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东流去》免费试读_李永红
第一章 走出乡村
自出生以来,常江河一直随妈妈和奶奶生活在老家农村,很小的时候,在他的印象中几乎没有父亲这个概念。父亲对他来说还是个模糊的影子。特别是每当临近秋冬季节,当满山遍野呈现斑斓多彩的金黄色的时候,村里男人们都要去赶山砍柴备足冬天的柴火,总是背着干粮,带着自家的小孩,赶着驴车进山。看着平日的玩伴欢天喜地随父亲坐着驴车远去的身影,很是羡慕,甚至有些失落。久久站在村口,望着远方的山,心想,我什么时候也能进山去?他不止一次问妈妈和奶奶:“别的小朋友都有个叫爸爸的人,老是带他们玩,我为什么没有?”她们总是说,你有爸爸,他在很远的地方,等到天下雪的时候他就会回来。等到下雪的时候,也就是要过春节的时候。那时候的农村四季分明,每年过春节的时候总要下一场或大或小的雪。每到这个时候,家里总要多一个看似陌生的男子,这个男人魁梧高大,一回来总是第一个要把他高高的抱起来,又是亲脸蛋,又是捏小手,显得异常兴奋。但他却相反,总是感到不自在,想躲开,一旦把他放下,他很快就躲到奶奶身后去了。奶奶总是说:“傻孩子,这就是你爸爸”。
与妈妈比起来,他与奶奶在一起的时间更长,妈妈是一所农村小学的教师,因学校偏远,一周只能回来一、二次,他与奶奶终日相守。由于父母长期不在身边,奶奶对他管得紧,深怕有什么闪失,奶奶从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因此,他活动的半径有限。又一次,他硬要随小伙伴和小伙伴父亲进山去,被奶奶拦住了。奶奶说:“下次你爸爸回来,一定让他带你去!”但是这句话却从未兑现过。爸爸总是来去匆匆,显得那么的忙。
直到一九七三年夏天的一天,他在乡村小学上完一年级的时候,爸爸常大龙带着一辆敞篷卡车停在了村口,从车上跳下几个年轻叔叔,来到家里,除了奶奶卧室的东西未动外,呼呼啦啦一下子把家里的其它都东西搬上了卡车。村里的人都跑过来看热闹。只听妈妈对村里人说:“乡亲们,再见了!我们会回来看你们的!”
之后,妈妈和奶奶带着他跟着爸爸及叔叔们一起上了车。一会儿,村庄就离他们渐渐远去。这一年,他才八岁。
“爸爸,我们要到哪里去?进山去吗?”
“不是,我们要到很远的地方去,那里有我们的一个新家。”
......
小小的常江河对新家充满了憧憬。
他从未出过远门,这次出来显得异常高兴和新鲜,卡车在国道上奔驰,道路两边茂密的树木刷刷而过,成排的高压线铁塔沿着公路或山峦蜿蜒伸向远方,一路过往的各式不同类型的汽车、拖拉机是他在农村时很少见过的,这使他幼小的心灵似乎又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经过一天的奔波,汽车过了两次轮渡,傍晚才到了目的地。
这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啊?走下车来,常江河刚才的兴奋劲一下子就没有了,忽然感到了一种未有过的对异地的陌生感和失落感。展现在他面前的是大片简易房的生活区,成片的平房,有的是红砖油毛毡铺顶的房子,好一点的房子屋顶上盖着瓦,差一点的房子直接是由油毛毡和楼席棚搭成的工棚。这是一片很大的棚户区,一排排的房子被几条横七竖八的土路隔开着,小区内房前屋后星星点点种着一些树苗,还有开垦的菜地。土路上到处都是下雨时被水流冲刷出的沟槽,沟槽内是裸露的小石子。土路两旁偶尔堆放着几堆一些不知名的施工设备和配件,有的已锈迹斑斑。三两只小狗,有的懒散地趴在地上,有的在相互追逐。一群大大小小的鸡在地上悠闲地觅食。偶尔能听到鸭子的叫声。一大群衣衫不整的小孩在小区土路上嬉笑玩耍,有的敏捷的攀爬上堆在路边的设备,招呼同伴上去。环顾小区四周,到处都是被开挖后裸露的山体和一堆一堆的弃料,风一吹,灰沙四起。这哪里能比得上家乡山清水秀的环境和高大宽敞的土砖青瓦房啊!
