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陌纵横》:纤陌纵横(上部)
纤陌纵横(上部)
阡陌纵横(上)
何顺学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县城,说它小,是因为全县只有八个乡镇,总人口不到二十万,本县居民大多分散居住在山区,县城很小,常住居民不过三四万,是个典型的袖针小县。县虽小,可县委五套班子,公检法司,样样俱全。
要是你叼上一根香烟,从县城的城南走向城北,就算是走完了整个县城,但你这根烟还只是烧了一小半。街道不宽,仅仅能容两辆大货车并排通过,不过街道上最近不允许大货车通行,供这些拉煤的大货车通行的路叫环城路,修成了二级路的规模,环城路也不长,走完全程不到十公里。小县城就摆在方圆十公里的山坳里,地势不平,北高南低,一条往北流过来的河流把这个山坳一分为二,县城就分被成了河东与河西。
县农科所就建在县城北边的城郊,所里一共五个人,除去所长副所长,还有三个农科员,两个有工程师职称,一个有副总工程师职称。因为是农科所,巨大的院子里就建了一个玻璃暖房,暖房里种着三个工程师培育了多年的包谷种子,按副总工程师邓健的话说,这些包谷就是他们几个孕育了四五年的宝宝,必须像侍候皇太子一样把它们侍候好。
除了在包谷生长季节必须要人值班外,其它时间农科所的人都要到乡下去监测作物的生长情况,他们还在各乡镇的粮食主产区聘请着信息员,哪里水稻拔节了,哪里包谷长虫了,哪里红薯结实了,都要一一汇总。
有时候,所里的人还要到各乡镇的集市上抽样调查农药农资,一旦发现假冒伪劣,及时处理,年年如此,周而复始。邓健是所里职称最高的技术员,四十来岁,瘦瘦的身材,黝黑的皮肤,浓密的黑发,轮廓分明的脸,给人一种精明能干的印象,事实上他确实是所里的技术骨干,很多事情都是他在把关,另外两个工程师也是从农大毕业不久的高材生,不过他们在邓健面前,还是稍显稚嫩,缺少实践经验。
一般来说,所长和副所长负责行政上的事,对技术问题基本不过问,所有人都知道,所长和副所长这些公务员都只是来这里过渡一下,很快又将调往新的岗位,不过现在这个张得明所长跟以前那些来过渡的领导不太一样,他也是农大毕业的技术骨干,而且还有在邻县农科所工作十多年的经历,只是最近搞公务员改革,他从一个专业技术人员转成了公务员,行政级别上他是所长,技术职称上他有副总工程师的资格,所以这个所长一上任,就跟邓健他们打成一片,几乎整天泡在实验基地,行政上的有些事情,他也大多让副所长去处理。
所里的技术人员觉得难得碰到这样一个懂行的领导,又见他跟大家打成一片,在工作中一点架子也没有,上上下下自然也和谐团结,短短几年时间里,他们就连续获得了好几个科研成果,被省市县几级科委好好表彰了一番。
在长期的科研合作中,邓健和张得明所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下班后两人很多时候还会长聊,在彼此眼里,早已经没有了领导与下级。
邓健的家在农科所南边一公里左右的小区里,当年房改,政府出面就修建了一个经济实用房小区,邓健他们家首付了两万块钱,便搬进了这套三居室的公寓。
邓健的老婆陈英是车站的售票员,每天早上八点按时上班,下午五点按时下班,长年累月的钟点一样准时的生活,让她养成了刻板的生活习惯。
儿子邓忠是一名高三学生,因为是高三,一家人都特别重视,邓健把所里的工作大多交给了李志静和吴长江,每天晚上都要开着他们家那辆别克轿车亲自到学校门口接儿子邓忠回家。
周末,一家人有时候会开着他们的车,外出郊游,抑或是到水库垂钓,为儿子放松一下一周来崩紧的神经。邓中在县一中的重点班成绩很好,每次期中期末统测都能给学校和家长带来惊喜,班主任老师不止一次跟邓健说过他们的儿子上个重点应该没有多大问题。
邓健觉得儿子只要尽了力,能考上个一本也不错了,陈英却一直希望儿子能考上个好的学校,也让她可以扬眉吐气,因为她那个初中文凭,在单位老是受人白眼不说,每次进级晋职都没她的份儿。
夫妻两人在儿子的教育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便在生活上对他无微不至的关心起来,他们几乎包办了平时儿子的一切生活琐事,哪怕是一双袜子,也不用他洗,要不是儿子的强烈反对,陈英甚至还想像小时候那样给邓忠洗脸洗脚了。
邓忠明白父母的用心,平时上课很认真,课余时间不像其它同学那样钻进网吧就是一整天不出来,他对网络游戏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他爸爸侍弄的那些包谷呀,水稻呀,小麦这些,在他的心里,是想考上省城的农业大学。可他不敢跟妈妈说,妈妈一直看不起爸爸的工作,她虽然没有上过大学,可她常常想:与其上那个搞农业的大学,不如上搞金融的,看看单位那个什么副总经理,不就是有个什么财经大学的文凭,能力也不见得有多强,可人家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国营企业的副总,自己的老公不就是上了农业大学吗,毕业了还不是照样要回来侍弄庄稼,既然要侍弄庄稼,还用得着去上那四年大学吗?不过想归想,她倒是从来没有在邓健面前表达她的这种不屑,在家里,邓健就是他们的天,他们家的顶梁柱。
春节就要到了,邓健和陈英他们的单位都发了年终奖金,有了这些奖金,两人就合计着要置备一点年货,婚丧嫁娶,人情来往需要很多钱,不过夫妇两人童年时都没有兄弟姐妹,双方父母过世也有好几年了,所以少了很多亲戚之间的走动。邓健在乡下有个很要好的发小,叫吴登付,两人从小一起上学,一起毕业,只是当年他们高考时,他的这个同学却落榜了,从此便一直在乡下娶妻生子,耕田种地。两人所走的路虽然不同,但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却一直没有变淡,每年春节前后都要聚聚,两家人因为走动都非常熟悉,吴登付的独生女儿吴明英跟邓忠从小在一起玩,两人感情很好,只是这个姑娘书念不进去,初中毕业便辍学在家,跟着父母一起种庄稼。
要买年货很方便,县城虽小,却也五脏俱全,每逢赶集日,窄窄的街道就被挤得水泄不通,特别是临近年关,各商家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要在春节市场上大赚一把。
邓健他们采购的年货很快就把轿车的后备箱都塞满了,回到小区,两人上楼收拾东西,邓忠从屋里出来,揉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看着父母,问他们:“爸爸妈妈,你们去乡下陈叔叔家,我也要去。”
邓健说:去吧去吧,咱们一起去,我们好久没有见到他们了。
陈英却说:别去了儿子,还是回屋做你的功课吧,你只有半年就高考了,这个时候你其它的什么都不用考虑,好好读你好书比什么都强。邓忠听妈妈这样一说,只好又怏怏不乐地走回到自己的房间。
爸爸妈妈他们走了以后,邓忠百无聊赖,想再进书房看他的书,可是拿走出书却什么也看不进去,只见眼前的文字一个一个在舞蹈,打开收录机,想听听英语口语,但那些吚哩哇啦的口语只能让他更心烦,听不进去,也看不进去,他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这样烦燥。
他一头扎到床上,想休息一会儿,没想到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太阳早下山了,这时他的心境平和了一些,在书桌上他看到了一本诗集,随手翻开这本书,一首诗的名字跳到他的眼前《凤凰涅盘》,他开始读这首诗,没想到平时根本读不进去的诗此刻却一下子吸引了他。
除夕将近的空中,
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
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
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
飞来在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
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风凛冽的冰天。
天色昏黄了,
香木集高了,
凤已飞倦了,
凰已飞倦了,
他们的死期将近了。
……
邓忠开始读那些诗句,那些充满激情的诗句,他觉得自己心中有一般气在左冲右突想寻找出口,但是他不知道这些气从何而来,只觉得心里憋闷得慌慌的,这首诗倒是让心里的气出了很多,也不憋闷了,他继续往下读,不知不觉间竟大声朗诵了起来。
……
我们欢唱,我们翱翔。
我们翱翔,我们欢唱。
一切的一,常在欢唱。
一的一切,常在欢唱。
是你在欢唱?是我在欢唱?
是他在欢唱?是火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只有欢唱!
只有欢唱!
欢唱!
欢唱!
