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昭明书》: 飘渺之魂
第一章 飘渺之魂
他一度以为自己已死,长久的压力折磨着意气风发的青年,年少时候的雄心壮志,誓与奸党势力斗争到底的气魄,不过落得灭族的下场。从山崖一跃,他像一只脱笼的小鸟,双手展开一如双翼,扑向未知的黑色空间,终于到了放逐的尽头,可以逃离人间纷扰,逃离朝政尔虞我诈,归于天地的无我。
然而他一直降落,久到失去耐心感受落地时的痛和不甘。
眼前是混沌的黑暗,耳中不听鸟兽虫鸣,鼻不闻香臭气味,《往生书》曾说死后便无意识,自己为何还可以思考?他用力动了动手指,猛然睁眼,翻身坐起。
“哎呀,醒了!”他睁开眼,一个身着白衣长裙的小女孩显然是刚刚俯头看着他,经过他忽的起身,被吓到跌坐在后,脸色从惊诧一瞬间转为笑意满面,小女孩用小手撑起身体站起,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用带着惊喜的语气喊了起来。
小女孩显得又焦急又兴奋,忽如想到什么一样,小嘴张成“O”的形状,一跺脚,左顾右盼般转身跑向不远处的大树,边跑边喊着。
“叔叔!殿下哥哥!他醒了!”
“巫音姐姐!殿下哥哥!”
男子惊诧地看着小女孩远去的身影,不明所以,他站起身,环顾四周,这是一片静美的绝世之地。银河从天上横跨而过,星星比他在九州任何地方见到的都要多,又大,又亮,然而它们却不闪烁,只是恬静安详,宛如镶嵌在巨大天幕上的宝石。
小女孩跑去的地方,一棵巨大的树直冲天幕,高不见顶,树木周围萦绕着微弱的绿光,绿光忽聚忽散,飘摇起伏,树木下一行人隐约而来。
男子向着那行人而去,走了几步,忽觉脚下鞋袜一湿,低头一看才发现有条溪流隐藏在草丛中,缓缓流动,自大树方向而来,流往莫名远方。苍茫广阔的大地上,发着银光的草丛无规律的生长着,这一束,那一堆,草丛中暗藏着不少水坑,觅水而来的白鹿,忽的惊起水洼中小虫群,虫群升起四散,一只猛的飞舞撞上男子。
”这是婴灵。”远方人已近,一声温柔甜美的女声响起,男子惊恐地看着那撞在他手上的小虫,小虫长三寸,长着婴儿的面容,蚕身,背后有着透明的翅膀,男子吓的脸色苍白,用力甩掉手上小虫,小虫受力滚出几米,发出婴儿的啼哭声。
“先生不必慌张,它们对人无害。”一行三人在距他一丈外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有人了?男子深呼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心里想着,若是自己已死何必再怕鬼怪,若没死又何必怕,大不了不过一死。
“这里是大荒沼泽。”是刚刚那小女孩的声音,她这时牵着一个紫衣男子的手,一脸天真,笑嘻嘻的看着男子,一只小脚来回的在地上晃动,踢起一串水珠,脚上的铃铛被带着叮咚作响,在空寂的大地上,显得格外清脆。
九州一路通大荒,名荒野长廊,廊长九万里,长廊尽头,为万丈深壑,非纵身一跃不可达。及跃而生达大荒沼泽,其有一木,名若木,若木枝干攀越九天,为羽仙所居;若木之根达幽冥,幽冥有七殿;若木之畔,若水出焉,至青山,分河洛二水,河洛所过地皆沃土,有国名辉诸,东至从极之渊,陆地到此而止,从此面不见天,无日夜,海与天不分;再东为寂灭之地,眼耳口鼻舌身意皆不可辨。
这是记载在《大荒.昭明书·旧约》中的文字,这一卷竹笺珍藏在他家阁楼之中,为九州唯一一卷记载着大荒的书,卫祁家历代家训中严禁此书面世。
“大荒沼泽?大荒?”男子一时哑然,心中复杂,五味杂交,大荒?真的到达了大荒?他忽而大笑起来,真是天不亡我,苟延残喘啊!
