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恋人间》免费试读_刘溯源

第一章 无知（一）

　　火车在缓慢前行着，两旁的风景不断变换着。与外面深秋的阴冷不同，车里闹哄哄的场面总让人觉得烦闷燥热。车厢里弥漫着各种气味，脂粉、香水、汗水、泡面、开水、钢铁、泥土…….

——还有尼古丁。

恐怕在这里可以找到世界上任何一种味道，站在这节车厢最后的男孩猜想道。然后，他的眼睛又瞥向车厢中部的那团白雾。白雾的中心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看起来很健康。他已经观察他很久了，一开始他只是被他的后脑勺吸引，老头的后脑勺长的非常饱满，是他从未见过的，他想，侧脸应该很适合画素描。男孩一度以为他是残障人士。因为从登上火车开始，整整两个小时，老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刚才，他才点起一根烟。

男孩迈步走向老人。

最后一根了，得省着点抽，他想着，于是掐掉了正在燃烧的部分，把剩下的部分装进干瘪的烟盒里。然后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抬起头看见一个脏兮兮的男孩，他一身黑不溜秋的衣服和一撮一撮粘在一起的长长的头发，让他觉得他有大半个月没洗过澡。

男孩看着老人礼貌地笑了笑。短暂的安静之后，男孩唐突地开口了。

他问：“您是一个人来的吗？”

老人犹豫了一小会，点点头。然后继续打量眼前的男孩，他的脸上也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没有谁会不在乎自己的脸面。男孩开始极不协调地抓挠起额前的脏头发。

老人问起男孩的年龄。

十七。男孩报上自己的年龄之后就甩下背上的背包，然后面向老人一屁股坐在背包上。

“陪您聊会儿天吧”男孩耸耸肩摆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他发现这老头是个烟鬼，他身上散发着常年抽烟的人的味道，就像他爷爷。

老人不住地点头，突然意识到一个悲哀的事实，好久没人愿意陪他聊天了。想到这里，他又看看男孩，这会儿又觉得他还挺可爱的，至少笑起来的时候很真诚。

“您要去哪？”

“回老家。”

“您一个人吗？”。老人看到男孩拧起来的眉毛，不由得感到好笑，这模样让他想起他的一个朋友，他这次回去要找他确认一件事。

他哈哈笑了几声对男孩说：“我是偷偷回来的，他们都不知道。”

“离家出走？”男孩很激动，眼睛睁的老大，最后一个字的声音拖得很长。这说法让老人觉得耳目一新，对自己不告而别的愧疚感一下子烟消云散。笑声停止后，男孩又说：“我也是离家出走的，感觉超棒的！”他看向老人，似乎是在征求他的赞同，然而老人只是稍微点了一下头，这让他有点失望。

老人开始对这孩子提起兴趣了，他问男孩离家出走的原因。

“因为父母在闹离婚，我想让他们冷静冷静。”男孩笑着，看起来并不伤感。他问：“我这么做对吗？”

老人对此不置可否。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新年。”男孩回答。

男孩突然站起来，他甚至不知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但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男孩这突然的动作让老人着实吓了一跳，他轻轻抚摸着胸口。然后他听到男孩用激动的口吻说：“您带上我吧！”

老人笑着摆摆手。

“真的！您给我带路就行！钱的问题我自己能解决，不会拖累您的！”直到这时两人的谈话终于惊动他人了，周围的乘客向他们投来奇怪的目光。

老人连连否定。

“您不会怀疑我居心不良吧？”男孩在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之后马上想到一个消除误会的方法。他从那破烂的外套里面掏出他的身份证和学生证交道老人手里。“这些是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现在暂时交给你保管。”他依然用炙热的目光看着老人。

身份证和学生证看起来都不像假的，而且照片上的人确实是他。再看看他真诚的眼睛，老人没觉得他像骗子。但他心里还在纠结着。“你就不怕我是拐子？”

他吃吃笑了。“问出这句话就说明您不是。您就让我跟着您吧！人不疯狂枉少年嘛！”他说。

“或许会成为毕生难忘的经历哩！”

男孩的话在老人看来散发着光芒，这个脏兮兮的孩子让他看见了如同刚发芽的水稻般疯长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是他那具快要腐烂的身躯所不具备的，不，他立刻否定了自己，或许这种东西他从没有过。然后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

男孩开心地笑着，虽然他已经在外飘荡快一个月了，但今天无疑是最让他激动的一天。但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这老头可以相信。大概是因为他的后脑勺吧，他想着。

