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故人行》——我和你困觉
第一章 黑衣男子
五月正是初夏时分,天气也渐渐炎热,即使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也都换上了薄衣衫,地处西蜀之地的山民们也是如此,每日的晌午当下龙坡的山民们吃过午饭后,都在村头的老柳树下面乘凉,聊天。
大家都在讨论到今年的天气热的格外早,才五月日头就已经很毒了,暑天怕是不好过之类的话题,大人的谈笑声、小孩的哭闹声夹杂着猫狗的叫声,每到这个季节,都会在老柳树下汇集,也算是小山村难得热闹的地方。
今天又到了晌午,老柳树下的人却不多,只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照看着几个刚会走步的孩童。原来这几天是山下镇子赶集的日子,村里的壮年人都收拾好了几筐山货去集市上贩卖,女人们也借赶集去置办些平日家中常用的东西。自从入夏以来,老柳树下难得有今天的宁静。
人老腿先老。
杨老汉今年已经六十有五了,是下龙坡土生土长的山民,此时正在老柳树下面看着小孙子蹒跚走步。
早些年繁重的劳作使得杨老汉的腰弯到一个夸张的程度,上了年纪后老人的腿脚不甚利索,眼睛也浑浊了,所以不敢让小孙子离开自己太远。小男孩好动,一会儿就慢慢走远了,杨老汉笑着边走边喊:慢点!慢点!老汉紧走几步伸出枯槁的双手将就要摔跤的小孙子一把扶正。
现在是正午时分日头很毒,杨老汉怕晒伤孩子,正要往柳树下面走,突然看到被日光晒得发白的地面上,缓缓走来一个巨大的黑影。
杨老汉下意识的抱紧了孙子,由于背坨的厉害,连抬头都显得艰难,杨老汉吃力的抬起头来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向他走来,男子全身上下都穿着黑色衣衫,给人一种很压抑的感觉,杨老汉不曾见过这样的人,不知道该进还是退,一时竟呆在原地不敢妄动了。
男子看出爷孙二人的窘境,不紧不慢的走过来说道:“老丈,不要怕,我是外乡人,从冀州而来,向您老人家打听一个人,大概十三年前,您这里有没有来过一个外乡男子,口音和我相仿,那是我的弟弟,当年和家里闹了别扭,负气之下竟然离家出走了,这么多年来,我寻遍天下,一直都在打听他的下落,老丈您是本地人士,可曾有些印象?”
杨老汉听了这番话,整个人都稍放松了一些,原来男子不是官吏,也不是歹人,只是个寻人的外乡客。但是黑衣男子说完之后只是安静的站立着等杨老汉的回答,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威压,老人这么大的年纪,早些年在外讨生活时,也曾在益州城中见过不少大人物的大排场,却没有一个人能给他这么直观的压力,老人能感觉到眼前此人绝非一般的人物。
杨老汉先是努力回想了一下,在记忆中搜刮着那些年碰到的陌生人的残碎印象,半晌之后收了思绪,缓缓说到:“大人原来是寻亲的,小老儿这些年来身体不好了,一直待在家里未曾出去过几趟,不过十几年前小老儿还常在山下的卢安镇上走动,卖些山货野味,那时候我晚上在集市上摆摊,白天还给镇上的客栈酒肆送食材货物,消息也算是灵通。小老儿不曾听过有这么一号人物在我们这片走动。”
黑衣男子听完后表情也没甚变化,估计是早已听过太多类似的话语的缘故,心里早已不报太大希望。嘴里说了句“叨扰了”便打算迈步离开。
杨老汉牵着小孙子的手往树荫下走去,刚走两步,杨老汉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回头向着黑子男子离去的身影喊了一句:大人请留步!黑衣男子顿住脚步,望着老人说:老丈还有何交代?杨老汉迟疑一下问道:“斗胆问大人一句,您的那位亲人可曾习过武功吗?”
