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天神道》——何求未若
第一章 国师遗笔
左手提着一袋刚从菜市场后门垃圾桶里捡来的烂菜叶,脏水滴滴答答从墨绿色塑料袋底部镂空的孔缝中滴落,右手秉直撑伞,滂沱大雨自伞缘边滑下,形成像密线似的水幕。
迈着精准到每一步都距离相等的步子,紧握着伞的手纹丝不动,星许越过水幕的雾气衬得额前的刘海软趴趴,像出鞘宝剑似的两道利眉下,狭长的眼,眸子像猫科动物,一到夜里会竖成一道黑。既薄且苍白的唇,高挺且光滑的鼻,僵硬到如雕塑般不会颤动的脸部肌肉,偶尔一笑,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比不笑更恐怖。
没人看见过他笑,也没有人是他的朋友。
许离,自从八岁那年狼狈地跌入贫民窟后,到如今十六岁,整整八载,一直重复着机械般的单调生活。
从贫民窟的某条巷口走到巷子尽头,他脸上的冷漠和这八年来交口相传的危言耸听,构成无影无形却颇具奇效的退散光环,一路走来,无论是端着描大红花的脸盆,平日里最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娼妓,还是拎着把蒲扇就闲言碎语说个不停的大妈,都立刻闭上嘴,谁也不愿和许离多说半个字,唯有雨水打在顶棚上击打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在这片贫民窟,有一条铁律是必须遵循的:和许离说过话的人都会死。毕竟有过五条鲜活的生命为这条铁律做过血与肉的证明:三个是许离曾经较为要好的朋友,一个是捡破烂的,另一个是收垃圾的。
巷子尽头是他的家,或者称是蜗居,毕竟他已经像蜗牛般狼狈渺小地躲在这间屋子里八年,相较于外面始终如凛冬般寒烈的世界,没暖气也没冷气的小屋,却始终能给他安全感及家的温暖。
雕像般冷肃的许离,轻柔地仿佛抚摸情人娇躯般将烂菜叶放在桌上,这些是他今晚维生的能量。
是的,维生,方圆五十里内五个菜市场里没有一个菜贩肉贩愿意买卖肉菜给他;也没有任何店铺、饭馆愿意招收他为小工。有一个捡破烂的好心指导过他捡哪些破烂能卖得高价,后来他死了;有个收垃圾的见他可怜,以每公斤贵三铜币的价钱收购,他后来也死了。
两个好心人的头颅就鲜血淋漓地像摆放在博物馆里的展品般立在他不大的床上,半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愣愣地盯着他,好像在疑惑,这年头做好事不行了?
简洁地挥舞了两下带着雨水的伞,用脏到看不出本身颜色的抹布粗粗地擦拭伞面,便将之收起压在床底,他不能撑开伞放在屋外狭窄过道里任空气及阳光凝干水珠。这把伞是他从垃圾堆里好不容易捡到的,而他也知道放在屋外不出五分钟,就会被人偷走。不是贫民窟的人偷,而是真正有权有势的人偷。
透过狭长的双眼,快速地瞥了几处细小角落,发现只有一处动过。
迈着仿佛用尺测量过,准确无误到每一步都一般长的步子径直走到那处,是厨房,他立即抬头看向某处,那里摆放着一壶凉井水。
拿起水壶,拧开壶盖,将壶口凑到鼻下,仅嗅了嗅,他就知道这壶水被换过了;用指尖轻探了些许水滴,像兽物般用舌头舔舐,他眯起双眼,更加窄成一条线,这是营养液。