欢唱!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从他口中诵出,他感觉心中一下子开阔了起来。也许诗歌真的可以为他赶走心里那沉甸甸的不快。朗诵完这首诗,邓忠觉得肚子也饿了,便到厨房里找妈妈给他留在冰箱里的东西,拿出妈妈准备好的饭和菜,邓忠在微波炉里加热了一下,便草草吃了一顿晚饭。
爸爸妈妈是第二天中午才回到家里的,他们从农村回来,带来了鸡蛋,大米和腊肉什么的,那都是农村的那些朋友送的,差不多把别克轿车的后备箱都装满了。
生活又恢复了平时的一板一眼,爸爸虽然也上班,但是只要一到下班时间,他马上便开起他们家那辆别克轿车,先去市场买一些食品,然后去学校接儿子回家,有时候还要把儿子送到老师家里补课。
三月一完,小县城便开始热起来,很多家庭都会利用周末的时间去山上踏青,或者到县城东边十多公里以外的水库垂钓。
高考越来越近了,邓健一家暂时放下了手里的其它工作,中心任务便是为儿子的高考创造一切条件。这个时候,哪怕是邓健睡觉时打呼噜,陈英都会及时摇醒他,说是影响儿子。其实邓忠在他自己的房间,怎么听得到爸爸的呼噜声呢,陈英那样做,也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一些。
四月中旬,乡下陈家托人带来口信,说是陈登付生了很严重的病,估计时日不多了,叫邓健抽时间去看一下,邓健一听,便立即到街上买了一些东西,装在车上准备去乡下,邓忠听说陈叔叔生了病,也要跟着一起回去看看,他说这段时间天天复习,做试卷,实在是太累了,到乡下看看也可以放松一下,再说平时自己跟陈叔叔相片得那么好,真想去探望他一下。
邓健想了想,说:也对,儿子这段时间也够辛苦的,让他调节一下也许会有好处。
邓健开着车,儿子邓忠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妈妈陈英一个人坐在后排的座位。一切准备停当,一家人就出发了。
车子行驶在开往乡下的公路上,小县虽小,却有一条省道纵贯南北,邓健他们就是要从北往南一直开,这其中,有一段路相当险峻,几乎可以说是从悬崖上开凿而成,公路上下都是高高的绝壁,公路就依山盘旋而下。
邓健小心翼翼地操作着,车里是自己的妻儿,他知道这其中的分量,绝壁这一段路过得很顺利,车速减到了二十公里以下,尽管路上没有其它车辆,但是每到一个急弯处,他都要鸣号,就怕对面来的冒失鬼一下子拱出来。
过了这段绝壁,前面是一片开阔地,公路两边长着茂盛的云南松,要爬坡了,坡道不是很长,只是有些弯曲,因为刚刚过了绝壁路段,邓健心里轻松起来,就在过弯道的时候,他忘记了鸣号,这时对面一辆四桥大货车载了满满一车木料从坡上疾驰而来,邓健发现的时候,车子已经就在眼前了,大货车发出尖历的刹车声,邓忠也看到了大货车轮子上冒出的黑烟,但还是没有刹住,巨大的货车前脸径直将轿车左前角碰得瘪了进去,气囊弹开的同时,车门也被直接撞开了,千钧一发的时刻,邓健猛推了儿子一把,邓忠迷迷糊糊被推到了公路下边的灌木丛中,等他清醒过来,看见他们家的轿车已经径直跌下了公路,还翻了几翻,大货车滑行了一段,总算是停住了,从驾驶楼里下来三个人,司机看到了跌坐在树丛上的邓忠,没什么大碍,便一边打电话报警,一边招呼另外两个同伴往轿车跌落地地方飞奔。
邓健和陈英都被他们从车子里拉了出来,邓健双目紧闭,身上没有什么伤痕,只是头部好像被撞得瘪了一点进去,陈英却浑身是血,邓忠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血,那么多红红的血,他看见妈妈的血从鼻子,嘴巴里,还有受伤的手上脚上不停地往外冒,他害怕了,那么多血流出来,妈妈会流干所有的血的,他不顾一切地把妈妈抱在怀里,用手去捂她身上的伤口,希望能制止血从她身上这样迅速往外流,可是不管用,他捂妈妈伤口的手被浸湿了,他的衣服很快也被妈妈的血浸湿了,这个十七岁的大男孩泪如雨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爸爸被两个男人抬到了公路上,他一点动静也没有,软软地听任别人摆布,妈妈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邓忠觉得妈妈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凉,他惊恐万状,害怕爸爸妈妈会离开他,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那两个人把爸爸轻轻放在路上后,又跟司机一起把妈妈也抬到了路上,他们走过的路,留下了片片血迹……
邓忠觉得等待的时间太长了,终于他们听到了凄厉的警笛声近了,更近了,最先到的是一辆120急救车,车上下来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他们七手八脚把爸爸妈妈抬上了车,有护士在给妈妈止血,还有医生在给爸爸挂针,邓忠跟着他们懵懂地上了车,急救车一路狂奔鸣着警笛冲进了县医院,医院早有医生等在门口,车子一到两人就被送进了手术室。
邓忠眼巴巴看见父母一起被送走,感觉天突然塌了一般,他焦急地坐在手术室门旁边的过道上,看着急匆匆的白大褂们一会推开门,一会又紧紧关闭了那扇神秘的门……时间过了很久很久……邓忠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应该做些什么,只是痛彻心底的恐惧和慌乱让他无所适从……
爸爸被推了出来,脸被白白的被单盖得严严实实,邓健看到了爸爸露在外面的一只手,那只大手,曾经牵着他的手,一起做作业,一起做游戏,一起做家务……可是现在,已经变得苍白冰凉……
邓忠冲过去,握住爸爸的手,他掀开了白被单,爸爸神态安祥,脑袋却比平时肿大了许多,邓忠大哭:爸爸,爸爸,爸爸,你怎么啦,你咋不理我呀,爸爸呀,你别吓我,爸爸爸爸爸爸……
爸爸一言一发,全身冰凉,几个护士过来,拉开了邓忠,又盖上了那块白色的被单,她们把爸爸推走了,一个护士红着眼圈,默默地抹了一把眼泪,把爸爸推进了医院的太平间。
就在邓忠心如刀割的时候,妈妈也被推了出来,妈妈被穿上了很奇特的条纹病号服,血迹也没有了,妈妈和爸爸一样,全身冰凉,早已没了呼吸,邓忠无法接受两个至亲突然离他而去的事实,看着妈妈被推往太平间,他感觉一口咸咸的东西涌上了胸口,他哇地一声吐出一口红红的液体,便晕倒在医院走廊里……
邓忠醒过来的时候,见自己手臂上扎着针,有澄明的液体在一滴一滴往自己身体里慢慢流进来,恍惚中,他记起了自己是怎样来到的医院,记起了爸爸和妈妈已经离开他的残酷现实,他的心里又是一阵悸痛,随之而来的是全身发冷,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失去双亲的巨大灾难就来到在他的面前,让他在这个盛夏感到了彻骨的寒冷……
邓忠怀里抱着爸爸妈妈的骨灰回到了家里,爸爸和妈妈单位的同事帮助邓忠操办了他父母的丧事,爸爸和妈妈被安葬在了县城的公墓里,公墓四围种满了苍松翠柏,有一大片耀眼的花圈包围着父母的墓地。当所有帮忙的人都走完的时候,邓忠常常一个人在无人的下午来到父母墓地旁边的草地上,只有在这里,他才感到安全,才能感到温暖。一直到这个时候,他回忆起以前父母在的每一个日子是多么的珍贵,可是他们天天在自己耳边唠叨的时候,自己为什么会烦呢,现在他们已经融入大地,跟大地一样沉默的时候,他是多么希望能听到他们唠叨呀,哪怕是斥责自己的话,也是那么的珍贵,可是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爸爸的上司张得明所长是除了邓忠之外最伤心的人了,为了让邓忠早点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走出来,他叫自己的爱人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接到家里来住,让他从自己的家里继续得到温暖和关爱,可是邓忠死活不肯接受张所长的好意,执意一个人在家,没有办法,张所长就对邓忠说:孩子,你爸爸生前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考上一所好的大学,你看现在离高考也很近了,你可不要辜负你爸爸他们的希望呀!