黑衣男子说道:“我那位兄弟不仅会武功,而且武艺极高。”
杨老汉招呼另一位老人牵着自己小孙子的手先回到了柳树下,他自己却示意黑衣男子走到另一处无人的墙影下交谈。杨老汉开口前,先是向四方望去,确定了没人偷听后才压低嗓音对黑衣男子说:“大人,小老儿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十余年前我有一次进山去打猎,中午在一处水潭边休息,不想却被我们当地的一种剧毒蛇:尖头蝮蛇咬伤,发觉被咬后,我当时就知道全完啦,被尖头蝮咬过的人,若不在半个时辰内服下解毒药,当真是必死无疑。我当时没带解毒药丸,不到一刻钟,头脑便晕晕沉沉,昏死了过去。醒来时,听到一男一女两人在争吵:男子语气很生气,说要去什么山归隐,女子语气激昂似乎不同意去那座山,我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伤口被敷了不知名的草药,蛇毒竟然被压制住了。我定睛一看,发现附近不远处竟躺着一句大蛇的尸体,小老儿我自幼在山中长大,大蛇见过不少,却从来没见过这种大蛇,居然头上还有犄角!”
黑衣男子这时打断了老伯的话语,插了一句:“那不是蛇,是蛟”。杨老汉接着笑着说道:“大人说的极是,小老儿事后想想,肯定不是蛇,哪有这么大的蛇啊,两人发现我醒来便都不说话了,这两位男女神仙,长得都气质不凡,小老儿从未见过那么美的女子,那位男子一身白衫衣袂飘飘,也是那仙人风范。两人身上尚有鲜血,应该是与那大蛇、哦不,是蛟龙搏斗时留下的,我纳头便拜,虽然当时头晕脑胀,但再傻也晓得,这两位肯定就是救命恩人了。”那两位仙长宽慰了我几句说他们来此地除一条凶兽,正好碰到我中毒昏迷便随手救了我一条性命,天色已晚让我早点下山,小老儿千恩万谢后便离开了。”
黑衣男子听了杨老汉的话后,神情激荡,身上衣袍竟然无风自鼓,上前一步紧紧握住老人的手说道:您说的那位男子可是如我一般身材高大,右脸颊上还有一处疤痕?!”
杨老汉看到男子这般表情,多半是自己提供的消息对他有用,紧接着说道:“那位男仙长脸上有无疤痕小老儿实在记不起来了,不过身材高大确实真的。”黑衣男子刀削般的脸上肌肉都开始抖动了,“还请老丈再想想,那位男子说是去何地归隐?”
杨老汉看到男子激动的神情也被感染了,老人紧皱着眉头,努力的去回想着,当初到底说是哪座山。无数个记忆的碎片从老头的脑海中掠过,突然他叫到:“想起来了,好像山名中有个‘地’字!”黑衣男子脱口而出:“是地肺山!”
“对,想起来了,就是地肺山!”杨老汉此时也回忆起来了。
接下来,老人看到了这辈子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只见那黑衣男子难抑兴奋之情,连连向老人说了好几句感谢,男子松开了老人的手后,从衣袖中摸出一枚沉甸甸的金锭顺势塞给老人,然后解下腰间宝剑,嘴里念着老人听不懂的法决,整个人踏上宝剑竟然化作一道流影破空而去!
