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长》:楔子
楔子
天上是一片惨淡的墨霭,遮拢了月华,只留下一抹微亮的淙淙流水。
枯木烂叶,遍山群里。
山道上传来了一道又一道诡异的声音。
那声音非常刺耳,就像是两把剑在不停地撞击。
像是两块巨石在互相摩擦。
一个少年背着一个小女孩蹒跚地走在大山间,不知走了多久。
一阵夜风呼过,吹来了几只寒鸦,停在了远处的枝杈上,呜鸣了几声。
不知道是不是夜风稍微有些凉了,小女孩脸上的那两条如画般的秀眉颤动了几下。
少年眼神空洞,好似一潭死水,继续面无表情,漫无目的的走着,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小女孩的异状。
奇怪的是,他的双脚上明明没有镣铐,但当他行走时,鞋底与土石之间却会有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
他身体的周遭缭绕着一股无形的风,却不与夜风混在一起。
他的衣角被这风给微微撩起。
山道上的碎土石被这风给微微刨开。
他脚下的枯草被这风给微微翻出。
他的头发凌乱,可夜风却吹不动,被某种暗红色的液状物体黏成了一攒攒。
他很白,肌肤仿若初生的婴儿一般白皙,却好像有些泥渍站在脸上,嘴角挂着一抹早已干掉腥红的血迹,在月光的映射下,显得有些惨白。
他穿着件很不合身的布衣,拖着它在大山间蹒跚,上面有许多条形的刮痕和血痕,翻出了许多宛若红棉花的丝絮,在这凉凉夜风中瑟瑟发抖。
他忽的放慢了些脚步,那阵无形的风停了,不再有那一道又一道诡异的声音,鞋底与土石间的金属摩擦声不再响起。
衣角不再被撩起。
碎土石不再被刨开。
枯草也不再被翻出。
小女孩那两条微微皱动的秀眉平和了下来,可少年的步伐却让人无来由的觉得沉重了些。
少年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要去哪里,他很想问老天爷为什么没有让自己死去。
在他醒来的时候,惨白瘆人的尸骸白骨漫山遍野,折戟断枪放眼可寻,黄沙漫天,血流千里,只有他的身下是一出完好的沙丘。
他仿佛感受不到四起的风沙吹磨着他那些渗人的伤痕,然后黏在一起。
天光映入他的瞳孔,微微有了一丝光亮,透过眼前披散的野草,他看到了那个在他怀里不太安分的小女孩,眉眼间有些不安。
他微微笑了。
从那一刻起,他发誓一定要保护好背上的小女孩,和她一起活下去。
他站在一处崖上,仰望夜空,终于有一丝曦光挤进了他那灰白黯淡的瞳孔。
他张了张嘴唇,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的音。
“我该去哪儿?我能去哪儿?”
那声音好似高崖上的一块巨石松动。
好似一株老树枯死断掉。
好似一阵落叶沙沙作响。
惊起那几只寒鸦,怪叫几声,然后飞去,刚好从少年的上方掠过,遮住了月光。
少年眼眶有些红,好似有一抹月光缀在眼角。
片刻后,他狠狠地在眼前抹了一把,看了眼背上的小女孩,露出一抹微笑,微微涩苦,然后望向天,骂骂咧咧道。
“天大地大,我陈青白去哪儿不行?”