他知道那个家族不愿意他那么容易地死去,他们只是在变态式地缩小他生存的空间及余地,增大他生存的难度及痛苦。他也知道即便这壶水被换过了,其替代物也不可能是毒药,因为他们舍不得他死,他的存在是那个家族获得精神快感的慰藉。
他可以选择不喝营养液,这种帝国军队从联邦缴获得来的能供给生命所需的奇怪液体,那么只需要三天,他将因为营养不良而患病,十天后,他就会彻底死亡,结束这悲惨而又绝望的一生。
一霎都没有犹豫,许离咕嘟咕嘟大口灌着味道微甜的液体,液体穿过喉结,滚过食道,直达久旱逢甘霖的胃部,紧接着化成各种营养成分滋养逐渐衰竭的血液与脏器。
这已经不是那个家族第一次施舍给他营养液了,而即便是第一次接触,他也仅仅犹豫了十秒。他不想死,他想哪怕是苟延残喘地生存,卑微甚至卑贱,也要看着那个家族走向衰亡,走向毁灭。他相信上天是公平的,像那种倒行逆施、怨声载道的家族,不应该继续逍遥自在地延续百年。
转身自桌上依旧轻柔地取来烂菜叶,又从床底某个阴暗角落拨开两三只称大王的灰黑老鼠,掏出一只破碗。像遥远联邦实验室那些一尘不染的工程师样子,他将烂菜叶轻柔地一点点一寸寸塞入,继而倒入些许营养液,开始均匀搅拌。很快,这碗生猛到穷人都无法想象的纯天然无污染色拉就完成了。
微不足道地撵走了几只被营养液惊醒,从菜叶茎脉中爬出的细小蛆虫,许离秉着像对待生命最后一顿晚餐的态度,彬彬有礼、优雅从容地享用着这碗生猛色拉,他满意地点点头,可冷硬如雕塑的脸上依旧不曾出现过半丝笑容。
六岁父母双亡后,他就不再微笑。和仅有的几个好朋友偷渡到西半球看流霞时,他或许嘴角尴尬地勾起过符合微笑标准的弧度,但当仅有的温暖变成冰冷得产生尸僵的躯壳时,笑容对他来说就是无用再无用的东西。
夕神星时间傍晚四点半,浓重若墨的夜色已笼罩整个夕神星。
是的,许离所在的这颗星球叫夕神星,是洛南道三府之一,在帝国版图上称夕神府,更多的人习惯称作夕神星,它的特点便是日短夜长,并且夜色布及整个星球表面,不存在半点光亮。
夜色多过光明的星球,其夜幕下往往隐藏着更残酷、更令人发指的罪恶,而徐家便是这片夜幕下的黑暗统治者,尤其是当那对夫妇担任家主和家主夫人之后,徐家便彻底堕落到黑暗的深渊,不能回头,也不愿再回头了。
夜幕初降,许离就直挺挺地躺在了不大又脏乱的床上,纹丝不动,像具尸身不腐的怪物。他狭长的双眼微睁,猫科动物状的眸子竖成一道黑线,紧盯着天花板上一大片泥黄色斑块。
三秒钟后,他沉沉地跌入梦乡。
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能够控制自己的梦境,在梦中他可以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然而,比起造出数百位美人以供淫乐,或者是无数美食满足口腹之欲等各种填补欲望的诱惑,他更愿意造出自己的父母。
三岁那年,记忆尚浅,父母的模样仅剩下马赛克似幻化的人形。
不存在凭借,便无法梦见,这是他这种特殊能力唯一的弊端,或者说,是许离的执念导致的唯一弊端。
因为他完全可以随意幻想出某对夫妇作为自己的父母以体验天伦之乐。
但他不愿,只是一天天、一次次地去挖掘根深蒂固在记忆深处的模糊影像,只愿有朝一日能够清晰看见父母亲的音容笑貌。
这个贫民窟的冷漠少年,是对那个家族深恶到一刀刀铭刻在骨子里的仇恨支撑他艰难且卑微地活到今日,还是为了有一天可目见父母亲容貌的执念支撑他不敢放弃半点生命的希望。
许离,长夜过去了,白昼还会远吗?
