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宿》免费试读_浅居果子林

第一章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东陆华族统治的土地上鱼龙混杂，自三十年前部分宁州来的羽人在澜州落脚，向东陆皇帝臣服并获得爵位封地后，羽人在各地出现的更加频繁，但三十年间相安无事，东陆子民也就渐渐承认了这个位处澜州北境的羽人侯国的存在。

旬阳在颠沛流离中长到十岁，作为奴隶被卖入澜州羽国。

羽人体态瘦弱轻盈，其修习灵力的天赋是他族难以比肩的。他们自称“天选之子”，每季都要大行祭祀之礼，在月下与神共舞。

旬阳是华族奴隶，被选入羽族王室侍奉，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他从未奢望过会被人救出苦海，就像他从未想过会在羽王宫遇见那只注定会改变他一生命轨的魅。

那是羽人祭天的满月之夜，华族奴隶有半数戴上了脚铐枷锁，齐齐伏跪在祭坛周围，形成层层圆圈。奴隶围成的圈中，有一条白玉砌成的大道，笔直地通向祭坛。

肃穆的圣地中，隐隐约约传来“呤呤”清脆的铃音。伴随铃音响起的，是低沉稳重的鼓声。

旬阳平日里听到过有关祭礼的事宜——祭天之礼素来由羽人公认的天之女主持，但不知怎么，近两年这尊贵等同祭司的“天之女”之名，竟落在了羽王的宠姬紫姬头上。旬阳听说过，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并非羽族。入羽王宫前，她突然出现在王城乐坊之中，抱着一把琴，素手纤纤，奏出行云流水般的曲音，令出宫散步的羽王驻足。

听闻，紫姬的美貌胜过有羽族“明珠”之称的王后；听闻，紫姬不仅琴技独步天下，歌声更是绝妙无双；听闻，紫姬酷爱青衣，常常在铺满白裘的紫花殿中翩翩起舞……

旬阳进入王宫两年，因身份悬殊，他从未见过紫姬。此时，他跪在大道尽头最靠近祭坛的一端，缩成小小一团，稚嫩的眉眼完全隐藏在阴影里，恭顺而卑微，仿佛在迎接王的到来。

铃铛声逐渐近了，他嗅到清淡的花木香气，紧接着便看见雪白的裙裾在眼底一闪而过。印在他脑海里的，是月光照映的裙裾下闪现的洁白双足，以及那晃动的银质小铃铛。

击鼓的节奏变了，和着祭祀者虔诚的低唱。未几，一切的声响都平息下来，天地归于宁静，唯有乳白色的月光如水荡漾。

十二位祭司站在各自的神柱前，微微躬身，右手握拳贴住心口。

祭坛中央的白衣女子坦然接受祭司的敬礼，并从第十二祭司呈给她的水晶托盘上举起那张长弓。她搭弓拉箭，一举一动都如天神般优美。可她专注地望着被巨大铁链绑在主神柱上的白衣少年时，却如嗜血的猎人盯住了猎物。

第十二祭司静静地凝望发髻高高盘起的少女，她锁骨以上的肌肤裸露，沉浸在光里，如若凝脂。少女微微仰起的脸上是似水柔和的神态，深色的眼瞳却投映出危险迷人的光芒。

她是真正的天之女。

少女将弦拉成满弓，手忽然一松——破风声持续不过几瞬，利箭便穿透作为祭品的少年的身体，钉住了他背后隐藏在黑暗中的羽翼。

旬阳听见那细微至不可闻的骨裂声，合眼默默哀悼。

鲜血滴滴答答地顺着少年的白衣以及主神柱蜿蜒的纹路流淌下来。少年缓缓睁眼，唇边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就像恶魔苏醒的笑。

第十二祭司蹙起长眉，低声呵斥:“苜蓿！你要忤逆神谕吗？”她那双手，弹出的琴曲可摄魂，发出的箭从无偏差。

“神谕？”白衣女子轻笑道，“所谓神谕，不过是掌权者发布号令惯用的托辞罢了。我是天之女，今日我就是神，大王，你说是么？”

羽国第十二祭司，亦是羽国至高无上的羽王。

羽王翼幽沉默片刻，说：“朝歌乃天之子，祭天之礼取其血便可大成，不必献祭他的生命。你不杀他，不算忤逆神谕。可你自称‘神’，未免猖狂。”

