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碑》——李结情
白夜
傍晚的青天宛如碧海,晃荡的金霞波光粼粼,城外几户人家燃起炊烟,灰白色的蜿蜒线条袅袅上升,升到天际又奇异地化为白云。城楼上有锦衣者大悦“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好一个‘贤人隐’青溪山。”
一老一小两个乞丐在城楼下踽踽前行,天光渐渐暗淡,老乞丐拉长的影子被扭曲得高大伟岸,光看影子连小乞丐都仿佛长成青年。他们感受不到闻名于世的青溪山风物清雅,感受不到为修道士所称道“贤人隐”是何等的超脱。此刻两人腹中饥饿难耐。
大夏王朝从不以文运昌隆,百姓乐足闻名,相反地,大夏始皇帝从蛮荒边地兴龙业,开国后开拓疆域不断,百年间争战不休,王朝大兴武道,百姓以从军为荣,悍勇无比,与小寒王朝的文人大行其道截然不同。出于某种微妙的原因,即使是小寒王朝偏僻旮旯的百姓在听说隔壁大夏在哪哪又掀起义后,都会朝大夏都城阳明邑方向唾一口唾沫,十足地高人一等道:“穷山恶水出刁民!”
而相较于大夏王朝城镇的普遍荒败贫穷,青溪山城简直和贫困民刁的城镇们不是一母同胞,她贞养素净,清静富足得让隔壁隐居成风的小寒王朝羡慕得牙齿痒痒。千百年来无数高人遁迹于此。
每天这个时候青溪山城中家家户户都起灶烧火,享用饭菜。支不起灶的两个饥饿的“刁民”仍在铺不起青石板的几条“贫民巷”中来回穿行,心怀侥幸——万一哪户善心人能好心赠一点吃的呢?
小乞丐一开始对此抱有十成信心,父母还在世时晚饭点上都不会关门,看到饿狠了的乞丐还会舀碗饭赠食,偶尔邻里困难也总是在自家多添几副碗筷喊他们家老小过来吃。
“巷子里一定会有像娘一样的善人。”小乞丐心想。
十成的信心随着三四转走下来户户房门紧闭,家家喧声闹言而衰减为九成、八成、七成……一成。一缕不属于自己的饭菜香从某户墙内飘出,小乞丐嗅出其中有父亲在世时家里每年都要熏制的年猪肉味时,最后一成信心也没有了。
从刚踏进桃花巷时便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蛋子终于骨碌掉下来,在小乞丐黝黑泥泞,巴掌大的脸上拉出的两条雪白印子,黑白对比十分鲜明,倒是十成的可笑。
小乞丐最终停在这家人门前不走了。
老乞丐早饿得头晕眼花,倒坐在桃叶巷口早年间几户居民合力打通的水井旁。老乞丐在少年时就一直认为为了保护这口难得的甜水井,他们特意造的井栏是为了防有人掉下来污染了水。年轻时的他每每经过井甚至还好几次恶意地冲水井里吐口水,偶然一次被人看见,那人劝他莫干这种坏事,平白冲撞了井龙王,损人而且害己。他嘿嘿一笑不当回事,只劝那人不向外说出去。
现在想起来自己老境颓唐,是否是当初莽鲁荒唐的自己惹得神厌鬼憎,在冥冥中定下了而今的凄苦。记忆中的那人向井边的自己走来,桃叶巷口如今的桃树礅子当年还芳菲无边,桃红蕊芳下看上去已经到知天命年岁的长者脸色没被反衬得苍老,反而是愈发红润,缓声教诲当年还不识字的自己圣人训导,最后罚自己扫三天桃叶巷,在桃叶巷尾的井龙王祠中午时奉香三炷,以乞原谅。
老乞丐记忆中的长者面颊的皱纹如老树皮,面容却红润如桃花。长者总如宽厚的大树,以花悦人,以果育人,以枝叶护人,以自身教后辈骨正神挺。在那位长者的蔽佑下自己恍惚也以为寒门蓬户子弟能成大器,在最意气风发的年华里做尽了美梦;而今春风不再,桃树不放,老者离逝,徒留一个苟延残喘的衰老乞丐。