“走吧,我儿!不可愚忠于昏君!亦不可辜负性命!卫祁氏必将再现辉煌!”那一日他劝诫皇帝不可东征,被皇帝判为诛九族的重罪,母亲自焚于家,将他塞入马车送走,卫祁世家三百年辉煌终于烟消云散。他躲避追杀,逃向荒野长廊,日以继夜,及至尽头精疲力竭,一跃而下,由天决定是否灭亡卫祁氏。
“远乡的客人啊。我们已经等你许久了,孤乃輝诸之王夷鼓,这是孤之王后巫音和玄武祭司贝叶。”紫衣男子微微拱手,行的竟是九州的礼节。女子微微欠身表示礼节,而小女孩则吐了吐舌头,显得腼腆可爱。
“什么?”男子一脸疑惑看着紫衣男子,反观紫衣男子镇定自若,只一青冠束发,微笑中带着严肃,脸色虽苍白,眼神却锐利,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严。紫衣男子缓缓向他走来,向他微微颔首,双指一捻,刹那幻化出一方茶桌。茶座四方,正适合四人坐下。
“先生,请不要害怕,请上座,容我们向先生解释。”紫衣男子身边的白衣女子作出请的姿势,清和地说道,她抿嘴一笑,双手叠放合在腰间,温婉而端庄。
卫祁源心中大震,那是怎样的女子啊!一席银白长发如瀑布般直垂到腰间,不着任何饰品更显清柔出尘,微笑如同皎月,声音如百灵,肌肤如白玉,明眸善睐,就算曹子建所著《洛神赋》描写的洛神之貌也不过如此。
紫衣男子清咳一声,卫祁源自知失礼,脸上一红,将目光转向别处,他使劲掐了一下自己,不自觉痛的叫了出来,自己没死也不是做梦。
“你怎么了?”小女孩看见男子脸露痛苦表情,爬在石桌上跪坐他面前,迷茫的看着他,关切的问道。
卫祁源摇头,弯腰拱手还礼,尴尬的坐下。
“你是辉诸国的帝王?”卫祁源正襟危坐,疑惑的看着紫衣男子。恍惚间却见男子的身形透明,透过背后光怪陆离的景色,卫祁源刹那变了脸色,但他毕竟是经历过许多大场面的,心虽狂跳不止,表面依旧镇静。
“先生不必慌张,孤等在此只是虚影。真正的我们在距这千里外的久宁皇都之中。”紫衣男子解释道。
“到此只是来迎接先生的到临。”紫衣男子倒出一杯茶水,递给卫祁源,长眉下的眼睛坚定而带着光芒,忽而又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凄凉。
卫祁源更加疑惑了,接过茶水,却并不敢尝试,自己不过凭借祖先的书籍逃难至大荒,为何会得到此地君王的如此礼遇,以前自己在书中曾看见过鬼怪惑人,难不成这就是鬼怪。
“你们九州不是有个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说法。孤虽不及周公,却也有天下归心的雄心。”紫衣男子吹了吹杯盏中漂浮的茶叶,看了一眼卫祁源,浮出一丝复杂的笑容,率先喝了一口,将空杯放置桌上。身旁小女孩自顾自的倒茶水给自己,却因为手小不慎茶水撒了出来,那名绝世女子将小女孩抱下石桌,温和的用手帕替她擦干溅撒的茶水,一切那么祥和,不似鬼怪害人之景。
自己作为九州朝廷翰林学士自然记得那样的典故,《史记·鲁周公世家》记载:
“周公戒伯禽曰:‘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於天亦不贱矣。然我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子之鲁,慎无以国骄人。’
而周公恰是因这样礼贤下士的做法,从而统一东方,建立以成周为中心的军事中心。
“公子若愿意协助于孤,孤会在久宁皇朝迎接你的到来。”紫衣男子凝眉看着卫祁源,语气坚定。
卫祁源一怔,沉默下去。
自己于九州之时也不过想求一明君,得展心中抱负。卫祁源在官场时间虽不久,但他是聪明而正直的人,如今这样一个天大的机会摆在眼前,如何不动心。
然而自己初到大荒,除了书中记载的寥寥数语,其他一无所知,稳健保守的作风,让年轻的学者不曾立马应承輝诸君王的邀请,然而内心深处那抱负,不甘安稳于世的心,却在这样的刺激下跃跃欲试。他需要时间去思考,来确信这一切突如而来的机会是否真实。