后来才知道,爸爸是一大型水利工程建设中的施工队队长。当时国家有政策,生产骨干可以分期分批的将家属户口从农村转到工地,属于城镇户口。加之妈妈是科班出身的教师,当时工地小学又正缺老师,所以户口办的很快,工作也解决得很顺利。爸爸这次是专程回来搬家,接他们到工地的。在工地,像这样的生活区山上山下随处可见。
车子到达时已近傍晚,小区内的一些路灯已经亮起,从低矮平房的窗口也陆续亮起了昏暗的黄灯。有的住家户门口在升火做饭,散出阵阵煤烟,能闻见一股刺鼻的煤烟味。看见卡车开进小区,一群小孩围了过来,一些大人也陆续从家里走出来打招呼:
“常队长啊,回来了,家都搬来了啊!”
“这是你家里人啊?哎呀,儿子真可爱,媳妇真漂亮”
“这是你母亲吧?哎呀,老人家真精神”大家七嘴八舌的问这问那。
父亲满脸堆笑的“啊、啊”地应酬着。
“大家别光着说话啊,天不早了,赶紧帮着搬吧!”大家正在说笑,突然有一个人说道。说这话的人正是后来常家的邻居赵国柱。
赵国柱与常大龙原为一个部队的战友,一起从抗美援朝战争中走出来,一起转业到地方,参加了建国以来第一个水利工程的建设,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这项工程完工,之后又一起转战到新的水利工程建设中来,一直在一个水电工程局共事,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和同志情。这是一个国家级的巨型水利工程,在这里聚集了全国水利工程建设的各路大军和精英,他们来至五湖四海:有的来至其它的水利工地,有的来自部队的转业军人,有的是新招录的城市青年和大批的农民工。当时国家一声号令,十万大军迅速集结工地,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建设历程。这批人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绝大多数家属都在农村或外地,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做“半边户”——即一家人一半在工地、一半在农村或外地。国家对这一批人给予了厚爱,在那个年代城市户口还属于稀有物的时候,给出了分批解决这批人家属和小孩城市户口的政策与条件。常大龙和赵国柱就是这一政策的受惠者。
赵国柱老婆和小孩的户口先于常大龙一年转来,并早已安顿好了“家”——虽然只是简易的棚户房。于是赵国柱以主人的身份请常大龙一家在自己家里吃了顿便饭。赵国柱老婆王凤珠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育有三个小孩,老大赵建国、老二赵建家、老三是个女孩,叫赵冬梅。妻子没有什么文化,这几个孩子的名字都是赵国柱给起的,并含有寓意,老大、老二名字放一块就是建设国家,老三是冬天生的,又是一个女孩,就叫冬梅。这兄妹三人最大的八岁多,最小的只有五岁。赵国柱的妻子虽然没什么文化,但非常会持家,特别是做的一手好菜。当时条件艰苦,工地离市区又远,加上买什么都限购,买肉要肉票、买粮食要粮票、买油要油票、烧煤要煤票,做衣服要布票,总之一切生活物资都缺乏。但这都难不倒赵国柱的妻子,她在房前屋后种满了蔬菜,养了鸡和鸭,还在后院搭了个偏房,养了头小猪。这顿饭,她因地制宜,做的非常丰盛,大人们就着散装的高粱酒喝得十分尽兴。小孩子们吃的欢天喜地的。两家女人也谈的非常投机。是啊,一家人的城市户口解决了,又是乔迁之喜,哪有不高兴的呢?
酒过三巡,两个男人的脸已被酒烧得通红。
常大龙借着酒兴,端起杯子,招呼老婆于云霞一起站起来,对着赵国柱说:“兄弟,我和我老婆一起敬你一杯,多谢你安排队里的大卡车,不然我这一堆东西还不知怎么盘过来呢!”
