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不时》： 序幕 ​

第一章 序幕 ​

小玄历1271年1月25日，寒冬，落霞州西山郡寒江城北郊。

漫天纷飞的雪花，从幽暗夜空中，从那被阴云遮挡的月光里落下来。这雪，是雅意的，毛绒绒的，洁白无瑕的。

同样也是残忍的，无情的雪......

云峦意识模糊地躺在这驿道旁的雪地里，鲜血从他那被撞破的后脑勺中淌出，融化了积雪，晕染成一朵血红色的云。

“我要死了吗？我快要死了......”他呢喃着。

朦胧之中，他感觉到有人趴在他的面前，似乎是一位少女，她用力拍打他的脸颊，冷声道：

“醒醒，人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她掏出一支小瓷瓶来，倾倒两滴药水于指尖，小心涂抹在云峦后脑勺的伤口上，血止住了。

“你受的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伤，赶快起来去城里包扎伤口吧。”

云峦睁开眼来，于昏暗中看见她那似曾相识的脸颊，他疑惑道：

“我不会死吗？”

少女满脸冷淡地站起身来，转身便走了。

一位举着火把的肥胖中年人焦急地走到他面前，他气喘吁吁地从布袋中掏出几粒银子放在云峦怀里，颤声道：

“实在抱歉啊小兄弟，唉，我本该听贾儿的话不要晚上出来拉货的，现在车也毁了，还不小心伤到了你......”

他抬起缩在袖子中的右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而后回头看了一眼驿道上：马车翻倒在地，双辀都折断了开来，一匹马躺在地上哀鸣着，一部分断裂的辀插在它左腹上，另一匹马焦急地在它四周打转。

他苦笑着说道：“都怪我打瞌睡，不然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那个，这些银子权作歉礼了......”

片刻之前，云峦独自一人悠闲地漫步在这雪夜中的驿道上，万物沉浸于夜色的幽暗中，他的目光放的越远，能看见的越是只有黑暗。

在雪夜中不打火把独行，这是何等的惬意啊，不时有赶路人与他擦肩而过，也为这奇妙之旅增色不少。

这时，他听见有车轮转动和马儿嘶鸣的声音，回头望去，一辆马车驰行在驿道旁的雪地中。云峦低头看了眼驿道上被压实的冰层，扭回头继续往前走去。

他看见了一位少女，她顺着驿道朝自己的方向走来，路人，本是没什么好注意的，但她不同，因为她着实是如此的令他感到熟悉与亲切，云峦陷入沉思之中......

于是他没有注意到，身后方向上驰来的马车行到了驿道上，它的车轮打滑了，马车在驿道上滑行回旋，两匹驿马已然控制不住它。

云峦扭头看去时，它已经近在咫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位少女扑向他，翻倒的马车将他们二人撞飞出去，一位肥胖的人影也急忙从马车上跳落......

回忆至此结束，那肥胖中年人见云峦默不作声了，便将要扭身离去。

“等等！”云峦猛地站起身来，放在他怀里的银子也全都滚落在地，他急忙问道：“刚才那姑娘，是不是她救了我？”

肥胖中年人扭头看了眼翻倒的马车，再次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他喘着气说道：“那位姑娘看起来，确实要比你伤的重......”

“她人呢？往哪个方向走了？”云峦问道。

“呃，城里......”

云峦忍着脑中的痛胀，拖着虚弱的身体，朝那进城的方向狂奔，风不知何时变得冷冽起来，如利刃般卷动他的衣袂，不断切割着他的脸颊。

这种苦难对他而言，不过饭后茶水罢了。

终于，他远远地看见了。在那半掩于夜色中的高耸城墙下、城北门外的不远处、马厩的旁边，有一座茶棚。

茶棚里灯火微弱，那几张桌凳也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坐在那里，篝火盆里的火是熄灭着的，毕竟店家不会为了她一个人而浪费柴火。当然，如果她给钱的话那就另说。

她右侧朝向茶棚外，微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桌上的茶杯。略显清瘦的身体穿着一件朴素的纯白色长裙，一把无鞘的窄剑斜靠在她右手边的桌沿上。

