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面世界》： 噩耗

第一章 噩耗

二十一世纪初叶，京城一个仲夏的夜晚，漫天炽燃的树根状闪电把黑咕隆咚的天幕撕扯得支离破碎。炸雷连爆，楼宇震颤，暴雨倾盆，把这座现代化大都市蹂躏得落汤鸡一般。

转天早晨，风停了，云淡了，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就像从噩梦中醒来，城市渐渐恢复了生机，大街上一片嘈杂声。吊车扶起倾倒的树木，环卫工人们吆喝着疏通下水道，清理散落的广告牌和各处冲积的垃圾。交警们忙碌着疏通拥堵的车辆。职工们急匆匆赶乘公交或地铁上班……

退休在家的金铂教授和夫人余娜，一大早听新闻得知，郊区某乡镇突发洪水造成若干房屋倒塌，人员伤亡。他俩一上午都闷在家里看电视播放灾情。接近中午，金铂接过夫人开列的采购单，打起雨伞前往超市。走到宿舍大院门口，看见一些教职工围成一圈在议论什么。出于好奇，他趋前倾听。一位女职工说：“昨天下午，我亲眼看见他跟那个漂亮保姆逛街，老远就跟我打招呼，一幅春风得意的样子！”一位男教师接茬：“是啊！滨湖小区那边的人都说，他最近西装革履，神气活现，返老还童一般……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嗨——八成是乐极生悲，色迷心窍，快乐死了。这就叫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嗨！‘人生自古谁无死’？还是人家‘一杯水’活得潇洒！这才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呢！”

听到景宜先生突然死亡的消息，金铂大惊失色，如遭重创。眼前这些人对其导师之死如此轻薄妄议，令他心痛且倍感羞辱。但是，跟这些人半生不熟，心里窝火无法发泄，只能忍气吞声，雨伞遮面掉头去找师兄刘久天。

刘教授正在家里吃方便，听到导师的噩耗，愣怔地站起身杵在那里，半响说不出话。金铂把听到的飞短流长讲给他听，他更是双眉紧蹙，张口结舌，愤懑难言。两人心情沉重摇头叹息，感慨人生无常祸福难料，也对导师戛然离世，满腹狐疑。

…………

刚刚发生在一个多月之前，他俩应景宜先生电话之邀，带上新鲜樱桃和草莓，也怀揣着对先生最新桃色传闻的好奇之心，结伴登门拜访。滨湖小区位于校园的东北隅，他俩步行，十几分钟就到。门一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厅前悬挂的一只红灯笼，上面有四个金色大字“长寿永康”。嗨吆，原来今天是景先生的本命年72岁寿辰啊！

先生退休已近十年，本来过的好好的，5年前，娴静优雅的师母摔了一跤，不省人事，口角歪斜，急送医院诊断为脑中风。一个多月出院后两次反复，不到半年就去世了。从此以后，先生失去了依靠，不修边幅，变得郁郁寡欢，整天闷在家里与世隔绝一般。每年春节和暑假，两弟子不忘师恩，都去拜访他。师母不在了，家中景象变得没落苍凉。窗帘半开半合，室内幽暗昏沉。书籍、杂物到处都是，房间凌乱不堪，散发着霉味儿。

这一次，景先生的崭新形象让两位弟子由衷喜悦。他容光焕发，满脸堆笑。粉色宽格子衬衣扎进浅黄色西裤里，显得干净利落，神采奕奕。居室更是焕然一新，窗明几净，多处摆放着康乃馨、郁金香等鲜花，墙角处的龟背竹、绿萝、滴水观音等翠绿植物枝叶繁茂、勃勃生机。真可谓鲜花争艳，绿叶竞春，一派生机盎然景象。

跟随先生进入客厅，一位姿容俊俏，身穿粉色旗袍的中年女士面带微笑，从卧室里轻盈走出。她眉清目秀，朱唇皓齿，甜甜地微笑迎接：“久仰，久仰！欢迎，欢迎！”似有新妇的羞涩，淑女的端庄，也有主人之亲切。

景先生难掩得意之色，给双方介绍：“这位是照顾我生活的小秦女士，来了好几个月了……这两位就是我的得意弟子。他是刘久天教授，理论物理学专家。这位是双肩挑的科研处长金铂教授。可惜呀，两位翘楚之才正是厚积薄发之时，去年也退休了。”

