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蚍蛉》免费试读_光曙时竹
红鼓唢呐 赤鬼起烽火
火红燎眼,朱鼓积堆。
紫蕊银株,别有一串黄铜唢呐。
大赤抹漆的小鼓侧面,微凸起来的弧度饱和而圆满,绷紧若平的雪白鼓面,如崭新洁净的新出米粒,有些斑挲却细致的凸点麻面,是浑圆胜过盈实满月的和润。
漆节奏疾快的尖细唢呐声,自那一大串的黄铜唢呐长管内传来,那是极致嚣张而狂躁的快风,刁钻地塞进唢呐嘴之后,再逃窜出来的声音。
沉稳大气的细敲鼓声,有节奏的打在人心深处,那最澎湃的一腔英雄血上,这是沉重雄浑的狂风,坠在洁如皎月的圆润鼓面上。
高亢冲霄,音色明亮的唢呐,与火赤灼眼的雪面鼓相互应和,站在唢呐与群鼓之间的朱边黑袍青年,操纵着两种不同气流性质的手,顺着鼓声的节奏拍击着自己掌心的墨柄纸扇。
“炽有洪殇重黎祝,言烬于此不啼汤。”几缕烈色胜焰的火红发丝,流淌在满头墨色青丝的边缘,身为新一代大弟子的炽洪殇,师从于兑泽脉护法鹤易鸣,善控风擒火之术。
云岚涌起,白雾迷蒙,隐隐有金石显锋之鸣,夹杂在这庚金之属的山岚卦象中,那线由长剑摇晃颤抖不止,而震动出来的尖锐剑吟声,在炽洪殇耳畔越发嚣张,这是斧钺之金的邀战,是万物收敛有实的肃杀之感。
“来了。”之前似是闭目聆听唢呐与鼓声的炽洪殇,此刻双瞳蓦然张开,那是殷红却斑驳的岩红,化作火山底下永不停歇的熔浆流,与墨黑沉色一同融化成,诡异阴郁却格外空灵的赤砚颜色:“看来你们也晓得,只有合力胜过我手底的那几道试炼招式,作为不同于普通兑泽脉弟子,在他人衬托下显得另类的你们,方能真正被我宗门所认可。”
银岚古雾之中,风雷声隐然自发,这是五行木属的巽震之象,此为风雷益卦,利有攸往,利涉大川。
“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风起雷鸣,是几尺蒙着沉灰涂层的广袖宽袍,显露着其下青翠欲滴的崭新底色,青粿双手沉袖缓步走来,被一条略宽发带束起的满头青丝,清新绿意胜过初夏箬竹。
益卦,君子观其象,惊恐风雷之威,继而见善则从之,有过则改之。
“风雷益者,筮遇此爻,利于有所往,利于涉水渡河。”掌心所握黑柄折扇恣意挥开,炽洪殇咧开满嘴雪白牙齿,展出满面的绯红火色,有群群恶鬼面相,在烽火连绵的背景中,争抢着叼衔那墨汁淋漓的四个大字——天下为攻。
飞焰如雁翼起,挟向双手隐在袖内的青粿,指间所捏黑柄折扇,纸面边缘锐利如刀斧,炽洪殇那狭窄细长的眼角边沿,有一缕绵延的飞炎寄身战意,随着他满脸的攻掠癫狂之志,猛得振抖蔓延开来。
动如脱兔,双臂疾掠如电,只留下两抹印象宏大的翡翠残迹于空,青粿合掌夹住那锋惊艳如绛翅雁翼的飞焰斩劈,心意所动之时,体内凝结成精致脉络的坎水之力流转,潺潺小溪的叮咚淌声不绝于耳。
再开掌时,手心洁白无瑕,飞焰斩劈不复升袅扑腾,似是化雁南去,瞬熄了无痕。
“一招已过?”轻颦翠意郁浓的眉梢,青粿似是诧异这一招所过之快,双袖转滚如苍龙缠身翻鳞,身上那痕凌厉五趾的绣银虬龙,拨开四周的竹叶纹章探出颅首。
一截精银锻铸的细长剑刃,纵列着脊线之上的那痕蜿蜒金纹,如皎洁明月表面的坑洼陨空泛出金芒,纠缠成捆缚为绳的琥珀枯藤,在刃锷到剑尖的那三尺距离,拉扯为绷得最紧的那根抒发剑声的清弦。
“月下清竹缕荧辉,光胧天祇飞砂漏。”
云岚扑涌,是祗胧出手,那柄赋名天祇的剑,以一截清亮明锋来袭,诡异而不磊落,点刺在炽洪殇的肩后胛骨。
刃锋显,如月露光,精银天祇陷入绯边黑袍,尚来得及割破那粗麻布料,就被宽袍那漆黑底色上,骤然涌起的一点灵动明火排斥,为那绛红与黄金相互纠缠的火色所逼迫,缓慢地朝着祗胧的胸前倒行退缩。
“哼嗯?”狭长妖异的眼角边缘泛红,宛若涂上新妆,衬着炽洪殇的那张桀骜青年脸庞,别有一番狂野又妩媚的滋味:“少年,你的剑术还要磨砺啊。”
纷扰烽烟味,缭绕入鼻,而那颤颤火猎声,却在耳边呼啸,炽洪殇微有矮身持扇一旋,四起飞舞的绯边黑袍,如外侧明火殷红的幽冥阴火,撩起了青粿与祗胧两人额前的细碎发丝。
风雷轰鸣隆聩,是如春日嫩草扎根生长的喳嚓声,青粿先是有些静默地冷眼看着,炽洪殇手中纸扇挟火横向削来,本是不动如蒙雾山壑,但是这神秘山壑,却是在那挟火纸扇边缘斩来之时,动如极夜雷霆!
双手虚扣爪,右者在上,而左者居下,刹那间有春雷拳势初生,青粿单腿后退,斜身以蓄拳劲,在胸前抱元的臂腕倏然直截折转,用最快也是最不可思议的速度,对炽洪殇作出最刚猛的轰击。
“轰然——”阵阵裂响,如春雷乍声熊咆,青粿五指紧扣在根部的拳掌,如一小簇相应的梅花桩,直印在炽洪殇袍摆之上,留下那道道流泻着无数细密银紫电痕的掌形印记。
连受数十记近乎同时发出的春雷掌印,炽洪殇微凸的喉咙处,有极为明显的下咽声响起,只是不知道,这是他胸口处上涌的淤血,还是他遇此战场险境而被癫狂斗志激起的唾液?
“天祇何以赋剑铭,不求磊落岂能阴——请赐教!”右手以平摊之形,背部骨节朝向大地,祗胧以白皙掌心托举攥握住手中天祇剑,除去食指伸出紧贴银制柄部,其余四指皆是将剑柄往上抵翘的趋势。
精致荧银的天祇剑身,受到柄部那近乎扭曲的上折巧劲,竟然顺着祗胧那近乎空想的使剑思路,暂时脱离了重力的束缚,不是下坠亦不是横平使出,而是锋利剑尖向着天穹所在方向疾速上翘,顺带着引动剑尖之下的修长剑身,如向上挥出尖端的犀角弯钩,以顶刺之姿攻向看起来已无瑕接剑的炽洪殇!
“呵,幼稚,少年就是如此的天真啊!”除去执扇的那一只手,炽洪殇尚有一只手空着,他就用这只未曾执扇的手,惊若飞电地撩了一下自己额角的那缕火红长发,随即五指略微屈伸,朝着祗胧递剑而来的方向随意一夹,苍白中透出一股病态红晕的食中二指,轻松捻住了那截利锋如水的天祇剑尖。
受青粿拳伤,却将祗胧所制,炽洪殇白皙莹润的侧脸,流露出计谋得逞的狡猾笑容,或许这不应该叫作狡猾,因为老狐狸的狡猾是不会显山露水的,这应该称作青年的狂放桀骜,因为这笑容里的讥讽之意,实在是太过于年轻了。
祗胧左手上前,挟带坠压劲力,打在天祇剑柄,与原本攥握细长柄部的右手,瞬间相合为一,随即他分腿跨马,腰际沉力,欲将天祇剑自炽洪殇双指间抽离出来。
“呵呵呵,该结束了,若是接下此招,你们二人便是过了——红鼓唢呐,赤鬼起烽火,连三月,不教族异见关山!”放开指间天祇剑,双足合拢,黑靴脚尖朝地一踮,炽洪殇持扇全展,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他的动作是欲遮还羞,但他的眼神却是攻掠如火。
四散烽烟起,狂风起兮,绛火起兮,炽洪殇双手向外撑开,黑柄纸扇与手掌共成一线,他的双瞳霎时腥红如真血,身上绯边黑袍服摆尽数激起,如满月下沿忽然涌起的黑火潮汐,起起伏伏的粗麻布料,是摇摆总不定。
“刷——”甩手扇合,成一抹黑痕的扇身,如顶峰艳刀之柄,带着至妖的阳炎煞气,与蜿蜒曲折的阴火流荧,炽洪殇嘴角终是咧开,一道细长暗黑缝隙内,是满嘴细碎玲珑的雪白利齿。
千百赤鬼面首现,如燃火的朱红陶泥酒坛,环绕炽洪殇身躯四周,成堆累积的小鼓沉响,一连串黄铜唢呐明亮高亢,最终千鬼归一处,烽火狼烟尽起!