“贼老天哟,不带这么捉弄人的咧,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啊。”
“不行,现在不能再用陈青白这名字了,不然人们一听我这名字,腿根子都软了,得改一改。”
“我陈青白身世这般坎坷,只希望你一世平安了。”
“长,安,嗯,这名字不错。”
“我起的名字自然是极好的。”
他背着小女孩转身走下山崖。
恰有一阵凉风呼过,吹乱了远空那处的墨霭,褪去些许,探出一枚月牙儿。
“从今往后,你就叫陈长安。”
······
······
走下了那座山,他又背着小女孩钻进一个林子。
走了不多久,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的潺潺流水声,他轻轻拨开一个齐人高的灌木丛子,发现了声音的来源处。
天上的墨霭淡去了许多,露出一箕星子,星光与月芒交融混杂,白花花地铺在水面上。
流水淌过水底那些光滑圆润的石块,泛起万片金鳞。
他拉开前襟,看了看,嗅了嗅,觉得是应该洗一洗了。
他想了想,转头看了眼小女孩,就将她放了下来,褪去自己外面的那件破布衣,盖在小女孩身上,再脱下上衣,也盖在上面,走到岸边。
岸边的石块因为水流的冲刷,有些潮湿,故而那些碧绿的青苔悄悄爬满在石块儿上,就像他此时的身。
白皙的皮肤上,瘆人的伤痕遍布全身,好似一条条红褐色的大蜈蚣在他身上爬。
水不是很深,就像他此时的心。
他看了眼水中倒影的自己,像是沾了血的野草般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白皙的小脸有些脏,看着就像一个一个囚徒。
少年伸出双手,伸到水里,然后捧出一些水,湿在脸上,洗去肮脏邋遢,洗去唇角溢出那道血迹。
滴滴哒哒——
水顺着两颊滑下,滴落,有些土黄微红。
他再次把手伸进水中,加快了动作,将捧出的水都落在头上那一攒攒红野草上。
僵硬的头发骤然软了下来,水夹杂着腥红的血从无数根发丝上滑落,滴至流水中,仿佛下起了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和溪水一起流去。
他无由来地有些伤感。
那阵无形的风又动了,将他那微湿的头发撩向身后,缓缓风干。
他把头靠在岸边的石块上,躺入水中。
刹那间,丝丝缕缕的血红烟雾自他的体表生出,仿若一袭红纱着在他身上,浸在水中,妖娆生姿,染红溪水。
他额间的秀气长眉不曾一皱。
他胸腹间有一个洞,如成年男子的手腕宽一般大,虽然早已愈合了不知多久,但乍一看,便觉得可怖瘆人。
水潺潺的流,不一会儿,就将他身上的那袭红纱尽数褪去。
走了这么远的山路,他觉得有些累了,便合上了眼睛,一合上了眼睛,便沉沉睡去,任水流在自己的身体上冲撞,冲刷,睡至天空泛起鱼肚白。
他睁开眼,望了眼天,猛然坐起身来,回头望去,然后轻轻呼出了口气。
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抱着他那件破布衣和衬衣,静静地坐在那里,歪着头,一双柳叶眼眨巴眨巴的盯着他看。
小女孩看着他身上的那些伤痕,微微转过头。
“不疼,一点都不疼。”
很奇怪,小女孩明明没有说话,可他却鬼使神差地说出这句话。
小女孩起身走过去,抚了抚他的脸颊,有些心疼,看着他的眼睛,嘴唇微微翕动。
忽有清风徐来,树影婆娑,呼起一阵落叶,吹至水中,泛起层层叠叠涟漪。
他忽地笑了笑,额间的一缕发丝被风撩起。
他一把搂紧小女孩,好像生怕会不见了似的。
一滴泪,落在小女孩的缕缕青丝上。
“我啊,是从今以后,与你相依为命的人。”
······
······
簌簌衣襟落枣花
题记
为赋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宋]辛弃疾)
······
······
天下龙出昆仑,三大干龙,一落长陵,一出东海,一入建安。
晋城挨着稷山,也可以说位于稷山山脚下,稷山便在其中一条龙脉之中。
稷山城最出名的便是又大又甜的稷山板枣,城里稷山书塾里的那个年轻的教书先生也很出名。
这位年轻的教书先生叫陈长安,他之所以出名,不仅仅是因为他年纪轻轻便学识渊博,更因为他长得很好看,城中不知有多少女子思慕着这个翩翩少年郎。
他身边还有一个喜穿红衣的小侍女,叫九儿,是个小哑巴。
其实名义上是侍女,实际上反倒是这个年轻的的教书先生服侍这个小丫头。
这个可爱的小丫头很讨城里的父老乡亲喜欢,那些个思慕她家少爷的女子都很羡慕她,巴不得自己变成她,然后就能天天待在那位年轻的教书先生身边了,不过她们也很疼惜这个可怜的小丫头,谁叫她是个哑巴呢?
是啊,因为她是个哑巴。
两人不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
陈长安八岁那年背着九儿来到稷山城,八年复八年,现在已经十六岁了。
年轻的教书先生陈长安和他的小侍女住在一座两进的土胚院子,泥垒的墙,泥烧的瓦,泥砌的灶,几乎都是用泥做的,那座院子本来是荒废的,这两人刚进城时没地方去,陈长安就收拾整理了一下,跟小丫头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八年。
城里好些人都说长得这般好看的一个人,怎能住在这么一个破烂院子?
