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守》——冽无卿
第一章“返家”
“滴滴……”一辆别克k-44缓慢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中心大街。在这个平均每人每月工资二三十块的年代,汽车成了人群中扎眼的存在。老百姓不约而同地将视线偷偷放在了坐在车上的人,好像多看几眼就能沾上点财神的运气。
正值三伏的头伏的北平空气里都少不了闷热。沈春秋庆幸自己今天穿上了上海的旗袍。这样热的天,让刚从上海回来的沈春秋有些烦闷。不过,更让她烦闷的是人们从她进入北平开始就一直从未离开的视线。她不过就是初来乍到,招摇了些。除了自己这辆车,沈春秋还真没觉得自己和这些长着俩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人有什么不一样。她和他们对视也不是,不和他们打招呼也不是。沈春秋只好把头上的遮阳帽低了又低,遮住上半张脸才罢休。她扶额假寐,却隔绝不了周围吵杂的议论声。沈春秋觉得身旁有万只知了在一刻不停地嚷嚷。
“小方,抄近道!”沈春秋动了动薄唇。上面已经被晒得起了皮。“是,长官!”小方一脚油门进了小道,周围多了几分清净。小道房屋林立,留了许多阴影。沈春秋摘下帽子,一张蛇蝎美人脸跃然呈现。她的身上,没有女子的柔情似水,却有多年从军训练出的坚忍和刚毅。她本该看起来清冷生人勿近,却偏偏眼角长了一颗美人痣。这样清丽的面容,却是黄埔军校里令人闻风丧胆的“杀神”。她的导师曾经评价过她,是天生的军人,是军队之神。没有她沈春秋,就不会有所谓的军魂。当然,在她来看,这都是旁人的虚夸罢了。当务之急,是返家祭奠奶奶,顺便探望老爷子。
北平的阳光炽热,光芒四射。路旁的树受了虫害,永远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不夸张的说,地面温度简直可以蒸熟鸡蛋。当沈春秋踏着平底鞋进家门时,她简直要爱上老爷子了!
十三岁离家的沈春秋,万万没有想到老爷子会在她回来前在后院开出一眼冰泉!沈春秋站在冰泉边,身体和心里的燥热感消弭殆尽。丝丝凉气像奶奶做的凉皮美美地飘到了心底。冷气环绕,雾气纷扰,从荷兰托朋友捎给老爷子的郁金香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开满了整个院落。记得奶奶生前最爱郁金香。老爷子虽然总是和奶奶吵架,却还是在奶奶去世后保持着奶奶的习惯。或许,老爷子打心底里还是爱奶奶的。
沈春秋看着郁金香失神了一会儿,扭头去了书房。旁边的小方试探地说:“不用我去通知上将吗?”沈春秋失笑:“他老爷子最爱呆的地界就是书房,多年的习惯哪里会改?”
南有孙周邓,北有沈叶何。
眼前这位站在书桌前,挥毫如墨,下笔如有神的老头儿,就是大名鼎鼎的北平沈家当家沈晏兴。不过沈春秋觉得还是老爷子这个称呼比较顺口。
老爷子一行草书写完,心满意足地欣赏出自他本人手的佳作,满意地端起旁边的杯子就要喝。沈春秋一把抢过,调笑道“老爷子,您什么时候改喝墨水啦?”老爷子这才发现,方才那杯子里,是黑漆漆的文墨。怪他自己,洋洋得意忘了形。老爷子端起另一个杯子,先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再往杯子里定睛瞅了瞅。好,不错,这是我的茶。刚准备喝却又被一双有力的手夺过。咦?我的茶呢?!
沈春秋斜靠在梨花木大交椅的椅背上,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武夷山母树大红袍。”老爷子狡猾地笑笑,镜片里的眼睛似乎总是那么明亮。“正是,老爷子我好不容易从老战友那儿搞来的。丫头,尝尝看,咋样?”沈春秋品味着方才那一口的余味,唇齿余香。“行啊,老头子。几年不见,都学会坑蒙拐骗了啊。这大红袍可是比我那辆车来的更贵,当年可是只有清朝皇帝才能喝到的啊!啧啧啧,改天,也给我二两呗?”老头子听完这话早就笑得合不拢嘴了,胡子抖了三抖。
“丫头,这次回来住几天呐?”