老人给男孩让出一半的地方，让他坐到自己旁边。男孩坐下来，把那破旧肮脏的书包放在双腿上。

火车依然在缓慢地前进着，老人觉得这速度刚好——能看清窗外的风景。

和着火车和铁轨摩擦的声音他们絮絮叨叨地聊了很多话。男孩感到很不可思议，他跟爸爸都没说过这么多话，爸爸好像永远只是爸爸，妈妈也是。

男孩提议为老人作一幅肖像画时，老人眼中闪现出奇异的光芒。

老人看着他从那脏兮兮的背包中费力地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画纸和画。男孩说：“我是学美术的，老师说我画的不错。”他咧嘴发出咯咯的笑声，老人发现他似乎很爱笑，这点也很像他那个朋友。

男孩要老人找一个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并保持不动，于是老人选择仰靠在座位上。男孩仔细观察老人好一会儿，然后在双腿上铺开画纸，他用一只削的尖尖的铅笔在粗糙的画纸上拉出长长的线条，随之而来的是笔尖与画纸的摩擦声。闭上眼睛，细细捕捉听到的声音，那声音或短或长，或重或轻，时而空白时而连续不断，简直就像一首曲子，这么想着，老人越是沉醉其中，教了半辈子书的他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开始沉入在这声音中。

男孩一边画画一边讲他的事给老人听。“他们要我做选择题——在他们中选一个。看到他们神色紧张地等我的回答时，我突然意识到原来在这场离婚大战中我才是那个最关键的因素。”他停下手中的笔，安静了好一会儿。

然后摩擦声再次响起。他接着说：“那天我本来背着书包是去学校的。走在马路边的时候，一辆大巴突然在我旁边停下，你说神奇吗？我鬼使神差地去敲车门，司机居然就让我上车了。”

老人在男孩的独白声中找到了他不曾得到的宁静，在这宁静中他慢慢下沉，慢慢下沉……

“我还是第一次离家那么远哩。”末了，他兀地缀上这么一句。

第二章 无知（二）

　　时间在男孩的笔尖缓缓流淌着。

但是，直到火车到站肖像画还没完成。

只剩下一些细部的光影没处理了，男孩感到非常遗憾。收拾画纸的时候，男孩看到老人裤子口袋里装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像个瓶子。

下了车，老人在车站买了两包香烟。男孩跟在老人身后来到指定的吸烟区。

老人熟练地点燃香烟，对着滤嘴轻吸一口，然后吐出一个姿态饱满的烟圈。男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发现他的心在蠢蠢欲动着。于是他开口请求：“能教我吸烟吗？”

“烟可不是好东西”，他说着，却仍在抽着下一口，他又吐出一个烟圈。然后他从烟盒里掏出两根递到男孩面前。“等你真的需要的时候自然就会了。”

男孩接过香烟，在脑中过了一遍老人的话，然后把它们装进上衣口袋。

男孩跟着老人来到老人乡下的家。

他是第一次来到如此偏僻的乡下。然而他跟着老人来到这个灯火通明的村庄时，他仿佛看见了新的世界。他们走过黑黢黢的涵洞，踏上新月下那条荧光色的小路，村庄像一条发光的长龙躺在小路边上，好像在他们没来之前它就已经在这里躺了一个世纪。

村头那唯一没有灯光的就是老人的家。

老人打开铁门的时候，男孩闻见了浓浓的铁锈味。

男孩跟在老人身后，他感到他的脚步明显加快了。他进入一个房间，拉亮灯，再到另一个房间里，拉亮灯，如此重复着……

最后他靠在满是灰尘的老沙发上哈哈大笑。此情此景，男孩心头涌起一股酸楚。随后，他在老人旁边坐下，把背包甩在一边。“来打扫吧！”男孩说。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慢悠悠地点燃，慢悠悠地抽了一口。“抽完这根吧”。

男孩仔细审视了一番他满脸的皱纹，然后摸摸口袋里的两根烟，将整个身体靠到沙发背上。

老人吐出一团白雾，然后将脸转向男孩，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随后快速地将那根烟吸完。

之后两人打来两盆水，老人从厨房找出两块抹布，男孩学着老人将抹布浸湿擦拭家具上的灰尘。男孩看到墙角处结成团的蜘蛛网，还在清扫沙发底下的时候看见了霉虫，也看到壁虎捕食的样子……这些都是他以前没见过的，他越是看着这些就越是兴奋。