对此,邓忠心里一片茫然,父母出事以后,他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去学校了,现在张所长对他说起高考的事,他才想起来,确实如此,自己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回到学校,迎接高考。想到这里,他又背起了书包。
学校里,老师和同学都知道了他的不幸遭遇,所以大家都对他格外照顾,所长还特意给老师打了招呼,叫学校给他分了一间单独的宿舍,既然家里现在也没其它人了,还不如就住在学校里,这样对他也许会更好些。
邓忠在学校住了一个星期都不到,张所长就接到了老师的电话,她说邓忠在学校里上课整天发呆,也不说话,也不跟其它同学打交道,老师叫同学给他打的饭菜,他有时候一天都没动一口,再这样下去,老师就有些害怕起来。
张所长一听也吓了一跳,这孩子怎么会变成了这样!想来想去,他只好联系到乡下吴登付家,这吴登付之前胃疼,到县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胃癌,把一家人吓得够呛,服了一段时间治疗胃癌的药,不见好转,后来到省城大医院再检查,说只是一点溃疡,又治疗了一段时间,竟好了,可当他们听到邓健一家因为听到他的胃癌的消息,在来看他们的路上遇到车祸的事,也愧疚得不得了。所长找到他们,希望他们能帮帮邓忠的时候,他们马上想到让姑娘到邓家去照顾一下邓忠这个可怜的孩子。
张所长把吴明英带进邓忠家的时候,他看见邓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喜悦,张所长说,邓忠啊,你们以前就是很要好的小伙伴,以后就由小吴姑娘来负责照顾你的生活,书还是要好好去念的。张叔叔事情很多,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你们要好好相处,争取考上一所好的大学……
又是考大学,可邓忠心里却一直在想父母,尽管他也知道,现在再想他们已经于事无补,可是他忍不住,他不能不去想,看着张所长忧心忡忡地离开他家,他的心里还是一片茫然。
吴明英很快就把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做好了。她的工资是由农科所里发的,每天就是负责给邓忠准备三餐,洗洗涮涮,打扫房间卫生,还要按时督促他上学,有时晚上下自习后又去学校接他回来,邓忠就这样被机械地安排着。好在他现在也能按正常的作息时间作息,上课时也能安静地听讲了。
高考如期到来了,邓忠机械地参加完了高考,回到家里,更是百无聊赖,考得怎么样,哪一科,哪一门,都写了些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张所长当然不会忘记打电话来询问他,可是他又能对他说些什么呢,他感觉自己辜负了张所长的期望,上线的希望相当渺茫。
分数下来的时候,他离上线还有好几十分的距离,面对这样的结果,所有人都不觉得奇怪,张所长还是好心地建议他再补习一年,自己可以去跟学校联系,可是邓忠马上坚决地否定了张所长的建议,他已经没有信心再来一次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邓忠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明天,这个很平常的日子,可是在他的心里,似乎永远是一个谜,这个谜一如他的经历,是的,就在两个多月前,谁能知道明天,明天他的父母会以这样一种突然的方式离开他,有谁会知道在这个人世间还有那么多可以珍惜的东西,他们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一一梳理,事情就发生了,发生得那样突如其来,那样的猝不及防。
吴明英还是一直在照顾着邓忠的生活,只是落榜后的邓忠,每天只是昏睡,吃饭的时候都是吴明英把他从床上叫起来的。经过了四五个月的相处,邓忠心里对吴明英产生了新的依恋,这是完全不同于他们孩童里的那种感情了,毕竟在那样的日子里,有那样一个姑娘在处处为他着想,为他做着种种琐碎的事情,况且两人又年龄相当。
这天,已经是中午两点半了,吴明英是第三次进邓忠的房间叫他出来吃饭了,邓忠躺在床上懒懒的样子,看来要把他叫起来又有些难了,吴明英心里有些生气,便走到他床边,要把他拉下来,这时候,她看到邓忠眼里有泪水在滚动。
吴明英当然知道邓忠的遭遇,也知道他的心情,见邓忠这个样子,心中也产生起了怜悯,便把这个男人的头抱在自己怀里,给他一点安慰,邓忠这时开始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许久许久……
两人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融合在了一起,吴明英温柔地安抚着怀里这个男人,邓忠也似乎从吴明英身上体验到了久违的温暖,这是一个无助的处男第一次从女人身上得到的欢爱,他无法拒绝这种欢爱,他暂时忘记了心中的痛苦……
吴明英在一次在激情之后对邓忠说;邓忠,你的父母已经走了,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可是咱们还有未来的,你才二十岁,我也才十九岁,咱们在一起吧,以后我们相亲相爱,你父母不能给你的家的温暖,咱俩一起来创造,好吗?以后我们还要养育儿女,别再消沉了,来,加油!
肌肤相亲,确实是给这个男人的一剂疗伤的良药,现在,他在跟姑娘的欢爱中,重新拾起了生活的信心,见吴明英也确实喜欢上了他,他就被动地顺从着这个姑娘的一切。
当吴明英明确地告诉他,说自己有了时,邓忠也是安之若素地看着眼前这个姑娘,从所长把她领进家门那一天开始,邓忠就习惯了一切都听她的,现在他们有了孩子,他相信这个比他还小一岁的姑娘一定会处理好的。
吴明英把邓忠带回到了农村老家,吴明英的爸爸吴登付因为邓健的死与自己有关,心里对这个孩子一直很内疚,在他心里,他很想将这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爱。见自己的女儿跟邓忠好得难分难解,心里欣慰了很多。
像农村里所有的婚礼那样,邓忠他们的婚礼也走了应该走的过程,邓忠是作为上门女婿到吴明英家入赘的,农科所作为邓忠的娘家人,为邓忠的婚礼准备了很多,也许只有这样,所里的人才觉得心里稍微有些安慰。
离开吴明英家的时候,张所长看着一脸喜色的吴明英一家和呆呆傻傻的邓忠,心里有些慌乱起来,把吴明英作为保姆带给邓忠,他在心里隐隐觉得这件事也许是他做错了,他害怕在梦里会梦到自己的同事邓健,他怕自己带给这个孩子的不是一个好的妻子,那到底是什么?他一时在心里也想不出来,毕竟他们只是新生活的开始,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往哪里去,谁又会知道呢?
看着所长一脸的凝重,同事心里也不踏实,邓健的为人平时给所里人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突然离去,为了表示安慰,同事们在这场婚礼中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好像这是他们能够安慰老邓的唯一方式了。
邓忠到吴明英家来上门以后,吴明英就跟她爹吴登付一起,把城里的房子出租给了别人,一个月也有两千多块钱的收入,邓忠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农村生活那么久,久到一辈子那么长,在这之前,他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的,自己的人生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在这些变化中,他都是一直在被动地接受着,而且钱这个概念在他的生活中还不是那么的清晰,父母在的时候,他对钱没有具体的印象,因为父母早早为他安排好了一切。刚刚来到吴明英家的那段时间,他的一切行动都是按着妻子的意志去执行的,每天应该做什么,妻子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他们家有山,有地,有田,还有牲畜家禽什么的,四个人的家庭,跟所有其它农家也没有什么两样,不同的一点是,他们这个农家在城里还有房子出租,他们家的这个城里女婿似乎永远都是跟在女儿身后的影子。
半年以后,儿子出生了,吴明英给儿子取了个小名叫旺儿,大名叫吴得财,邓忠觉得这个名字好俗气,可是吴明英坚持说,什么是俗气?像你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就高雅了?别忘了,我们都是靠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俗气的东西活着呢?你的清高能养活我们这一家老小吗?你可是这个家的家长哦!