天空中云层交替，月星隐去，夜空中悬着一颗磨盘大小的星，散发淡淡白光——它是风之神祇，亘白星！

白衣少年身上淌下的血顺着血槽流至其它神柱，构成一个猩红的诡异图腾。十二神柱在夜里绽放莹白色的光芒，交杂着血色的艳丽。少年琥珀色的瞳孔在渐变成冷漠的灰白色重瞳，背后透明的光翼正在蓄力，准备一举挣脱束缚他的锁链！

祭司们察觉异变，齐声吟唱起禁咒，十二神柱光芒大盛，鲜血渗透进祭坛，少年异样的瞳色褪去。与此同时，幽展翼飞至少年身前，挥剑斩断了锁链，任少年摔落在地。

旬阳在祭坛边跪得腿麻，且冷汗涔涔——方才他身侧的祭坛壁面浮现鲜血似的红，巨兽的吼叫直穿过墙壁抵达他的耳中。

花木的香气再次袭来，他再次看见那一角白色裙裾。

“你去送朝歌回朝阳殿。”紫姬有把清丽的好嗓子。

旬阳磕了个头，起身随她走上祭坛，扶起那个伏倒在地上、白衣沾满血污的少年。

祭礼结束后，一众医师赶到朝阳殿为朝歌疗伤。旬阳悄悄退出殿外。

他立在殿前，望着那灰白褪去晨光微曦的淡蓝天空，一双淡蓝的眼瞳，也被映衬得澄澈无比。

“小孩儿！”脆生生的喊声自头顶斜前方传来。那是个和他一般大小的女娃娃，白衣若雪，一头金色的长发用缎带束着。

他垂眸，右手握拳贴着左胸膛以示尊敬。

“紫姬召你进觐，随我来。”

紫姬的原名是苜蓿，紫花苜蓿，取自花木之名。她非羽族，非华族，是花木间诞生的魅。

第二章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紫花殿中温暖明丽，晨光与烛光交映。

祭祀后再次焚香沐浴完毕的苜蓿换上了荷青色的宽摆长裙，挽起的发也松散下来。她轻拈象牙梳，漫不经心地梳理光华秀丽如绸缎的乌黑长发，同时偏头打量眼前这瘦瘦小小的奴隶。

他被清洗干净后才被带来见苜蓿，侍者给他换上了一件干净柔软的衣裳，衣袂上有用金线绣成的图纹。这并非羽族衣装，而是极为雅致的华族衣物。

苜蓿摒退了左右，而后问他：“你记得你是谁么？”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我是奴隶。”小孩子声音颤抖。

苜蓿冷笑，但冷意未达眼底：“奴隶可没资格穿龙纹软衣。这里我用阵法下了禁制，旁人无法得知你我的谈话，你大可放心地告诉我，你是谁？”

旬阳压下心中的害怕，迟疑道：“如果大人是问我的名字，那么……我是旬阳。”

“中州之战，旬氏举族覆灭。谁救了你？谁护佑你进澜州？”

他抿唇不语，可在她冷清的目光下，他终究还是妥协：“不记得。”往事如云烟一般消散，不曾留下半分痕迹。他只记得自己名为旬阳，乃中州旬氏遗孤。

低垂的视线下，那双洁白的玉足又一次出现，她冰凉的指尖触及他的下颔，缓缓抬起他的下巴。乌黑的长发顺着她前倾的姿势滑动。“听着，在你即将变成亡灵之际，是我救了你，我是你与这世间唯一的联系。你是神选中给我的奴仆，明白么？”

封锁的记忆匣子有所松动，他望着她眼中自己的影子，并不作答。

苜蓿的威仪丝毫不弱于一国之君，那样逼迫地问他：“回答我，你是否承认是我的奴仆？是，或者不是？”

他倾了倾唇角，那样的笑不像真的，也不像孩子的：“是。”这是他逃不掉的宿命。

苜蓿眼中划过一丝得逞之笑，起身走到窗边，摇了摇檐下的风铃，吩咐窗下站着的侍者：“去禀告大王，旬阳是我入澜州时走失的仆从，服侍朝歌王子的奴隶还需另选。”

等她踱回旬阳身边，旬阳仰脸问道：“你为何要救朝歌？”此时，他水蓝色的眸中只余宁静。

苜蓿脸上的笑意并未褪尽，说出的字句却冷漠无比：“因为异族的命数，该尽了。”

旬阳垂眸。原来如此，因为异族没有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