秦女士落落大方，轻展玉臂，引领客人到沙发处就坐。然后，她款款躬身为客人斟茶……近在咫尺，秦女士身上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水气味，令两位客人有微醺之感。她那靓丽的丝绸旗袍光滑贴身流畅合体。前凸后翘的曲线美，若山峦起伏，风光无限。妖娆的身姿，多一分似显臃肿，少一分又恐羸弱。旗袍开叉及胯，丰臀微露，粉腿毕现，勾人魂魄。秦女士动作轻盈，斟茶送杯尽显从容与优雅。水晶项链从脖颈处垂下，在丰胸前摇曳。指上钻戒闪烁，腕处玉镯滑润，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既展淑女端庄，又显性感撩人……

金铂和刘久天恭谨地坐在沙发上，完全丧失了以往在景先生家的随意与自在。秦女士的出现，仿佛春风落英，扑面袭来，令他俩眼花缭乱。惶惶然，两人接过茶杯，连声“谢谢”，默默品尝。他俩对视一眼，含笑未语却印证了人们的风言传闻——哪里像保姆呀，分明是明星气派……师母去世之后，常有美女光顾，可是无人能趁先生所愿。后来，他放言要“独善其身”，便离群索居与世隔绝一般。近两年来，据说是女儿的催促，景先生开始雇佣保姆，却又因卫生、性格、饭菜质量、生活习惯等等难尽其意而更换。也有主动辞职者，声称“老先生太浪漫了，适应不了……”于是，招来若干非议，说他“雇保姆与选老婆双管齐下”；“一杯水”升级为“鸡尾酒”了……

秦女士去了厨房。景老先生趁机给两位弟子介绍说：“这位女士叫秦艳青，48岁，BD市人，年轻时从事文艺工作，会跳芭蕾，擅长瑜伽，离异多年了……”他坦坦荡荡地夸奖秦女士性情温柔，善解人意，精于烹饪，干净利落云云……老先生喜形于色，赞美有加，如同评赏掌上明珠，夸耀自己的宝贝女儿一般。景先生让弟子随意，自己去厨房帮忙。金铂悄悄对刘久天说：“这位秦女士气度不凡，比已故师母更显典雅，更有风度。怪不得景先生借本命年生日之机，招我俩来为自己庆寿呢。嘻嘻，人逢喜事精神爽，大有向我俩炫耀之意啊！看来，先生真的交了桃花运了。”

此情此景令刘久天心波荡漾。他暗自慨叹先生命好幸运，这样的女人才叫赏心悦目呢！他对金铂说：“是啊！这位秦女士天生丽质，光彩照人，当然值得先生炫耀！”金铂单刀直入问他：“先前，你效仿景先生，执意不找对象。现如今，先生找了比自己年轻20多岁如花似玉的住家保姆，活得这般滋润。刘兄，你说实话，眼不眼馋？动不动心？敢不敢置流言蜚语于不顾，向先生学习？”师弟的一串发问，在刘久天心中激起层层热浪。他浅浅一笑，悄声回答：“阴阳相济，法力无边，缘分创造奇迹！这位秦女士气质高雅，秀色可餐，景先生学富五车，心高志远，岂能被非议所困！金老弟，景先生早年留学苏联，是见过世面的。现在，人们传播他的桃色新闻，不过是酸葡萄心理，或者寻求刺激罢了，谁还当真啊！不过，景先生的变化，的确应了‘不看广告，看疗效！’那句话。你看，先生一反疲惫之态，印堂发亮，神情矍铄，旧貌换新颜了。居室也如沐春风，蓬荜生辉。这些都是谁的功劳？不言而喻嘛！你再看，两人年龄相差悬殊，一个古稀教授春情勃发，一位娴雅淑女柔情似水，哪里像主仆关系？分明敬爱有加，形同夫妻嘛！嘻嘻，我看挺好，这才叫‘刚柔相济，阴阳互补，两厢情愿’呢！呵，‘夜来暖风徐徐吹，老枝抖擞发春芽’，正所谓‘天意难违，人情随缘’啊！金老弟，你说呢？”

刘久天的一番点评，令金铂蓦然醒悟。原来学兄并非不爱女色，而是凡女难入法眼啊！金铂原想以调侃之言怂恿师兄仿效先生，没想到激发出如此深情宏论，说得这般透彻直白。他认真说：“刘兄对秦女士赞赏有加，是不是触景生情，也跃跃欲试了？如果你真的不怕流言蜚语，敢以先生为楷模，你尽管说话。余娜自退休以后，进入社会，交往了很多优秀女人，我让她帮你踅摸，咱也挑选像秦艳青这样出众的……”