邓忠想想,妻子说得也对,大家都是俗人,那就取一个俗人的名字吧。
旺儿的到来给了这个农家莫大的欢乐,也给邓忠带来了莫大的欢乐,尽管有时候他会被妻子从半夜叫醒起来给儿子换尿布,冲奶粉,但是他觉得那是作为一个父亲最大的幸福,看着孩子在自己怀里甜甜熟睡,他的心里充满了怜爱,自己也是父亲了,要是爹妈在,他们知道自己有了孙子,该多高兴啊……
生活还得继续,生命还得延续,生生不息。岳父岳母对孩子的降临感到特别开心,一家四个人几乎都在围着孩子转。邓忠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抱着儿子在院子里踱步,教儿子说话,当儿子第一次从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出那个“爹”字时,他开心地笑了,这样的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脸上了。妻子看到邓忠的笑容,也觉得他已经在慢慢从那次事故中走出来了,于是邓忠作为这个农家小院的男主人的角色也在正式进入了。
是的,一直到这个时候,邓忠也没有好好想一下自己为什么就这样糊里糊涂做了父亲,好像这个角色的转换是那样的突然,又似乎是那样的自然,可是他心里却一点准备都没有,就在一年前,他还是父母眼里那个懵懵懂懂大男孩,可是这转瞬之间,他就成了一个小男孩的父亲,他觉得自己被命运牵着鼻子在走,自己完全处于一个被动的状态,他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将是怎样的未来,不过看到怀里这个清秀的儿子,听着他那有力的笑声抑或哭声,心里的父爱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做父亲的天性也让他不得不成熟起来。
当他把儿子的小手牵着在村里走动的时候,当他已经渐渐从一个城市少年慢慢转变成一个农民的时候,当他从一个事事要靠自己的保姆现在的妻子来安排而成为这个农家小院理论上的家长的时候,他应该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成了真正的男人就必须得肩负起男人的责任来,男人的责任就是为自己妻子孩子构筑起一个温暖的家,这个家就是这个男人的一切,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是男人,你就要为你的家支撑起来。以前是自己的父母,现在父母突然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他,他邓忠就必须用自己的肩膀扛起这个农村的家来。
所以他必须跟所有的农民们一样,春播秋收夏锄冬藏。好在这个全新的农村世界里,还有岳父和岳母两个老人,知道他的经历,明白他心里的痛苦,再看看他在家这些年的表现,早已经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儿子,所有农活都得一样一样从头来教起,邓忠并不是一个不可教的朽木,很快,农村里男人应该做的活计,他在妻子一家人耐心的指导下,也学到了一些,再说农村里的活计,真正有技术含量的其实也不多,只要人年轻,肯出力,再加上老人们的经验,成为一个真正的农民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
一年一度的清明节,邓忠带着妻子儿子到父母的墓前祭拜,其实也是在内心里想让父母知道,他现在有了儿子妻子,在农村有了自己的家,让父母的在天之灵也感到安慰,尽管每次祭拜结束,在回家的路上他还是那么的伤感,但是想到生活毕竟是要向前展望而不应该总是向后回顾的,
他便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一定要珍惜现在这个家,这个有老有小,让他的心灵和身体得到慰藉的家。
从邓忠现在的家到城里有二十公里的距离,这二十公里的路,乡村里有些人家见乡亲们上街挺不方便,于是便买来面包车跑起了出租,每趟每个人收五元钱,一天下来,也有一两百来元的收入,刨去油费等等开销,也有个八九十元的纯利润,吴明英见有人跑出租,于是也想做这行,便跟家里父母商量,两个老人一合计,都赞同女儿的主意,于是让女儿进驾校,拿到了执照,很快又用卖掉邓忠城里房子的钱买了一台面包车,跑起了出租。
邓忠因为父母的遭遇,对车子从内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所以对妻子的面包车,他也是能不坐就尽量不坐,吴明英是个特别细心的人,对丈夫的遭遇当然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她把丈夫要用的东西每一样都想得很周到,每天下午收车的时候,总会把所有的物件都买得妥妥贴贴,这样丈夫也就不用上街,不用再坐让他不开心的车了。
出租车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在车子买回来的第二年,吴明英就收回了全部成本,还赚了一些,到第三年,已经又赚到一辆车了,就在这时,吴明英发现自己怀上了第二胎。为了不影响生意,她想到了自己驾校时同车学习的师兄——本村的赵凯明,他家现在也是两个小孩,老婆身体不好,家境一直贫穷,请他帮自己开车,等生下老二以后再自己来开。
主意一打定,吴登付吴登付就去找赵凯明,告诉他每个月给他百分之四十的提成,请他帮忙开一年的车,赵凯明正在为没钱花发愁呢,见有人请他开车,还给百分之四十的提成,当然开心了,于是便一口应承下来。
第二天赵凯明拿过吴明英的车钥匙,叫上吴登付,两人便出门拉活去了,吴登付负责卖票收钱,赵凯明负责开车。第一个月下来,吴登付算了帐,除去司机赵凯明的提成两千二百元,还是有四千来元的收入,他觉得让女儿买车跑出租这条路是走对了,这四五千元的收入,要不是在车上,在田地里,半年也挣不到那么多。
这以后,赵凯明每天早上来开车,晚上送吴登付回家,顺便把车子开回车库,每个月两千元的纯收入,让他的包渐渐鼓了起来。赵凯明帮吴明英开车的第七个月,吴明英生下了一个小女孩,邓忠见自己又添了个女儿,自然是开心得不得了,吴明英的父母也跟邓忠一样,见自己家里又有了个女孩儿,干起活来更是劲头十足,是啊,转眼几年时间,家里女婿也有了,孙儿孙女都齐了,农村人有这样的一个家,还求其它什么呢,只要一家人开开心心,和和美美,就是天伦之乐了……
小女孩长得乖巧可爱,小脸红扑扑的,才两个来月,就会认人了,见到邓忠和吴明英,马上会咯咯地笑出声音来。按邓忠的意思,给她的小名取做秀儿,大名叫邓莹,挺好听的一个名字。
秀儿的成长跟所有农村孩子一样,一家人都把她当成了宝,旺儿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妹妹,跟妹妹玩一阵才会去做老师留的家庭作业,秀儿开始蹒跚学步的时候,吴明英便有些想去开车,可他娘说,孩子还在吃奶呢,还是等断奶以后再去也不迟,以后想开车,日子还长着呢,也不急于这一时,再说赵凯明这一年多给他们家开车,效益一直都不错,一家人都说凯明是个可靠的人,有时候,吴登付有事也没有跟他一起出车,凯明下午收车的时候,交回来的钱也并不比老爹一起出去时少,他不去,腾出一个座位来,也可以多挣一个座位的钱,何乐而不为呢。
秀儿断奶后的第二个月,吴明英终于决定要自己去开车了,为了稳妥起见,吴登付还是叫女儿跟赵凯明一个星期的车,毕竟从怀孕到孩子断奶,也有两年多的时间没有摸到车了,一家人都有些不放心。
赵凯明知道自己给吴家开车的差事马上就要结束了,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再说这两年多来,由于每天要出车,也没有时间去参加村里的牌局,每个月还有两千多块钱的收入,家里的境遇也比之前好了许多,他老婆自然也不好再跟他吵架,现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一时之间,心里还是有些惶惑。
就在吴明英跟车的第三天,他们的车停在路口等活儿,这个路口是通往邻省的一个三岔口,经常有邻省的旅客到这里下车,有时候,在这个地方能拉到大活,所谓大活就是有些生意人要去做事情,通常会来包这里的面包车,这样的活,接一个可以挣到一两千块不等,一般时候,有吴登付跟车,这种大活赵凯明是不接的,因为老爹每天下午都得回家,要是接了这样的活,他们去远的地方,老爹就回不了家。
后来老爹不跟车了,赵凯明一连接了好几桩大活,每桩活除去交给老爹家的钱,他还可以尽挣四五百,也就是两三天的功夫,所以每到不逢集的日子,便来这里等大活。
这天正好是逢集后的第二天,赵凯明便带着吴明英来到路口等活。他们的车子刚刚停下没多久,从邻省开过来的长途客车便停了下来,从客车上走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皮肤白晰,戴副金边眼镜,最显眼的是他那大大的肚子,还有手里夹着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公事包。这个男人一下车就径直来到吴明英他们的出租车前面,他往车里看了一眼,见两个人坐在车里闲聊,便问赵凯明,师傅,我想到香格里拉谈点生意,包你们这车得多少钱?
赵凯明热情地跟他说:老板,我们这里去香格里拉来回得五天呢,这样吧,您给五千,我们保证把您安安全全送到,再安安全全把您送回来。
这个老板沉思了一会说,好吧,不过我的事情很急,如果你们的车子能够连夜赶路,我就给你们五千块钱,现在就得动身。赵凯明听客人这样一说,马上来了精神,他先安排三个人在饭馆里吃饭,菜点了以后他就赶紧去油库加满油,加好油回来,饭菜也做好了,吃完饭,包车的老板抢着付了饭钱,走出饭馆,三人驱车向着香格里拉进发了。
三个人钻进车子后,吴明英主动坐到后排去了,让老板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两个男人一路上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聊天中,他们才知道这个老板姓李,是温州的商人,据他说是要赶去香格里拉洽谈一个什么项目,赶客车错过了时间,所以才租了他们的出租车。随着汽车的颠簸,吴明英觉得两个男人聊天的声音越来越小,不知不觉间,她慢慢进入了梦乡。
赵凯明全神贯注地看着前面,不时跟旁边的老板说几句话,老板却闲不住,无意中从后视里,他看到了熟睡中的吴明英,便问赵凯明:师傅,你老婆可真漂亮呀!