晚饭时分,沈春秋和老爷子难得见面,小方找来了几坛老酒。酒足饭饱,老爷子开始唠嗑。
“一个月吧。”沈春秋四处晃悠,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嘴里振振有词。“哟,清朝乾隆款粉彩胭脂水地番莲小碗。不错不错。”“明朝宣德祭红刻花莲瓣纹盘。这个好这个好。”“诶哟,刺金云龙纹紫釉观音瓶。这个看着就贵死啊。……”不仅给它们注明了种类,沈春秋还暗自在心底估摸了一下把它们卖出去的话能赚多少银子。
老爷子看着自家孙女恨不得把家里值钱的能卖的能拿出去卖的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由得默默担心了一下此刻还好好躺在书房柜子里的颜真卿真迹。这是要他忍痛割爱,自卖其身,自相残杀,互相伤害啊!
厅堂的烛光还算亮堂,没有闪瞎沈春秋的桃花眼。烛火随着沈春秋左顾右盼的身影来回晃动着。流出的蜡泪朱红色犹如在水一方的窈窕淑女玉体上突兀的朱砂痣。
“咦?老爷子,这照片是……”老爷子闻声拄着龙头拐杖走到沈春秋旁。突然间,沈春秋发现老爷子平时写草书那叫一个恣意潇洒的一双起老茧的手此时此刻却握着照片不停地颤抖。照片泛黄褪色,还带着一股夹藏在书中多年的书墨香。照片上,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少女坐在林中长椅上。言笑晏晏。但她的眼睛告诉沈春秋,她心里藏着悲伤。眼底,不知是不是照片老旧的缘故,有一个黑色墨点。可沈春秋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少女的肩膀上。那里,站着一只拢翅的鹰。它的羽毛乌黑靓丽,最让人移不开的是它的狭长而尖锐的红色眼睛。它像一匹饿狼,目光如炬。紧盯镜头,不躲不闪,好像随时会冲出安全距离将猎物撕碎。老爷子泪眼婆娑,沉默不语。
北平的风不像上海,沉醉在温柔乡里的风也带着几分撩拨的意味。郁金香在风中舒展着腰肢,舞姿倒可与上海夜总会的舞女相媲美。
老爷子走在前面,沈春秋走在后面。都保持着静默。或许,这是他们爷俩仅存的默契。
沈春秋撩起被风吹起的前额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上弦月的月光洋洋洒洒地铺满整个北平的静默、惆怅的夜。
沈春秋照顾老爷子睡下。接过老爷子的龙头拐杖放到墙角。其实,这拐杖装饰大过于实用,老爷子十六岁从军,南征北战,身子骨硬朗得很。
“丫头,明早用过饭后来后院,我有话跟你讲。”苍老却浑厚的声音浑然入耳。
“是,老爷子。”沈春秋猜测,或许明天,她就能亲耳听到到老爷子年轻时的骁勇事迹了。难道,是关于那个女人?
第二章“回溯”
沈春秋走后,老爷子常戴的金边眼镜在桌子上静静地躺着,聆听风月,熠熠生辉。
沈春秋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人。长发高高竖起,白色衬衫,军绿色长裤,素颜清丽。这让小方想到了昨天见到的白色郁金香。
“秋姐,咱们该去后院了,老爷子正等着呐。”沈春秋狐疑,看了一眼身后的小方。何时成了“秋姐”?沈春秋想到昨晚的酒足饭饱。大概是自己喝醉了酒,又和人家称兄道弟了。
“从今天起还叫我长官。我还叫你小方。明白?”沈春秋拿出黄埔军校教官的狠样不置可否地看着小方。“明白!长官!”小方跟在沈春秋身后暗自腹诽,明明昨天是她穷追烂打非得让自己喊她‘秋姐’的,今天怎么就成了自己的不是了?果然是长官啊,翻脸比翻书都快!没事,只要不三天两头扣自己薪水就成,毕竟还是要娶媳妇儿的人啊!
