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末日人生》： 深深的孤独

第一章 深深的孤独

王俊睁开眼，看了一眼放在床头的机械手表，早上快八点了，睡意还没有完全消退。算了，起床吧。拉开窗帘，看看混乱不堪又寂静无声的街道，再看看有些阴沉的天色。转头又看见刻在墙上的正字，刚好六个。心里从刚起床时的平静一下子又变得百感交集起来……

 面对这个也许只有他一个人存在的世界，正好一个月了。

 八月底，虽然阴天，依旧闷热。

 王俊从堆在床边的衣服里随手抓了起一条蓝色的短裤和一件黑色短袖，又从桌子上拿上手电和一排五号电池，一股脑儿装在双肩背书包里，光着屁股趿拉着鞋就出了住处。

 住的这个地方并不是他自己的家。住在这里是疫情发生后他离开家住的第一个地方，市中心的平房区。

 从住的平房小院儿出来向右转进胡同，10米左右就是马路。道路两边有清脆的树木，树木背后都是沿街的门脸。本就不宽的马路上七扭八歪的停放着各种品牌型号的车辆，脏兮兮的街道也无人清理，凌乱不堪。

 看着满目狼藉的街景，王俊想起了以往岁月里无数次经过这里的情景。小学时周末放假，父母领着自己挤在闷热的公交车里路过这里。母亲每每抱怨天热路远，不该出门，而父亲饶有兴致地念叨着城里美食的名字，卤煮火烧，豆汁儿焦圈儿，麻豆腐，烤羊肉串儿；高中时候，好几个同学一起骑着自行车路过这里，冻得手通红，只为了去韩国城买几件元旦表演节目用的演出服装；工作以后，好兄弟带着自己的女朋友，依然是路过这里，请大家去繁华的综合卖场看电影，吃大餐，然后喝醉酒哭着蛋逼……

 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些或温馨或胡闹的青春岁月，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全部止步在了回忆里。

王俊走到一辆浇灌绿植的洒水车旁，熟练地打开了水管阀门，凉爽的中水从头上倾泻而下。

 “哎呦，凉，呦呦，爽，爽。”

 王俊自言自语着。

 他随手拿起旁边地上的洗发水，这是昨天用完就放在那里的。

 当身体完全适应了水温后，王俊开始观察四周，看见二十多米远处离自己最近的几具尸体。他心中早已对这些充画上了一大堆的问号。一个月过去了，天气闷热潮湿，还下了几场雨，所有感染后死去的人，却无一例外都保持着离开时的形态，没有变鼓腐烂的驱壳，没有恶臭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他们就在那儿待着，感觉像是睡着了，没有痛苦，很安详。唯一而且共同的变化，就是这些尸体越来越白，越来越硬，像是一簇簇银白色的植物，从地上，车里长了出来，慢慢地又变得像石头一样。

 几只流浪的野狗从尸体旁路过，自顾自地嗅着四周，却没有一只狗对躺在地上的人类尸体感兴趣，好像在它们眼里这些真的就只是植物或石头。

 麻雀也在树上飞来飞去，一切平静如往常，仿佛人类从来没有在世间出现过。

 那么，这些道路两旁温馨的小店铺，车辆，柏油马路，指示灯，远处的钢铁丛林，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失去亲人的痛苦，如深陷茫茫宇宙般的孤独感，对自己何去何从的迷茫，这些感受又是从哪里来的呢！？那自己又是什么，从哪里来的呢……王俊的心里塞满了这些带着荆棘的问题，生长着搅动着。“操！”他穿上衣服，点了支烟，从路对面儿的便利店里拿了两瓶矿泉水，一瓶二锅头和一大把真空封装的脆皮肠，沿着便道像南走去了。