“合招吧。”青粿闪身一掠,与祗胧背对相靠,并肩而站,他斜眼看向那柄精银所铸的天祇之剑,沉声说道,却掩盖不掉他那格外暖柔温和的清澈少年声。
“合什么招?我们何曾练习过。”抬眉困惑,祗胧的眉心皱起川字,斜倾眼前明亮如秋水的银制剑刃,让剑脊那痕蜿蜒金纹嵌入眸眼。
春雷声动,青翠欲滴的银龙纹宽袍,两袖广摆轰然猎猎,青粿所行拳势疾快刚猛,意古朴而出招极多,而在他背后的祗胧不知为何,竟与之产生莫名共鸣,亦是起剑和之。
拳势叠春雷,剑起月啸鸣,但听见青粿与祗胧两人相和,同是温暖柔和的少年音,清澈朗然如蔚蓝晴天——
“帝粿清祗旒!”
“红鼓唢呐,赤鬼起烽火,连三月,不教族异见关山——”
“——帝粿清祗旒!”
风动了,它本无相,却催使压压黑云涌上苍穹,以促成那暗黑天。
雷声轱响,但磅礴清亮的天紫霆光,未曾在黑天中展现,只因雷动而霆闪,见流光凄厉一掠,怎知那映亮的天空,是之前的那片黑天?
冷冽不归,奔流向前,悲哀得足以撕裂天地的啼叫,几乎让人误认为是枝上昏鸦角喙带血,但这只是如河川般狂嚣不息的风,跃上万丈的苍穹巅峰,所发出的鬼蜮尖啸!
皎月霜,秋露光,是祗胧撇眉抬眼,一挥天祇剑如水,反射出闪掠亮泽。
青粿在哪里?他就站在身后,背向祗胧,与之并肩而立。
因着头顶黑天,而逐渐变得湿润起来的土地,有一粒粒细小浑圆的剔透水珠,自青粿脚步的土壤缝隙间泄出,脱离重力的束缚,上滑到青粿结成术印的双手周遭,如月桂树下水池里的活泼蓝锦鲤,串成几链小细珠,在少年洁皙白润的手背上游走,恍若制成帝皇冕旒的水玉藻。
“我要出剑了。”迟迟未发剑势的祗胧,稍微歪头说道。
“慢点,我替你守着。”青粿微笑,他的声音更轻也更温柔,如水。
随之,肃鸣——
剑起!
幽幽天境,万丈黑云,祗胧如一掠疾星,肩头缝缀的金黄绸带,在飞向云层的过程中,随风抖颤摇曳,激荡出呼啸不止的尖鸣。
他双手合握,举剑竖在眉心,看起来仿佛有一线眼缝,精银而极长,以他上半身躯体为载具,在其中养蓄,那睁眼时——能令天地双重沉沦的威力。
“有人蓄势有人守,你们这算是合招吗?”赤鬼面首游移,脚下借力虚浮半空的炽洪殇,出扇横扫出一道澎湃的绛色炎潮。
“还有我呢。”水破镜月,是一展无瑕的清亮色,青粿起手变化术印,隐隐风雷声中,游离在手背肌肤表面上的无数水珠,尽是汇集于一处,聚成几面中心处向外凸显成圆的浮空水盾。
赤相鬼,盾如镜,热火撞破深水之间,无氤氲蒸汽升腾散去,明澈水盾如圆镜摔碎,赤鬼面首绯色暗淡,留一地的点碎波光。
“水,世间至善之物,轻柔如萤光,托感胜绮罗,蚍蜉亦可破,顽石毁续滴。”指间的清澈水流,如一曲清蓝小银螭徘徊,青粿轻笑璀然,青蓝两色混驳的细长眉线微动,数面凸显尖肚的椭圆形水镜,将他拥簇为水藻之中的新生帝子。
“可是你御使的,不是世间最普通的水啊。”
“如何不是?”
“是的话,如何能熄灭我的重黎火。”
“水本身,并无诡异之处,只因这世间最可怕的,是人那容易滋生负面情绪的阴暗内心。”
对话之间,炽洪殇已近身,与青粿交手数回合。他黑柄纸扇轻撩,便是一重重绛炎波澜,但是青粿却与身外水镜相融。因而,炽洪殇所破,不过是青粿的融身水盾罢了。
千百赤鬼面首不敢齐上,只因青粿所御之水,克制炽洪殇苦修的重黎火。但是,青粿却未必能击败炽洪殇,即是他身上水镜,可承对方攻掠之势,使他暂且不受伤害。
青粿不能胜,只因他修为有限,若水盾不能御使,脆弱肉身怎堪一击?
如此,他更不敢盲目,刻意不用攻势的春雷拳意,接着水木双修气息源长的特点,与炽洪殇互相消磨彼此。
“你不是说,我们不算合招吗?现在,你可以领教真正的合招了。”仓促间,打出一记春雷掌裂,青粿蹬蹬几步向后疾退,脚底松软湿润的泥土,被他踏矮陷下,以至于裂开几道大缝隙。但是,青粿却抬头仰望黑天,微带了些许血红韵色的嘴角轻勾,却是朝着对面摇扇惬意的炽洪殇一笑。
一线银缝如天凤眼隙,那无法曲折的笔直形体,傲气凛然如瑞兽额首的一杆独角,祗胧以最崇敬的剑士之礼对待,将天祇剑的边锋紧贴自己眉心,却不会划破肌肤,让剑士的热血流出。
这无法磨灭的意,这能在突破疾风中不动的稳,这手足够代表剑士胆大心热的技,就是祗胧对自己的剑,最崇敬的礼!
自下而上,再凭上击下,祗胧以手中剑击穿重重乌云之海,看到了云海之上,那大片璀璨的光辉,是浑圆无瑕的日曜,大放光明海。
于是,当他任凭源自地心的重力,将自己身躯从苍穹的巅峰扯引之时,便不再将天祇剑纵立眉心。
祗胧,头下脚上,如折翼却不向死亡屈服的鹰隼,如击穿白日的长尾彗星,他化身为周遭卷席滚滚天霆,凭钓一口浑沌雷池的剑虹,他的剑——
挥对天下!
“挥剑……天下。”口中呢喃,青粿略有迷茫的双眸,突然一醒圆明,涌起期待的情绪,他前倾上身踏着脚步,再踩上之前后退时留下的脚印,尚且残留下来的几面水镜流盾,化作几串飞流空中的潺潺小溪,最终被青粿握为左手中的一柄剑。
天上,祗胧右手持剑而来!
风雷起云岚,秋水入剑锋。祗胧右持天祇剑是肃金之属,缠绕无相风旋与天紫霆光,是极致攻伐的袭掠之势。青粿左持流水剑是水木之属,有清蓝小银螭的幻魄徘徊,是助推气势的磅礴之力。
一刹合招,双剑绞成颚,是狭长诡异的畸形兽咬!
“日斩妖,吾以月祗剑粿,除魔去——”合招合声,双剑成颚兽咬,来得实在太急太快,这是一种不该存在于世间的极端,以至于在恍惚间,祗胧的右半脸与青粿的左侧脸,竟然短暂地重合了一起!
短暂,时间实在太过短暂。
浮空中,千百赤鬼面首,真的如烧红酒坛一般,受了自身的重力牵引,坠落在炽洪殇的脚边,摔碎成无数绯红剔透的火焰飞烬。
“咳咳——”嘴边啼下一行新血,不住轻声咳嗽的炽洪殇,原本横展在手中的黑柄纸扇狼狈落地,溅起了些许细碎的碎泥土砾。
“我们胜了,而你输了。”终于落地的祗胧,单膝压在松软土壤表面,他横腕斜出手里的那一杆清银剑刃,锋上风雷尽数褪去的天祇剑,犹在颤抖不止。而流水之剑,自青粿左手处跌落入土,成了浸润脚下土地的一滩清水,蒙了那层灰暗涂体的透明翡翠色宽袍,在他身上起声猎猎如龙。
风吹了起来,呼啸的尖声越来越大,炽洪殇用手背,使劲擦去自己嘴角的血迹,他拾起了脚边落地的黑柄纸扇,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诉说着他的伤势,其实并不轻:“你们,过试了。”
战胜的人,并无喜悦,只因为他们不以伤人,来作为自己的乐趣。对祗胧与青粿来说,以损坏别人,来为自己获利的行为,实在是难以接受。纵使会有人,说他们太过迂腐,太过愚蠢,太过不现实。他们,也不会因为别人的话语,而改变自己的本心。
输了的人,并无沮丧,因为战胜他的两个人,是未来的同门,是以后一起并肩作战的伙伴。对嗜战的人来说,未来的战友越发强大,自己的后背也就越不需要去防护,而嗜战的本能,才能因为无所顾忌,而被催发到最猛烈与兴奋的巅峰。
“你觉得,炽洪殇如何?”