紫衣男子看着他,再望着苍茫夜幕,站起身,双手合十,再摊开,凭空一把长剑出现在两手空隙之处,男子缓缓开口。
“公子请仔细考虑,若愿意便可拿着此剑到久宁皇宫寻孤。若不愿,自会有人找你拿回此剑。”紫衣男子深行一礼,双手拖剑,卫祁源从没见君王行此大礼,知对方给了自己足够的选择余地,便不好再拒绝,同样弯腰,双手接过长剑。
那样的场景让绝世女子原本平静的脸上都浮现出了诧异,她抬头看着丈夫,那样苍白秀丽的脸写满怜爱和忧愁,她嘴微微开合,似想说什么,终归没有说出口,化成一声叹息。
那是大荒帝王之剑——斩岳。
七千年前由輝诸第一任帝君下旨,由大荒最精湛的铸剑师打造,耗费一百年时间终成,剑上一龙口衔七彩宝珠盘踞剑革,每一片龙鳞皆刻一字,那字组成了大荒的禁忌之咒,具有逆转时间的能力
第二章 悲回风
千年前的倾国之难已经成为血色暗淡的回忆,成了这余下冥灵不愿回首的过往,绝世女子抬头看着这一片永远没有日出的大地,天幕的星辰规律的旋转移动,彰显着大地上每一个人的生命轨迹,唯有东方那一片星辰暗淡无光,似早该陨灭,却不知什么原因还停留原地。
斩岳传递在卫祁源手中时,发出了夺目的光芒,剑在鞘中嗡鸣,宛如沉寂千年,今重新注入了血液,剑也感受到了重生的兴奋,要为主人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诸人见此场景都是一愣,自古宝剑认主,这从九州而来的客人果然是輝诸新的希望。
“沿着这条小溪,便可到达青山,由青山顶可见久宁皇宫。”紫衣男子笑了起来,指着小溪留去的方向,但是眼里却有说不清的感概,这一场由自己引发的时间错乱,最后竟要靠外人纠正。
“先生可在此稍作休息,这里有些钱财应够先生到达久宁了。”巫音皱眉,看了一眼紫衣男子,凝神幻化出一间小屋和财物衣服。紫衣男子哈哈一笑,挠了挠后脑勺,随后握紧住女子的手。
“还是巫音考虑的周到。”
“小哥哥有什么需要就和我们说哦,出了大荒沼泽我们就帮不到你了哦。”小女孩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嘟起小嘴。
卫祁源心中的戒备已所剩无几,但什么叫出了大荒沼泽他们就帮不到自己?难道这一路还有其他考验?哈,若是有考验,自己反倒不怕。只要能功成名就,重振卫祁世家盛名其他任何艰难险阻都不算什么。
“我们走了,先生好好休息,我们在久宁皇宫等你的到来。”紫衣男子轻声一说,三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法术凝结的小屋中。
卫祁源怔怔的回味着迅速发生的一切,一切都太不真实,连九州的说书人都不敢这样讲,亲自来迎接自己的君王和皇后,祭司竟然是个年幼可爱的孩子。
卫祁源闭眼抚平心跳,良久,再睁眼,以为这样便会发现一切不过梦境。然而小屋并未消失,桌上跳动的蜡烛带着微弱的暖,那样真实,床上放着的斩岳剑和财物衣服表明一切不是梦境。
只有往前走了啊。
若木上一道道绿光被追逐着四处飘散,白衣长裙小女孩追不到绿光索性跳上树丫上拨动着静止的绿光,绿光反面如镜子一般映照着大荒大地上人们的生活,每一面镜子都积存着一个人累世的记忆,镜子散发柔和的绿光漂浮如一片片树叶挂在若木枝干上。
“殿下!”说话的几人带着激动,声音颤抖着。
“已经告知那人了吗?”一名白袍老人从后走来,一向枯槁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喜色。
这是輝诸的大司命,輝诸祭司分为大司命、少司命、朱雀祭司、玄武祭司、青龙祭司、白虎祭司。輝诸历来祭司以“通天彻地”的能力,预测着国家丰收、灾年、战事,有着强大的权利,在輝诸最后的一千年更拥有了皇位任命权,各祭司培养着自己的势力,明争暗斗,掌控着大荒土地上的兴衰,輝诸破国之时,六祭司终于齐心抵抗外敌。
“你怎么将斩岳交给那人?他”白衣女子有些嗔怒的看着身边的丈夫,话还未说完,大司命眼睛一鼓,气的说话也变的结巴。
“什么?!你。。。把斩岳给人了?