※※※※※
俊美如妖的侧脸,漆白如雪的齐肩长发,帝国大国师祁未央矗立这樽帝京星最为高耸、最为肃严的观海楼已经三十年之久,从青丝熬成白发,这是他们国师一脉的宿命,无论皇帝陛下相信与否,都得耗尽一生时光去参卜冥冥中那一角未来。
日昇三十五年冬末某寒夜,祁未央循例结束了昼觉,传承上古星空占卜一脉的他,自出生起就保持着同寻常人截然相反的作息规律,日落而作,日升而息。
从阁楼左角落摆放的红木衣架上取下厚实的鹅毛棉衣,雪白的不染纤尘;干脆利落地裹上棉衣,继而安坐对镜梳妆,铜镜映照着苍白无血色的面容以及同样苍白的头发,轻取铸自天牛文明的贵重牛角梳,拣捋每一根调皮发丝,将之梳至安然位置。
尽管整座观海楼上下,除却他之外,再无二人;尽管他三十年来最熟悉的只有供给物资的宫吏,他仍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厌其烦地打理仪容。
他是最没用的大国师,也是最悲哀的贵族,但他想死的时候,起码遗容会使人惊叹,起码后人提起他时会提一嘴他的凄丽容貌。
女为悦己者容,他却是为了取悦历史而妆扮。
轻抿了口唇脂,叫虚弱的嘴唇焕发些生机;又扑了些脂粉,叫苍白脸颊映照烛光显得喜气洋洋。普天之下,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今天是他的诞辰。出生之日,自然要较平时更为喜庆热闹一些。
起身,迈着因年迈而些许蹒跚却仍轻快的步伐走至阁楼右角落,那里架着一台杂金杂铜色的唱片机,这是他的家族流传至今的老古董,据说历史已有万年之久,当初帝国第一任皇帝羽化时因与第一任大国师交好,便赐予了此物不朽不坏,永恒之奇效。
星空占卜是注定寂寞的使命,唯有音乐能伴随一生。嘈杂会断灭与遥远星空的缘分,音乐却可以是维持人与星辰大海间关系的纽带。
按一张黑胶唱片于其上,悠扬婉转、熟悉陌生的音乐徐徐流转出,他很久不曾使用过这架唱片机了。也就是今日意义重大,想调些音符热闹这高处不胜寒的阁楼。
随着音符婉转弥散,他走到阁楼阳台那只躺椅上,懒散且快活地躺下,瞥了一眼关注了三十载也毫无变化的亘古星空,阖上眼,颇有童趣地对自己说道:“祁未央,祝你五十周岁诞辰愉快。”然后,仿佛永远睡不够的他再度陷入黑甜的梦乡。
在梦里,他有些茕茕孑立,也形影相随的朋友,这令他感到愉快。他不知道,在遥远不知几百万光年之外,有个叫许离的少年,和他一样,沉浸梦乡不可自拔。
子夜,驻颜有术的祁未央兀然醒转,睁眼便是那幕星海。稍许定神,他惊愕地发现亘古不变的星海东北角,极深色的红光在疯狂闪烁。红光,意味着血兆,极深色代表了血兆的威胁程度。
他苍老而不沧桑的心,突然猛烈跳动起来,血兆的出现是冥冥中玄之又玄的命运借助星海变化向懂得星空占卜者的暗示,而能让命运都不得不出手的血兆,最起码也是亡国灭种,从某些角度来看,这也代表了一个能让他青史留名的机缘。
他轻盈起身,取出随身携带的毛笔与日记本,抬头望着东北角血兆处,手下不停地运行着某种古怪卜法,随着血兆颜色越发红艳,他手中的毛笔亦越发疯狂律动。
本扑了粉,抿了唇脂的脸颊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甚至比之前更苍白,白的像血族文明那些优雅又血腥的古老贵族,流露出古怪恐怖。
他压根不曾发现手下的毛笔早已绝了墨汁,只是,也一直,疯狂算卜着,目眦欲裂。
午夜,始终抬头望天的祁未央,肩膀抖动了微不可察的幅度,喉头一甜,咽下口中心血,他低下头却惊觉日记本上除却开头时的字迹,之后是逐渐暗淡的水渍。
心头慌张,压下绝望,知晓自己将死的他,肩膀以肉眼可察的幅度急速颤动,继而腹脏心间血如火山喷发式向喉头狂涌。