竹林抖叶,如龙俯身,低首吐出一口清息,枫飒葡随意地把握着,拇食中三指间所困的小茶盅,缓慢地抬到唇边啜饮,却不擦去流溢出的嘴角茶渍。
“他是我兑泽脉内,最为嗜战的门人,能和当年的你媲美。只不过他的情绪要暴躁多了,不如你当初的冷漠沉静。”白淡得近乎无色的唇,如湿润明莹的溪水,四空漠抬头直视曜日,不惧怕自己的漆黑虹膜,会被持续的阳光灼伤。他尽是中性线条与轮廓的洁皙脸庞,沐浴在与他唇色一样白淡的光辉中,安静而祥和,令他嘴角那一抹发自内心的笑,越发闪亮,成为别人望向他第一眼时,注定要在意到的第一个亮点。
“我觉得他像——”
“怎么,你觉得他是不死太凰那边的小扁毛?”
“或许吧。”
“哈啊,有蝼皇大人与你坐镇,那群不死的花尾鸟能怎么办?何况,他们这一代的朱雀儿,还落到——哎,不对,是失陷到了咱们手里。”
有些埋怨地看了四空漠一眼,似是在头疼他的没心没肺,现在的枫飒葡,确实比起八千年前,要好了太多,至少他不会再像当初那样,作些无所谓的淡漠高冷,因为他学会了在自己的眉角间,私藏一点傲娇的神情:“四空,你明明知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些。炽洪殇是否,是新的不死太凰,本就无所谓。我担心的,是祗胧的安危。”
说到祗胧,四空漠也有些严肃起来,他敬重不是祗胧的本身,也不是祗胧的身份。他敬重的,是能为了让祗胧活下去,而最先牺牲的两个大人物。
自愿为别人牺牲的人,总是很伟大的。哪怕这牺牲,是出自血缘亲情,是出自父母对孩子的疼爱。因为,一对愿意为孩子牺牲自己的父母,他们的爱意,根本就容不得任何人,任何事去质疑,去反驳,去藐视。只因为,这种爱太过纯洁无瑕,本就是极度完美的事物,怎么容得小卒尔耳,去质疑它?
“当初的腐古大人,在祗胧身上施加的阵式,必定是无瑕的。何况,言蜗、黛仞、蝼皇等三位大人,又在祗胧身上加了一叠繁复阵式,以应天道不测。就算这些都失败了,那位与你我两族敌对,却让我四空漠不得不佩服的先代朱雀大人,她那不死不灭的火种,必定会护祗胧周全。”
听着四空漠的话语,枫飒葡神情不变,他只是用握住剑鞘的另一只手,以拇指瞬间顶出鞘内的青铜剑刃,古朴沉重的青铜剑柄指天,伴随着他一字一顿的宣誓,竟然也有一股壮烈情怀涌起。
若是不伤害人,便是最大的善意。可是,以万物为刍狗的天道,会有这种善意吗?应该不会的,天道自然,不会像枫飒葡他们这样,如此偏爱某一个人。
“我枫飒葡,在此蜉蝣山上立誓,若天道真有伤及月祗胧之劫难,必以手中沉钝青铜之剑,断空——诛天!”
诛天之言,由心而发,枫飒葡只欲这天上天下,是无灾无害。而这世间恶事恶人,莫敢伤及祗胧一分一毫。
随之,他追忆,昔日的自己,是怎样的风光桀骜,才能不负——枫满月盈纹铭桥,云霜绯飒紫葡秋。
八千年前——
空寂一声,正如不周山巅之上,神铸古钟悲然轰鸣,冥冥之中似有亘古天祇牵引着一丝覆灭诸世的绝望傀儡,将恐吓万物的虚无气息,悄悄蔓延到下界一海青翡竹林的各处阴暗角落。
清脆竹哨骤然响起,啾啾不休的尖鸣声响,仿佛是在向青竹薄叶表面上缀满的细密露珠示警,张扬不羁的纯澈噪音,恣意搅动这片由修长挺拔箬竹所组建成的清澈林海,精致翠叶与纤巧细枝编织掀动的层层波澜,重叠起伏,惊走了林中蛰伏着的大片大片火红毛角的细羽灵雀儿,扑棱棱地扬起翅膀的扇动声,伴随着宽大肥硕的尾翼,在青空中将羽毛的坠落声不曾断绝。
浅浅箬绿竹凉荫下,绵长曲折的碎石小径,传来了细微脚步声,一只苍白透明而显得有些超尘病态美的修长手背,似是有意仿佛无意,缓缓依靠在千锻万铸方才艰苦成就坚不可摧之身的古朴青铜剑柄上,白皙精致的手指顶扣住介于张扬竹叶与战龙獠牙之间的鞘端剑锷,在沉重沙哑的狰狞金属摩擦声中,自泛青竹片嵌合成细长剑鞘内,弹翘出这道嗜杀剑格被银灰色石蕊苔藓掩盖阻拦,以湛青规则符篆纹路限制禁锢的青铜古剑刃。
剑魁·刃魔。
精美细致箬竹青叶勾勒出来的一线笔直剑眉,青碧梢首轻微颦起,主宰掌间青铜古剑刃的翩翩少年,似乎是有着严重的精神洁癖,竟然会厌恶极了他自己手中充斥了永恒王权之力的魔剑。
枫,飒葡,若古老石井泛动着历史沉淀光影的柔美瞳眸,凝视仰望着上方竹叶空隙间洒缀的斑驳光痕,日曜垂下的细微而渺小的光线,拂过他灵秀俊逸的素颜面孔,居然像极了一抹月白玲珑的玉玖,在如瀑月光下吐纳自身的剑心与灵性。
短暂一瞬间,无双战影匹配粘蘸着了清丽剑光,簌簌雪屑银霜混合四溅炎烬的烽火点缀,逆旋气浪刃影为涡,若嗜战游龙破茧而出,断魂字,裂苍穹,卷席枫飒葡竹绘虫章之服前那一片水汽稠密的竹林。
青翠欲滴的初夏箬竹,顺着蓦然出现的圆弧形断裂痕,纷纷倾斜坠落插地,显露出有着无数细密孔濑的古剑切割面,细长精致的倩碧竹叶随风凋零,仿佛被强行注入以诡秘强悍的亘古凶力,化作尖锐锋利的匕首刺入大地。
嗒嗒叩地,脚底刺绘满晶紫岩纹的浓褐战靴,一步一缓顿,衍生着沉重若六岳群峰的重响,全身裹在浅墨兜帽长袍的淡薄身影,浩渺空灵而又恍惚不得见,背对着他身后的枫飒葡,若战意沐身的绝世帝王,充斥浓重威严,缓缓向前跨步,茶褐光调掺杂着岩紫色泽的唯美瞳眸,恰若其中旋转着两条灵动活泼的细鳞锦鲤,栩栩如生的点点晶莹如烬鱼鳞碎片,化作他精致瞳孔深处的璀璨阴阳鱼图腾。
隐匿在广袖宽口处的白皙手指握拳挥出,令渺渺大地与诸岳群峰崩裂,使得上苍天穹塌陷的绝对力量,宛若暗月邪夜下潮汐狂澜般磅礴浩荡,是沉寂万载之久的远古火山愤怒迸溅喷发,亦是承载归墟处那十九道命运深渊的溟海在暴躁狂啸,这虚无一击,引得前方凋零谢落的簌簌竹叶,与刚被截断的不屈竹节,连同浩渺无极的天际,皆在此极致攻势中化为竹碧齑粉,只留下粒粒青翠欲滴的荧光飞砂,在绝世帝王的指尖徐徐飞散湮灭。
战意沐身,狂焰袅袅,诠释力之极致的不世帝王,有着骨骼嶙峋清瘦的未名虫怪肩负无数崇山峻岭,在他浅墨晕深褐的战衣袍服背后熠熠生辉,仿佛这头怪物随时都可以探出细长薄弱的精致钳爪,与诸世跨界而来的强悍敌手恣意一战!