得到的是紫衣男子满布在乎地回答,“是啊。”
“这可是輝诸的国宝!”
“殿下。。。你。。。你怎么能给人?”
“反正我们都是死人了。”紫衣男子不以为意,找个石凳坐了下来,然而看到大司命手中的手杖马上要敲到他,赶紧跳开分辨,
“诶诶诶,大司命,您别生气,我看那孩子手无寸铁之力,这样走到大荒不就是送死吗。”
大司命手停在半空,面色忧愁。
“再说,不拿着斩岳,“那个我”怎么会相信他的话。”紫衣男子玩世不恭一般的面容转为正经,他了解他自己,那时候的倾国之变,他怎么可能会信一个外人说出口的荒唐之词。
这真是一条艰难之路,那孩子不过刀尖上舔血,可是除了他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大荒的时间禁锢。
“可我们骗了他,輝诸早在一千年前就灭亡了啊。”白衣女子眼神暗淡,愁容满面,一滴泪滑落,滴在紧握着她的丈夫手上。紫衣男子拍了拍妻子的肩,似想传递给她力量,然而众人都是一阵沉默。
许久,大司命摇摇头,长叹一口气,缓缓说道。
“我们只能这样做,巫音你也看到了輝诸的情况,虽然本应该由我们自己解决犯下的错,可我们已经进不了那个时空了。”
那一切注定会发生,他们輝诸祖先自九州而来,在大荒千年繁衍生息,和当地人通婚,血液相融,凭借着智慧逐渐征服当地土著建立了輝诸国。他们传递给当地人智慧,也带来了人的贪婪和残忍。
輝诸建国千年后内部逐渐腐化,輝诸帝安逸享乐,大兴土木修建王陵行宫,民不聊生,诸祭司明争暗斗培养自己的羽翼。一场为收复失地的自由之战在輝诸统治大荒五千年后爆发。
那些信奉着幽冥之神的土著迅速集结,仅一年就攻近久宁城门。
“玄武祭司已经战死了!輝诸国要完了!”
“为什么我们的神听不见我们的祈祷!”
“我们的君王爱上了敌军的女人啊!他抛弃了我们!”
亡国的慌乱笼罩在本来安逸奢华的久宁皇城,到处都流传着绝望的议论,人们或逃或匍匐街道,祈求羽神的庇佑。多年以来,輝诸从九州而来,带来了新的信仰之神——羽神,那代表着智慧与希望的神族,一直是輝诸人大于皇族的精神寄托,但是神真的能拯救他们吗?
“那是?那是皇太子的军队,輝诸不会亡!”一人站在高处远眺,高喊起来,匍匐的人民站起欢呼起来,那一队军队狂奔到城门,马蹄声震耳欲聋。
“列阵!放火箭!投石!”那时候二十二岁的夷鼓临危受命,登上皇位,接替不知何时从后门出逃的老君王,然而他用尽全力,没能扭转命运的倾覆,那是最惨烈的时刻,当无数长矛插进他的身体,他只能惨笑着看着敌人撞开他身后的城门。
“天佑輝诸!”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出这句话。
绝望号哭的人们哭声直冲九霄。战死的玄武祭司一族只剩下六岁的幼女贝叶,叛变的少司命留下作为棋子送进皇宫的义女巫音。六祭司终于齐了,千年来第一次为了一个目的站在星轨台上,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开启时光运晷,逆转时光,改变輝诸灭亡的命运。
当他们自尽在星轨台上,鲜血灌满星轨台上密布的细渠如血脉般,激活时光运晷。时光运晷光芒四射,瞬间笼罩在整个輝诸大地上。
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将輝诸永远停留在了那一月,輝诸最黑暗的一个月。
时间的指针在快慢中追逐,分开后重新合拢,被时间禁锢的人,再也无法拥有自由,无法转世,甚至无法死去,时间不断重复着那一个月,不再向前。
时间禁锢之外的七人,只能通过若木水镜看向大荒上发生的事,却再也无法踏入那个时间罅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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