书塾里的老先生也曾对他说过,让他和九儿住在书塾,反正这间书塾就他自己一人。
他只是笑着摇头回道住惯了。
正值六月,城内城外都仍下着纷纷扬扬的枣花,给这座城镇平添上了一道景色。
夕阳欲西下,待到陈长安今天的授课完毕,学童们收拾好东西,一一与这位年轻的教书先生道别后,便离去。他们很喜欢这位教书先生,不是因为他腹有诗书,也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而是因为孩子们他很可亲,就像一位大哥哥,待他们极好,
孩子们的思想就是这么朴实,不像大人们。
一身红衣的九儿坐在一个靠近窗户的座位上微微酣睡着,阳光被窗外的树叶剪成一圈圈,斑斑点点落在她圆圆的小脸上,夏风吹动窗外的树叶哗哗作响,小丫头那细长的睫毛微微翕动,两条柳叶眉时而微皱,时而舒缓,不知道在做着什么好梦。
不是因为陈长安的关系,纯粹是出于心疼这个可怜的小丫头片子,书塾的大先生让她也来书塾上课。
陈长安走过去,佯怒道:“怎么在偷懒睡觉啊?”
小九儿睁开惺忪的双眼,揉了揉,一脸可怜兮兮的样子,嘴唇翕动。
你在堂上教的那些都会了,听着无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陈长安眉头微皱,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是吗?”
小九儿忙不迭地使劲儿点头。
陈长安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小脑瓜,笑道:“那回家后我考考你,不会就罚抄。”
小九儿嘟着小嘴,鼓起腮帮,然后瞬间化为笑容。
陈长安牵着小九儿的小手,走出书塾后便径直往家的方向走去,枣花落在他和九儿的衣襟上。
一位着白衫束白巾的和蔼老先生走了出来,看着两人,咧着嘴笑了笑,“年轻真好啊!”然后抬头看了会儿天,白眉微皱,摇了摇头,说了句让人不明就里的话,“是时候要变天咯。”
然后转身走回书塾。
这位教书老先生的背有些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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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许多人都笑着向他们打招呼,陈长安笑着一一回应,小丫头也笑着点头致意,更有些思慕他的女子对他眉眼传情,暗送秋波,他眼观鼻口观心,目不斜视。
过了这么多年,陈长安还是像当初和她走进稷山城时一样,牵着她的手。
夏风微微地吹着,小丫头嗅了嗅,好像风里有谁的味道。
少年转头看向她,好像在问她怎么了。
小丫头笑着摇头。
他忽地停下,买了一串糖葫芦,一个个山楂圆滚滚红彤彤,外面裹了一层亮晶晶的糖衣,然后放在了小女孩的手里,然后继续上路。
小丫头吃了几颗,然后拉了拉少年,踮了踮脚,握着插有糖葫芦的竹签往他嘴里送去。
少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微微低下头,轻轻咬下一颗糖葫芦。
然后小丫头有自顾自地吃着。
少年两眉微挑,用衣袖替她擦了擦粘在嘴角的糖渍,这才点了点头,一双好看至极的丹凤眸子微微眯起。
街道两旁那些对他暗送秋波的女子眼神幽幽。
陈长安觉得这座他生活了八年的稷山城,变得有点怪怪的,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大概地说出那种感觉。
就像,一潭水被搅混,暗流涌动。
最近城里太过热闹,尤其是近三年,来城里的商旅车队越来越多,很多商队来了就再也没走过了,出城的人却很少,城门检查的那个汉子怨声连天,便去找那个城主兼书塾大先生的老人,老先生让他这段时间不用再检查了,却没有个准确时间,只是说在板枣成熟之前不用再检查了,板枣大概在七八月成熟,可这之间有有什么联系呢?委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稷山城这么个地方不算贫穷落后,却也称不上富饶,忽然之间这么多商队来来往往,肯定有什么猫腻。
三年前的某一天夜里,城里突起大雾,笼盖着稷山和这座城镇,直到早上才散去,一夜之间,全城的枣花全部落尽,以至于那一年没有结成一颗枣子,城里的人惊恐不已,有些人说龙王吐气,也有的人说是山神显灵。
还有一年,某天夜里,从来没有下过雪的稷山城,下雪了,下得格外的大。
那一天,稷山城一片白茫茫。
那雪下了一天一夜,雪足足没过了人们的脚踝,然后毫无征兆的停了,没过多久就都化成了水。
还有许多这般的异象,只出现过一次,便再不见其踪。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今年的枣花是不是多了点儿?
陈长安这般想着,忽地看见小丫头看着他,一双好看的柳叶眉微微挑起,踮起脚,替他擦去粘在嘴角的糖渍,学着他的样子,微微点头,眯起那双秋水眸子,然后笑了笑。
陈长安有些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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