老乞丐胸口像装了个风箱般忽忽喘气,三日没有吃东西让胃不断收紧萎缩,而大量喝水让自己更饿,他想“饿死真痛苦。”
不自觉望了望桃叶巷深处——小乞儿正是从桃叶巷绕向桃花巷寻食,“小小年纪扛不住饿,以后怎吃得了人世间恁多苦。”
城楼上俯视众生的人面带冷笑。世间众人可笑,世人中渺小两个乞丐更可笑。一个老的不通事理,蹉跎岁月,老境颓唐,浪费有人为他争来的机缘;一个小的跌跌撞撞,不觉中丢弃了同伴,眼下又准备抛弃自尊上门乞食。
“咦?”城楼上的锦衣人有些惊讶。
桃花巷子里,小乞丐正蹲在某家人门口一边看着他们一家人应节历新换上的鲜艳桃符,一边哭得稀里哗啦。发现老乞丐掉了队,他立即站起来,吸了鼻涕,用比脸还脏的手抹了眼泪,跌跌撞撞的去找丢失的老乞丐。
穿过桃花巷,穿过幺妹街。来到桃叶巷尾时他不自觉站住——树洞里的井龙王祠里供奉了食物!他走不动道儿了,双腿打颤,小乞儿知道神仙的贡品不能动,也知道自己和老六叔再吃不到东西就会死。神思纠结混乱间他无法支配身体不向贡桌方向走,终于他定在贡案前,伸出两只黝黑细瘦如乌鸡爪的手,攥住供奉的白糕和一小块麦芽糖,然后双膝一弯重重跪下,眼泪又簌簌流下,“龙王老爷,我…嗝…我和我六叔太…嗝…太饿了,妄动了您的贡品,对…嗝…对不起,求您赐食!我日后…嗝…必会回报,为您洒扫庙庭…嗝…认认真真抄《敬龙王降水疏》…嗝…烧给您。”
顾不上泪水流进嘴里苦咸苦咸的,他抓住白糕便往嘴里塞,又一面跑。忽然,他又折回贡案前,抖擞着手抓住一块猪头肉。吃饭的时间里一般城里人都会准时全家围座,即使在城外有家室的人也会在炊烟升起时及时赶到家中,小乞丐知道没人会看见自己偷拿贡品,他还是无比害怕,紧紧攥住食物,步履尽量放轻,同处寻找落单老乞丐。
下一秒,他看到趴在井栏边的老乞丐——他一只手垂入井口作捞月状,一只脚勾在井边一座老树墩子上。
小乞丐惊疑道“你在干嘛呢?”
老乞丐却精神大振,伶利得一辘轳坐起,明明三天未进食却精神得同刚刚饱餐了一顿。
小乞丐揉揉眼,他刚才好像看到老乞丐把手从井里伸出时握着什么东西,大概是看花了吧,这井水位离井口远,就算把一个成年人整个身子伸进去也够不到水面——老六叔大约是想喝水,拉不动水桶一时昏了头。
打消疑惑,他向老乞丐递去那块猪头肉。老乞丐绿了眼接过来狼吞虎咽,猛然间老人吞咽的动作顿住了,他神色复杂看向小乞丐,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良久,回光返照的他终于濒临死亡,一直支撑着他从井里拿回东西的气力耗尽了,捧着食物的手舍不得垂下,身体渐渐和手中贡品一样僵硬。
临了,他说:“别喝井里的水。”
小乞丐一片茫茫然,心想:这是他的遗言。
酒池钓珠
大夏王朝国都斟鄩。
碧空如洗,白玉京高悬人间之上。
白玉京内,桂影娑婆。汉白玉阑干上一双玉腕光洁,艳紫色的袍袖被揽到肘间,茜红色抹胸在绣纹鸾袍内干脆利落的半掩半露。
桂树下绰绰人影攸尔就至近前,是吴刚。
吴刚从不将目光放在鸾袍前襟细致的殷红缕金鸾凤纹或是半露出的茜红色抹胸上,只是拱手恭敬道“夫人,天子下旨召您去琼室。”
鸾袍的主人沉默不语,挥臂展袖,整理袍服,拔下髻上的金钗,拢了拢垂泻至脚踝的三千青丝。
骞然,她偏头对吴刚一笑,笑容清澈宛若稚童,与妖娆的紫袍和艳丽的妆容形成鲜明到可憎的对比。
妹喜用力将金钗断开,把一股递给吴刚,另一股仔细地收在袖内。