极其艰难地吞下一口又一口鲜血,铁锈似的苦涩滋味在舌尖回转,他左手压腹,右手紧握毛笔,指节发白,青筋隐现。因为多年来观星海无望,他也许久不曾向砚台里添墨。
见其左手缓缓探入衣中,奋力一划,腹部立即出现细小却可怖地伤口。本就无法宣泄的鲜血像深陷迷宫找到出口的旅人,汹涌澎湃溢溅。
用左手食指指尖蘸了少许血液,歪歪扭扭地在日记本上写下八个字后,他摔下笔,右手无力地甩至躺椅某处,恰巧按下某个按钮。
他没想到这个血兆威胁程度远胜于亡国灭种,竟导致他被命运反噬而五脏俱裂。但他能也料想到一旦这八个字流传出被皇帝陛下得知,然后将威胁扼杀在雏形后,他又将在族谱上留下多么浓墨重彩的一笔。
望着腹部衣衫上渗出的朵朵血色梅花,这位人之将死也不肯喷血玷污面容的大国师,这位五十而知天命,却死于诞辰的悲哀贵族,这位耗尽一生才获得比其面容更有价值褒谥的祁未央,微微笑,永久地沉睡了,不知到还会不会遇到那几位形影不离的朋友。
日昇三十五年冬末某寒夜,帝京星观海楼鸣声大作,万户惊醒,朝廷震动,帝尊亲临。
三十年不发声的观海楼在帝京星已经快要被人遗忘,除了负责观海楼供给物资的宫吏,少有人记得在观海楼上还存在一位俊美如妖的大国师。
或许三十年前帝京星的姑娘少妇们还对艳冠八极的双子星之一日思夜想,渴望与之一度春风,可随着他登上观海楼枯守,就像一颗流星,隐入浓重无边的夜色,时间让他默默无名。
而随着另一位双子星倨傲坦然地登上帝尊宝座,宇内便只剩下了一颗散发无限光芒,无穷热量的太阳。
燕白羽在四名宫吏、十几位近臣的陪同下,第一次登上这座帝京星上唯一高过皇宫的建筑,也是三十年间第一次再见那位俊美如妖的故人。祁未央安坐在躺椅上,低着头浅笑,像梦得很美,满腹梅花,银发垂肩,俊美不显老态。少有人能死得那么美,祁未央用一生对美的追求维护做到了遗容优雅。
对这位不曾熟悉,也只是见过几面的故人沉默良久,燕白羽心中倒不兴兔死狐悲的惆怅,这位同祁未央殊途同归倨傲了三十年的皇帝陛下,心中更多的是疑惑。
皇室一脉对大国师一脉了解极深,前者立国,后者护国,究竟是多么可怕的威胁能使得大国师都受到如此恐怖的反噬。
他的视线移到鲜血淋漓的日记本,自有宫吏为他取来。
望着日记本上歪歪扭扭的八个字,燕白羽瞥了一眼祁未央的左手指尖,指甲缝中还残存着腹部的血肉,他的瞳孔微缩,陷入了沉思。
“洛神徐反,八极将亡。”
这一夜后,帝京星上的凛冽寒冬告终,夕神星上的漫漫长夜告终。
春天即将来临,白昼即将来临。
第二章 日昇三十六年
帝京星上有帝宫,即便是宇宙另一头的联邦公民都知道罪恶的八极帝国有着一座用鲜血与人肉铸成的不世天宫。
帝宫内的建筑皆是红墙金顶,肃整方正,沿着一条南北向中轴线排列,三大殿,后三宫,御花园都位于这条中轴线上,并向两旁展开,南北取直。
尊居于中轴线之中,尊居于三层大理石阶坛上的,是傲视南面方物的金銮殿,高九百九十九丈,宽三百三十三丈,琉璃鸳鸯瓦,朱漆大红牖,赤柱挺起,纹金镶玉,雕梁画栋,铭龙刻凤。七十二根擎天之柱支撑着恢弘殿宇,殿前铺设的白色浮雕御路,雕刻着九龙戏珠的精美图案。大有雄视天下之气,极具大丈夫之概。
金銮殿背面数百里处,便是御花园。以万古星河作天上景,以千里江山作皇家林,燕氏一代又一代皇帝们,倚仗着令人抬头仰望,低头思索的审美格局和人生观念硬是圈进了莽莽苍苍的天上地下以作消遣。
联系万千殿宇的是白玉栏杆与白玉拱桥。
八极皇朝,以千江月为掌上珠,百家官作穀间蚤,吞寰宇精魄延万载荣华,吐杀伐气概鏖星河联邦,这里是帝京星的至高地,也是八极帝国的政治中心。
在这里,燕飞——那位传说中羽化而登仙的高祖皇帝,曾与第一任大国师把手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气吞宇内如虎;在这里,太宗皇帝携手八柱国定国八极,谈笑间千万文明灰飞烟灭。