老婆?赵凯明吃了一惊,老板用手指指后排座位上熟睡的吴明英。
赵凯明笑了,说,那不是我老婆,他是我的老板娘,我们是一个村的,我只是帮她开车的伙计而已。说到这里,车子开到了一片开阔地,前面的公路又宽又直,赵凯明便往后视镜里看了吴明英一眼。
由于天气很热,吴明英只穿了一件很薄的衬衣,熟睡中的她不知怎么弄的,胸口的扣子开了,刚断奶不久的少妇饱满的双乳从红色的胸衣里露出了一大截,把这个老板和赵凯明都看得有些眼晕。
也不知道开了多久,车子停了下来,赵凯明打开车门,摇醒了吴明英,说:醒醒老板娘,我们得休息一下,等一下你来开一段,你都那么久没有摸车了,也该复习一下了。
吴明英一看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两点钟,瞧这一觉睡的,整整四个多小时了,车子也开出了将近现从百公里。她看见自己暴露出来的双乳,很不好意思,赶紧整理了一下,对赵凯明叫她老板娘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再说刚才叫这个包他们车的客人老板,叫她老板娘,这不让自己吃亏吗。
于是她白了赵凯明一眼说,老板娘你个头,叫我英子,咱俩一个村,又是一块儿长大的,这个老板娘你都叫得出口。赵凯明跟那个包他们车的老板对视了一下,便一齐笑了起来。
他们的车子停在了一个路边集镇,这天正好是这个镇子逢集,附近的村民都带着自己的东西来镇子上交流,有些卖服装鞋帽的小商贩经常往返于各个集镇之间,有几个由于也常在吴明英他们所在的那个小镇上卖东西,他们一进集镇便认出了这些人,于是便打个招呼,闲扯几句,再到镇子上的饭馆吃了中午饭,这次由吴明英开车,赵凯明便到后排座上去休息了。
刚开始,李老板对这个女人来开车,心里还有些忐忑,但他看吴明开车走了几公里,觉得她比赵凯明更细心,便放下心来,慢慢也睡了过去,听着汽车的轰鸣,还有两个男人轻一声重一声的鼾声,吴明英心里感觉很踏实。
也不知道又走了多远,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三个人又下车吃了晚饭,在李老板的催促下,车子在路边油库又加满了油,加满了水,请路边修理铺的师傅做了简单的检查保养以后,又换了赵凯明来继续开车,明亮的车灯照着眼前不断变换的路边黑乎乎的景物,这时候,李老板脸上的笑意开始渐渐浮现出来,他跟赵凯明的聊天兴致似乎也高了起来。
赵凯明说:李老板,你现在知道我们两个司机开一辆车的好处了吧,为了你一个人,两人轮流着开,也不存在疲劳驾车的问题,明天早上,最迟明天中午,怎么着也可以把你送到香格里拉了。
李老板笑着说:是呢是呢,今天包你们的车还真包对了,刚才开车这个大姐我还真小看她了,没有想到她的车开得这么好!有你们这两个好司机,我一点也不担心……
赵凯明得意地笑笑,眼睛紧紧盯着前方的路,见晚上来往的车辆很少,便加了一个档,一脚油门下去,车在茫茫夜色中向前奔去。
吴明英在后排座位上又进入了梦乡。
当吴明英又被叫醒的时候,她拿出手机一看,正是晚上的五点钟呢。她在心里粗略算了一下,赵凯明从昨晚十点钟开始开车,到现在也开了六七个小时。赵凯明叫醒吴明英后,又打开车子的引擎盖,仔细检查一番后让吴明英坐到了驾驶位,自己绕过第二排的李老板,钻到最后一排去休息了。
吴明英见赵凯明这么细心,心里一阵感动,便发动了车子。
吴明英他们三个人在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终于到达了香格里拉,李老板说,他们的洽谈会就在下午三点钟,现在到开会还有差不多五个小时的时间,他们就去宾馆开了两间房,吃过饭,赵凯明和李老板一间屋,吴明英自己进了另一间屋,开了一夜的车,还真是很累了,躺在床上没多大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又睡了多久,当吴明英醒来时,一看手机,已经下午六点了,这一觉睡得还真沉,醒过来,她觉得所有疲劳都似乎一扫而光了,只是肚子却饿起来,她敲开赵凯明的门,赵凯明也是刚刚睡醒的样子,两人正准备出去吃饭,就见李老板一脸喜色地走了起来,他一见到赵凯明他们,就连连说说感谢的话,大概意思就是他这次能在香格里拉拿到项目,全靠两个师傅的出色技术,让他在洽谈会开始之前到达了香格里拉,现在合同已经签下了,这可是个好几百万的大项目,他必须连夜赶回温州去做后续的工作,为了表示感谢,李老板当时就把五千块租车的钱给了吴明英,除此之外,他又给了两个人每人五百块钱的感谢费,之后又叫他们送他去了机场。
把李老板送上飞机后,两个人开着车慢慢回到了宾馆,在路上,他们进了一家专门卖牦牛肉的清真饭馆,吴明英第一次拉到这么大的活儿,还有小费,心里很高兴,便点了很多菜,两个人吃得很开心。吃过晚饭,两人又在独克宗古城里溜达了一阵,吴明英给家里人都买了一些小玩意儿,这才回到宾馆各自的房间睡下。
第二天起来,收拾停当,他们开着车往家赶,一直到了夜里十一点钟,车行到了一家路边旅馆,吴明英不想再走了,便将车开进旅馆住下,到第三天下午差不多七点钟,他们终于到家了。这一趟活儿,来去一共用了五天四夜,不过挣到了平时差不多一个月的钱,吴明英觉得累虽然累点,也很值得。
经过这一趟远活,吴明英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一个人开了,赵凯明当然也明白这是他受雇吴明英家的最后一趟活了,回家以后,他主动向吴明英提出了辞工,吴明英爽快地接受了他的请辞,为了表示感谢,她除了给了他应该得的工钱外,又另外给了他一千块钱,赵凯明跟吴明英说,以后你一个女人家开车,要是遇到李老板这样的大活,也可以来叫他,你一个人可千万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很不安全呢。吴明英感激地答应了。吴明英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赵凯明说想到后山的煤矿上去干几年,争取也买一辆她那样的面包车来跑出租。吴明英说,那样很好,她很期待成为师兄的同行,这样以后在路上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纤陌纵横(下部)
赵凯明真的去了后山的煤矿,这是个规模很大的矿山,据说有十多口井,每口井下又有十多个工作面,这样一来,就有好几百个工人分做几班在昼夜不停地挖煤,赵凯明到了矿上,找到工头一说,工头就分给他了一个工作面。
邓忠现在成了全职奶爸,吴明英对干出租车司机这个活儿很有兴趣,每天都能有一两百元的收入,让她很知足。
有一次,有三个男人想包她的车到大理去,可是她想起那次跟赵凯明拉的那活儿,再想想赵凯明临走时跟他说的话,尽管有钱挣,她还是把活儿让给了另外一个女司机,她心里还牵挂着儿子女儿和家呢。
后来听说那个女司机被这三个男人挟持到了邻省的一个市,这一去竟一直没能回来,家里丈夫和两个儿子急得不行,后来报了公安局,公安局很快侦破了这个案子,原来她到了那个城市以后,被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扼死了,还抢了她的车。
这个案子出了以后,吴明英一方面为自己没有接跑长途的大活儿而庆幸,另一方面他对赵凯明也感激起来,想想他离开时对她的告诫,还真是那样,不然也许被扼死抢车的就是自己了。
这天,赵凯明他们矿上发了工资,他就坐吴明英的车子到街上去存钱,吴明英见是师兄来了,便让出了驾驶位,赵凯明也不客气,坐上车便发动了起来。
赵凯明一边开车,一边跟吴明英说,自己在矿上干这段时间,也存起了几万块钱,最多再过一年,他就可以买一辆跟她这个一模一样的面包车跑出租了,在煤炭洞里挣钱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听到这里,吴明英心里一动,便说:师兄,我家邓忠在家里带孩子也有好几年了,现在秀儿也上了学前班,不用他整天带着了,再说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老窝在家里,我想让他跟你一起到矿上学挖煤,你看行不?
