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演簿》：楔子

楔子

今日的天气并不是很暖和，我踩在冰凉的水面上，不声不响的走着，说踩也许并不恰当，因为我全程都是飘着的，像一个孤魂野鬼，事实上我也的确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孤魂野鬼。

当鬼也好，鬼并没有像人这么坏的心肠。

河水是血红色的，上面飘着如雾一般的森森寒气，刺入魂魄，险些让灵魂都冻裂。可我曾在地府里得过一场造化，灵魂不灭不朽。

其他的幽魂都静静地站在岸边上，木偶一样，盯着我看。浅灰色的眼珠毫无生气的瞪视着。

他们聚在这里想夺走我的往生的机会。这种事我见过很多，鬼魂们为了抢一个往生的机会不惜一切。我见过一个运气好的鬼得到一个投胎机会被生生撕成碎片。连鬼都没得做。

如果是来叫我往生的我就把机会让出来好了，我心想。

反正我现在还不想走。前面带头的阴差虎着一张青白可怖的瘦削的脸，眼影里带着十分浓重的黑色，我在地府里待久了，知道这是死气极重的表现，他一张口，鲜红的舌头几乎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一般。“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把你们这些臭虫全扔进无生地狱里去！”

游魂们一哄而散。阴差暗骂了两句，又掉头走去，全过程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送我往生。

“地藏王大人要见你。”他找到我的时候如是说。

地藏王菩萨，黄泉界的主宰。十大阎罗在他面前都要矮一头。

我不知道地藏王为什么要召见我，也许是我偷练神功的事被发现了，但转念一想，就算被发现了地藏王菩萨也不至于亲自来找我问话。随便找个厉害一点的阴差就能把我投入十八层地狱，没必要。

这么一想我轻松了不少，带着满腹疑问被带到了地藏王菩萨的莲花座下。

地藏王菩萨的莲花座漂浮在血色的河水之上。地藏王灰白的眼眸带着无尽的岁月沧桑和威严，压低了阴差的脊梁。

我强自支撑着没有弯下腰。“汝是何人？”他张开口，大道之音震耳袭来。

“我，我记不太清了，我只知自己姓赵，赵……匡……胤，”我顿了一下，“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地藏王菩萨的扭头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动容，“宋太祖？”他这一抬眼，惹得山河变色，头顶上的万丈黄泉在崩塌轰鸣。他身子前倾，细细的端详我的面容，“果然有帝王之像。”

我看着脚下流淌着的河水，面无表情，“什么帝王？我只是一介孤魂野鬼。”

他微微一笑，“你是皇帝，怎么在此沉沦许久？需知就算是诸天神灵也需对九五之尊礼敬三分。”

“我又算什么皇帝？只是一个失败者。失败者又怎能享受皇帝的尊崇？”我摇头。

“赵光义虽篡了你的位，可他无法抹杀你是大宋开国之君的事实。”

“可我终究是败了，不管老二他使了什么卑鄙的手段谋得的皇位，我终究是败了。”

“我死之后，无人敢哭我，无人敢偷偷祭我，我最信任的老哥哥也背叛我，满朝文武更不敢出言帮扶我的子孙。”我深吸一口气，“我活着的时候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死后也是一个真正的孤魂野鬼！”

“你心中可有怨？”

“无怨”

“赵光义的子孙代代凋零，他自己也因为北伐失败而郁结而死，你的仇算是报了。”

“他空长了一个包天的野心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他，不是辽国萧后的对手。”我依然面无表情。

“那你又有什么不满，又有什么心愿未了？”他说。

“我想找一个人，而你，帮不了我。”我凝视着他，“你不是地藏，你是何人？”

他端坐在莲花上，洒然一笑，忽然变了另一张脸。

阴差惊诧至极欲拔刀出鞘。

而他的身形以一个别扭的姿势顿在了刚抽出刀一寸的位置上，眼中的惊诧也定格了一般，久久的停在了深深的眼窝里。

我低下头，脚下的河水竟也凝固了，一个小小的浪花停在了半空。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们默默地对视着，久久不说话。一团雾一样的东西挡住了他的面孔，两道目光剑透过雾气剑一样斩在我身上，“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你也说了我是帝王，帝王死后可以位列仙班的，”我歪着头，“当初地藏王要我上天庭，我拒绝了，如今你又来问我为何在此，所以你不是地藏。”我抬起头，“你找我为了什么？”

他的目光泰山一样压在我身上，可我顶住了，脚步没有挪动分毫。他盯视了一会儿，又移开了，笑到:“不错。不愧是曾经做过王的人，成了鬼照样是鬼雄一个。”他话锋一转，“你待在地府里几百年不走又为了什么？”

我有些茫然，许久，说:“我，我在找一个人，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你找到了吗？”

我摇摇头。

“我等了那么久，一直等到赵光义死去，等到大宋灭亡都没有等到。”我苦笑。

“或许我知道那个人在那里也说不定。”他立起身来，流云在他身上流淌。

“你还有一个来世。那个人在临死前为你留了一线生机，”他的语气平淡却如惊雷一般在我耳边炸起。“你，要不要？”