当然,八极帝国自高祖、太宗之后的皇帝却每况日下,被民间哀评“作个才子真绝代,可怜苦命作君王”的文宗皇帝燕煜,能诗善词,通音晓律,却偏不擅政事;流风善政,气力盖世,有倒曳九牛之威,具抚梁易柱之力的武宗皇帝燕辛,终落得个荒淫无道、惨死域外的下场。偶有仿先辈造一番大功业者,却偏逢奸相当道,孤掌难鸣。
也就是承蒙天运不弃,八极帝国才得以恒隆至今。
※※※※※
日昇三十六年,初春的第一日,清早。
金銮殿中群臣进谏,都跪伏在地,泣声沥血,惴惴惶恐,不见平日里正襟沉静的模样。
在九龙金漆宝座之上,燕白羽闭目养气,浑然不顾下方左右文武百官作热锅蚂蚁的焦急状。在龙椅左下三丈处,一位满头银丝的老者沉沉地睡着,两颊皱纹如同沟壑一般密布,藏匿了硝烟以及岁月,在他的身前半杯热茶腾腾冒着热气,他仿佛听不见同僚们的噪作。
上方一派宁静,下方却一派焦急。
文武百官一边苦口婆心、忠心耿耿地劝谏,一边无奈且无力地偷偷打量龙椅上的皇帝陛下,心下不禁羡慕起前朝同僚的颐指气使,又哀叹这一朝为官进谏多桀。
作为八极帝国第二个万年的首位皇帝,燕白羽不同于他的父辈、祖辈那样庸碌平稳,自十八岁初登基,至如今已经三十五载,迈入知天命之年的他,论文治武功无人能出其左右。
他曾亲征联邦,运筹帷幄如臂使指,即使是星河联邦的国防部部长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他的谋略几近通神;他也曾经兵不血刃地平定国内反帝主义势力的叛乱,被民间的清明之士推崇备至。
如他般雄才大略、励精图治的皇帝,在漫长悠远的八极帝国历史上亦也现过不少,但没有一位像他这样勤于政务,而且天资纵横,也不存在过一位皇帝如他一般终生只娶一人,在生下一位太子达成了传宗接代的基本任务之后就不再管后官的杂事,似乎那位本可母仪天下,容貌冠绝群芳的女子只是个生养工具。
那位豪言“天下人杰尽入吾穀”的太宗皇帝,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位后辈杰出到让穀间蚤都黯然失色,无力可使。
日上三竿。
燕白羽终于睁开了眼,冷然扫视过下方文武百官,不发一言,却自有滔天的气势如同蛟龙抬首,将一班仍然在苦口婆心劝谏的朝臣震慑住。
“朕不相信普天之下能有一家一人可覆灭帝国,联邦都做不到,孰能?能覆灭朕的,唯有黎民百姓。只要民心在朕,朕自高枕无忧。”
说罢,燕白羽便拂袖起身离去,身旁近臣见状会意,尖声道:“退朝。”文武百官满腹憋屈,却只得俯身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位倨傲的皇帝陛下不知道,在他无心顾及的黑暗里,有一些自以为一心为国为民的臣子连同隐藏于万载历史背后的庞大势力,展开了一场足以铭刻史书的暗杀,一场光辉下的暗杀。
日昇三十六年,暮春。
燕白羽再度亲征联邦,国内几乎找不到什么对手的他,只得常常驻足星空,在宇宙另一端的星域间徘徊,寻找着自己生命和事业的依托点。
这位统治下只有星河联邦为敌,倨傲到俯瞰天下的皇帝,对观海楼大国师的遗言嗤之以鼻,他不相信世上有人能覆灭他统治下的八极帝国。可即便他不在意,当大国师的遗书被有心人传出宫外时,自有千万人前仆后继地为了国家举起屠刀,付之以生死。
日昇三十六年,深秋。
本该铭刻在史书上的最惨无人道、冷血残酷的“灭徐”暗杀行动开始,八极帝国凡徐姓世家尽被一夜覆灭,凡徐姓之人,平民斩首,高官流放。一茬又一茬的人头像成熟了的稻子般一波又一波地收割,如果能够汇集起来垒成京观,可高达千丈,比帝京星上的金銮殿还高。