 王俊已经承受了太久的孤独，所以他认为最重要也是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看看能不能找到和他一样幸运的在这场浩劫中幸存下来的人。昔日的城市中连同本地人与外来务工人员，人口基数超过了2000万，各种各样的超市，便利店，商场，小商品市场等满布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穿和住没有大的问题。虽然城市停水停电，但许多保质期在一年以上罐装食品和干货累食品，包括饮用水，在变质之前根本不用担心短缺问题。目前为止王俊的身体状况也很好，几乎没有皮外伤，唯一让他发怵的，是自己在心理健康层面出现的问题。焦虑，无助，孤独，以及由这些负面情绪生产出的抑郁心理，是目前为止最大的敌人，王俊深知这些阴暗的心里垃圾会把他引入死亡的深渊，但无济于事，因为根本就摆脱不了。尤其是到了夜里，黑暗限制住他的所有行动，无所事事的时候，恐惧油然而生。对于一个在夜晚连穿过自己家客厅去卫生间都要打开家里所有的灯的人来说，这种境遇太过于虐心了。住所里堆满了从附近搜罗的烟酒，尤其是酒，都是好酒，精神临近崩溃的时候，一口气喝上半斤，才能暂时得到解脱。以至于一个月的时间里，酒量比原来好了不少。

 所以，王俊做了一个决定，就是先找到和自己一样的人，哪怕他是个变态杀人狂，或是个悲观末日论者，哪怕是个精神病患者，都无所谓。只要是活人就行，后面的事再说。

 就这样王俊每天不停地寻找，每天早上以住所为圆心向着不同的方向寻找，天黑之前赶紧往回返。找遍了几乎方圆二十公里内所有的建筑，撬开了几乎所有能撬开的门。

 起初，他的心里还对每扇门后面的世界有一些好奇。什么样的房屋结构，屋里有哪些陈设……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好奇心也没有了。只有挂在墙上的照片和偶尔一些房间中或饿死或瘦成皮包骨头的宠物猫狗，提醒着他这里原来是人住的地方。

 再找不到活人，我也死了算了……

 王俊心里这么想着。这肯定不是自暴自弃那么简单。

 已经有那么两次，晚上借着酒劲，差点儿吃下一整瓶的艾司唑仑，最后关头救下他的，也是恐惧，是自己对死亡的恐惧。

 再等等，再找找看，没去的地方太多了……

唉……

 人类几千年文明留给王俊的所有遗产，此刻竟然比不上一个活生生的伙伴。

第二章 最打动人的自杀现场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王俊走在大街上，大声哼唱着自己熟悉的歌曲，试图给自己壮胆儿。下一秒钟，在路过一家房产中介的门脸房时，思维也随眼睛看到的事物瞬间转换，“哼，这回没人发愁买不起房了，连他妈人都没了”。想到这里，王俊大喊起来“买房了啊，一块钱一平米”。然后苦涩地笑了起来，直到意识到不会有人理会自己了，才收住声，收住着肆意发泄的无趣，继续往前走。

 王俊在马路上看到任何招牌，横幅，都会大声喊出来上面的字，这倒不是在排挤寂寞。而是源于他看过的一篇报道：一个二战飞行员迫降到了一座孤岛，过着几十年如一日的孤独生活，由于没有人和老人交流，以至于语言表达能力退化，回归人类社会时竟一时无法与人正常交流。

 王俊不想变成这样。孤岛上的老人和他的处境虽然不一样，但他顽固的训练语言，就是为了在见到活人时不至于连话都说不出来。如此无聊的事情此刻竟成了他的信仰。

 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区，王俊看了看表，下午一点钟，天还是阴着，无比闷热。今天走的比往常都快，当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他看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场，广场西侧北侧沿街，场中央停着两辆商务车，略显空旷，而更多的车集中在车辆出口和马路之间，车内的尸体也都安详的或趴着或坐着。广场另一侧是一个二十几层的写字楼，玻璃外层，死气沉沉。

 眼前的一切王俊早已见怪不怪，像这样的写字楼，他几乎没进去过，在他的心里，黑暗未知的室内空间远比外面的尸横遍野恐怖。唯一一次进这类地方也只是在一家商场一层奢侈品区拿了一块江诗丹顿的机械手表用以确定每天的具体时间，其余时间都是在平房胡同，老旧小区里转悠。至少外面还不时有流浪动物经过，还有些许活的气息。