雾气缭绕,更重几分的寒气,禽流感般包围了后院。郁金香身处此地,扮演着精灵的角色。宛如仙宫的后院,隐隐约约看见一人坐在亭中。一人一杯盏,几段风月情。
“老爷子。”“坐吧。”
桌上精致的茶具沈春秋已无心观摩。故事,更能吸引她。老爷子从袖中拿出照片,摩挲上面的人和鹰,像是在观赏一件绝美的艺术品。眼睛渐渐失神,陷入了尘世。
1933年1月3日,日军攻陷山海关。3月3日,热河省主席汤玉麟率部不战而逃,日军以120余骑兵前头部队,兵不血刃,进占承德。当时的中国正处于外敌侵扰的危难之际,而中国红军与国民党正处于水火不容,针锋相对的局面。沈晏兴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壮志凌云满腔热血地投身于革命事业。
“3月9日,日军向长城各口进犯。国民党29军冯治安师在喜峰口抗战,29军大刀队奋勇杀敌。我部在长城古北口一带与日军激战。战况焦灼,我部定将日寇擒于手下!”此时,前方交战处黑烟滚滚,我军战士的尸体被一一排列好土葬。他们,都是为国牺牲的英勇的烈士!日军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黑红的土地上。鲜血淋漓,滋养了一方沃土。没有人会怜悯他们,侵略,永远是可耻的!沈晏兴坐在阵地的战壕里,看着王以哲在记事本上写下这段话。远处,战火染红了半边天。
“旅长,你说,这仗我们会不会赢?”战士们围成一个小圆坐在草地上分析眼前的局势。沈晏兴也在里面,抱着枪擦拭残余的血迹。
“牺牲的战友会保佑我们。这场仗我军若输,怎对得起牺牲的战友?”王以哲沉着发声。身为国民党第一旅中将旅长,32岁的他身上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沉稳气质。日军来势汹汹,他不能打包票说我军一定会赢。况且战争,无论输赢,总会两败俱伤。总会有一群无辜的人,沦为战争的受害者。沈晏兴也沉默了,只是默默地擦拭着枪上的血污。上面,有日本人的血,也有战友无处安放的英魂。
身处战场,唯有两件事可想。一是战况,二是家人。又大又圆的月亮洒下一缕名为思念的光。
坐在角落里的一个战友轻声呢喃:“也不知道我老娘身子骨还硬不硬朗,我那刚过门的小媳妇有没有被人欺负了去,家里的柴米油盐还够不够。”
另一个战友也说了话“临走时我媳妇有了身子,到现在孩子应该一岁多了,我还不知道是男娃还是女娃。”
渐渐地,聊天内容被战友们对家人的思念所填满。
“我儿子应该该上学堂了吧……”
“我闺女不知道在学校表现好不好,老师有没有为难她,同学们有没有嘲笑她没娘……”
“以前我不听话我爹老拿苕帚抽我,不知道我儿子有没有和我一样挨我爹的打……”
“切,你那还算轻的!我一犯浑我娘就拿她缝棉被的大铁针扎我屁股,现在屁股上还有“马蜂窝”呢!”
……
沈晏兴在一旁听着他们打趣,想起自己的心上人。十六岁的少女扎着麻花辫,辫子又粗又直。现在回想起来,就连她眼角那颗小黑痣沈晏兴都觉得没来由的可爱。
“哎,沈晏兴,你不是有个打娘胎里就订了婚的小青梅吗?给大家伙说说你那小青梅呗?”沈晏兴被大家哄笑着要求介绍他那青梅竹马,不由得皱了眉。
沈晏兴有个娃娃亲,沈母在怀着他时曾与至交定下约定:若为一男一女即婚配。所以,从出生开始沈晏兴就已经有了婚配的妻子,名叫李文希。李文希从小就被寄养在沈家与沈晏兴青梅竹马。沈晏兴一直都把她当作自己的玩伴,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全都第一个给他的文希妹妹。他们之间情比金坚,相敬如宾,但沈晏兴知道这绝对不是文希以为的鹣鲽情深,举案齐眉。他只当文希是他的好妹妹,绝无二心,奈何文希却一味沉迷,情愿飞蛾扑火。
老爷子停了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沈春秋听到了一声隐隐的叹息。那段属于沈晏兴的十六岁,让如今古稀之年的他再次提起不禁叹了口气。沈春秋看了看照片上的少女,原来她是老爷子的心上人啊。沈春秋敢笃定,他口中的“心上人”不是令她挂念的已故的奶奶。
天边晨曦微露。沈晏兴古稀之年的叹息,心上人为何没能和沈晏兴白头偕老,沈春秋相信,故事中的谜团,终会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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