以往茂密繁盛的青叶竹林,或中空不屈的竹节被斩断,或簌簌风舞的细致竹叶被击碎,使得水汽稠密的隐蔽角落被强行消除,显露出原本应该掩藏于阴影下见不得分毫光线照射的神秘存在。
火,赤发如火,绯袍似焰,眉宇间隐隐散发出炙热煞气的两群虚幻炎祇身影,服饰相仿却不尽相同,分别屹立在剑魁刃魔·枫飒葡与那兜帽帝王的面前。
正如,拦截在枫飒葡身前的那人,一头天炽长发如熔岩瀑布流下,色泽焚枯若已然熄灭的暗灰绯烬,然而发段却是如崭新丝绸般光滑柔顺,左耳之畔的发菱,若生著了一朵朱艳妖冶的诡异火红石蒜,那些由它诡异弯曲的纤长花冠,正仿若诡异的彼岸魔龙趾爪,极尽邪恶所不能言说之事。
“竹驻·枫飒葡,蝼皇·山骨狸峋。”檀黑纸扇般的浓密睫毛上扬,左耳之畔若生著了袅袅红世彼岸花的妖孽男子,浅褐黑色的精致圆盈虹膜,先是凝视着他面前单手反握青铜古剑的竹绘虫服少年,随后又有意瞥向那隐身于兜帽长袍之下的不世帝王——蝼皇。
累,实在很累。于是,以月为氏的祗胧,倏然入梦。
梦中人,是自己。
梦中世,是异世,还是现实?是梦中回溯过去,还是再归蜉蝣山下,突破时限禁制,屠尽海渊内的无色龙虺?
但无论如何,疲惫不堪的他,终是得到了枫飒葡的默许,四空漠的同意,青粿的友情,以及炽洪殇的认可,得以拜入兑泽脉。
所以,再梦一场月祗胧,再来一次剑挑屠龙谣,又如何,又何妨!
“噗噗噗——”连绵不绝的海面爆裂声频频炸响,一道道雪白水柱若碑林耸立,吞吐出无色的水液龙虺,去狩猎已然被溟海淹没吞噬到双脚踝部的祗胧。
“禁制?!”湛青晕蓝的晶莹瞳孔瞬间收缩,呈现出一环凝重得不透光泽的苍紫色,祗胧抿紧淡白唇扉,与不断上涨的潮汐作一场生与死的博弈。
尖锐破风声划过耳畔,幽幽哀叹般的鬼泣音呼啸不止,祗胧身后修长衣摆因为疾行的狂速,若涅槃帝凰的精金羽尾浮空不落。
然而,时间无法在此刻停止流逝化作永恒,海水已然涌过双膝,天空下无色飞掠的水液龙虺,亦如追魂索命的锋镝,将目标牢牢锁定在祗胧身上。
“嘶嘶。”半是龙吟半是吐信声的虺音,紧追祗胧身后一寸,无数透明的水液龙虺张大毒口下巴脱臼,一枚枚喷溅着黏稠液体的尖牙即将咬住修长衣摆的。
刹那,那只白皙温润的手掌蓦然探出,铺天盖地的清澈岚气宣泄而出,仿佛神祇震怒的一记亘古审判,狠狠击散了透明无色的龙虺群。
“哗啦啦啦。”半透明的水液龙虺们皆是狼狈不堪,它们好像同时被人扇了一记耳光,顿然头昏脑荡失去方向,纷纷坠入溟海之中,奏起一声声欢快的水浪细响。
米蒂朦胧色泽发丝透出几缕黎明气息,却在温暖和润的海风中,宛若古老清夜之下浅白月光,单薄边缘永生染著着那纹金铭。
闪烁荧银光砂的细密睫毛扑闪,祗胧缓缓张开湛青晕蓝的灵动眸子,他淡然仰望被暗黑雾霭所侵蚀的青冥天空,永不熄灭的战意炎火所燃殆成的炙热云涡,恰似圆润晶莹的一线瞳孔,璀璨精致的赤金虹膜上应证的色彩,是专属于绝对神祇的空明与不朽。
浩气云海铸炼出的一截精银涡流柱,插斥进苍穹的心脏,迸溅着玉石瑰玖的荧银矩阵,祗胧静默地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尖锐锋利的天衹之剑若一缕苍白曙光凭空浮现,掌握在少年的指间,隐隐挥发出几抹空灵清澈的初始气息。
凄烈的风嘶过,边角刺绣朦胧符箓的细长袍摆曳舞于天,云海之下精银熔化的一截涡流柱,撑起漫天灿若日星的荧银矩阵,给予人一种极度的错觉,仿佛祗胧指间的那段天衹之剑,是由空明不朽的绝对神明在上一瞬间,自璀璨灼目的日星极致矩阵中抽离而出!
玲珑剔透的绸白玉玖剑甲,若一滴滴烛缕挑灯望,虚浮驻守在圣银嵌金的天衹剑畔,尖锐锋利的三节晶菱剑甲不安分地颤抖着,引起了两端苍白修长锋锷剑甲的共鸣。
云海之下的一截精银涡流柱在祗胧背后永恒矗立着,绽放漫天绚丽的日星矩阵,绸白光泽的玉玖剑甲一节一节地依附在修长天祇之剑上,如掩合帝扉的王城禁卫,生世驻守,百毁不殆。
满刃披着绸白玉玖剑甲的天祇之剑,仿佛是从精银矩阵中拔出的弑神重剑,伴随着沉重凄美的战歌声,一开始就被祗胧反握在白皙手指间。
脚下缓缓跌落的海汐,托起没有任何色彩存在的生灵,它们像是龙又好像是虺,蜿蜒百里的身躯似混沌空蒙的山脉,无法忤逆的至上龙威挟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将一片片深沉彻底碾压崩溃,然而它们那透露出一丝黄金竖瞳的狭长眼眸,却透露出专属于虺的阴毒诡异。
沙哑若阵阵刀戟声的龙吟惊彻九霄,其中所充斥的暴戾血腥味道,几乎要撕碎人的耳膜,祗胧紧握手中天祇之剑,少年单薄身躯凌立于迷雾天空之中,似沐浴了一层古老清夜的浅白月华,不知烟火不识尘埃,亦不惧崇尚绝对武力的龙与虺。
释放龙吟的瞬间,龙颚下的逆鳞会片片倒立竖起,与之呼应而吐纳出龙的杀气,形成任何生灵都为之惧怕的臣服的龙之威严。
逆鳞竖立的那一刹那,是不可撼动的龙鳞无法紧密镶嵌的唯一时刻,亦是屠龙之剑能够剥落坚不可摧的龙鳞,斩断修长龙身的唯一机会。
是故龙有逆鳞,触之即死。只不过,死去的生物,或许是人,又或许是龙?
逆鳞,不仅是龙释放无尽杀伐之气的致命凶兵,也是龙能够被攻伐弑杀的唯一弱点。
试问,这世间有谁敢直面龙吟撼动,又有谁能够承受住逆鳞杀气,刺出绝境中剥落龙鳞逆转乾坤的空想一剑!
风中,一重米蒂朦胧色泽的衣影未曾触动,却毫无征兆地消失了,祗胧身畔集结着许许多多飞砂般飘逝的云流,恍若细密蛛网编织缝补的盾,兜住了刀戟交接的龙吟声,以及一股充斥肃杀的逆鳞气息。
“叮鸣。”
不知,祗胧何时浮现在无色的龙颚下方——
梦醒,身遭如昨。
“还在睡啊,快起来。”本是催促语气,但由青粿说出来,却总是如水的温柔。
这奇怪的感觉,总是让祗胧误以为,自己的这位好友,其实是个长相稍显英气的女儿家。
但是,他从炽洪殇处,好好打听了一阵子,又和青粿强行搂搂抱抱了一阵子,终于是确认——青粿是剑叁国的帝子,确实是个男人。不过嘛,他却还有个当帝姬的妹妹,倒是可以好好结交一下。
少年人总是憧憬,其实并无恶意,远不如成熟男人的食色。反倒是,少年人的思想清澈,对同龄的女孩子,总是戏弄又维护。到了某些时候,他们甚至太过天真,以至于傻得有些可爱,让那些见证了世间繁华的成熟女子,忍不住爱上他们此时还算善良的性格,爱上他们那颗无瑕的赤子之心。
眼皮微动,是白亮绚烂的日光,刺得祗胧双眼生疼,他穿着将双袖挽到肘部的浅白短衫,这是兑泽脉的弟子在炙夏收作时,需要穿着的服装,分立肋侧的两道用来透气的细长开缝,就是最好的证明。
兑泽有八脉,尾脉蜉蝣山上,居客卿枫飒葡,与其门人月祗胧。
左翼脉苍白峰,居护法鹤易鸣,与其习武一脉。
苍白峰下有良田百倾,种植非作物,而是一种名为爪萝的植株。此物并没有什么稀罕之处,只是其汁液能洗髓伐骨,令凝脉之人有些脱胎换骨的感觉。
而且,还有一个传说,是关于爪萝的。
数百年前,兑泽护法鹤易鸣,其始出道,便遭遇一魔物挑衅。鹤易鸣年轻气盛,一时忍之不下,竟与之交手,却忘了此魔物高出他三个大境界。纵然鹤易鸣,是兑泽脉自创建到传承七千多年以来,当之无愧的天赋第一人,能跨两个大境界,越天道所定阶级,斩杀强敌。可他遇此魔物,也只能且战且退,一路上狼狈不堪,身受数创,撒血满地,最终将要退至本宗的兑泽脉——苍白峰。
那时,魔物终于显露出真身,竟是一只身达千万丈之巨的绯红八爪鱼。这本是海生的怪物,在陆上搏斗颇为吃亏,却不知为何对鹤易鸣如此执著,但是仔细想想,这说起来倒是使鹤易鸣因此占了些便宜。但也正因为如此,这怪物才将鹤易鸣逼退至临海的兑泽脉。
见自己竟被敌人败退至宗门,鹤易鸣满心悲愤,自觉得不堪羞辱,尚未待师门长辈出手,散发持陌刀,高声诵读一句诗,瞬间突破三重大境界——于那一日间,由息散入泊林!