 王俊在广场处找到一个干静的地方坐下来。拿出二锅头和脆皮肠，味同嚼蜡般地一口酒一口肉地吃了起来。

 这么多天了，也没吃过什么正经的饭菜。天天就是这么凑合着。这世界的变化让他寝食难安，借着酒往下顺顺，才能吃点东西。最近食欲稍好了些，走累了倒也知道饿了。

 饭吃到一半儿，王俊远远看见了写字楼玻璃门里一坨像是尸体的东西。人在无聊时更容易产生好奇，于是他快步跑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一看不要紧，瞬间把刚刚吃下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隔着玻璃门已经闻到了恶臭的味道。正是尸体高度腐烂，身上爬满了驱虫。手腕处明显的伤口，和地上已经干涸的大片血迹。

 呕………呕………

 “太恶心了，我真是闲的没事儿干了呕………” 

 王俊可能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不停地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头。

 地上带着酒味的呕吐物在腐烂的尸臭面前不值一提。

王俊又快步跑回刚才的位置，拿起酒咣咣就是两口。压了压惊。装好剩下的食物，准备离开了。

 刚迈开腿，突然若有所思起来。

 不对呀，这人怎么烂了？！！

 意识到这一问题，王俊赶忙再次朝写字楼门口冲去，一脚踹开玻璃门，然后在现场不断地用眼睛扫视一切，思绪也在飞转。尸体的腐臭味从那一刻起已经停止散发，腐烂的驱壳也放弃了去挑战王俊的感官神经。

 王俊的心里非常清楚，如果尸体腐烂，说明眼前这个人的死，不是因为疫病！

 也就是说，这个人有可能与王俊一样，对病毒有着天生的免疫。

 “冷静，冷静”，王俊尽全力控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会有的，会有的”。

 一定会有线索，来推测这个人的死亡时间，是在疫情发生前，还是发生后的。

 王俊知道，从电视里播报疫情发生，到摧毁人类的全过程，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对于人类这个几十亿人口的庞大种群，毁灭几乎发生在一瞬间。军队都没有来得及调度，有些人甚至在家里做饭的时候都没有关闭天然气就先断了自己的气。数以万计的人群，车辆聚集在各大医院的门口，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们就安详地离开了世界。有些人倒在了工作岗位上，比如发电站，天然气厂，自来水公司的一些员工在去世之前可能已经关闭了设施，以避免灾难性的后果。

 这么短的时间，人们根本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许多在国外电影中出现过的打砸抢事件根本没有发生。许多人在相互照顾中死去。正常人根本没有时间酝酿自杀。王俊这么想着……

 那如果是事件发生之前呢？

 这更不可能，没有人会选在人流密集区域的写字楼正门自杀，更不和逻辑。

 一边儿分析着，一边儿环顾四周，偌大的一层大厅放眼望去，再也没看到其他变白变硬的尸体。

 这里肯定被清理过！！！

 王俊难掩心中的激动，感觉心已经冲到了头顶。他径直走向前台接待处，直接从一米高的桌台跳到了另一侧。

 一个橘黄色的防潮垫就在那里，旁边还有几个户外用的，做饭用的气罐儿。

 现在可以肯定了，这个人是灾难发生之后，在这里自杀的。

 王俊哭了，笑着。

 笑出了声音……

 好半天，王俊才平复了心情。

 这时，刚刚翻阅过的桌台上，一个看上去崭新的笔记本引起了王俊的注意，褐色的封面上有一个大大的鞋印，是自己刚刚踩上去的。

 打开笔记本，只有前面的寥寥数页被文字堆满。后面大片的空白页，是一个绝望的人还没有来得及续写的人生，这人生或许惨淡，或许悲壮，或许精彩绝伦也不可知。只是，无论出于什么动机，作者本人放弃了撰写，放弃了这生的机会……

 拿起本子，冷静下来的王俊又闻到了令人作呕的恶臭，“赶紧出去吧”。

 走出广场，王俊快步向住处走去。又是万千思绪，但多日来的疲惫似乎减去不少，脚步变得轻快，就好像在高压下一连上了一个月的班，终于拿到工资要回家了。

“这人真是的，能活下来比中彩票还难呀，你就这么不珍惜，哼，可悲呀。”

 从这时起，王俊布满荆棘的内心中，酝酿出了一股久违的正面情绪，那就是希望，是活下去的勇气。明天，后天，一个月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谁就会走过来，走进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