远在八级帝国边境的宁古塔星系,被流放的高官以及被株连的家族荟聚在一起,几乎能够建立一个崭新的流放者文明。
即便是驻守边疆近五千余年的徐家当代家主,戍边公、大柱国徐人虎,也受到了其他七大柱国的敲打,这位在联邦公民的想象中应该是食人心、饮人血的盖代枭雄,远朝堂已久,只是毫不在意地笑了一声,说:“如果八极不负徐,徐便不负八极。”
在他驻守的天堑通道之外几百万光年,皇帝陛下在率军作战。
八极帝国的统治者们对一切可导致灭国的危险都不会马虎大意,哪怕是这把屠刀已经斩落数以亿万计的人头,导致民心紊乱,怨声载道,也不允许出现一次纰漏。他们有信心在皇帝陛下回来前将一切都处理地滴水不漏,无影无踪,不会让皇帝陛下发现半点蛛丝马迹。
日昇三十六年,冬末。
燕白羽凯旋而归,率军攻占下十数个星系的他,志得意满,倨傲自矜,不曾察觉到那场光辉下的暗杀,于是历史的车轮不受影响地继续屁颠屁颠地向前滚动,他仍然是那颗太阳,在无边无际地向宇宙发散着炽热的光辉。
※※※※※
日昇三十六年,初春第一日。
雨下了一整晚,夕神星终于结束了漫长的黑夜与寒冬,迎来了久违的白昼与春天。
许离直挺挺地躺在木板床上,眼皮不断地颤动,眼珠也不停地旋转。他一夜不“眠”,虽然说是在不停地做梦,但是经过了一整晚的高强度挖掘深层次记忆,也耗费了许多精神,有些吃不消。尤其是大清早的屋门外就喧嚣不断,更隐隐约约的有哭啼声传来,让他难以继续睡下去。
“哭啼声?”许离一半清醒一半模糊的脑子里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彻底醒转。他伶俐地翻身下床,本就是和衣而睡,也不需要怎样穿戴。
他已经和衣而睡了许多年,起初是为了提防那个罪恶的家族趁夜深偷袭他,为了方便应对以及逃跑,才和衣而睡。后来逐渐了解到徐家在黑夜中的恐怖势力后,他也知道和衣而睡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已经习惯也改变不了。
蹬着双破烂而且打着许多补丁的布鞋,许离从积攒了一夜雨水的脸盆中盛一捧浑浊的雨水洗了把脸,再用洗得发白的毛巾细致温柔地擦干。
他简单快速地用双手抚平身上衣服的褶皱,嘴角艰难地挂起一丝笑容,面对新的一年,他也不想显得苦大仇深。
推开屋门,扑面而来的是极为清新的空气,房檐犹自滴滴答答地落着雨水,地面湿漉漉的,墙角的青苔在缓慢生长。
贫民窟的可悲穷人们,出乎许离意料的,起了个大早。与这帮人算是朝夕共处了八年,尽管接触奇少,他也太清楚不过这帮人的德性。
作为贫民窟的土著,他们安贫乐道,毫无进取心,对于八卦消息有着锁链式的热衷,对于睡觉更是存在着猪猡般的痴迷。然而,他们在深夜却是不眠不休,不知道在折腾些什么,早晨乃至于中午都始终处于熟睡,领着八极帝国从遥远联邦学来的救济扶助金,听说这还是那位高瞻远瞩的皇帝陛下设立的,这帮人活得像一团寄生虫,幸福窝囊而又恶心,一点也不像他们的先辈那般勤劳可敬。
许离僵着脸,带着些许好奇,他慢慢地向巷子口走去,那里聚集着许多他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他们都围着一位衣着华贵、气宇轩昂的男人,神情谄媚,卑躬屈膝。那男人的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卡车,车上载满了白纱。许离认识这种巨大的钢铁怪物,它是八极帝国从遥远联邦缴获来的战利品,偌大的夕神星能拥有此物者,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大国师大人呐,您老人家怎么就仙逝了呢,帝国少了您可不行啊——”