云峦放缓脚步，尝试让呼吸平稳下来，快要走进茶棚了，他借着灯火仔细地观察她：

她扎着低马尾，留着月牙状的刘海，刘海两侧的发丝可能是因为没有仔细修剪的缘故显得有些长乱。她的皮肤细腻白湛，精致的五官在灯光下立体而不失圆润，使人感到温软又清冷。

林依很清晰地察觉到他的目光，她的呼吸节奏变得有些紊乱，很少会有他人的目光使她感到心神不宁。

她专注地看着面前的茶杯，希望他只是路过，但又希望他向自己搭话，这是一种极为矛盾的心理，她偷偷用余光注视着他的举动。

他踏入茶馆了，他搭话了，他说出了第一个字：“你......”

林依霍地抓住手边的剑站起身来，她手中的剑已然直指向他，她冷声问道：“有事么？”

“呃，我只是想来说一声谢谢，顺便......”云峦说着边看向她的左肩，那里衣服破开了，有一道显眼的口子，外露的肩膀上可以看见乌黑的淤肿，想必是救他时被伤到的。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但云峦感觉到她正在观察自己。

他看起来有些瘦，身高比她高出一个额头左右，穿着一身浅灰色的长摆布衣，一头长发没有编发髻，而是松散地扎在脑后。他的五官不算精美，但很耐看，他面带着一丝淡雅笑容，深邃的眼睛则直盯着她。

她微微扬头，目光瞥向一旁，清声道：“不用谢，举手之劳罢了。”

躲在柜台后面的店小二偷偷露头看他们一眼，不明所以的他深怕那二人会突然打起来。

“不知姑娘芳名？”云峦说着伸出手指将仍指着自己的剑尖压下来，笑道：“举着不累吗？”

林依轻哼一声收起剑来，她坐回凳上冷声说道：“林依，山林的林，依靠的依。”

云峦扬眉道：“原来是林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求能请林姑娘共往忘仙山赏景，我有些闲物想赠于你，不知可否？”

“这是道谢吗？我怎么听都感觉是在追求她吧？”躲在柜台后面的店小二满脸疑惑地想道。

林依沉默良久，而后拾剑站起身来，她背对云峦，微红着脸颊侧头回应道：“如果有缘的话，另外，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呢？”

云峦正欲张口回她，突感眼前一片漆黑，他瘫倒在地，已是昏了过去。

第二章 归前

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寒江城依旧热闹非凡，时间随着雪花的飘落悄悄流逝，已然到了深夜。

这对骰子二盗来说，是个特别的夜晚。

小玄历1271年1月28日，寒冬，落霞州西山郡寒江城内。

在万宝阁后院西南角的哨楼顶檐下，一位高个子的黑衣人一动不动地伏在阴影中，他在等待着自己的同伴归来。

几盏茶的时间过后，一位游走于阴影中的矮个子黑衣人潜了过来。

“找到了吗。”高个子低声问道。

矮个子摇了摇头，语气略带怒意说道：“情报有误，寒江玉不在这里。”

“确认搜查仔细了？暗室之类的有找过吗？”高个子问道。

“没有找到。”矮个子肯定地说道。

高个子沉吟片刻，叹口气道：“只能先撤......”

“没找到那就对了。”

一道声音突然在二人旁边响起，两人吓了一跳，扭头看去，只见一穿着灰色布衣的年轻人就趴在他们面前。

云峦小声道：“嘘，别说话，二位想必就是骰子二盗吧？”

矮个子一听，瞬间将手伸进怀中，高个子立马按住他，示意他先冷静下来。

“不知二位知不知道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寒江城北郊发生的车祸？”云峦问道。

高个子思索片刻道：“是万宝阁接客的马车翻了那次？”

矮个子插话道：“哼，我听说那个驾车的马夫被万宝阁管事打成了残废呢，啧，真是可怜。”

云峦笑了笑，说道：“其实，驾车的人就是万宝阁阁主刘闻青，马车更不是什么接客的车，而是运送那寒江玉......”

