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东语》免费试读_之容

001、流云初渡月（一）

长安城南终南山北有片小山，山不高，但多，连绵十几里，山上松柏苍翠，涓溪潺潺。

最靠长安城的那座叫画山，风景如画，是以山为画山。山上有座流云寺，很是灵验，每日信众上山进香络绎不绝，连绵山道，山顶终日烟云缭绕，是以寺为流云。

山脚有座城隍庙，庙不大，没甚名气，也没名字，就叫城隍庙，空荡荡的庙里只有一道士守着，大殿里供着一尊两米余高的泥塑城隍，泥胎彩绘，尘落半指有余，也无人打扫，只靠着吹进来的过堂风给城隍老爷洗洗身子。

泥塑城隍前有一功德箱，零零碎碎散着些开元通宝，半贯也无，神龛前香炉也没有一个，据说是这庙里的道士不喜欢闻香，也不怕断了城隍香火。

整座庙前后三进，都有些年头了，墙壁斑斑，背阴处爬满绿苔，瓦顶也破了几块，院里一株大槐树，合抱粗，枝叶繁茂，看起来倒是比大殿的瓦顶密实，也不知活了几百年了。这庙虽不破败但还不如山顶庙里的一座偏殿富丽。

城隍庙的前面不时有居士上山礼佛，有些路过的时而进到城隍庙里拜一拜，城隍也好菩萨也罢，都拜一拜总不会差，满天的神佛说不定是哪个会被自己的虔诚感化，赐自己一些福缘。

“这庙也太破败了些，到底有没有道士，怎么也不打扫打扫？”一位穿着富贵的妇人香客看着破庙摇着头一脸厌恶的对身边的女伴道。

“夫人，心诚则灵，庙再破败，只要心诚，总有些应验的，来都来了，进去拜一下何妨。”女伴似乎也受不了这庙里的腐败气味，虽然口里说着，但依旧一手举臂掩鼻，一手扶着老妇人进了庙门。

“这树倒是可好树，栽在这庙里可惜了。”老妇人抬头看着那棵深秋十月还未黄叶的老槐树道。

“树挪死人挪活，树生在哪就是哪了，皇宫也罢道旁也好，只要能活哪里都好，夫人何须慨叹。”女伴说着，扶着老妇人进了正殿，招呼着下人准备蒲垫，和老妇人一起拜倒在城隍泥像前。

“求城隍神赐福，愿我刘家新妇可诞下麟儿，承袭家业……”老妇人伏在地上虔诚的祷告着。

“这庙没个上香的地方，功德箱倒是齐备？阿东，舍一贯钱。”那女伴看老妇人拜完，吩咐身边的下人给庙里舍些钱。

“钱不用放进去了，给我就好。”正当下人要把那一贯钱放进功德箱时，一为年芳二十的女人正巧进了殿，把那贯钱直接夺进手里。

再看那女人，一手提着个食盒，一手掂量着手里的铜钱，娇声道:“哎呀，你们这些人心不诚啊，说好要给城隍一贯，怎么能不足贯呢。”

再看那女人虽然身上裹着一件厚熊皮大袄，但依然遮不住走路的风姿，再往上一看，只把进来拜神祈福的众人惊的目瞪口呆。

这女子红唇欲滴，黛眉撩着一副媚眼，额间的梅花花钿小小一点，乌发用一支单钗松松垮垮挽着，像是刚刚出浴一般，这打扮的也太过妖艳了些。

“敢问小娘子何人，为何拿着庙里的香火钱？”老妇人看着这女子不悦的问道。

“啊，我是这庙里的人，这香火钱给我就算是给了城隍神了。”妖艳女子笑着答道。

“难道小娘子也是道士？”老妇人疑惑的问。

“非也，我是道士的娘子。”那女子道。

“难道道士也可娶妻？”老妇人吓了一跳，问道。

“大唐律例说道士不能娶妻了吗？”女子反问道。

“你，你，你们这是不敬神，会遭天谴的！”那女子显然把老妇人气着了，老妇人恶狠狠的道。

“哎呦，我怎么气着老夫人你了。城隍都不怪，老夫人你着什么急啊？”那女子撂下一句话，大摇大摆的扭着进了后殿。

“这道士过的真是逍遥快活啊，这小娘子不会道士收的狐狸精吧。”老妇人的女伴见老妇人气着了，连忙嘻嘻嘻的宽慰着。

“什么道士，一个老鸨，这庙就是个淫窝暗窠子。走！”