“你见过？”

“几百年前，我见过那个人，她求我，给了你一线生机。只要你跟我走，转世，说不定就可以找到她。”

我颔首，正要答应。忽然这方天地震荡了一下，阴差的刀一下拔出了鞘，脚下的河水也开始滔滔而流。一只巨手从天上覆压而下，“何处妖人！胆敢在阴间放肆！”

“不好，被发现了！”他仰起头，身上涌起滔天的戾气。裹挟着一股灰蒙蒙的雾，冲天而起。“我还能拖住他一段时间要不要跟我走随你自己！”

“我怎么相信你的话？”

他一甩袖子，一个东西落到了我怀里。

这是一枚普普通通的珍珠簪子。

不名贵，但却是我当年亲手为她戴上的。

第一章:从前有座山

太阳慢悠悠的从东山晃出来，像一枚温吞吞的水煮蛋怎么也温暖不了这高高的山顶。

翠微山的山上有一间小庙，张琰和师弟两个人拥着一床破旧的棉被对着一堆小小的火苗取暖，这团火真的是很小，火焰燃得太久已经变成了暗淡的蓝色，在从小破庙墙壁上的缝隙中透出的寒风下奄奄一息。又一阵寒风吹过，师弟整个人都瑟缩在被子里，面前的火一丝声音都没有就化成了一缕青烟。

张琰用手里的小木叉子去拨弄着只剩一丁点火星子的柴火堆，可怎么撩都点不起来。张琰干脆把木叉子都丢了进去。

“师兄，师傅他什么时候回来呀，我现在又冷又饿。”十岁的小师弟李虎从被窝里探出个脑袋来，委委屈屈的说到。由于缺少供暖的原因他的一张小脸上竟有一丝青白之色。张琰身上大半的被子都盖在了他身上，可他毕竟还小，整个人窝在那里打着哆嗦。

张琰的眼中闪过一丝疼爱，“冷就再坚持一下，太阳马上就出来了，到时候我们出去晒太阳。”

小师弟:“……”怎么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你身为师兄不应该把自己私藏的酒和肉干贡献出来吗？

张琰装作没有看见他可怜兮兮的表情，一把将他身上的被子拉开。“行了行了，别装死！咱们是修行之人，你冻死一个我看看！”

李虎瘪着嘴，从地上站起身来。拿起自己的衣物穿戴好。“修行之人怎么了，修行之人大秋天的住这么高的山上也冷啊……”

“你冲我发什么牢骚？要怪怪咱们师傅去，要不是他卖假药给人发现咱们至于连山都不敢下吗？”张琰撇撇嘴，“平时我还可以下山，进城里赌上个几把，好歹能赢一些银子买一些鸡鸭羊肉什么都填填肚子，可现在我敢下山吗？被人抓到，那要打几板子你知道吗？”张琰拍拍手一脸恨铁不成钢。

李虎小声嘟囔到:“可卖假药的主意不是你给师傅出的吗？”

张琰一时语塞，“……嗯，这个，也不能怪我呀……我这不是为了能填饱咱们的肚子争取早日摆脱这个小破庙，住上好一点的房子吗？再说了我都已经跟他说了我们做完一笔买卖后换个地方，小本，又不容易被抓，谁知道他玩这么大，连地方都不带换的……被抓了怪我咯？”

小师弟垂头丧气，像被霜打了的茄子。张琰一时无言，想我赵匡胤何时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我是谁？太祖诶！就算是再倒霉的时候都顿顿有鸡汤，觉觉有暖床。怎么会到这步田地？

张琰，也就是前世的赵匡胤，坐在冰凉的石板上，追悔着前十三年那失败，啊不，简直是堪称错误的人生！

赵匡胤来到这个世界之时，还是一个小婴儿，被人丢在路边上。

那时飘着满天白雪。

张琰被塞在襁褓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时，一双臂膀将他抱起……张琰仿佛看到了一张柔和带着充满母爱微笑的脸……可正当他准备嚎上两嗓子，卖卖萌的时候，却忽然失声了。眼前这个家伙跟他脑补的“贤惠善良、充满母爱”的形象有些出入。

只见眼前的这个家伙长的獐头鼠目，皮包瘦骨的。头发稀疏不说，唇边还留着两撇小胡子，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那额角上贴着的一个狗皮膏药简直就是点睛之笔！

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张琰木了一下，随即放声大哭起来，稚嫩的手脚在小被单里使劲折腾。

那个人以为张琰很喜欢他，乐呵呵的把他抱在怀里，居然还撅着嘴逗他，“哦哦，小乖乖不哭了，乖，等一下我给你糖糖吃……”

“……”张琰快吐了，张琰还小，很多表情动作做不出来，否则他一定往这个家伙脸上吐口水。

更过分的还在后面，他的手解开襁褓，伸手就扒拉开张琰的两腿，张琰浑身一抖，蛋蛋露在了寒风里。“喔，是个男娃娃！”那个家伙一脸惊喜，张琰一脸惊吓。他抱着张琰手抖得说不出话来。