骰子二人一齐陷入思索，高个子问他：“你如何知道？”

云峦没有回答他，反而问道：“你们最近一次获取情报是什么时候？”

矮个子沉吟道：“五天前。”

“这样，那车祸可是三天前啊。”见二人沉默不语，云峦又指着矮个子说道：“我们做个生意吧，我告诉你们寒江玉当前的位置，你，把你刚刚顺手带出来的东西分我一半，如何？”

矮个子瞬间瞪大了眼睛，紧紧捂住自己胸口。

高个子叹口气道：“这位兄台，我们如何能确定你的情报是准确无误的呢？万一你骗我们......”

云峦笑道：“以我的轻功想得那寒江玉还不简单？但那玩意儿又是个烫手山芋，我呢也只对钱感兴趣。你们刚刚顺出来的财宝，本来也不是你们的，即使分我一半，你们亏吗？如果能换到情报，那你们可是大赚特赚了！”

骰子二盗互视一眼，高个子轻轻点了点头，矮个子极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叠金钞来，金钞薄扁如纸又价格高昂，着实是偷盗者的不二之选。

云峦点头道：“城东兵库地下室第六层，兵库院中午夜时有四支十人队绕围墙内巡逻，不换班，地下室每层一哨四人，共六层。”

高个子听罢倒吸一口凉气，他问道：“如果按你所说，万宝阁应该是把寒江玉送出城了，又怎么会在城东兵库里？”

“不过是万宝阁的障眼法罢了，我甚至怀疑那起车祸也是故意安排的。”云峦说着伸出手朝矮个子招了招。

矮个子慢吞吞地将那叠金钞递给他，顺便冷哼了一声。

云峦收起金钞笑道：“二位胆识过人将来必飞黄腾达，我姓张名不凡，长住于城西飘花客栈，二位有时间过来找我喝酒啊。”

说罢他后退着从檐上落下去，骰子二盗探出头看时，已丝毫不见他的踪影。

悠悠然间，不落雪了，阴云尽数消散，露出背后的那片幽空与皎月，凉风拂动夜巷食摊中的香味飞上梁宇。

在楼顶墙头跃步踏行的云峦停下了脚步，他坐在房顶上，抓起一团积雪塞进嘴里，瞬间的凉意袭来，紧跟着是消融的冰水沁沁入喉，云峦微仰起头张大嘴巴，直至那雪球在他口中完全融化。

“如果有缘，嗯......”云峦低声沉吟道。

距那日已过去了三天，那天晚上他还未说出自己的名字，便昏了过去。

两天前的凌晨他于医庐醒来，老医师告诉他，是一位姑娘将他送来，那姑娘交了医钱，便走了。

云峦问他：“那姑娘可有留下话语？或是有没有说过她要去哪儿？”

老医师摇了摇头。

云峦站起身来走到房梁尽头，他看着不远处赏花街上的阑珊灯火，笑叹：“若道浮世不应我，却闻池花落地声。”

翌日清晨，城西河岸码头附近的小巷里。

云峦提着一坛白酒慢步走入巷尾，轻敲门环，喊道：“小弟来拜访罗恩大哥了。”

不久后门开了，屋内走出一位披散着头发的络腮胡男子，正是罗恩，他朝云峦招了招手，云峦走入门中，他回手将门关上。

“罗大哥，今日我便要启程回中州了，特地来与你打声招呼。”云峦晃了晃手中提着的酒坛。

罗恩拍了拍云峦的肩膀，满脸不舍道：“怎的要走这么急，咱还想多为你捞几条肥鱼带着路上吃呢。”

云峦笑道：“我也不舍这寒江美景啊，罗大哥整几碟小菜吧，咱俩喝一杯。”

“好，你且等着，咱这就给你做一桌鲤鱼十八烧，尝尝咱的手艺。”罗恩爽朗笑道。

云峦走到客堂中的桌边坐下，将酒坛放在桌上，罗恩则拿着箩筐去厨房了。

“不知云兄有没有去胭脂楼看看，那里的姑娘可真是养眼又舒身啊。”罗恩在厨内喊道。

“那是自然，不过我只去听了头牌萦潇姑娘弹的曲，那曲也是如萦潇姑娘般轻巧动人。”云峦打开酒坛，嗅了一口酒香说道。

罗恩哈哈大笑道：“可惜那萦潇姑娘不卖身，否则咱定要尝尝滋味儿。”