……

“这个狐妖十分厉害，据说已经修到了八条尾巴，不对，是九条尾巴，九尾妖狐。宋先生，你见过九尾妖狐吗？”在城隍庙的后殿里，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盘趺坐在蒲团上问面前的男人道。

“见过。”男人看样子二十出头，一身黑色道袍，黑色头发披在背上，对面前的小姑娘说着，看样子应该是个道士。

“哦，那九尾妖狐厉不厉害，你打不打得过？”小姑娘继续问道。

“九尾妖狐啊，打不过。”那道士只略微思索了一下，微笑着回答道。

小姑娘听他说打不过失望了垂头哦了一声，但随即有抬起脸来兴奋的说：“那九尾妖狐到处抓人吃，晚上就化作美女哄骗过往男人，吞食他们的阳气供自己修炼，简直无恶不作。小玲是好妖精，从来不吃人的。”自称小玲的小妖精对着道士说。

“我知道小玲是个好妖精，妖精不吃人也可以修炼的很厉害，小玲这么刻苦，一定能修成神仙的。”那道士对小妖道。

“我按着宋先生教我的法子每夜子时都去吸月华，现在修为已经大涨了。刚才说到哪了？哦，那附近的人请了好多道士和尚来捉妖，但都打不过那九尾妖狐，有些不自量力的还被那妖狐给吃了。

“直到有一天有个云方道士恰巧来了这地方，进了这个庄子就对庄子里的人说这里有妖怪，但那庄子里的人都不信这个年轻的道士，就看他年纪轻轻，怎么看都不想会作妖的，都劝这道士不要去招惹那妖精。

“但这道士不听，装作半夜迷路故意叫那妖狐抓到，又故意装作被妖精迷住的样子，结果正当那妖精以为得逞打算吸阳气的时候，这道士拿出法宝就把妖狐给封住了，对妖精说只要不会继续为害就会放了她。

“可那狐妖多狡猾啊，比小玲聪明多了，当即答应了，只一等到道士解了封印立即变卦，作法要吃了这道士，可没想到那个道士法力高强，又只花了三两招很快就制服了狐妖，道士说自己不愿多杀生，看狐妖修行不易想放她一马，没想到狐妖不知悔改。

“但那妖狐还不服气，也不要脸皮，说她身上有伤，这道士耍诈，要重新和这道士决斗，还骂道士使下三滥的道术。

“那道士也笨，听这妖狐说不服气就又放了她，也不怕这妖狐跑了，约好三日后再一决高低。那妖狐也守信用，三日后果真去和这道士决斗了，要是我明知道打不过早就跑了。

“但是第二次这妖狐还是没能打过道士，就又耍赖说再决斗一次，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那妖狐居然喜欢上了道士……

“经过这些事之后鼠宝告诉我后来那个狐妖就爱上了那个人，并且一改秉性不再胡作非为，而一直伴在那人左右，从此两人不离不弃。宋先生，你说人会爱上妖怪吗？”

自称小玲的小妖精自顾自滔滔不绝的说着，完全没看出少年道士脸上无可奈何的笑。

 “会啊，你刚才不就和我讲了一个人和妖精的故事吗？”被称作宋先生的道士说。

“但是那究竟只是故事啊，故事是当不得真的，除了宋先生和姐姐之外我也没见过不怕我们的人类，他们甚至都看不见我，鼠宝他们都笑我傻，你门前的那棵树也笑我，再说我也不会狐妖的魅惑之术，不会骗男人……”

“哼。”小妖精说着说着就听见了门口有谁小声哼了一声，看过去就叫了一声，“啊，细柳姐姐回来了。”

“小蛇精，不是会魅术的就一定能勾搭男人的，何况能被魅术勾搭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进来的女人正是先前在外面与老妇人争吵的女人，一手提着吃的一手提着贯钱扭着腰进来。

