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行山河》:楔子
楔子
南京城外,天目山桃花观中,我又斟满了一杯酒,敬过了对面的观主后,一饮而尽。
白驹过隙,铜驼荆棘,眼下我已然到了而立之年了。
这是我的宿命。南京高楼,北漠烽烟,西山之巅,东海蓬莱,中土皇城,一环接着一环,只有经历过这一切,才能以造物主的视角来看我这十五年的岁月峥嵘。
人生最初的十五年,我尚且不知道什么叫天命;后十五年,天命隐隐已向我显示了它的威能。再过二十年,吾能知天命乎?
我倒干净了壶里最后一滴酒,端起来,再敬观主一杯。
“素日便听闻观主卜算凶吉之大名,这么多年来也未曾有机会找观主卜上一卦,不如今日就请观主替晏某算算如何?”
观主牵袖颔首,端起茶杯,以茶代酒饮尽之后,才微微一笑:“晏施主不是向来不信这一套的吗?…这是大造化,施主的造化是自个的造化,并非是上天的造化。施主可还记得十几年前,小道讲与你听话否…?”
“自然。晏莫明白了。”
“呵呵,虽不能为施主问卦,但大限将至,小道却有两样东西要送与施主。”观主从袖袍里掏出一枚叠好的符咒放在我手上,道:“施主莫要小看这符咒,危难之际,或许能助施主避灾保命。小道虽说比不上玄门长老能画符祛邪,阵法制敌;潜心道门多年,这点小小的灵通还是有的。”
我刚要道谢,观主抬手制止了我,又把我请到跟前,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上写了几行字。虽说龙飞凤舞,我还是辨认出,这是唐寅的《桃花庵》,只是只有四句,且略有改动:“
桃花源里桃花观,桃花观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只因桃花谪凡间。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种桃道士今何处,长夜茫茫月孤悬。”
“不愧是桃花观主,所写也是这桃花。观主是想劝我归隐?”
观主起身,向我一拱手:“非也,此中意趣,还请施主自行参悟。其实今日并非是闲时小聚,亦算是小道饯别施主。桃花观太小,恐怕容不下施主,还请施主再饮一杯,及早上路罢。”
夜风习习,吹落一树桃花。既然酒壶早已喝空,我朝观主拱了拱手,转身便往山下走去。
夜色如水,今夜果真是孤月高悬,映得两旁的树木投下影子来,铺了一路。我握紧了腰间的长剑,加快了脚步。
我知道,他们追来了。
第一章 夜雨
“雨下得这么大,不知道阿瑜怎么样了。”夜色如墨,少年倚在长廊的栏杆上,百无聊赖地抠着上面起泡的朱漆。他身上穿了一件月白的袍子,还很新,乌色的长靴却被洗得有些发白。少年看起来稚气未脱,其实已经到了束发之龄,头发被一条绸子发带绾成了一束,垂在在脑后刚刚过肩。
透过哗啦哗啦的雨声,少年听见好像有捶门的声音传来。他急忙抄起地上的纸伞,躬身冒进了雨幕之中,一路来到花园旁的小门。打开门,果然就是瑜琤,全身已经被雨浇透了,只是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油布包裹。
“晏济,这天要变。”瑜琤哆嗦了一下,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少年抬头看看天,大雨没有一点要停的样子,他不明白瑜琤为什么突然会冒出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究竟这天是已经变了,还是将要变?晏济想了半天都没弄明白,突然回过神来看见瑜琤还被晾在一旁淋着雨,赶紧把他拉进了里屋换了衣裳。
“阿瑜,你等着,我去给你煮碗姜汤,别的事情先放一放吧,你休息一下。”
瑜琤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晏济转身准备出去,突然听见瑜琤叫他:“渡安,夫人…不会怪罪吧?”
“哈哈,别担心,我娘早睡着了。她就算知道了,还有我替你挡着呢不是?”
瑜琤愣了愣,半晌,又道:“渡安,你要记住,水火不能相融,日月不能双现。”
“…还有,瑜某这一生,是不会背叛你的。”
晏济皱了皱眉,他们两家原本是世交,瑜琤是他从小玩到大的挚友。只是因为后来的一些事情,两家交恶,才在长辈面前断绝了来往,私下一直如往常一般游玩耍闹,至于这么郑重其事吗?何况夫人也不是特别讨厌这个伶俐的少年,至于说成水火不容?…莫非,这是另有所喻?
晏济心下一沉,三两步来到瑜琤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道:“瑜琤,你告诉我,北辰楼交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瑜琤躲闪开目光,苦笑一声,“东西都拿回来了,还能出什么事?…晏济,我饿了,帮我弄点吃的吧。”
晏济疑惑地点点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去了灶屋。
很快,晏济端着一碗姜汁煮的元宵回来时,厢房里却空空如也。
晏济低声骂了一声,跑到花园里,根本就寻不见瑜琤的影子。他刚想出门,想想还是会厢房看了一眼,谁知道瑜琤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元宵。
“狗崽子,你跑哪儿去了?”
“茅房啊…来来来你坐,你的煮元宵的手艺还不赖嘛,就比我差那么一点了。”
晏济没好气地拍他脑袋一下,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狗崽子你赶紧吃,吃完在这里睡一会,这里偏僻,平常没人会过来的,明天一早我再来找你。”
等了一宿,这会儿却是双眼皮禁不住地打架,晏济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和瑜琤挥挥手,回了自己屋里睡觉。
晏济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他略略洗漱一下,避开下人去了瑜琤那里,推开门,却不见人影。
他看见桌上留着一张纸,上面是瑜琤的笔迹:“渡安,不辞而别,他日定亲自谢罪,事出有因,毋忘所言。”此外还留有两句诗“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晏济琢磨了一下,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四处找了找,果然连那个包裹也被带走了。他想起来,自己从始至终都还没有打开过那个包裹。不是忘了,是他根本不想打开,或者说,不敢打开那个包裹。
那里面包着的,是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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