斩魔物,碎如雨,使其血润百倾地,后世自生爪萝千万。
当时,鹤易鸣口中所诵的那句诗,其实不过十字——
“苍天一白鹤,立驻武神首!”
论力述境 牧鱼作小烹
锄地爪萝,无意破开这植株的紫红表皮,便有一泼如血汁液飞溅,迸入祗胧双眼,蒙成了暂时无法擦干的朱腥颜色。
月下曾作清银荧砂,而今是浅黄金色的眉梢,宛若被粘稠血液玷污,祗胧下意识地伸手去抹,然而触及之后,除了腥味刺鼻的怪味,还有能让自己深藏血肉中的骨骼,产生难以忍耐的瘙痒感的奇怪效用。
“这就是爪萝,洗髓伐骨的方式?!”祗胧不敢相信,这比断肢裂体的苦痛感,更加难受百倍的瘙痒,竟然就是用爪萝汁液洗髓伐骨的代价。
他痛苦,不是因为真的痛苦,而是因为,他那源自骨髓深处的瘙痒,实在是难以忍耐。或许,别人可以忍得了,但祗胧却不能,因为他被别人呵护得太多,还不算是天生就适合修炼的变态妖孽,还算是一个正常的普通人。
“不能忍,那就忽略!不能忽略,那就用更难以承受的痛苦,去忘记之前的一切!”祗胧并不是一个狠人,他对自己并不严苛。但是,祗胧还是一个思想清澈的少年人,他还有那股不顾一切的莽撞热血!
念头通达,那便放手去做!
右手握实拳,横抬左掌斜胸前,祗胧臂腕如硬弓蓄势绷紧,下一刻轰然击出的拳背骨节,凶狠地击穿了埋在泥土中的一株紫红爪萝,拳上崩劲将表皮撕裂成无数细小碎片。
爪萝皮下,并无太多茎块果肉,反而是满腔的如血汁液,顺着祗胧曾贯透过爪萝的那根裸露臂膀,缠绕而上,却不渗血肉,直接滋入骨髓深处,将少年未曾彻底丰实成形的骨骼,好好地洗涤了一番。
“血涤剑骨,可否能成刃上自在?”十指不由自主地弯曲成钩状,祗胧感受到有一股热流,从自己脊骨处酥麻穿过,由他本命岚气所化的那一柄天祇剑,因受到刺激而被凝实成形。
“呃——”强行忍受着,不想发出声的压抑怒吼,终是在青粿的嘴角处迸发,他比起双目都被爪萝汁液蒙蔽的祗胧,仅有一眼遮住,但他身上的爪萝汁液,并非是他自己弄上去。恰恰相反,青粿是祗胧打破那株爪萝,而被不小心牵连的受害者。
出剑声如龙鳞相擦的缯绫叮鸣,起掌声是大风如河川般奔流向前。被血色汁液涤成真红的天祇剑,本质还是精致神秘的秘银材质,但是它的表面却已经浮了一层血红泡沫,不巧地被青粿的手掌拍到了剑刃中段。
难以置信,莫非这爪萝的汁液之中,暗藏着蒙蔽人心的魔性。不然,为何祗胧与青粿,一被这血色液体遮眼,便遗忘了他们之间,刚刚确立起来的情义,变成现在这番兵戈相向的局面?
脊椎如剑,宁折不屈,是谓“人首下,双股上,一剑骨”。
心躁动不安,似是有什么举动,违发了自己潜意识中,所规定下来的某些规矩。但祗胧现在只想不讲道理,只因为他肉体上由强烈瘙痒感,所带来的莫大痛苦,让他再也不能规范自己的行为,让他恨不得放手大闹一场才好!
祗胧已是失心人,他不曾内视自身躯体,自然不知道无数热流,冲击起他体内那无数绵长而纤细的血管,将其中真正的温热血流煮沸,将内壁单薄的血管冲击得稍微鼓涨起来,令祗胧左胸口处的那颗心脏不断跳动,奋力吸纳这四方涌来的宛若热浪的沸腾血液。
“失心人,披皮兽,爪踏曳莲波。”一个人若是失去了心,就如同披着画皮的野兽,既然它没有值得奋斗的信念,那么它狰狞利爪所踏的这方人间,于它那具无比污浊的身躯来说,就是最为清澈的一方摇曳莲池。
青粿的信念,也被肉体上的瘙痒感觉所影响,正如他被遮住了一只眼那样,有时念头通达,有时又优柔寡断,但他却压制不住自己的狂躁,所以他需要一战至明日破晓,借助战斗与疯狂来发泄自己的狂躁。
剑眉摧折,一眼睁着的青粿,抬掌压下天祇剑,他看着被溅状血迹蒙蔽了双眼的祗胧,脸上掠过一丝犹豫,但最后还是合指握拳,轰在了祗胧的中心。
“青粿师弟,不要留手,要抢在我伤你之前,先制止我!”一收下沉的天祇剑,祗胧动作宛若渔人在河畔拉网抽水,灵台骤然清明的他,说出了这句有些耿直的话,完全没有想到,若是青粿也失去理智,会怎么样。若是青粿保持清醒,是否会因为他这句话,而因他们之间的情义,而有所顾忌,又该如何?
“祗胧师兄,我可不是那种为了保全自己,而去伤害别人的那种披着人皮的畜生啊。你觉得,依着我们的之间的兄弟情义,我愿意下手吗?”
缓步走来,踏下浅浅脚印,有随着微风轻缓摇曳的透明水莲,伸着纤细幼嫩的长茎,自青粿踩陷的凹坑中抬头。被清水冲淡的血色,是爪萝那充斥魔性的绯色汁液,它们在水雕莲花的瓣叶间流转浅然,看起来已是无颜无色不曾在。
一滑明亮清澈的月华溪水撩起,如银白虹桥掠过天穹圆拱,这是祗胧手中的天祇剑,在再次被那些血红泡沫,给彻底淹没的前一刻。
血者,洗刃髓,涤剑骨;爪踏,起水莲,曳风波。
风雷隐隐起,是谁作枭雄,定一风波?