老人有间不大的书房，里面的藏书看起来十分老旧，散发着浓浓的香气。

晚饭是男孩带来的面包。接过面包时，老人说：“明天陪我去见个老朋友吧，他肯定会喜欢你这样的小伙子！”

男孩高兴地从嘴里喷出面包屑。

男孩去洗澡时，他就坐在床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瓶子，紧紧攥着它，尽管灯光昏暗，他的老花眼看不清，但他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

男孩湿哒哒的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耳边让他很是烦躁。他想去卧室找一把剪子，结果看到老人那痛苦隐忍的表情。

男孩在门口大声地说：“帮我剪头发吧！”老人惊慌地将手中的东西藏起。

老人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副老花镜，他看了他一眼。接过剪子。

“眼睛还清楚的时候帮我大孙子剪过好几年，那会儿他还小。”老人喃喃自语。

第二天，老人早早带着男孩乘上前往县城的公交。男孩坐在座位上雕琢着那张素描，他发现他的手在不安地抖着，好像在催促着他尽快完成这张画。而他旁边的老人在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到县城他们又换了一辆公交，路上男孩从车窗远远地看见矗立在田野里的车站。

下车后，老人买了一塑料袋子苹果。男孩买了一个打火机，他把它装在口袋最里面。

男孩感到气氛有些奇怪——老头子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他在紧张。

然而，这种紧张感在他按门铃的时候尤为突出，他看得出来他犹豫了，他枯树枝般的手不住地颤抖。

开门的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一开门他就对老人热情地敞开怀抱，他叫他叔，男人领他们到屋里。

一番寒暄，看的出男人很高兴见到他这个叔，但老头子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在一旁盯着手机的男孩能觉察到这两者之间迥异的态度，他不知道老头在不安着什么，他不认为他嘴里说的无关紧要的话是他今天特地来这里的目的。

不知何故，老人突然在冗长的谈话间安静了片刻，然后老人问男人：“你爸呢？”

男人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叔，我知道你跟爸感情好，但你还是接受爸去世的事实吧。”老人兀的低下头。

男孩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不是不接受，而只是忘记了。他想起自己昨晚偷偷去老人房间，在他口袋里找到的那个瓶子。他查过那药，知道是用来治什么的。

离开的时候男人紧紧握住老人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他下次一定再来。老人满口答应。

出了那家的门之后，老人一句话也没有。

等车的时候，老人冷不丁地问：“你下一个地方准备去哪？”

“带上我这糟老头子吧！”男孩觉得老人身上散发着不一样的气息。

男孩惊讶地张大了嘴。

“明天就走！”老人对着男孩微笑着。

“老天！太棒了！”老人看到男孩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他的肌肉扯动着满是皱纹的脸，随后他发出了透彻响亮的笑声。

这夜似乎比他这辈子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漫长，老人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的空气很久，然后终于起身。他走到透射到屋里的月光中，从那瓶子里倒出两粒药丸，一口吞了下去。他想，必须承认，因为他确实忘了什么。他不能确定这种记忆丢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能确定他已经丢失了多少……

再这样中规中矩地活着就会将自己毫无意义地葬送了……要是有一天连自己也忘了那就太悲惨了……那孩子就是来协助我的，这时他更加确定了。

天色还未完全透亮，就有人来砸门。他被这隆隆的声音惊醒，踉踉跄跄地出了卧室。走路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奇怪，好像老了几十岁——应该是最近课程比较紧休息不够。

他没想到女儿一大早就找到这里来。“晶晶啊，学校放假了？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但他没想到女儿居然莫名其妙地抓着自己的手嚎啕大哭：“爸！对不起！我不该逼你去医院的……我们回去吧，我不会像之前那样逼你了。”他给女儿擦干眼泪。

“爸，那是谁呀？”

他看到男孩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你是谁呀？”

男孩没想到这老头子还真在这节骨眼上犯病。

“我是来采风的学生，昨天晚上因为没地方住才被收留的。您不记得啦？我还帮您画了肖像呢。”

男孩跑到房间找出昨晚终于完工的画。“谢谢您的照顾，就不打扰了。”男孩把画送给老人，然后背上背包离开。

出了门他就沿着小路一直跑，一直跑到跑不动。他甩下背包，着急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慌忙地点燃香烟用力地猛吸了一大口，结果被呛的直咳嗽，他气愤地扔掉香烟，仰着头看着东方初生的太阳好一会儿。

真是个没用的老头子，最后还是被打败了。

然后男孩走过去狠狠地将香烟踩烂。

“无聊……”他长叹一口气，他看到从自己口中呼出的淡淡白气。

天气已经这么冷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