和讽刺。
他悯恤地舒了口气,心中苦笑着想道:人呢,总是不知道自己羡慕、嫉妒、比之不及的存在又有着什么样难以言说的痛苦和悲哀。
天使神情不变,好像这只不过是千万平庸一幕之一,静静地说:“麻烦大家给个地儿站,我姐姐身体略有不适,希望通融一下。”
众人不约而同地刷拉拉让出了中间一大块地方,天使先生却目不斜视,默默牵着他姐姐走到了最里面的角落。轻声确认过姐姐的身心感受都安好,才开始与旁人淡漠地寒暄,大家也都慢慢恢复常态。
一番折腾之后除了期待晚宴的开幕,以及迎接更多的与会者到来,确实也没有更多的新鲜事可聊以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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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我给你买好了,起来吃一点?”坑神一边抖落雨伞上的水,一边把怀里护着的保温饭盒亮了出来。
胡乱地抹了抹脸,扑了扑头发,进到屋里去看了眼烧得昏天暗地的宋箴,心里不由骂了句:“傻叉,大雨天瞎转悠,活该生病!”
骂归骂,但见宋箴眼睛闭得死紧,双颊绯红,嘴皮子干裂得都渗血了,他也有点不忍心:“喂,快起来吃饭。还挺尸,准备耗死了是不?”
宋箴还是哼哧哼哧地瞎哼唧,意识都不是很清楚。
坑神只好抄起饭盒和勺子,舀起白粥来喂他:“小祖宗,昨儿把你捡回来就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要死别死我身边啊,我还不想承担刑事责任。”
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宋箴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我听见了。放心,顶多……拉你殉葬,不会让你……受,受刑讯折磨的。”
“滚球,就你这熊样,连吃个饭都没劲了,倒是有力气回嘴。”不管怎么说,他还能开玩笑损回来,还是稍微让坑神安了点心。坑神趁机把他扶起来,好好告诫他,“赶紧的,起来吃点粥,养养身子。”
“粥?我不吃……恶心……恶心死了,有酒有肉给……给爹来一口,粥的话……我还是……烧死了拉倒。”
“死鸭子嘴硬!少废话,没你选的,给我吃!”边说着,坑神边开始在行李里翻找起来,“我淋得也不轻,先去洗个澡,不然要是也栽了……妈的,还跟你这货栽在一起,真晦气!病死事小,失节事大,再怎么的……死后名节不能败坏在你手里……你快点给我吃啊,我洗完了出来你要是还没动,我就给你示范下什么叫填鸭。”
“鸭鸭鸭……洗你鸭!”
絮絮叨叨的坑神终于关上了淋浴间的门,阻隔了外面的世界。
单调的流水声响起,持续冲刷着宋箴的耳膜,他毫不犹豫地重新投入周公的怀抱。
这次,睡得太沉以致近乎昏睡了,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什么也没梦到。
坑神套着沙滩裤出来时,火大得直骂“小畜生”。
因此,他也言出必行地实行了他的警告,掐着宋箴的下颚往里灌了一勺粥。
出乎意料地,即使是这样的恶作剧,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引起宋箴轻微的反应。而且他也仅仅是皱了皱眉头,嗓子眼儿里呼着呵哧呵哧的闷响,沙哑得像破败的老风箱。
坑神有点紧张了,刚刚还以为他没什么大问题呢,看样子实在病得不轻。他赶忙啪嗒啪嗒地拍打起宋箴滚烫的脸颊,着急地唤着:“宋箴,宋箴!你听到我讲话吗?再不起来我叫救护车了。”
“什……!救护车?不……医院……不去,死也……哼哼……嗯……”被刺激了一下的神经又委顿下去,但是对于去医院的抗拒让他蜷着五指死死揪住坑神的沙滩裤裤脚,抖着浓重的鼻音挣扎道:“不用,吃粥……我吃粥!睡一觉保准……活蹦乱跳!”
见他勉强连着话说,坑神知道他拗起来很是不好对付,只得退一步:“行,那你好好吃饭吃药。但我跟你打个招呼,明天再不退烧,你就是自杀我也会把你的尸体扛到医院去的,知道不?”
宋箴勉强点头,无力聚焦的眼睛一飘一飘的,木木地任由坑神指挥。差不多咽下最后一口的同时就再度睡了过去。等坑神把餐具拾掇了一下再回来,他已经睡得元神都差不多出窍了。
无奈归无奈,面对此情此景——空荡荡的宿舍里其他兄弟还没有回校,能用的资源很有限,坑神看着宋箴身下的竹席和身上薄薄的毯子,只好从自己的衣柜里贡献物资,左一层右一层把小混蛋裹严实。
等熄了灯,披了浴巾,靠着隔壁的床位睡下,坑神也已经着实累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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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眠,她坐在巨大而冰凉的落地窗前,又一支烟熄灭。
望着空空的烟盒,大雨瀑布似的涌动在窗外。不去管腿翘得已经麻木,一只手撑在座椅扶手上支着脑袋,另一只手玩弄着打火机。
一明一暗,一明一暗,没有开灯的昏暗室内只听得打火机火舌点燃时的雀跃和熄灭时的凄迷。
催稿的通知和散漫的底稿堆了满桌,昨天几乎是一回来就被掠走了全部的资料。反正无论她冒什么样的险、别人对她再恭维巴结,她以这重身份在这里的价值,就只是为公司创造价值。
一年前从时尚圈退出来的非知名模特,今年年初开始接手地理杂志的专栏,专门挑战世界极端恶劣危险的地区,美名之下的孤胆野性使得本来名不见经传的杂志社突然走红。险境、密踪、美食、佳人,全是新鲜事物的混搭带来的巨大经济利益,使得杂志社将她高捧着养活,当然同时还卯着力地压榨。
新一期《大地无声》的文稿页面还在电脑屏幕上躺着,轻微的叮咚声终于惊醒了窗前的人。
她回首俯身,一阵噼啪的键盘敲击声后,打开了一个隐藏的通讯界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重要线索,遗失速补。”
她皱了皱眉头踌躇着修改了几次,最终只发了一个字回去:“难。”
很快,对方回复:“看看日历。”
她的手从键盘上滑脱,再次把身体掩到座椅里去。没在抽烟,却仍然重重地从肺里吐出一口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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