“越是得不到，便越是想要啊。”云峦起身道：“罗大哥，酒杯在哪儿，我已经忍不住想先尝尝酒了。”

二人唠着嗑，饭菜很快便做好。看着满桌的佳肴，云峦顿时感觉饥肠辘辘。二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中午，两人看起来也都喝的有些晕乎了。

云峦举杯道：“来，罗大哥，再敬你一杯。”

罗恩费力地眨动着沉重的眼皮，口齿不清道：“这酒，可真够劲儿啊，咋已经有些喝不下了。”

云峦一口饮尽杯中酒，站起身来笑道：“罗大哥且坐稳了。”

说罢他挥手拍向桌上的酒坛，酒坛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罗恩被这声音惊的清醒了些。

但听屋外一阵翻腾，三名衣着粗旷的壮汉满口破骂着，砸碎木门闯了进来。

罗恩瞳孔一缩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早已四肢无力，他看向云峦，怒道：“你......”

云峦笑着迎向那三位壮汉，他道：“如何？”

三位壮汉的领头人轻嗯一声，拽下腰上的钱袋丢给云峦。站在他右侧的刀疤脸呲笑道：“小兄弟真是好计谋，竟将这罗老大耍的团团转。”

罗恩满脸悔恨看向云峦，怒道：“云兄，看来咱还是识人过浅啊！不曾想你竟是他们的走狗？！”

云峦长叹口气，说道：“罗大哥，人生在世，拿钱办事，您以后还得多加小心啊。”

“以后？呵呵，我哪有什么以后了......”罗大哥自嘲道。

领头人得意一笑，扬眉道：“罗老大啊罗老大，想抓住你可真是不容易啊。二子啊，给罗老大一个痛快的。”

站在他左侧的那人嗤笑着拔出腰间的大刀朝罗恩走去，罗恩一眼不眨地盯着云峦，恨然道：“咱罗恩潇洒一世，现在也是要潇洒地死了，而你，最终定会被野狗分食而死......”

他话音未落，只见云峦身形一动，一片酒坛的碎瓷片被他踢出，直接插进了领头人的左眼眶里。

领头人捂住眼睛痛嚎起来，云峦瞬间掀起桌子砸向二子，饭菜碗碟一齐泼洒在二子脸上，他惊慌中边后退便挥砍着手中的刀，桌子被他砍得七零八碎。

刀疤脸连忙朝云峦冲过来，他从怀中掏出一叠纸符，那些纸符化为火球朝云峦飞来，云峦竟丝毫不惧，他抓住那些火球近身一掌贯中刀疤脸的脑袋。

云峦反脚勾走二子手中的刀，他转身间已将刀捅入领头人喉中，此时那刀疤脸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云峦拔刀转向二子。

刀起，刀落，三名壮汉的性命便都丢于此处。

云峦将手中的刀丢在地上，他笑道：“想让这三人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真是不容易，我可不想一个一个地找着去解决他们。”

罗恩满脸诧异地看着他，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云兄，看来还是咱错怪你了。”

“无妨。罗大哥，这酒中的迷药很快便会失效。您就远离此地吧，没有了后顾之忧，从此以后天大地大哪里都可去得。”说着云峦将领头人丢给他的钱袋放入罗恩怀中，又道：“其实我并非中州人，而是长住忘仙山下忘仙镇，今日别后，有时间可要来找我喝酒才行。”

罗恩点了点头疑惑道：“不知云兄为何要帮咱？”

云峦笑道：“我应故人约，前来除掉那三名恶霸，能顺便结识罗大哥，当是人生一大幸事。”

罗恩畅怀大笑道：“好！好啊！今后云兄便是咱罗恩的亲兄弟！云兄有难，咱愿赴汤蹈火！”

云峦点头离去，于门前转身抱拳道：“小弟云峦，就此别过。”

不久后，寒江城西门外，放眼望去遍山枯林皆是银装素裹，雪地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云峦哈了口气，骑上马背，他在心中长叹：“是时候回忘仙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