刘久天捂着嘴巴，轻声笑道：“老弟，‘食色，性也’！此乃人之常情，人之本性。什么流言蜚语，不过秋风扫落叶而已，何足道哉？人生一世不就是追求心灵与生理的快乐吗？只要两人情投意合，真心相爱，有什么可怕的？只怕天不随人愿，机缘难寻哪！说实话，像秦艳青这样的女人，谁不喜欢？谁不动心？谁能坐怀不乱？嘻嘻嘻，你能吗？呵呵，问题是，君子好逑，佳人难遇！”金铂连声道：“是啊，没错，茫茫人海，佳丽罕见，机缘难寻。不过，你先得亮明态度，让人们知道你已‘改变政策’，现在想找对象了才行。否则天天坐在家里，同事和朋友们还以为你不找老婆了呢，没人给你介绍，美女会从天上掉下来吗？”刘久天嗤嗤地笑，笑而未答……

那一日，两位弟子承受了秦女士的殷勤招待，品尝了她亲手烹制的美味佳肴。席间，景先生谈古论今，得意洋洋。秦女士殷勤招待，始终寡言少语。偶有应对，总是美目含笑，温婉得体……

万万没有想到，仅仅过去一个多月，先生的音容历历在目，却好景不长，这么快就一命归西了。从刘久天家出来，两人先去花店定制了一个大花篮。然后匆匆赶往滨湖小区景先生家，要尽师生之谊，帮秦女士料理后事。奇怪的是，门口冷冷清清，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把花篮放在门外，前去敲门，家中没有动静。邻居告知，景老先生凌晨突发急病，保姆叫来救护车送往医院，抢救无效而亡。清晨，保姆跟一位民警回家一趟，很快又离去了。听保姆说，景先生从发病到心脏猝死，前后不到一小时。目前景先生的遗体存放在医院的太平间，要等他的女儿回国料理后事……两天以后，景先生的女儿景玲玲带着双胞胎半大儿子归国奔丧。她没住家里，而是住进了市里的酒店。

按说，一个身患冠心病，年逾古稀的老人突然离世，并非稀奇之事。可是，家属院里，人们对景先生之死议论纷纷。在等待发丧的那些日子里，金铂和刘久天的耳朵里灌满了先生与保姆的种种绯闻。有人看到景先生赤身裸体躺在担架上，搭着一条床单抬上救护车；有人说，景先生贪恋女色，累死在保姆的肚皮上；还有人怀疑秦艳青名为保姆，实则搞色情服务……说什么，两人联袂上演现代版《聊斋志异》；又有从居委会传出的消息说，迟迟不发丧，是因为医院正在做尸检，因为怀疑那美女会不会图财害命毒死了景老爷子……金铂和刘久天作为景先生最亲近的弟子，承受着沸沸扬扬的舆论煎熬。先生斯文扫地，他俩也颜面无光。再说了，那美女他俩见过，根本不像人们猜测的那么险恶……

终于，在景先生死后的第十三天，一个细雨霏霏的上午，两位弟子怀着沉痛心情，在火化场送走了导师景宜先生。由于受各种版本绯闻的影响，致哀的花圈少得可怜。前来参加追悼葬礼的人，稀稀拉拉只有二、三十人，多数还是学校有关部门委派的代表……没有领导致悼词，只是在哀乐声中，按照殡仪馆的例行程序鞠躬致哀，绕棺瞻仰遗容，草草收场。