合掌并十,指肚间相夹的一截尖锐如菱角清香的天祇剑尖,青粿双眼关注的,并不是掌缘拇指处,微凸显出的圆润却凛然的弑戮线条,而是对面的祗胧,那昏沉得被结痂的爪萝汁液封住的双眼。
“祗胧师兄?被蒙蔽了吗?”自言自语,青粿似乎把掌间的威胁视若无睹,他转腕将双掌向左倾转,生出的扭曲劲道,使得坚韧异常的天祇剑,精银刃身曲弯成了螺旋体。
“喝——呜!”先出口的,是仅有的一丝人性,剩下的则全部是野兽弑杀的本性。但是祗胧那刻入潜意识深处的战斗本能,其实根本就没有忘记,他手中扭曲得近乎畸形的螺旋状天祇剑,倏然化作一团与他本身性命牵扯极大的银灰雾岚。
有无数枚没有计度的繁复符篆,如清夜时天上细细碎碎的渺小群星,呈现出滑腻圆润的珍珠形状。
它们隐藏在那团银灰雾气的每一处,虽是时隐时现,却从不放弃在自己闪亮的那一刻,用那无比暗淡的光辉,去象征自己秉承的那一点希望,去照亮那些对世界失去了期盼的人。
所以,青粿并没有对这个世界失望。
失去双掌间,本被他制住的那一柄天祇剑,青粿应变疾速,右手虚握如执杯状,后收到自己唇前,看似惬意潇洒的无力感,其实已经蓄满了刚劲的拳势。
与满身血红液体的祗胧交战,每一次交锋对掌,都是青粿的身上沾染到一抹两丝的爪萝汁,这种被酥麻瘙痒感给逐渐蚕食,其实原不如祗胧那般猛地沐浴全身,要来的痛快。
但是,亲近水木的青粿,却别有一番不同寻常的韧性,正是这独特的韧性,才让他总是处于被动。但也正是因为这独特的韧性,他才能忍常人不能忍耐的那些事,能在那些不断侵袭的酥麻瘙痒中,保持住那一丝可贵的清明,哪怕这是他以自己的信念与意志为赌注,竭尽全力方才做到的。
“诸世冠首谁作魁,敢言教君尽低眉!”左手伸出食指,浮在自己胸前,飞快划出一个草书的“帝”字,青粿似是感觉全身的意气吗,都被这个字给调动了起来。
右手所握的持杯虚拳弹出,无破风声,无刚俦势,却有一尾悠悠银螭,脊背上涂蘸寥寥几笔竹青的颜料,翻滚着它细长纤细的身躯,看似疾快却极度缓慢地,朝着祗胧胸口推了过去。
这一拳好慢好慢,以至于到了第二天的破晓时分,才彻底打出。
而在此之前,祗胧早已不知道出了多少剑,而名为天祇的那截精银之刃,也不知道被青粿这式完全没有烟火气,完全没有江湖味的虚握拳,给被动得打断了多少次。
所幸,青粿有水盾护体,毫发无损。
而祗胧受了这一拳,便彻底安稳了。
粼粼波光,是明亮如镜的鱼鳞状水光,浮绘在大海的波澜之上。
青碧海水倒映出上方的蔚蓝天,居兑泽八脉之首的漠哮崖,如蜷缩腿臂的婴儿般,带着满山黛黑的颜色,坐落在被大日蒸腾出清明水汽的蔚蓝溟海之畔。
“听说你,被青粿给打倒了?”手里把持着一柄枯黄竹钓竿,用右掌抵撑着自己侧边下颌,四空漠稍微向右偏了偏脑袋,他冷漠的黛黑色眼眸,镀了一层诡异的苍溟颜料,浮在海面上的那枚细长鱼浮,看起来就像是用大赤色的空心瓷,制成的一枝细长小箭。可是,四空漠却偏偏强调,这是用去壳裁羽的朱雀翎做成的。
“啊,怎么可能,我是与青粿师弟比剑切磋,到了昨夜破晓,才因些许失误而不慎落败,哈哈哈——”有些尴尬的荒唐笑声响起,祗胧那略显瘦削单薄的身躯,因为他那太过于做作的嚣张笑声,而变得摇晃不定起来,像是脚下踩不到扎实的土地,才变成这番似疯若傻的癫狂模样。
每个人,总有些不经意间养成的小习惯、小癖好,或是如四空漠感到劳累时就撑颌偏首,或是如祗胧遇到尴尬之事就用狂笑掩饰。要么啊,就是谦逊温顺如青粿,遇事总是遵守道理,遇人总是以礼相待。要不呢,就是桀骜不驯如炽洪殇,见人便话语间带刺,碰到烦躁之事就大打出手。
“今日,我就好好犒劳犒劳你,哄哄你这个被师弟打傻的二师兄——嗯,就是这兑泽脉临海中,最为美味的苏儿紫。”嘟起嘴的四空漠,眼底掠过一丝惬意神情,似乎是因为打趣祗胧,会使得他很开心,便有些不符兑泽脉宗主身份的,溜出了好长一阵的圆滑口哨声,却差点忘了他正在钓鱼,而他心情如此之好的原因,不过是祗胧掩饰尴尬事件时,作出的掩盖举动,实在是太过的孩子气罢了。
“宗主,我哪有那样不堪啊,哈哈哈——”腆着脸的祗胧,露出与他清澈容颜严重不符的耿直憨笑,他有些傻傻地凑到四空漠的身边,像只小奶狗那样活泼地伸手,去戳四空漠盘坐起来的双腿。
“咦,上钩了。”看大赤色的细长鱼浮竖起,朝着海面之下微有沉坠,四空漠不由得心情大好,不动臂肘而独抬腕部,持杆的左手将那一抹枯黄颜色勾回,沾满了细亮水粒的纤长垂线,将那只覆鳞沉郁而腹部泛白的肥美鱼儿,自浅层的海水区拔离了出来。
“哎哎哎啊——宗主大人,您把这条苏儿紫,往哪里扔吖!”伸出洁皙无瑕的双手,祗胧看着被四空漠用细线抛向高处的那条肥鱼,他有些盲目地朝着左右四方,慌忙疾快地小挪碎步,却没有好好观察鱼儿下坠的圆滑抛物线,最终被砸到自己头顶上的盐腥鲜鱼儿,给搞得头昏脑涨。
“这是苏儿紫吗?不是游牧鱼?”有些诧异地接过,祗胧双手捧来的肥美鲜鱼儿,四空漠因为祗胧的恭敬拍马,而稍有些舒畅起来的好心情,该是受到了些影响。
“嘿嘿,能吃就行啦。”拉过早就准备好的烤鱼台,祗胧点燃藏在底下暗格里的黑木炭,把瓶瓶罐罐里面的那些调料,全部都倒了一点,然后才将一坛取自油性植物的黄色油汁,倾在烤鱼台的凹槽里大半。
“你……总该等我把这鱼儿,给剖腹取腥刮鳞吧。”摊手将被称为“游牧”的野种鱼儿,向上猛地一拍,四空漠大袖宽阔蔽天,隐去了其中那一杆仅显黛黑枪尖的长兵器,不过几点寒芒成星划,便有一滩殷红血液,自剖开的鱼腹处,连带着漫天的内脏鱼鳔,还有坚硬鱼鳞与侧身腥线,跌落在本该是清净无染的溟海中。
“这么多殷红色,真是血腥。”祗胧捏着鼻子,有些不喜地出言。
“但是,你要知道,这鱼肉不放血,烤起来总是怪怪的。”四空漠将两侧鱼身剖成平摊一面的雪白鱼肉,轻柔放入烤鱼台凹槽内的黄色油汁里。
藏在暗格里的烧红木炭,徐徐蒸烤剖成一平面的滑嫩鱼肉,四空漠用一对黑褐木筷,拨弄着浸透在金黄油液的雪白鱼肉,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浮在油汁表面的扑通水泡,一边往里面不住撒着瓶罐里的佐物香料,或是细渺如微小圆铃状的黑色花椒,尖角形状的辣子与青白相间的葱花,又或是固体颗粒的,同为透明白色的盐糖,和粘稠浑黄的酱醋。
“先吃着烤鱼,我且与你,来一番论力述境。”许是看到鱼肉被烤得火候到了,四空漠将那些烤得有些微黄的嫩肉,翻拣了好一阵子,看到没有残留的未熟血丝,才放心地把自己手里的筷子,递给了早就垂涎欲滴的祗胧。
“习武之道,锻体炼血,是效仿亘古魔道;修行之道,养剑培器,是偏向逍遥仙道。”用筷子疾快夹起一块鱼肉,祗胧将之匆忙塞到口中,鼓起自己的腮帮,看起来颇为费力地嚼了起来。
“魔者,有骨血,重本身,自成一方天地。仙者,借万物,窃天地,兼与大道为同。”嘴角略带不屑,四空漠并非因为性格叛逆,方才看不起人类仅有的两条强己之路。而是他确实知道的,这人人看重的习武修道,不过是仙魔两道的简化偏支。至于那所谓的神道,他不愿去学,那兑泽脉也自然不会有神道的记载。
“可你想说的,好像并不是这些。”祗胧不经意间地有些皮,话语里似是刀了四空漠一下。
“啊?唉,我不是刚被你这个小家伙,给稍微地带偏了嘛。”四空漠无奈地扶额叹息:“其实这力与境,不过就是一个强者的战力与技巧罢了。就像你吃的这条鱼。你吃掉的部分,就是你该有的力量。而你品到的滋味,才是你体会到的境界。”
“我呸——”吐出一根差点塞到门牙缝间的粗鱼刺,祗胧突然察觉到四空漠的脸色颇为不悦,便马上摆出一副讪笑面孔:“我只是在吐鱼刺。”
“简单来说,被你吃掉的鱼肉,从中抽离提出的养分,会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而你尝到的鱼肉滋味,却是不能长久的,而是极短时间内的一次美妙体验。”表面上是不在意祗胧的无礼,但不知道四空漠到底是不是那种大度的人,他会不会背地里给祗胧穿小鞋。
“按宗主这么说,就是力量常有,而境界不常有。”凹槽内的烤鱼已经下去小半,祗胧有些舒畅地擦了擦嘴,惬意地打了个饱嗝,却又似乎感觉这不对,急忙用手捂住。
“对,这战力,也就是你所掌控的力量,是要日积月累地打牢根基,是水磨出来的真功夫,不可能平白无故就没有了。但是境界却不同,什么一朝顿悟鱼跃成龙,什么初心蒙尘一跌再跌,什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都是在说这虚无缥缈的境界。”四空漠嘴角的嘲讽越发浓烈:“其实所谓的越境而战,不是真无敌,只不过是被越境所战的人,他原本的境界虽是到了,但是他那个境界所需要的力量与根基,却根本没有打牢结实,以至于被低境界高战力的新人给斩了脑袋。境界这东西,可不是战力,什么半脚入门,什么虚境伪境,根本就不存在,你入了便是入了,没打牢实就是没有搞明白,怎么能说是入了那境界呢。”
“但真的要境界无瑕,又怎么可能,江山代有才人出,总有一些妖孽怪胎,能玩出些新花样,尽管这些花样,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天生神魔,和自在谪仙来说,太过儿戏了点罢了。”拍了拍祗胧的肩膀,四空漠很是开心:“所以啊,我不怕你的境界不扎实,就是怕你的境界太完美无瑕。因为你和常人不同,越是接近天道的高度,也就死得越快。所以你给我记住了,宁肯去做那些被别人越境大败的纸糊老虎,也别给我去当那种死得特别快的真无敌。”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心中有底气,自然就将自己的立场,给站得牢靠了,也就能说出合乎自己对错的道理。但你又怎么知道,自己的对错,就是他人的对错?由人类所定下的对错,本来便是模糊的。所以,这世间岂会有真正的对错?如此看来,倒是顺应自己本性的野兽,反而有些赤子真一的端倪。
对与错,本就无意义。与人善,是与己善;与人恶,是与己恶。
君不见,磊落坦荡得正心?君不见,苟利钻营入樊笼?故为善者,得与人道理之对,岂怕是与自然之错?