这年头女娃娃有的捡，可把一个男娃扔掉的是少之又少。

这个男子姓张，刚好张琰怀里的一个玉牌上也刻着张的字样。老张高兴坏了，这是上天送来的徒弟。

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大半生终于也能有一个徒儿传承衣钵了，老张喜极而泣。他高兴的拿手指弹了一下张琰的小雀雀。那个小雀雀黑黑的精神的很。

张琰:“……”而后“！！！！！！”

“大胆刁民！你怎么敢？！怎么敢！我，我，朕要将你碎尸万段！满门抄斩！五马分尸！所有亲族全部罚铜一万斤，十代以内不准科举！不对，朕要把你全族都杀了！十族！！”张琰脑子里烟花爆竹响成一片，也不管碎尸万段和五马分尸的先后逻辑问题，挥舞着手臂就要把这个猥琐大叔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然而，张琰的巴掌挥出也只是不重不轻的印在了他那一张比树皮还厚的老脸上，“啪”的一声，连脸皮都没有抖动一下。

张琰:“……”

老张不以为意，抱起张琰“啪叽”一声就往张琰白嫩嫩的小肥脸上亲了一口，“臭小子，怎么这么有劲儿。好啊，将来肯定好养活！”

张琰懵了一下，老张的口水还挂在他脸上，他的嘴一咧，哭了起来。这次是真的哭了，在老张怀里哭的一抖一抖的。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来人啊，护驾啊！朕封你们当异姓王，世袭罔替啊！……”他张着一双莲藕一般白嫩的小手，想回到那个草窝里，可任凭他两腿乱蹬，就是没有挪动分毫。

“乖，别闹。”老张慈爱的笑笑把他往肩上送了送，大步远去。

雪很快掩埋了一地痕迹。

……

张琰叹了口气，早知如此，我就在那个草窝窝里自行了断算了。

这些年，张琰跟着老张这个便宜师傅到处走南闯北，准确来说是骗吃骗喝。

算过命，摆过摊，倒过春宫，卖过花。更有甚者，他们俩还演过一出双簧，卖身葬父！把张琰打扮成一个水灵灵的女娃，老张躺地上脸涂成紫黑色，挺尸。附近一家青楼的老鸨出来一看，眼睛就亮了，这么水灵的美人坯子现在不抢购将来得花十倍价钱。她当机立断，掏了二十两银子出来。一般来说一口棺材花五六两就可以了，老鸨子一下给了三四倍，享受着众人崇敬的目光施施然扭着屁股回去了，还有战利品，“小美人”张细妹。

大晚上，一个老家伙人模狗样的进了这家生意红火的青楼。花天酒地一翻后，出来时手里却牵着一个小童，一把折扇在胸前花蝴蝶一样飞。

门口的龟公看了一眼，笑道:“这位客官，您逛青楼还带孙子来，不怕带坏小孩子啊？”这位客人大手一挥，“带他出来涨涨见识！”

龟公一笑，让开了一条路。

天明时分，整个怡红院里鸡飞狗跳，无他，老鸨子花了大价钱准备培养成花魁的小娘子“小桃红”不见了。

“小桃红”张琰拖着老张，爷俩在官道上狂奔，一骑绝尘。老张一边跑一边掂掂怀里都几十两沉甸甸的银子，喜的眉开眼笑，“发了发了，这次咱们发了！”张琰头也不回，“这些银子要分我一半！”

“好说，好说。”

跟在老张身边的这几年，张琰什么缺德事儿都干了个遍。把自己堂堂帝王之尊的颜面都丢了个干干净净。什么打闷棍啊，仙人跳啦，简直是家常便饭一样。“啊，无量天尊保佑，这不是我干的，要怪就怪老张吧！”

老张和张琰在外漂泊近十年，总算不漂泊了，找到一个小寺庙直接住进去。

又明年，张琰多了一个小师弟。

老张身为一个道人，却住在佛寺里，这让他感觉不太好，于是他打算把佛像改成三清老君像。但老张高估了自己的水平，才一凿下去，这像就裂的不成样子，老张几榔头下去，佛像得塌了有一半，这下好了，佛像没有了，老张梦寐以求的三清像也毁了。

老张没有办法，找了一块木板，上面歪歪斜斜的写了几个大字，真我观。

“师傅怎么还不来，不会是被人抓住打死了吧？”李虎现在一脸怨念。

“放心，他死不了。”张琰也懒洋洋的。

“为什么呀？”

“他呀，什么道法都只学了个半吊子，只有神行法他学的最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哦，他是为了逃跑时不被人追上打死是不是？”

“孺子可教。”

太阳渐渐大起来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张琰的困意涌了上来。他打个哈欠，打算回去睡个回笼觉。忽然远远的有人一声大吼，“徒儿们，老子回来了！”这声音太过亢奋，屋檐上的瓦从屋脊震落，“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张琰回头一看，只见这失踪了几天的老家伙，一脸兴奋的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

在他身边，一个骑马的女人看着他们，面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