舆论这般严酷，人情逐浪随风。两位弟子深为先生的不幸结局黯然伤悲。蒙蒙细雨中，恩师的独生女儿景玲玲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朝他俩走来。景玲玲40岁，早年去美国留学，嫁给一个英格兰人，现在定居伦敦西北的牛津市，在著名的牛津大学一所学院里从事微生物生理学研究……湿漉漉的发丝凌乱地沾附在玲玲的脸庞上。给一双儿子和两位先生互做介绍之后，她扼腕悲泣，哭诉父亲不听规劝，死活不离故土，整日跟电脑为伍……又对他俩多年来对父亲的关照深表感谢。临别时，她恳切地说：“二位先生是我父亲生前最信赖的弟子……我过不几天就要返回英国。但是，怎么打发这位保姆，怕有困难。因为父亲曾告诉我，非常喜欢她，已经跟她一起生活。我问他秦女士的来历，父亲含糊其辞，只说是位保定的单身女士。秦女士究竟什么来历、人品如何，我不清楚。两人相差20多岁，我担心她另有图谋。此事，我已经委托老同学章一江律师，由他出面跟医院、派出所、街道居委会联系，跟秦女士洽谈。我们还担心秦女士要价过高，尤其怕她不择手段。现在，尸检证明父亲是因病正常死亡，秦女士是积极抢救的，这就踏实多了，避免了走法律程序。请您二位配合章律师，必要时，对秦女士善言相劝，多给她一些经济补偿，破财免灾，防止父亲死后落个骂名……”她接着说：“今天晚上和明天白天，我回父亲家清理遗物。明晚6点，章律师会接您二位到我住的酒店共进晚餐。一是表示感谢，二是商量后事。恳请两位先生赏光……”临别时，景玲玲泪眼婆娑说：“我爸爸一辈子只知道教书、搞科研，家务事几乎不伸手。我妈妈曾经对说，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爸爸。说他独立生活能力太差，不能没人照顾……还说他是性情中人……太好冲动……怕他看不准女人，管不住自己……”

景玲玲泣不成声，拖拉着两个半大孩子，消失在雨幕蒙蒙的吊丧人群中。

第二章 秦艳青

第二章秦艳青

校车回到宿舍大院，雨已经停了。金铂说：“刘兄，余娜嘱咐过，从火化场回来，请你到我家一起吃午饭。”刘教授凄苦地摇头，指着沾满泥水的胶鞋说：“谢谢！不去了……也吃不下……”劝说不动，他俩默然呆立。刘教授因送葬触景生情，思念故去的妻子于大姐。金铂则暗自祈祷，但愿学兄有个好归宿……沉默良久，他恳切地说：“刘兄，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人生太短暂了。还是找个好女人，登记结婚，相扶相携安度晚年吧……”久天表情凄然，慨叹道：“人生之路千万条，条条道路通墓地。老弟啊，娶个老婆不难，找个称心如意的爱人，谈何容易啊！景先生是何等聪明的人，他不惧舆论，左挑右选，总算相中了意中人……可是，天命难违，就这么突然一命归西，一了百了。这位秦女士呢？她，唉——弄不清楚，‘测不准’呀！眼下，我还是继续享受孤独，闲云野鹤，自由自在为好！”老刘是个性格外向的人，平时说话畅快透亮、诙谐幽默。今天的话有些隐晦，甚至把秦女士比作飘忽不定的微观粒子——“测不准”。金铂觉得，显然他心里挂记着秦女士，可是又受舆论影响对她产生了怀疑。此情此景，金铂不便深谈，哀叹一声，分手回家。

转天上午，景玲玲打来电话，让金铂和刘久天去她父亲家。两人相约到了那里，玲玲告诉他们：“父亲写字台的抽屉没有装锁，里面存放着户口本、房本，母亲的首饰，以及保险、国债等有价证券、各种银行卡、信用卡等等。皮夹里有若干现金，还有身份证。里面有一张卡片，写着各种卡的账号和密码。还有一个账本，记载着日常开销，就跟当年我妈记账一样。我发现，账上的结余跟抽屉里的现金完全吻合。所有证件、帐卡一样不少……”

玲玲感慨道：“这说明我父亲对秦女士完全信任，没有任何防范。也说明秦女士清清白白，即使父亲突然去世也未见财起意……”玲玲又交代说：“现金、银行卡、有价证券及贵重物品，我走前都会处理好。家具、物品、书籍等来不及清理，以后再说。将来，如果我回不来，需要送人、变卖，包括房产处理，我想请两位先生帮忙，是否可以？”他俩当即表示：“没有问题。需要时，你来电话。最好也请章律师参与……”

在酒店，玲玲请三位男士共进晚餐。随后，来到她和孩子的卧室外间，听章律师介绍秦女士的情况。

秦艳青，现年48岁，保州市人，父母是同一所中学的教师。她9岁那年，父亲突发心脏病，歪倒在讲台上，急送医院抢救无效，当天就去世了。母亲出生于艺术世家，在音乐学院教民族音乐。她希望女儿传承家风，送她到市文化馆学习舞蹈、唱歌。她天分高，身体素质好，训练刻苦，很快技艺超群。高中毕业时，她已出落得花容月貌，被市曲艺团录取为歌舞演员。后来，一名舞伴对她穷追不舍，艳青的母亲本来不喜欢那个男孩子，可是发现女儿已经怀孕，她违背自己的心愿为他俩办了婚事。两人婚后无房，只能跟艳青母亲一起过。再后来，母亲抱着女儿痛哭一场，把房子留给她，嫁给一名转业军官，跟他一起去深圳闯天下。