“老常啊,不必客气,我作为机械大队长,在这方面比你浇筑大队要方便,再说又不是专门为你而去,是到省城武汉买配件,顺道而已嘛。”
“还是要感谢你啊!”常大龙说完一饮而尽。
“说起来咱哥俩也算是生死兄弟了,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我们的运输连在运送军需物途中遭到美国飞机的轰炸,我的车被炸起火,跳车时被炸伤,刚好是你们连担任护卫,是你救了我把我背回去的,否则我这条命就丢在朝鲜了。从那时我们算是认识了,这一晃快二十年过去了,这份情我刻骨铭心。”赵国柱端起酒杯动情的说。
“这就不说了,战友嘛,应该的。”常大龙摆摆手说。
“这真是缘分啊!从一个部队出来,又在一个单位工作,现在又是邻居,我家来的比你早,条件稍好些,你家刚搬来,家里缺什么,有什么困难尽管跟你嫂子说。”赵国柱说完看了妻子一眼,也端起杯一饮而尽。
尽管赵国柱要常大龙叫他老婆为嫂子,其实他们的年龄相差不了多少,都是一年生的,只是月份不同而已。赵国柱在年头,常大龙在年尾。在常大龙还没把家搬来之前,就经常被赵国柱叫到家里去“改善”生活,平时常大龙在食堂见有什么好菜的时候,也特意多买一点拿到赵国柱家里一起吃,过节也给孩子们一些小礼物,因此嫂子对他的印象也非常好,有困难找嫂子那当然也是理所应当的。
第二章 夫妻情深
吃完饭已是有些晚,常大龙带着妻儿老小回到了隔壁属于自己的家里。虽说是家,但只是两间并排相连的通间,由于中间没有来得及打通,两间房子朝外各开各的门。他把母亲和孩子安排在一间,自己和妻子住一间。由于家刚搬来,屋子里一切都还没有理顺,他们又忙了一阵子,安排好母亲和孩子,用自带的煤油炉子烧了些水洗后就上了床。
“累吗?”常大龙坐在床上,将妻子于云霞揽在怀里,关切地问。
“不累。”妻子望着他笑笑,接着说“只是没想到你们是这样的条件,还不如咱们农村的家呢”。
“后悔来这里吗?”
“不后悔,好在咱们一家老小总算团聚了。”妻子边回答边紧紧地抱住了丈夫。
是啊,自从他们结婚以来就分多聚少,妻子在农村小学教书,而他常年在遥远的水利工地,每年只是休假时才能回来短暂相聚,而妻子虽说每年有假期,但一家老小还要她管。且不说她抽不出身来,仅仅来回的路费就让她望而却步。现在团聚就在眼前,就像做梦一样,而且还解决了城市户口,她还有什么后悔的呢?
她斜躺在丈夫宽厚的怀抱里,情不自禁的想起这一路走过的艰辛。
她和老公的相遇纯粹是一种巧遇,也是一种机缘巧合。
十七岁那年,她以优异的成绩从偏远的农村考上地区师范学校。她是他们村里历史上走出的第一个中专生,她家里七姊妹加上一个弟弟共八个小孩,只有她一人跳出了“农门”。经过三年的苦读,一九六三年,她从地区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回她所在的县里,在县直小学做了一名年轻的教师。那一年,县文教局长到学校检查工作,校长让她一起参与接待,并在欢迎宴席上特地对她作了介绍,她也非常认真热情的完成了这次接待任务。
不久后的一天,她突然被校长叫到办公室并交给她一封信,叫她回去看。她急忙将这封信拿回寝室,见信皮上什么也没写,信封被胶水封着。她撕开信封,取出信一看,顿时脸就红了,继而感到十分生气,拿起信封转身就出了寝室门。她重新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把信往校长桌上一放,说道:“局长怎么是这样的人啊!”说着像受了委屈似的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校长拿过信看了看,随手又放在了桌上,好像早就知道信上的内容,平静的说“于老师,这是好事啊,你现在也毕业工作了,年龄也不小了,也该考虑个人问题了。”
“可是我现在还不想考虑个人问题,我想先工作干出点成绩来。再说我就是考虑个人问题也不会考虑他啊!”于云霞十分生气的说。
“局长是土改时的老革命,爱人去世的早,小孩也都大了,没什么负担,如果跟他好上了是你的福气啊”校长看了一眼于云霞,接着说:“再说了,局长年龄也不算太大,还不到五十岁,你家在农村,如果能攀上这么个大局长,对你今后的发展,对你的家人都有好处啊!”
原来,局长那天到学校来检查工作,见到于云霞后,一下子被她漂亮的外表、姣好的身材和淳朴的表现所吸引,想到自己还是单身一人,就有了一种非分之想。几天来,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于云霞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总是挥之不去。最后将校长叫去,挑明了自己的想法,并请他做做工作。校长开始听着有些惊异,但一想到自己是被局长一手提拔起来的,是自己的老上级,这种事情如果办成了,这份功劳局长是忘不了的。于是带了局长的信,回来给于云霞做工作。
于云霞这下子明白了:其实她的校长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校长为了迎合上级,这是在替上级当说客了。原本认为自己受了这样的委屈,校长会同情自己,安慰自己,没想到校长却反过来给自己做工作,要自己接受这件事,令她太失望了。后来校长又找她做了几次工作,都被她坚决拒绝了!