所谓人,不过小卒尔耳,恰为天地山海一渺尘芥。所谓三世百年,不过长夜万古,其中一幻梦哉。
“吾等不过蚍蜉滴烛,以身燃末微之火。秉承此亮处,借之一观前人。是坎坷道路本无理?还是澈然大境醒圆明。”
幽深碧绿的树叶很大,纵使是以人的视角去看,也只会陷入那自觉如蚍蜉渺小的卑微感。
蚍蜉壑,居兑泽右翼脉,实为广阔谷地,内有一树,其名大撼,不知其之高深,只觉一眼望去,此树恍若异世生界。
此时的祗胧,就站在大撼树下,但他并非自愿来到这样,亦不是被人指引来此。他本来并没有目的地,只是沿着自己的右手边方向,凭着一个固定的方向,不断地转弯向右。他自以为是漫无目的地行走,却不知道这种的行为,其实就是在寻找他心底的那个,未知却可以让自己冷静下来的目的地。
“这里,是叫做简穴?呵,简单的蚍蜉巢穴吗。”祗胧稍微眯着脸,打量着被浮于地面之上的巨大古树根系,给挤压得只有半丈高三尺宽的暗黑洞穴。泛着淡蓝荧光的磐厚岩石,砌成了低矮巢穴的外侧墙体,以支撑住顶上的巨树压迫。而在穴洞口的左下角处,有着两个小半巴掌大小的古篆字,而祗胧恰好曾在蜉蝣山的某些竹简中见过,自然是认得这两字,居上位者为简,居下位者为穴。
稍微矮身挤入简巢穴,在这个只有成人低首下腰,才能勉强前行的简穴中,身为少年的祗胧,要比常人前行得略快些,因为他现在还尚未彻底长成,身高不过半丈略多一点而已。
“简穴之中,倒是适合三尺稚童行进。”双手托撑住头顶的岩石,祗胧试探着将自己双腿,伸向前方被岩墙荧光照得蓝亮的穴底。简穴之内的坡度很陡,根本没有打下可以落脚的凹凸梯坑,反而是一处浑圆光滑的岩石通道,所以祗胧的每一次落脚,都是小心翼翼地,去试探自己踩下的方寸之地,是否牢靠得可以扎步下脚。
渐行渐远,愈下愈深,祗胧穿着的服裳衣色极为浅淡,已被藏在蓝荧岩墙缝隙内淤积的,下垂成尖柱体的腐叶烂泥给染上了乌漆。
视野倏然开阔起来,脚底所踩踏的土地,终于是彻底平坦起来,祗胧自之前那狭窄矮小的洞穴通道里出来,他站在这片突然出现的广阔空间里,看着头顶足有三丈高的岩石穹顶,并来回转头观望着,除了他所来的洞穴出口方向之外的,其他三个方向的那些一时间无法看不到形体的遥远岩墙。
蓝澈澈的岩石荧光,被这广阔的地下空间,照成了蔚蓝中稍带幽深的微亮模样,祗胧朝着他并不确定的左右四方,来来回回地踱步许久,终于是确定了一个前进的方向。
那是唯一有着不同光源的所在,是在较远处的一个微亮区域,但那里所散发出来的荧光,不是蔚蓝清澈的色质,而是幽深碧绿中掺杂着一束无法磨灭的赤柑橘金。
这是该用“颗”这个量词,来形容的庞大水晶。其实它的外观,并非是该用颗形容的小而圆。它呈现出近似圆菱体的外形,连接了这地下空间由顶到底不过三丈多的直线距离。以此来说,该用量词“柱”来形容它,或许会更为恰当。
透出翡翠光束将四周映成碧绿的巨型水晶,其实这深邃的青碧颜色,并非是源自它本身,而是存在于它其内中空的椭圆球体空间里,那些积累在水晶中空的阴郁翡绿色液体,包裹着一道泛动大赤柑橘光辉的模糊身影,朝着蜷缩成娇小轮廓外形的方向靠拢。但是,她其实早就在尝试蜷缩动作,以满足自己潜意识的保护感的时候,就已经被这盈满的暗翡翠色液体,给固定成了四肢舒展开来,在水液中沉浮如柑橘花的小巧模样。
“哈……真是丑陋不堪的模样啊。”将自己的侧脸,紧密地贴在确实是透明的水晶外壁上,祗胧的那双湛青眼眸,却是将如冰似火的矛盾眼神,投向翡翠水液中被封印住的那道朦胧影子。
祗胧是一个心性普通的少年人,他的意志既不坚韧亦不是狂躁,但他说出的话却总是有些,连他自己都理解不了的神秘与模糊。
丑陋与不堪,是自嘲,是赞美,是推测?
被如此形容的模样,是谁的模样,是祗胧现在的欲望的具象化?还是自然视角下的这个归属于人类美学的朦胧影子,其实是自然美学之中绝对的丑陋概念?还是在那个已确定是一个少女,且在祗胧的审美中是属于美人的她,所自我确定的美学角度中,她自己的外貌是她所不喜的丑陋与不堪?
动,催促着黑色眼睫毛,苏醒了它自己的生命。
原本与熄灭死灰并无区别的炭质眼睫,倏然活了过来,它如柑橘树将发的娇嫩幼芽,焕发出有些偏向暗淡的橘红黄色。但它的本质,其实却还是更偏向是去年冬天,未曾枯死的那些纤细枝条。它们经由春雷乍响声的惊动过后,便褪去了那一根根盈润且纤细的睫毛上,宛若长年的黑铁锈一般,就是牢死附着而不肯挪窝的邃深色。
你看,这一根根褪色成大赤橘金的细长眼睫毛,它们微微颤抖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少女的苏醒。
蓦然,祗胧从水晶外壁,迅速地退了下去,他看起来已经很冷静。至少,祗胧现在的眼神,是最符合平常人的呆滞,以及那一点专属于少年人的灵性光亮。
“咕嘟咕咚。”水泡是透明的,却在水液中变成翡翠的颜色,然后被无形的力量,给敲击出活动与破灭的声音。
浅色薄唇间吐出这一串细碎小泡的少女,她确实是很美的,且不去形容她微颤睫毛下,那双缓慢睁开的火色瞳眸,也不说她那满头翘起毛角状发梢,且每一撮都长短不一的暖色调发丝。
我们且只来形容,见到她之后的第一印象。
嗯,没错。是用新剥却完好的柑橘外皮,所制成的那种近似工艺品的焰色小灯笼。而这就是祗胧,对柑笼的第一印象。
新奇,而带着稚童无知而天真的趣味。衰败,被剥下的橘皮,哪怕仍是鲜艳如火,甚至是做成了宛若艺术品一样的形态。它的结局,依旧是干瘪与枯缩,以及那注定的被人抛弃。
为什么祗胧他会在自己心底,用这么多的笔墨,去形容他与柑笼的第一次相遇。
只因为,这是初见。敢问世间,一人平生,能得几次初见?
“柑笼。”这是祗胧给她起的名字,却非少女的本名。这名字的寓意无它,不过是少女给祗胧的第一印象——柑橘皮制成的小灯笼罢了。
但是,“胧”与“笼”同音。一个人,若连自己的名字,都可以分享给别人。那么他,大概就是很倾慕那个仅是初见,却还不知道真实姓名的少女了。
可惜的很,简穴的寓意,并不是祗胧所想的那样,是简单的蚍蜉巢穴。它啊,其实就是座用来收藏一些石简记载的巢穴。
蓝莹莹的浮光小楷,细微如略大的人世蚍蜉,它们并不属于记载于石制简片的那种类型,却仍给人一种不容小觑的气势。而这大概就是,祗胧自出蜉蝣山之后,第一次发现外面的世间,与他在蜉蝣山中对外面的幻想,是极度不符合的。
这很矛盾。
表面粗糙的无数枚石简,自四周微亮的岩壁中探出全部。它们的表面,有小楷字形的捉刀刻痕,在泛着诡异的蔚蓝荧光。而那些浮于空气中,却没有石简载体的蓝光小楷字体,确实以这难以计数的石简为交接点,构成了近似于锁链,又或者是罗网的畸形樊笼。
这是锁,是镇压柑笼,并让她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死牢。
现在的这个时刻,虽然没有最准确的那一把原配钥匙,但是却有祗胧这个意图解锁的人来了。
手抬了起来,有些颤抖的五指,搭上了靠自己最近的一截浮光小楷锁链。其实祗胧他,是认得一些字的,不是从别的地方,而是在他自小长大的蜉蝣山。
字为锁扣,文体成链,若想解开这些束缚,那就必须用最恰当的方式,去断开某些字之间的衔接处。说的简单点,便是要求解锁人,能读懂这满布长链上的无数小字,然后找出这些文字朗读时,本需要断句却在这里强行衔接的换气处。然后,断开那些换气的语句,以此解锁!