改革的春风吹遍城乡，曲艺团从“吃皇粮”转为商业演出，由于领导无能，效益不好，人心涣散。他俩收入微薄，有了儿子，生活更加拮据。她丈夫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倒卖服装，见有利可图，干脆下海经商。没过三年，“倒爷”变成“暴发户”，颐指气使让她辞职做专职太太……有了钱的丈夫结交狐朋狗友，整日花天酒地、打麻将赌钱，跟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她是一个娴静文雅的女人，不会打闹，只会流泪。对丈夫规劝无效，又不忍屈辱，毅然提出离婚。没想到，她丈夫欣然同意，甩给她十万块钱，算是给孩子的抚养费，一笔两清，从此一刀两断。

十万元在当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但是她不能坐吃山空。为了生存和养育儿子，她重新工作，去舞蹈学校当兼职教师，去健身房任瑜伽教练。就这样，含辛茹苦培养儿子上了大学，有了工作，搞了对象。但是，她无力为儿子买房，便把儿媳迎进家门一起生活。儿媳长的俊俏，却好吃懒做，怀孕后歇长假，生育后不再上班。亲家母以照顾女儿外孙为名，住进她家，占据客厅。她万万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人，这母女俩居然一唱一和，鸠占凤巢，俨然以主人自居，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从来不会跟人比高下，争是非，只能忍气吞声，泪往肚里流……

这期间，早已官复原职的校长，在老婆死后不久托人向她求婚。她嫌他五大三粗，其貌不扬，更讨厌他任人唯亲，不讲原则，没有答应……儿子怕媳妇，更怕丈母娘，低声下气，唯唯诺诺。原本她把儿子当精神支柱，靠他养老送终。没想到儿子如此窝囊，根本指望不上。小孙子受亲家母教唆，不叫她奶奶，喊她“老东西”，天天围着姥姥转，稍不如意就撒泼打滚，娇惯得不像样子。她心灰意冷，眼前一片迷茫……

儿子成家立业了，自己尽到了责任，也仿佛走到了尽头。她这才理解了远去深圳的妈妈，或许妈妈早就看透了女婿的劣根本性……电话里，她向妈妈诉苦，妈妈对她说：“艳青，丈夫是你选的，儿子是你养的，认命吧。事到如今，惹不起，躲得起……离开他们……你来深圳，跟妈妈一起生活……”她不想投靠妈妈，却决心走妈妈的路，趁自己尚未人老珠黄，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她怕给儿子丢脸，不敢登录婚介网，因为要“实名制”，要贴照片。于是，她上网聊天“交朋友”。苍天不负苦心人，她刻意挑选，终于认识了年逾古稀的景宜老教授。经过几个月的深入交谈，彼此取得信任。今年春节一过，我应景先生之邀，来到京城给他做佣人。有了立足之地，以后再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

秦艳青告诉章律师：“按照事先约定，景先生到火车站接我，然后我俩直接去家政公司签订雇佣合同。他管吃，管住，月薪2500元。我负责采购、做饭、洗衣、料理家务。住进他家之后，我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平复了丧家之痛。我们彼此尊重，相处很融洽，我很快乐……可是没过多久，景先生开始不安分起来。我在厨房干活，他来帮忙，却从身后贴近我……我躲开他，下一次反而挨得更近……我心里非常矛盾。在京城，我无依无靠，保州已经无家可归。这样下去算是怎么回事呢？原本，我想拿他家当跳板，没想嫁给这位古稀老人……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当他从背后搂抱我，我的身子软了……他是教授，我仰慕他。他温柔善良，我喜欢他。他身体好，精力充沛……我压抑了二十多年的生理需要被他唤醒了……可是在婚姻问题上，我不能一错再错，必须谨慎……