不久,她就接到了县文教局的调令,调她到一个偏远的农村小学教书。理由是年轻老师先要到乡村基层小学去接受锻炼。
那一天,她办完所有的调动手续,收拾完行李,搭上了县里到吴岭镇的最后一班汽车,等车到镇上时天色已晚。从镇上到荆条大队小学还有二三十里的山路,如果是白天还可以顺路搭一下赶集的驴车或拖拉机,晚上就完全靠步行了。她在镇上没有什么亲戚和熟人,小镇上也没有什么旅店可住,于是只有硬着头皮往学校赶。她也顾不上在镇上吃饭,提着行李,借着晚上的月光,沿着崎岖蜿蜒的乡间土路向学校走去,她想早点走到。由于路不熟,走了半个多时辰还没有见到一个村庄,只有道路两旁模糊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农田和远处的树林。越走天越黑,田间偶尔的蛙声夹杂着树林被晚风吹拂的沙沙声,她不由得害怕起来。虽说从小在农村长大,但走这样的夜路对于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来说实在是太为难了。这时,她又饿又累,只有强打精神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好不容易来到一处村庄,大部分人家已休息,见一家住户还亮着油灯,便敲门问路,看离学校还有多远。开门的是一对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夫妇。当于云霞向他们介绍了自己并说明了来意后被引进了家里。
“这儿离荆条小学还有近二十里路呢,你这样走下去还不知走到什么时候!”女主人端了一碗茶过来递给于云霞,接着说:“一个姑娘家走夜路太不安全了,要不今晚就住在这里,明早再走吧”女主人怜爱地看着眼前这位姑娘。
“姑娘,今晚就住这里吧,家里就我们两人,反正有铺空着,到明天我找人赶车送你去学校。”男主人见于云霞有些犹豫和不好意思,接着说道。
这时的于云霞拖着疲惫的身体,太需要有个地方休息了!不仅如此,如果继续往前走夜路,自己也确实感到害怕。见两人执意挽留,便感激地点了点头。
接着女主人又给了于她两块煎饼充饥,这让于云霞心感到阵阵温暖。第二天男主人找人赶着驴车将于云霞送到了学校。正是这一次的借宿,促成了她和常大龙的姻缘,这对夫妇正是常大龙的父母。
于云霞到了学校之后,为了感激这对好心的夫妇,她经常利用周末时间来家里帮忙,让这对夫妇很是感动。这样一来二去彼此都熟悉了起来,她知道了这一家的男主人就是这村里的生产队长,这对夫妇也知道了她的遭遇,更是对她照顾有加。他们喜欢上了这位好看勤快又明事理的姑娘。
可是有一件事情,她一直没好问,夫妇两也没说。那就是这家里只有这对夫妇吗?直到临近春节,学校要放寒假的前夕,有一天家里进来了一位身材高大年轻帅气的男人,才知道这家还有一个儿子。
那天,是她放假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本打算来帮忙准备一下年货,顺便打个招呼就回父母家过年去了。就是这一天她遇上了这个男人,几乎是一见钟情,这就是她后来的丈夫常大龙。他们虽然远隔千里,但依靠书信传情和每年短暂的相聚,感情不断升温,经过两年牛郎织女式的恋爱,于一九六五年春天幸福地结合在一起。第二年有了一个儿子,取名常江河,希望将来能子承父业,治理江河。
婚后虽然一直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但他们感情深厚,彼此思恋。每年春节都是他们团聚的宝贵时间。但有时工地忙,春节也很难团聚。于云霞在完成学校教学任务的同时,在家操持家务,抚育儿子,孝敬父母,过着忙碌而平静的生活。
但命运总是那样残酷。一九六八年夏天某一天,对常家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这一天于云霞的公公、常大龙的父亲、只有两岁的常江河的爷爷,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在稻田地发现,连凶手都不知是谁。接到噩耗,常大龙匆忙赶回,悲痛万分,强烈要求惩治凶手!他先后找到了县里、地区和省里,但在那个“公检法”被砸烂的动乱年代,已经没有人关心这个案子,惩治凶手只是一种愿望罢了。这成了她和常大龙心中挥之不去的痛。但他们相信这个案子一定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也一定会有还父亲清白的一天,他们期待着、盼望着......
于云霞任随自己的思绪和回忆在脑海中流淌,不知不觉在常大龙怀里静静睡去。常大龙望着妻子俊秀的脸庞,心中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辛福感:我常大龙终于结束了单身生活,就要开始一个全新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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