第二章 天下第二
端木谨是个木讷的人。整个江湖都知道,他的性格就和大家知道他是天下第二一样出名,木讷这个词听着像是贬义,但是细思中来,最多也就是个中性词。端木也知道自己是个木讷的人,从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承平五年五月初五这天,端木流泪了。
自从十年前开始,往后每年的五月初五他都会伤心,因为这天是他爱妻的祭日。正如江湖中人的传言说,端木真的是个木讷至极的汉子,他流泪的样子也很无趣。
端木默然的站立着,长久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雕像,中年汉子的眼眶发红,嘴唇微动,内心汹涌激荡。
站在亡妻秦卿的坟前,这位中年汉子眼里尽是悲痛,他缓慢的俯下身子,将坟茔上的杂草一根根拔去,动作轻柔,仿佛怕是打扰了亡者的清净,周围的空地上早些年就被端木种满了各种花卉,妻子生前就有爱花的喜好。端木木讷,记性确是很好,什么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虽然当年痴迷练武到几乎废寝忘食、不眠不休的地步,但这个木讷汉子也曾做过些浪漫的事,出入不少险地只为给爱妻摘那些传说中的奇花异草。看着妻子惊喜的神情,端木也会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如今端木妻子生前喜爱的花草移种在这里,陪他长眠于此的爱人度过了十个春秋。
本来花草也是山野间的产物,但不同的品种喜好不同的气候和土壤,栽种在一处还开的那么繁盛真的不多见,可见男子是花了心思去打理的。
这世间没有多少事可以难得住端木谨。高深的武功,繁复的招式,在端木谨身上使出来显得如此顺其自然,不着痕迹,但当初建造这个小花园当真费了汉子不少的心神,为了爱妻生前的爱好,他使了大神通,费了大力气,居然将南方之地的花卉和极北冰原的花草同时养活在邙山山脉的这片山谷里。
由于庞大山脉的阻隔,谷内自有一番独特的小气候,山谷上空常年云雾缭绕,数条小溪山涧如白练般铺陈于山谷中,一年四季当中,每当正午时分到来,阳光总能穿破层层云雾的阻隔,洒满山谷整个向阳的一面,秦卿的坟茔正处于其中。
草地上刮起了微风,千朵万朵鲜花在五月里开的妖娆,被风拂过的茎叶带动着花朵微微摇摆,仿佛在向中年汉子致意。
端木谨缓缓的开口:“十年了,今年是你离开的第十个年头,我们的女儿也十二岁了。“
汉子不由的向不远处一位美丽的小姑娘望去,暗淡的眼中此时终于有了一丝光彩,小姑娘扎着长长的马尾,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裙子在花丛中缓步慢行,她时不时伸出一双小手捧着花朵仔细端详,有时还会闭着眼睛去嗅着手中花草的香味,却从不舍得去扯下一片花瓣,看得出小女孩端木柔和她母亲一般,是个真正爱花之人。
端木柔记事起就没有见过母亲,小姑娘年纪轻轻就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她知道父亲对这个花园倾注的心血之深,每年来这里祭奠母亲,小姑娘从不在此地采花折枝。
汉子继续说道:“小柔终于要长大了,也该为她做些打算了,这些年家里对小柔实在有些溺爱了,你刚走的那几年,我深怕她受苦,从来不让她受一点委屈,眼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再不择名师指点,怕是可惜了她的武道天赋,今天来这里顺便与你说一句,我想把小柔送至三哥庄里,让宁夫人去教她些武功……“,端木谨的述说不紧不慢,仿佛妻子真的在旁边听他倾诉。
从白露未晞的早晨到夕阳西下,端木待了足足四个多时辰,随着最后一缕夕阳恋恋不舍的离开山谷,端木谨才招呼一起来的女儿缓缓离去了。
五月的天时,正是春花烂漫的季节,父女二人祭拜完秦卿的坟茔,在山谷里的小屋中度过了气氛沉重的一晚后,第二天俩人一同出了山谷。
出谷之后路途渐渐平缓,山间小道两边也尽是开着应季的花卉,月季、杜鹃,远处的一片石榴树也肆意的吐露出花蕊,远处不知名的野花不尽其数,景色甚是美好。
端木谨的心情渐渐缓和,然而手里牵着的女儿确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端木谨发现了女儿的异常,细思量一下不禁哑然失笑,自从前几天和女儿说过要去送她学武功之后,小姑娘脸上就难得露出笑容,端木柔自幼没了母亲,在父亲和家族长辈的呵护下长大,性格活泼自由,但不是不懂事的顽主,小姑娘冰雪聪明,心里虽然不甚情愿,也应承了父亲的安排,想起要和父亲长久的离别还有以后必定辛苦的练武生活,小女孩再懂事终究是开心不起来。
为何端木谨堂堂天下第二的大高手,为何不亲自教女儿练武呢?