晚上睡觉时我总是将门反锁。有一天晚上，他在我的卧室门外轻声敲门，呼唤我的名字。我知道他想干什么，心里惶恐不安。我担心拒绝他可能失去这份工作，变成无家可归之人。可是，开了门，他拿我当不知廉耻的女人怎么办？他敲门不止，夜深人静，我怕邻居听见，非常害怕……在家政公司签订合同时，趁他去交费，那位办事的大姐曾偷偷告诫我：‘老先生人不错，就是比较浪漫，特别挑剔长相，已经换过多个保姆。不过，他是教授，知书达理，不会胡来。你注意点就是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敲门，轻轻地呼唤我的名字。我急速地思考我该怎么办？几个月来，我感觉他很善良，是个知书达理的正人君子。我买菜、购物花钱，他很慷慨。生活上的事都让我做主……可是，他能永远待我这么好吗？”

“他叫门，我不吭声，就这么僵持着。敲门声停止了，门外没了动静，我这才放下心来，重新躺下睡觉……其实我睡不着，心里翻来覆去想，他如果真心想娶我，年龄大就大吧，我哪能要求他十全十美呢……正当我快睡着的时候，他又来敲门，轻声哀求我说，‘艳青，我爱你，真的爱你！我要娶你，给我开门！’他的话打动了我。我知道他还有这个房门的钥匙，就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可是他不用，他祈求我，让我给他开门……我明白，他未经我同意私自开门进来，那是对我的侵犯。祈求我，让我给他开门，也算是尊重我……我想通了，也忍不住了，穿好衣裤，去给他开了门……他只穿一件睡袍，一进门就把我搂进怀里，急切地亲吻我……他说了许多赞美我，爱我，要娶我的话……这些话征服了我，没有抵制他给我脱衣……他把我压倒在床上放纵起来，我迎合了他，接纳了他，在浪漫的游戏中彻底把自己交给了他……打那以后，他真的把我当新娘，白天外出一定要让我挎着他的胳膊，晚上不让我离开他的卧室。生活上的事他都让我做主。做饭，搞卫生，他跟我一起做。我真的爱上了他，愿意嫁给他。打那以后，我俩过起甜蜜的夫妻生活……”

秦女士还说：“我前半生的婚姻太不幸了……跟景先生在一起，尽管年龄相差24岁，我享受到爱情的甜蜜，生活的美好。他爱我，尊重我，消除了我做佣人的自卑感。我俩商定，夏季装修房子，秋后正式登记结婚……万万没有想到，舒心的日子才过了几个月，他就突然离世，让我再次陷入人生低谷……景先生曾经许诺我，登记之后他将签署一份遗嘱，让我依法继承部分遗产。我从未问他‘部分遗产’的具体内容……先生很浪漫，喜欢摄影，而且水平很高。他要给我拍无衣遮挡的艺术照。我热爱舞美艺术，知道自己风韵犹存，也怕再过些年风光不再，所以答应了他。他很会用光，相机好，取景也好，拍得很美，我非常喜欢。后来，看到网上传播女明星们的此类照片，我逼他把这些照片全部删掉了。可是后来，他瞒着我用手机把我俩的床戏录了像。有一天他趁着酒兴放给我看，目睹那些场景，我羞愧难当，叫他立即删除。他却抱紧我，亲切地对我说：‘宝贝儿，这是值得珍藏的宝贵资料。等我们老了，办不成事了，躺在床上一起回味我们夫妻恩爱的美好时光，该是多么幸福的享受！’他的话感动了我，说明他要跟我厮守终生，不离不弃，我没再坚持……”

景玲玲在国外生活多年，早就西化了。她听了章律师的介绍，不仅毫无羞涩，反而嬉笑说：“我父亲确实很浪漫，我从小到大，他拥抱亲吻我妈妈从不回避我……前些日子，父亲还在电话里一个劲赞美秦女士，说她跟我妈妈一样爱他。父亲还告诉我，他过生日时，你们二位前去给他祝寿，秦女士热情招待过你们。请您二位说说，你们看到的真实情况究竟怎样？”