锁链上的字,写法是小楷,但字形却不是为人类所知的,甚至还属于无法被人类所记载的类型。
但祗胧总归是认得一些的,毕竟在蜉蝣山上那座属于枫飒葡的小竹屋里,有一堆用来垫棋桌与床脚的泛黄破竹片,上面是有刻了一些注释音意的怪字的。
即使浮光小楷,是不能全数认得的,但是断句又何需认得所有的字,只需要强猜字意与读音,顺势而为即可。
想毕,祗胧指尖所动处,一段微亮锁链落!
“我有一句话,不知是当讲,还是不当讲。”
看着从简穴艰难爬出来的祗胧,连外披的那件白色长袍都弄丢了,双手抱臂于胸前的四空漠,无奈地摇了摇头。
“哎哎,这不是宗主大人嘛,您怎么——”用手在腮边扇着小风,祗胧擦掉了粘在他鼻尖的黑泥,笑嘻嘻地整了整身上的短袖黄裳。
抬起一只手掌,挡在自己身前,以阻止浑身脏兮兮的祗胧靠近,四空漠有些困惑地歪了下头,侧着视线打量他身前的少年,似是在揣摩他到底是不是个脑壳没长好的瓜娃子:“行了行了,都被我抓到了,快点交代做了什么坏事,好帮你把落下的小尾巴,给清理得干干净净。”
脸上那本就不怎么正常的笑容,有些尴尬地僵了一下,祗胧将双手合十凑到嘴前,往里面用力地吹了一口气,以此克制自己差点就忍不住的狂妄大笑。
这习惯,怎么就改不了呢?自己脸上的神情,为何就没有好好掩盖住呢。好不容易藏住的那点心虚,都让这一掠即逝的僵笑,给暴露了。
“让开。”然而,没有马上就等到准确答复的四空漠,根本就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和祗胧互相打趣上,那张中性的白皙脸庞早已换成了冷淡的神情,他疾步奔向简穴洞内。当他发现原本该和自己擦肩而过的祗胧,居然又转身上前挡住自己,便极为不耐烦地推了那小少年不轻亦不重的一掌。
掌上的力道,是没有什么不恰当的,但是却将没站稳的祗胧,推得向后贴贴撞撞地拐了好几步。
这于两人的面子上,就有些不恰当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太过着急的缘故,四空漠仅仅只是动了动嘴唇,便强行压下原本想说出口的安慰,双手撑住简穴上顶,朝着洞内岩壁蓝惨惨的暗黑通道滑了进去。
“吾也是那句话,汝给吾让开——祗胧!”古韵古意的古语自称,是隐藏在浅墨兜帽长袍的高大人影,他踏下的浓褐战靴长筒高帮,鞋底刺绘的是满满晶紫岩纹。他一步一缓顿,却行走着极快,脚步暂停之时便重如六岳群峰,起步疾踏之时便是动如天际雷霆,竟逼迫得想要张口发声的祗胧,连口腔内那条柔软坚韧的舌头都被压制着,以至于沉重得抬动不起来。
僵硬得根本就不敢回头,祗胧自然不会想到在他身后的简穴入口,刚才那位还战意刚烈如绝世帝王的高大人影,他身上的那件浅墨兜帽长袍,竟然会在进入洞内的一瞬间,倏然地矮下去了大半。
不过,这种压迫得祗胧不敢回头看的结果,大概是那个莫测人影早就算计好的吧。
“唉,啥时候才能不心虚啊!”祗胧抬头望天,徐缓吐尽胸中那一口绵长得根本就不爽利的气息。
苍白峰下临海处,人间打潮一暖色。
双臂滚袖起势,炽洪殇踩在浅黄灿然的细沙滩上,蔚蓝碧波中荡漾着斑驳白色的海水,淹没了他没有将裤脚挽上来的膝盖。
粗壮的苍白骨节,显出醋钵大小的拳头上,有着颇为惨烈的狰狞意。炽洪殇本就不属于眉清目秀的那种类型,而是浓眉如入鬓刀的英飒模样,他的骨架要较容颜清秀的祗胧,以及身材欣长的青粿,更为的坚硬与粗壮,自有一份足以承受天降大任的担当感,积蓄在他那浓烈不散的骨气中。
起浪如龙首,散碎交织成雪白网纹的浪花泡沫,随着那一叠叠受日月之力牵引的不灭潮汐,先缓后疾地涌去了炽洪殇的所在方向。
一挟大赤色,如凤凰拥火升九霄,神曲颂歌,天下太平!
凤凰者,本就无涅槃,唯有四海升平意,以那一缕羽间赤金,传世于至今!
“燃尽人间!”长吼咆哮,炽洪殇心胸之中自有峥嵘意气,他起左拳如浑圆规线,一划润然无缺的弧道,与扑进的掀浪巨潮相触相激,两者争锋不让,两者争斗纷扰。最终再加上走矩线行道的后接右拳,那道将要倾轧而下的边缘泛着雪色浪花的蔚蓝巨浪,还是被渺小人类的拳头给贯穿了,朝着遥不可及的九天,吐出那一道修长如枪矛却尖锐如麦芒的狭窄赤绯色。
当尚来不及为此,涌起丝毫的喜悦兴奋之情,便有好几道紧接着的大风浪,在炽洪殇换气的短暂刹那,将他淹没成了一只浑身湿漉漉的落汤鸡。
“呸——”吐出不小心溅到口腔内的盐腥海水,炽洪殇来不及擦去自己脸上挂坠着的晶莹水珠,就被那接踵而来的海浪,给逼迫得只能匆忙出拳。
咸盐味的海水,将眼睛冲打得有些红肿,让炽洪殇根本抬不起自己的眼皮,只能对着那些不知数量,却注定会接连不断的狂躁浪潮,盲目而慌张地打出一大通的王八拳。
“住手。”有人将温热的手掌,搭上炽洪殇湿透了的肩膀:“你的拳势虚了,意气散了,又怎么能好好出拳呢。”
遇人触肩,炽洪殇下意识地想要抬肘还击,但当他听到耳边那稳重而甘醇的成熟男声之后,却是倏然停下动作,被海水浸泡得发白开裂的唇皮微动,扯咧开嘴角处的那一道猖狂笑意。
“师父果然还是师父,我竟然还是没有发觉您,是何时站在我身后的。”
顾不上转身一见,炽洪殇闭眼竖耳辨别着将至的潮声,双拳稍微提腕曲臂,横行虚抱在自己胸前,在那最为雪白亦是最为前端的一串浪潮水珠,将触未触他拳背上竖立汗毛的瞬间,骤然起势抒发胸中新凝的意气,寸劲在拳背的那四点苍白骨节处绷紧,拳面如一跨长度无限延长的铜墙铁壁,由那本属于一拳的“点”,散发出可称为独挡一面的“面”的壮烈意气!
身前潮水,如触一面具有排斥之力的极长城墙,与拳面一次点触之后,便被挡住并逆推了回去,顺带着将后面叠加的浪潮,一同带回了海水中。
背向疾掠十几步,等等落在海水无法波及的干燥粗沙滩上,炽洪殇方才转过身子,看向手掌一直搭在他肩头,却已与他正面相对的师父——兑泽脉护道行法之人,现任苍白峰之主,鹤易鸣!
“头肩手肘,尾胯膝足,人之身体躯形,何处不可发拳劲,以抒满胸真意气?”他穿着一套合身妥帖的素底短褐,右衽的圆形交领用的是麻黄布料,鹤易鸣的发丝是剪短到耳顶且散开不管的,在清澈空亮的晴朗阳光下,仍是显现着深沉而浓郁的漆黑色。
“拳以技击,寸截硬打;挨身帮靠,挤崩撼力;发于脚跟,行于腰际,贯手指尖。”口述武经,炽洪殇随即试验上手,他腰腿之间的细微发力,通过肩骨的细微振动,而被手掌搭在他肩头的鹤易鸣所感知。
“天地之间,九州八极。开门以身进,疾短方寸意。”替自己的弟子补充着遗漏点,这个时候的鹤易鸣,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年华的青年男子。
停步而不收势,炽洪殇抬眼张开那真红圆盈的两只瞳眸,用那灼灼眼神试探:“师父,若这人间燃尽,可否辨别其中所染颜料,是一色皆释暖,直至缤纷绚烂?”
鹤易鸣放下搭在弟子肩头的那只手,勾嘴微笑道:“大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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