赵凯明想都没想就说,咋不行呢,我让他跟我在一个工作面上干,我们两个一个班,你就放心好了,挖煤就是个力气活儿,没什么技术含量,最多干上一个星期,什么都学会了,到时候你就只管领工资就得了。
这天晚上收车回家以后,吴明英把希望邓忠到矿上跟赵凯明学挖煤的事跟邓忠说了,邓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岳父吴登付便表示赞成,他说邓忠也应该出去锻炼一下了,他自己年轻的时候挖了好多年的煤,现在老了,矿上不要他了,现在让邓忠去,正好,可以挣下一大笔钱呢。
第二天早上,赵凯明早早就来到邓忠家,他嘱咐吴明英应该给邓忠准备些什么午餐,弄好后用一个铝质饭盒装了,然后又带着他到自己家里,给了他一把铁锹,一个电瓶灯,一顶安全帽,两个人就出发了,到了矿上,赵凯明把邓忠带到矿长面前,说这是他的新搭档,以后就让他跟自己一个工作面上干,矿长点点头,邓忠就跟着赵凯明下了矿井。
第一个星期邓忠还不怎么会使巧劲,每天下午回家都弄得精疲力尽的,洗完澡躺在床上,很快就鼾声如雷,有时候吴明英来了兴致,想把他摇醒,可是见他累成那样,怎么摇也不醒,便背过身子,失望地睡去。
经过一个月的学习,邓忠很快就学会了挖煤的技巧,再说这种活也不是什么高科技的劳动,只要舍得出力,每个月三四千元的收入还是很轻松就能挣到手的。
赵凯明对这个搭档很满意,由于是他带来的徒弟,所以就得什么都听他的,两个人的工作面,总得有一个人是说了算,邓忠现在有的是力气,还有一种在外人看来有些呆傻的执着,所以赵凯明也习惯了支使他干粗笨的活,他自己能省力的尽量也省着力气。每个月底领取工资的时候,他倒也是平均分配,也许这都是看在吴明英的面子上吧。
两个人在煤矿上一干就是两年,这两年里,邓忠已经完全适应了井下的工作,有时候,赵凯明有事不来上班,他也可以自己挖了。
终于有一天,赵凯明说他不再来挖煤了,因为他这几年积攒下来的钱完全可以买一辆面包车,他要去跑出租。邓忠对于车子的痛苦记忆让他在煤矿一直干了下去,这时,又来了一个小伙子跟邓忠搭档,这个小伙子刚刚到的时候,也像邓忠一样还有些生疏,不过在邓忠的耐心指导下,仅仅一个星期他就上手了,两个人合作也挺愉快的。
接下来的一年,煤炭市场突然火了起来,邓忠他们所在的工作面换成了两班倒,煤矿老板为了多出煤,一个工作面上两组工人,一组白天干晚上休息,一组晚上干白天休息。
上白班的要上满一个月,下一个月就上晚班,这样轮流着上班,好在大家都在深深的地下工作,白天和夜晚似乎也没有多大区别,因为炭洞里白天黑夜都点着电灯泡,每个工人头顶上的矿灯也照得任何时候都跟白天一个样。
上白班的日子,邓忠下午回家,吴明英有时候也收车回来了,有时候他回来了,吴明英还没有回来,打电话问她,说是跟赵凯明出去跑大活儿,要出去好几天,这时候邓忠觉得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两个孩子都上了学,老人们负责照看孩子,邓忠和吴明英负责挣钱,家庭生活就像一部机器一样按照既定程序就那样不紧不慢地运作着。
如果生活真的像一部已经设计好既定程序的机器正常运转的话,那么很多故事就不会发生了,可有时候也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跟邓忠他们挖一个工作面的那两个工人,那天其中一个家里有事必须得白天去办,所以轮着他们的白班就要调换到夜里,那么邓忠他们这个组本来的夜班就要调换到白天,这样的调换对于邓忠他们这个组的两个人来说是无足轻重的,因为一个月一次的调换,似乎已经成为了习惯,中途偶尔换一个把星期也无所谓。在邓忠看来,这都是他们自己就能处理的小事,没有必要事事都跟家里人说,再说现在煤矿上也有食堂,不必再像刚刚开始那阵还要家里准备饭食。
那是一个特别平常的日子,早上吴明英起床出车的时候,邓忠似乎才睡下没多久,所以她离开时邓忠还睡得很沉,吴明英没有惊动他,自顾出了门,随后两个孩子也在爷爷奶奶的催促声中吃了饭去了学校,这时,邓忠的搭档来叫他了,他才想起昨天跟人家换了班的,今天得上白班了,于是赶紧起了床了,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往矿上去了。
由于出工出得晚,下班也有些晚,他们两个走出矿洞时,其它工人有的已经洗好澡了,等他们两个洗好澡再在食堂吃完饭,走在回家的路上是,已经是皓月当空了。
邓忠往家的方向走去,从煤矿到家还要走三里多的路,这条路邓忠已经走了好多遍,所以今天晚上对他来说也就是以前若干次的重复。这是一条连接308省道与矿山的公路,白天车来车往,有专门到矿上拉煤的大货车,也有村里像吴明英他们家那样的面包出租车,一到夜里,拉煤的大货车都停在了停车场,只是偶尔会有一两辆面包车还会给矿上送些生活物资什么的过来。
这条矿山公路尽管只有四五里,可因为是依山盘旋而建,就有好几个停车的大拐子,修路的时候,为了方便错车,每个大拐子还特意加宽了。
邓忠快要走到家的时候,来到了一个公路的大拐子,就在这个大拐子上,停着一辆面包车,借着微弱的星光,邓忠看见那就是自己家的面包车。咦!这么晚了面包车为什么不停回到自己家的院子里,却停到了这个大拐子上了呢,邓忠觉得有些奇怪,便走近了车子,这时,他发现车子在不停地晃动呢!
他走到车子跟前,车内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后排座椅已经完全放平,上面赤身祼体忙得不亦乐乎的两个人正是自己的妻子吴明英和师傅赵凯明,他们的晃动让面包似乎也兴奋了起来……
邓忠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对着面包车就是狠狠的一脚,然后大叫了一声,逃离了这个恐怖的场景……
邓忠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不知道自己离开父母这些年来都做了些什么,好像是水里的浮萍,随着流水一直在漂浮着,到底要漂浮到哪里去,他不知道……
邓忠默默地回到了家里,他觉得胃里有酸酸的东西冲到嗓子眼,他跑到院子里,蹲在地上开始哇哇大吐起来,他把今天下午在食堂里的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吐出来的是苦苦的胆汁,然后眼泪鼻涕一起都下来。吐干净了,他觉得身子发虚,便走进厨房,用木瓢舀起水漱口。他不愿意再走进那间卧房了,平时温馨的卧室,今晚他觉得特别肮脏,于是便在厨房的桌子上伏下身子,开始发抖,他觉得彻骨的寒冷袭来,自己要被冻成冰棍了,可现在正是六月呀!