金铂坦诚地说：“赴宴那天，您父亲一改多年不修边幅、沉默寡言的落寞形象，变得容光焕发，津津乐道。秦女士落落大方，光彩照人。我觉得他俩确实像‘老夫少妻’，很般配，很恩爱。”刘教授说：“的确如此。那时，先生神采奕奕，对秦女士赞赏有加……不过，现在的情景已经发生了巨变。我有个疑问。先生去世后，她为什么保存那段见不得人的床戏视频？还把这事告诉章律师？会不会想以此作为“事实婚姻”的证据，要求分割遗产？如果是这样，先生的猝死也值得怀疑！请问章律师，景先生的死因明确了吗？那个录像，您看过没有？”章律师说：“接到景玲玲从英国打给我的电话，我先去了街道办事处和派出所，并且听到一些绯闻和猜测。因此，我对景先生的猝死也产生怀疑。这也是拖了这么久才火化的原因。经法医化验鉴定，先生当晚确实有房事，而且服用了过量的春药。据秦女士反映，那天晚上，景先生服药后异常兴奋，没完没了地折腾，直到突感胸闷……秦女士给他嘴里塞进十粒速效救心丸，没起作用。看他面色惨白，没敢动他，就拨打了120。救护车很快赶到，先在家里实施抢救，随后送到医院，终于没能挽回景先生的生命……秦女士所说的这些情况，得到抢救大夫的证实。现在，我对‘心脏猝死’的结论不持异议，对秦女士及时抢救景先生的生命也予以肯定……这位秦女士为了避嫌，在景先生去世之后，没有独自进景先生家，而是直接去了派出所。说明情况后，她要求户籍警陪她回家取自己的东西。她说，由于担心那个视频被外人拿去，便收藏了景先生的手机。她还向民警提供了景玲玲和学院办公室的联系电话，交了房门钥匙，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然后住进派出所附近的一家旅馆，等候景玲玲回国料理后事。”

章律师讲完后，让金铂和刘久天观看景先生手机上的录像。景玲玲推说要去照顾孩子睡觉，起身进了卧室。

手机屏幕上，先是视场抖动，影像飘忽不定，但是很快稳定下来。这说明手机事先调整安放好，触动开关即开始录像……秦女士躺在床上，盖着一条床单。景先生进入视场，从容脱去浴袍，嬉笑着扯去床单，压了上去……”录像时间很长，景老先生恣意纵情，翻来覆去，不知疲倦……景玲玲走出卧室，章律师停止播放，一本正经地说：“录像里没有景先生关于遗产的许诺。但是两人自愿同居已成事实。这属于他俩的私事。由于没向众人公开其夫妻关系，也未依法登记，所以算不上‘事实婚姻’。当然，秦女士也未主张继承遗产。她对我说：‘我从未想过继承先生的房产、财产。房产对我没有意义，我已经把自己的房子留给了儿子。他娶了媳妇忘了娘。我死后不想给他留下任何遗产……景先生帮我脱离了苦海，给了我美好生活，尽管时间短，我对他感激不尽。现在，他不幸离世，我希望能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等我找到工作，有了住处，一定从这里搬出去……’”

景玲玲感慨地说：“原先，我担心秦女士强调‘事实婚姻’，要求继承遗产，怕她不达目的便闹到法院。现在看来，秦女士不仅正直善良，还是个情商很高的女人。她收藏了手机，却未删掉录像，并不是想索要遗产，只想证明她跟我父亲过的是夫妻生活，两人的感情是真挚的。秦艳青还对章律师说，‘我没有跟先生的合影，原来盼着穿婚纱拍结婚照。现在，能留下两人在一起的影像只有这个录像了。’我很理解秦女士的心情，她想留作纪念。这让我十分感动。我的想法是，父亲的手机留给她，房子让她继续住。另外，秦女士还说，这些日子她住旅馆，整日提心吊胆，怕蒙受不白之冤。住旅馆吃饭店，花销大，一时找不到合适工作，希望给她一些生活费……我想给她3万元，也就是她一年的工资。你们看，这样可以吗？”三位男士点头赞许景玲玲的决定。

转天，玲玲约他们三位去父亲家与秦女士见面。当景玲玲对秦艳青说允许她继续留住，并给她3万元生活费，还对她深表感谢时，秦女士掩面而泣，感激道：“我在人生的逆境中遇到您父亲，他待我好，是我的恩人。您又对我如此关照，还让您儿子喊我奶奶，太让我感动了！我将把您全家人当做我在这个世上的骨肉亲人……”

金铂进门时就闻到了燃香的气味。他在景先生卧室门口朝里看了一眼，发现景先生的遗像摆放在床头柜上，前面有一只香炉燃着三炷香，香炉后面摆放着几碟水果和糕点，遗像两旁的花瓶里各插一枝白菊花……

景先生的丧事画上了圆满的句号。玲玲计划带儿子观赏天安门升旗仪式，瞻仰***遗容，游览故宫、颐和园和长城，然后飞回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