“是啊是啊,真是天妒英才,像我们这种帝国渣滓都苟活着,您却离开了,真是老天无眼——”
人群最内侧三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泪流满面地哭嚎着,听其言,闻其悲,似乎真的与远在帝京星的大国师有着沾亲带故的关系,真的在为大国师的仙逝而感到悲伤。事实上,在今天之前贫民窟中都没有人知晓大国师姓甚名谁,何况是他们,就算在帝京星上都少有人知道祁未央的存在。在燕白羽登临帝位后,宇内就只剩下了一颗太阳。
刘季和善地看着这三人表演,眼底藏着深深的厌恶。
刘氏兄弟四人,伯仲叔季,他排行老幺,常言道小儿子最受宠,刘家却偏不如此,要不然他也不会被发配到贫民窟发放缟素,此地脏乱差不说,刁民也多,油水也无,真真是让他想拔腿就走。可如果这么简单的任务都失败了,他在家中就更无地位可言了。
他的父亲刘谋向来器重二儿子刘仲,所以刘仲就能去和夕神星的黑暗主宰徐家打交道,为以后继承洛南道御史作准备。而长子刘伯、三子刘叔,很早就被父亲做好了心理工作,他们的存在就是辅佐二哥(弟)的,至于刘季,父亲一直认为他身有反骨,不值得培养,做个纨绔少爷最为恰当。这点在刘氏上下都清楚不过。
刘季不恨父亲,也不恨兄长,他最恨那位游荡星宇、断言命运的神算天师,若非他在自己出生时说了句,“此子手握凝血,是为不祥”,他岂会落得如此下场。
许离渐渐靠近人群,有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尚带着哭腔,演着请允悲的戏码,不经意间余光扫见许离,立马尖叫起来,到嘴边的哭声都被吓了回去,她连连向退,尽可能地远离许离。
被女子的尖叫声惊着,众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见是许离,下意识就退避三尺。于是许离与刘季之间出现了一大片空白区域,倒像是众人故意为他们留开了一条道。
“嗯?”
刘季注视着身前面目凝肃而又身姿挺拔的少年,不由皱起了眉头,总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给他一种说不清又道不明的熟稔。
“你叫什么?”刘季开口问道,语气中多少带着些颐指气使,纵然他在刘氏不受宠,却也是四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少爷,面对贫民窟里的刁民,不要说颐指气使,即便是随意砍杀了几个,也是天经地义。
“许离。”抿了抿青薄的嘴唇,许离面不改色道。
“许离……”刘季喃喃自语,琢磨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耳熟,像是在哪儿听过。他晃了晃脑袋,决定暂时不去回忆,先办正事再说。
他正色道:“昨日夜里,帝国大国师祁未央大人仙逝,皇帝陛下叱令举国缟素,以悼念大人在天之灵。”说罢,他挥了挥手,旋即身后的卡车中跳下四个魁梧大汉,开始发放缟素。
许离领了份缟素,就转身离去。
帝国大国师仙逝?这与他何干,天下间无时无刻都有人死去,无非是大人物与小人物的差别,大人物之死重于泰山,小人物之死就要轻于鸿毛,百年过去,不都是一具冢中枯骨。生死间有大恐怖,却无大异同,早在八年前,许离就看透了生与死。
举国缟素?无非是走个过场,彰显下皇室威仪,谁曾真正在意过那位大国师的死亡呢?许离不知道,在这件事上,他与帝京星上那尊皇帝有着如出一辙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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