第二天早上,吴登付最先起来,他走进厨房,看到邓忠和衣伏在饭桌上,脸色通红,用手摸摸他的额头,烫得怕人,吴登付赶紧叫起吴明英,吴明英却跟没事人一样,来到厨房,冷冷看了一眼伏在饭桌上的邓忠,一副茫然的样子。
吴登付说:闺女,你倒是赶紧把他送医院呀,你看都烧成啥样了。
父女两人一个人架着一只手把邓忠塞进了面包车里,吴明英发动了车子往医院驶去。
在医院里,邓忠治疗了一个星期,没有发烧了,只是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反应,有时候会大哭,有时候又会大笑。医生提醒吴明英在,你男人可能是受到什么刺激,得了精神分裂症了。
精神分裂症!这个名词对于吴明英和她爹都感到很陌生,医生提醒他们说,要把病人送到第三人民医院,那里有精神科的专家,请他们看看才能确定。
于是邓忠又被送到了第三人民医院,经过那里的专科医生检查,最后很确切地告诉他们,邓忠因为受到强烈刺激,确实是得了精神分裂症,需要住院治疗,要他们先交五千元的住院费,随后还要准备后续治疗的费用。
五千元,对于这对农村父女来说,觉得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但是人已经来了,只有咬咬牙先把这点钱交上了。
几个男护士过来把邓忠扶到了病床上,害怕他会突然发作,还把他的双手和双脚都用布带着绑在了床上。吴明英告诉医生说他们回去准备钱,转身便离开了医院。
吴明英父女回村以后,生活还像往常一样进行着,该出车的每天照常出车,该上学的每天还是照常上学。
赵凯明的老婆可不是省油的灯,前几年因为赵凯明沉溺于赌博,心里虽然恼怒,但好在没有其它问题,一门心思还是在家和自己身上,自从帮吴明英家开车以后,赌博倒很少沾了,却对自己越来越疏远,有时候自己热情主动地想唤醒他,他却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应付她,说他怨他,他说白天开车累了,想好好睡觉。
女人的心思多细啊,这种应付很伤她的自尊心,所以慢慢她就懒得理他了。
自己家买了出租车以后,赵凯明还经常跟吴明英一起出去拉大活儿,有时候一走就是两三天,有时候是一个多星期,他说那样赚钱会更多。赵凯明的女人也见老公确实拿回的钱已经有五位数了,孩子们上学的花销也够了,以前那个寒酸的家现在变得越来越殷实起来,村里人传的那些话她不是没有听到,而是看在老公也会赚钱养家的份上不过分计较而已。
但是这次邓忠突然发疯住院的事,凭女人的直觉她觉得跟赵凯明有关。
是的,赵凯明那天晚上很晚很晚才回来,问他去哪儿了,他也懒得回答,躺在床上就蒙头大睡,第二天邓忠就被送到医院了……
现在吴明英更是明目张胆地和赵凯明去跑大活,他们的车就停在那个川滇两省交界的路口,专门瞄着那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拉他们去丽江,去香格里拉,去大理,去盐边,去攀枝花和二滩电站,只要肯干,活有时候多得干不完,钱票子也是大把大把地往兜里装。
好多次,两人把客人们拉到目的地后,他们就开着自己的车去旅游一番,在风景区的宾馆里风流快活,他们觉得神仙的日子无非也就是这样了。
不过快乐的神仙日子毕竟是短暂的,不管在外面多么潇洒,家还是要回的,回到家里来,很多现实的问题马上又摆在了眼前。
这天吴明英和赵凯明拉客人去大理,这一来一去只要三天,他们又在洱海边玩了两天,一共出去了五天才回来,时间虽然长了一点,但是算算每个人还是挣到了三千来块钱,也是不错的了。
吴明英回来那天是个上午,这五天的出车,还真把她累坏了,白天开车精神高度集中,晚上和赵凯明又总也折腾个没完没了,所以一到家把车子熄了火,她就只想好好睡一觉。
她妈见她很累的样子,便给他做了鸡蛋羹,让她睡醒后饱饱地吃了一餐,又洗了个热水澡,便又睡下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日落西山了。
这时两个孩子在写作业,吴登付把吴明英叫到了屋外,对他说:明英呀,医院打来电话,叫交钱了。
吴明英问他:要交多少?
吴登付说:叫先交一万,还需要继续治疗,不然得停药了。
一万,吴明英的心里像被什么扯了一把,有些疼。
一万她得跑好几趟大活也挣不来呀!
第二天一早,吴登付和吴明英便来到了医院,医生把他们两个叫到办公室说了他们一番说,说病人送进医院就不管不问,也不派个人来护理,邓忠时而迷糊,时而清醒,医院里那么多病人,也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以后不能这样了,必须要有一个家属在这里陪他。
家属?那就肯定是自己了,吴明英心里很明白,自己是不可能留到这个疯人院里陪他的。
她跟医生讲:医生,我觉得我老公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根治的,他今天会疯成这样,是跟他以前所受到的刺激有关。接着他就把邓忠父母车祸遇难的事讲给医生听了,医生听了她的叙述,觉得也有道理,便同意他们出院,回家疗养,但是回家以后绝对不能再让他受到不好的刺激了,如果再次受到不好的刺激,他的病情会越来越重,最后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医生见跟他们父女两个说多了他们也听不懂,就开了一大堆药物交给他们,要他们回去以后一定要按时给他吃药,说他这个病现在还是早期,通过药物是可以控制住的,要是这些药吃完了有效果,还可以继续来这里找他开。
出院的时候,吴明英把收费单据拿到手里一看,心里又抽痛了一下,一万五千多呢!扣除住院时交的五千,她又补交了一万多块后,她和她爹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大包药装在车子后备箱里,又把呆呆傻傻的邓忠从病床上扶起来,坐进了面包车。
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了,两个孩子都放学回来了,看到爷爷妈妈和爸爸回来,孩子们都很开心,赶紧跑上前来亲热,邓忠这时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在两个孩子面前,他似乎不那么呆傻了。
吴明英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叫两个孩子把他们爹的药都拿到屋里去,两个孩子看着那两大袋药品,儿子好奇地问:妈,为什么要买那么多药,你看我爹不是好好的吗?刚才他还看着我们笑呢!
吴明英说:花了一万五千多住了院,能不好吗?
邓忠的神智其实一直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清醒的时候他会想起自己的父母,会想起自己的儿女,有时候又会想起在面包车里看到的一切,可是只要一想起那辆晃动的面包车,他的头就开始大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终于有一天,吴明英又早早就去出车了,当然,跟他一起出车的还有赵凯明,吴登付和老伴等两个孙子都上学去以后,也下地干活去了,家里只剩下邓忠一个人,邓忠从屋里走到院子里,又从院子里走进屋里,这样来回走了几次,他觉得自己似乎想飞起来了,头痛得厉害……
他突然觉得现实是那样的肮脏无耻,他没有理由再维持这样的现实,所以要打破这一切,重建这一切,要实现这一切目的,只有投入熊熊烈火。
他在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激情,他在心里对自己叫道:吴明英,我的妻,别拦我;岳父岳母,别拦我;旺儿,我的儿子,秀儿,我的女儿,别拦我!我去了,我无路可走,也无路可选,只有投入火中,让这雄劲的烈火猛烈燃烧吧,让东风尽情地刮吧,让风与火的搏击撕毁这一切吧,让我为之拚搏了十五年的乌龟壳化为灰烬吧,让我在这场大火中与乌龟壳一起化为灰烬吧!
尽管我们在这乌龟壳中生活了十五年,尽管在这个肮脏的地方我们养育了一双儿女,尽管在这个青春即将耗尽的樊笼中我们早已互相将对方弄得遍体鳞伤,但那又能怎样呢,毁灭吧,毁灭吧,只有毁灭才能重生
邓忠左手提着吴明英放在屋里的汽油桶,右手拿了一把锄头爬上了正屋,上屋后用锄头轻轻一挥,一大片一大片的瓦砾就如雪花般飘落,他唱歌了,他跳舞了,他在被揭掉瓦片的屋顶上迎着东风大声歌唱:“我的梦,我的爱,我的家,燃烧吧燃烧吧!我的妻,我的儿,我的女,燃烧吧,燃烧吧!我的天,我的地,我的我,燃烧吧燃烧吧!风啊,大些,再大些,让这滚滚的烈焰把天染黑,把地染黑,夜晚啊,早些来吧,永远不要天明……
他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调子,跳动的又是什么舞步,只是想迎着呼呼刮来的风,把声音唱得更大些,把舞步扭动得更有力一些……
应该说,以上这一切其实并没有真正发生,邓忠虽然已经爬上了房子,但是烈火却一直没有燃烧起来,只是在他心中,烈火已经燃烧很久很久了,他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一直想烧死的,只是赵凯明这个魔鬼,从他撞见他们在面包车里颠鸾倒凤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想弄死他。邓忠觉得只有赵凯明死了,自己的人生才有意义,他的存在对自己是一种巨大的威胁,所以他一直想摆脱这种威胁,想离开这种威胁,可是他怎么想也想不到一个好的办法,在别人的眼中,我邓忠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了,可是他们又有几个人读到过那首《凤凰涅盘》?