吴刚小心翼翼的接过来,白色的绢帕包住,将绢帕一角的几颗金桂露出来,放在心口。
全程寂静。
妹喜拂袖转身,木樨香寥落。她如刚想起什么一般对前方琼室玉殿朗声道“谨遵天子旨意。”身姿翩然远去。
轻软的声音带有刚气,似曾相识的坚毅,吴刚紧了紧不知什么时候攥住的拳头。
妹喜到了琼室,满室狼籍,无地下脚。
“过来。”殿深处传来男子的命令。
进殿须赤足,可妹喜不想用脚触碰满地酒渍、凌乱衣衫及白玉碎片。她犹豫着开始脱鞋脱袜。
“过来。”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不喜欢等人,更不喜欢把一句话重复两遍。
妹喜咬牙抬脚,却没落在意想中的白玉碎片上。
她凝神一望,平空生起了金色的莲花托住玉足,千朵万朵,错落有致,汇成一条莲花径,通向琼堂深处。
她立即踏上,轻盈地向大殿深处走去。金色的莲花光韵幽幽,满室生辉,映得佳人神气凛然,不可逼视。
殿内华服玉冠的年轻男子从王座上起身,看样子有些不耐。妹喜上前轻柔的挽住这位年轻天子。
“琼室已成,当作夜宫。走,去看孤的夜宫。”男声清润飞扬。
于是年轻的天子带着妹喜七拐八绕走出机关重重的琼室。
从后殿踏出时,妹喜的呼吸一窒。
夜宫其言并不是宫殿,而是一片巨大的池子,旁边另有一池名酒池。
池内赤裸的男女混杂其中,嬉笑歌舞。
年轻的天子笑了,一把搂住妹喜的腰,指着池边树林中露出一方华美廊檐处,笑眯眯的说:“去!”
看样子天子心情极好,熟悉天子的喜怒无常了,妹喜知道此时施展部分心意也无妨,天子不会发怒。
于是,她不报以笑容,而是冰冷道“不。”
天子果然不动怒,而是低伏作小,温柔的劝道“去吧,那儿有你喜欢的。”顿了顿,他坦然道“刚才我确实在琼室里做了你不喜欢的事,也是故意不许奴婢们收拾。”
天子难得的解释意味着不能再任性下去。
她嘟嘟嘴以示委屈,冷笑一声,抬脚往华美的廊檐走。
天子果然吃这一套,他轻佻的吹了个口哨,心情极佳。
妹喜出来时白玉京已灯火通明,她佩剑带冠,梳洗已毕,被娇艳的宫女迎到酒池。
禁中一片灯火通明。她思绪万千,身上软甲佩剑对自己而言其实并没有他想的那么重要,毕竟当初的自己就是穿着甲佩着剑,在战场外成为他的俘虏。
走近酒池,出乎意料的是酒池不亮一盏,与通明的宫禁形成反差。
“都退下。”
宫女们被她遣散,酒池一片寂静。
池面上有莫明的辉光流动,似有游鱼在池内游动,光影摇曳,池面上波光粼粼。
年轻的天子冕服齐整,面色肃然,双腿盘坐,持杆垂钓。
妹喜轻轻地缓步走向天子,她看见天子示意她屏息。
下一刻,天子毫无征兆提起钓杆,直钩钩起一颗硕大无比的宝珠,珠光流溯,竟压倒了满池的辉光。
年轻的天子轻松的将宝珠从直钩上摘下来,随意向妹喜抛去。面上却无得意之情,隐有忧虑。
妹喜伸手接住宝珠,沉沉如金铁。
天子丢下钓杆,走近妹喜,轻柔的拨出妹喜的佩剑。
他剑指昆吾,粗鲁的扯过妹喜搂在怀中,低声道“随我一战,人道必不遂魔道。”
妹喜肃然接剑,沉声道“如君所愿。”
如她所料,乱自上始,天下煌煌却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心头跳得厉害,她隐隐听到魔种的某种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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