除了端木不善言辞、宠溺女儿之外,最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端木家的武功实在是不适合一个女孩去修炼。
端木家数百年以来就是闻名于江湖的武功世家,家族里高手层出不穷,但是不管哪代,端木家的高手向来都是男子,绝无一个女性,原因在于端木家的家传武功秘籍为朴阳决。朴阳决共分九境,是一门至刚至阳的高深武功,想练此功之人,必须从小就开始准备,打七八岁起,每天家中长辈先是教习心法口诀,中午吃过饭休息片刻后,孩子们要练一两个时辰的招式路数,这还不算完,到了晚上,还要边泡在一锅事先煮好的药汤里洗筋伐髓边打坐练内功。
就这样,孩子们一年中的绝大部分时光是在练武的乏味与身体的酸痛中度过。然而,即便以端木家的财力和人力,大部分男孩都卡在了第五层甚至第四层上面,再难寸进。男子尚且受不消这份苦,何况是女孩?
端木谨的童年就是这样度过的,其中的艰辛他最是知晓。
江湖中每位高手都有说不完的故事,作为天下闻名的大高手,端木谨的故事传说不比任何人少,也不比任何人差。
端木家的人从出生开始,他们武功生涯的一切都被家族记录在案。端木谨的事迹就被刻在家族后山练武空地中央的石碑上。
端木谨自幼身形削长瘦弱,却天生经脉坚韧异于常人,五六岁时被家祖发现其天赋异禀之后开始亲自传授武功,十二岁破第三境,十八岁入第五境,二十五岁入第七境已成为江湖中可开宗立派的高手,三十五岁时已经窥到了朴阳决第八境的真意,以前端木家历史上最厉害的天才也不过八境的功力。这就是真真正正的天纵奇才!
这个江湖里,努力的人太多了,然而每五年一评的大乾朝武功榜上,天下第二一直被端木谨一人牢牢占据,已蝉联两届无人撼动。
端木家也并非没有适合女子练的功法,但却都不甚高明,毕竟教女子练武端木家并非行家里手,端木柔今年十二岁,从她七八岁开始,父亲端木谨就开始传授她一些武学的入门口诀,并且经常亲自摘取草药为端木柔洗筋伐髓,巩固经脉,端木柔这些年虽然不曾真正下苦功去习武,但是家里的长辈都看得出小女孩根骨奇佳,是个适合练功的女娃子,就是可惜家里没有合适的功法。
端木谨对于自己的孩子自然是关注有加,他浸淫武学三十年,深深明白:人一辈子精力时间都有限,就算是再有天赋之人,想把一种功法练到极致也是殊为不易,所以他并不着急给自己心爱的女儿选择武功,直到最近,经过诸多考虑,才决定把女儿送至好友张友三门下修炼。
张友三和端木谨是多年的好友,两人交情匪浅,以端木谨的性格,交心的朋友屈指可数,张友三就算一个。并且张友三本身武功高深不论,他老婆宁远芳江湖外号“金花夫人”,是江湖上有数的女子高手,前些年张、宁夫妇和端木、秦卿夫妇来往甚密,宁夫人对端木柔非常喜爱,视若己出,甚至已经认端木柔做了干女儿。
前些日子,宁夫人又来信了,请端木谨带小柔去她所在的云山郡去做客,端木谨那时正为端木柔习武的事情苦心思虑,宁夫人的来信反而启发了他,端木谨马上给宁夫人回了信表明他的意图,张、宁夫妇看了后都非常高兴一口便答应了下来,端木谨考虑到以后女儿远去外出习武,必定不向以往那般自由,因此决定带着女儿看望完她母亲后再出发。而此刻两人从邙山下来,就在赶往云山郡的路上。
知女莫若父,端木谨知道女儿心情不好,但是轻轻开导了几句后也就没再说什么了,这世间有些情绪不是说几句宽心话就能消除的,比如这离愁。临别这几天,端木谨尚且不舍得,何况未曾出过几次远门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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