是的,只有毁灭一切的火,才能给我邓忠重生,而只有重生,之前的种种罪恶才能化为灰烬,烟消云散,不管之后的日子是不是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反正他对眼前的一切都早已经深恶痛绝了,他不想再在现实里呆一分钟了,他要改变,他要毁灭,他要重生……
邓忠又在屋顶上舞蹈了,他的歌声惊动了岳父母,看着他们惊惶失措地从地里跑回来的样子让邓忠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快意,他要的就是这种快意,既然你们愿意在肮脏的现实里苟且偷生,那我邓忠就要毁灭这一切,让你们为即将到来的毁灭痛苦吧,邓忠摸出了包里的打火机,拿起了那桶一直放在屋顶的汽油,首先发出一声惨叫的是儿子旺儿:“爹,别点,爹,别点,你把房子烧了,我们住哪儿呀!爹啊爹啊爹啊……”
儿子和女儿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这个问题邓忠一直想不明白,他不是亲眼看见两个孩子去的学校吗?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地面上呢?儿子凄厉的叫声让邓忠的心里一阵悸痛,这是他养育了十多年的儿子,乖巧懂事,看到他,邓忠想起了当年把他从护士手里接过来时的兴奋,当时旺儿还那么小,黑黑的胎发,光洁细嫩的皮肤,就连他那清脆的哭声,也让邓忠作为一个父亲开心得不得了,在邓忠的怀里,他一天比一天长得可爱,晚上睡觉,他要轻轻搂着自己的脖子才能入睡,每天晚上,邓忠都要亲亲他的小脸,才能安然进入梦乡,他无法忘记把他扛在肩上上山采野果,下河摸鱼时的情景,无法忘记每天从矿山回来,那一声甜甜的“爹”,把他所有的疲倦都叫没了,邓忠一直没有点燃手里的汽油,其实内心深处,还是在想他的儿子旺儿,现在旺儿的叫声让邓忠犹豫了,迟疑了,之前下了那么大的决心竟然在旺儿的叫声中轰然倒塌,看着泪光闪闪的儿子,邓忠不可能再打燃手里的打火机……
接着女儿秀儿也出来了,跟她哥一起,一声紧接着一声的“爹”叫得邓忠心里所有的恨都被风刮走了,他像一尊雕像,在风中凝固了,他的血凝固了,他的心凝固了,他的仇他的恨他的爱他的情,全部凝固了……
吴明英,我的妻,你这个贱人,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你为什么一直不敢出现在我的眼前,你要是在我的儿女之前出现,我肯定会不顾一切地点燃手中的汽油!邓忠在心里一直恶狠狠地骂!
但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吴明英很知趣,她一直没有出现,就在邓忠的思维一度停滞的时刻,就在他的全身凝固在屋顶的时刻,有人搬来木梯抄了邓忠的后路,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爬上屋顶,夺走了他手里的打火机和汽油,有四个男人紧紧抓住邓忠把他从屋顶押解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邓忠被一根粗大的铁链锁在一间狭小的猪圈里,在这间小小的水泥圈舍里,他不能站直身子,也不能躺下睡倒,半站半蹲成了他最常用的姿势,每天早晚由他的儿女给他送来饭食,让他的生命不至于因为饥饿而失去。
刚开始那几天,是旺儿在给邓忠送饭,每天早上,他都要先把饭食送到邓忠的圈舍,脆生生地叫一声:“爹,吃饭了!”然后才背起书包去上学,吃过早饭,邓忠想站起来,却不能够,因为他被铁链锁着,既不能躺也不能站直身子,一直只能保持一个半蹲的姿势,他一直以为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就这样因为难受而死去,可人真的是个很奇特的动物,能适应各种想象不到的环境,慢慢地,他适应了被铁链紧锁的日子,即使是半蹲着,也能够睡去,还会饥饿,孩子们送进来的饭食他能一口气吃光,他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跟隔壁的猪们没有什么区别了。
孩子们吃过早饭都去了学校,岳父岳母也相继下地干活去了,吴明英却在有一天中午开着车载着赵凯明回来了,她在邓忠面前肆无忌惮地携了赵凯明的手,打情骂俏一番,进了他们曾经的婚房……
请天神菩萨来惩罚这对狗男女吧!或者让我的眼睛瞎了吧!那样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让我的耳朵也聋了吧,那样我就什么也听不到了,不然一阵一阵的淫词浪语还是冲击着的我的耳膜,让我头痛欲裂……邓忠在心里疯狂地叫道!表现在他脸上的却是一种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下,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终于,憋屈得太久的邓忠不知道是哪里的脉落终于被打通了,他发出了长长的哀号,他希望自己的号叫可以让这对狗男女感到心惊胆战,可以让他们产生羞恶之心。但是他错了,他的哀号跟他们肆无忌惮的呻吟声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相反的,他的号叫似乎成了他们吞噬对方进攻对方的号角,屋里激情迸射,屋外哀号声声。
有一天,吴明英来给邓忠送饭,邓忠觉得有必要好好跟她谈一谈。
你别来送饭了,让我死了吧!邓忠说
死,没那么容易,你死了,还要把我搭上,我可没那么傻。她冷冷地说。
求你,放了我,让我出去,自生自灭,我受不了了,在这里看你们,听你们肮脏的苟合。邓忠的眼里流出了泪,说实话,他真不愿意在这个女人面前流泪的,但是那一刻他的眼泪就是那样不争气地把他出卖了。邓忠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在这样一个妇人面前流下泪来,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了……
吴明英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不再理他。
邓忠用双手把铁链拾起来,互相撞击着,发出刺耳的啪啪声,还用这些铁链叩击着钢筋做成的铁栅栏,铁与铁的撞击发出了一阵一阵的火花,他开始喜欢起这些火花来,他希望这些火花能引燃这间活棺材,引燃这个家……
他累了,不想再动了,因为手中的铁链已经被他磨得闪闪发亮,铁栅栏也一样,泛着寒光,他希望这些铁栅栏能够直刺进自己的胸膛,让自己迅速死去,但是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牢牢锁住了,他没有办法做到这一切。
在自己拉出的尿水的反光中,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胡子也耷拉到了胸前,两只眼睛时而混浊无光,时而恍惚迷离,伸出两只手来,十指比起他之前在煤炭洞里采煤时还要黑……这是我吗?是那个曾经让全村人都为之惊叹的英俊少年郎吗?邓忠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
没有人相信他还有一颗正常人的大脑,也没有人相信他还有正常的思维,除了她——吴明英,他的合法妻子之外。她知道邓忠的大脑还能正常思考,知道他能像她一样,正常地感知着一切,可越是这样,她越要在别人面前散布邓忠是个疯子的言论,就连他们的孩子也深信不疑他们的爹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儿子和女儿不再给邓忠送饭来了,他这副模样,当然也不愿意见到他们。
火,燃烧一切的火,摧毁一切的火,在火中涅盘的凤凰,成了邓忠心中不灭的希望,他想起了被他们收缴去的打火机,他渴望得到那个宝贵的打火机,不愿意再在这里做“人彘”了……
每次吴明英给邓忠送饭来,邓忠便哀求她,让她放了他,有一回,邓忠甚至向她保证,再不管他们之间的事,再不会伤害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只要放开他,就马上离开他们的视线,立即消失……
哀求她的次数多了,或者是他们被邓忠那凄厉的号叫声终于弄得烦不胜烦了,有一天她给他打开了那把锁了邓忠三年多的铁链……
那天正值盛夏的夜晚,冲出猪圈前,邓忠顺手从屋里拿了一块香皂,一路狂奔着冲进小河,他把自己浸泡在清洌的河水中,许久许久,然后慢慢搓去身体上厚厚的泥垢,一遍又一遍地抹上香皂,直到把自己洗得像个人形了,当他赤条条爬上岸时,原来那身又脏又臭又油腻的衣服早已顺水漂走,留在岸上的是一套干净的衣服——吴明英给他送来了他们结婚时穿的那套红衬衣白西装。
穿上衣服,英俊和自信回到了邓忠的身上,他摸摸口袋,让他欣喜的是里面有一个打火机——气体的,一块钱一个那种。
穿上这身干净的衣服,夜色中,邓忠往后山走去。
爸爸,妈妈,儿子这就来找你们了。你们曾经是那样的疼爱我,临走时最牵挂的我这就来找你们了。邓忠在心里叫道。
邓忠找了一块平整的林中空地,又找来足够多的干柴,他把干柴堆了好大好大的一堆,他点燃这些干柴了,用那个一块钱的打火机点燃它们了,他爬上了燃烧着的柴垛,在柴垛中坐下了,他的衣服燃烧了起来,他的头发燃烧了,他的手燃烧了,他的脚燃烧了,他的肉燃烧了,他的血燃烧了……在这熊熊烈火中,在这酣畅淋漓的燃烧中,他看见爸爸妈妈向他伸出了双手……他们在烈火中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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