“啊，姐姐说的对，我要是能有姐姐这么漂亮也不怕没人喜欢了，可惜我道行不够，刚刚修成人形，还不怎么会变化。”小姑娘一脸羡慕的说着。

“细柳，就这么一贯钱，你要气着老太太怎么办？”披发男人接过女人手里的那贯钱对女人说到。

“我哪里气她了，拿不到一贯来求孙子也太吝啬了些，把这些钱化了都铸不出一根像样的小雀儿。”女人没理会男人，打开食盒往外拿东西。

“你们再说什么呀，什么老太太小雀儿，我怎么听不懂？”名叫小玲的小蛇精扑闪着大眼睛茫然的问。

“小孩子，瞎问什么！”那个叫细柳的女人从袋子中取出三只鸡腿放到小蛇精小玲面前，说到，“快吃了回去吧，要到午时了。”

小蛇精听话的一点头，化身成了一条小青蛇，把三只鸡腿连骨头吞了下去，朝那道士和细柳吐吐信子，嗖的不见了。

“这小蛇精不会喜欢上你了吧。”进来的名叫细柳的女人似怒似笑的看着披发道士，“怎么连天来找你，还给你讲这些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披发男人看着愠怒的女人，一扁嘴一耸肩，“谁知道呢？这些刚修成的小妖总喜欢胡思乱想，谁也管不住。”再看细柳那张漂亮的脸蛋已经挂上了怒色，正冷冷的看着自己，“三儿，你不会吃一个小妖怪的醋吧？”

“我不会吃醋，只不过要吃你的时候我会蘸着醋吃。”女子把食盒里的东西在自己面前一件件摆好，对男人说，“我先吃了，等晚上陪你的小妖精你去吸你的月华去吧。”

“请问宋先生在否，宋先生在否？”

“喂，别闹了，外面有人找你呢。”细柳一把推开正在往自己身上挤的抢筷子的道士，“外面来了个好东西，你不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他来了就跑不掉，但我要是去了，这一桌子吃的可就没了，又是从长安城买的？今天赚的那一贯钱还不够你这一桌吃食的。”

道士全当没看见女人推攘自己的玉手，一把捉住捂在怀里，抢过筷子就先喂了自己几口，“好吃是好吃，但照你这个吃法，我这庙不穷才怪。”

“哼，臭道士，自己没本事赚钱，还怨我，我没钱买金银首饰，买点吃的你还啰嗦。快放开，那人要进来了。”

细柳骂了一声，挣开道士，把手从道士怀里抽了出来。只听当当当几声，有人敲响了房门。“请问宋先生在否？”

道士放下筷子，迎到门前，“进来吧。”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位十四五岁的俊俏少年，一袭缎子长袍破破烂烂的满是风尘，脚上的靴子也沾满泥浆，腰上束着犀皮腰带挂着两把剑倒还像模像样。

怎么看都像是个从富贵人家偷跑出来的少爷，少年看着屋里一男一女，涩涩问道：“请问宋先生在吗？”

“我是宋焘，有何贵干？”男人答道。

002、流云初度月（二）

“鄙人便是宋焘，不知小哥来寻某所谓何事？”宋焘看着眼前的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身锦衣上风尘仆仆，脸上也铺满了灰尘，被流出的汗水腻在了额头之上。

而少年的身后则立着一匹高大俊美的西河马，不嘶不鸣，只是安静的立在少年身后，等待着主人的下一步命令，这明显的是一匹战马。锦衣少年，配上战马，这应该是将相家奴仆家人。

“宋先生，在下付义，奉命请宋先生前往长安一聚。”少年听到眼前这人便是他要找的宋焘，连忙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将一封名刺递到了宋焘手里。

而宋焘接过名刺，打开一看，一个“裴”字首先映入眼帘。宋焘眉头微皱，长安城里姓裴的不少，河东裴氏名满天下，可能调用军马的也只有裴炎与裴行俭两人。而能派人到这画山找到自己的，除了裴行俭更无其他。再往下看，果然就是裴行俭，裴守约。

宋焘将看过之后的名刺还给少年。这份名刺只能说明来者身份，具体所为何事并未说明。但不论何事，宋焘都不想去理会。自己是山中田舍野人，裴行俭乃朝中紫金重臣，他们两人本来就没什么交集。

“裴将军唤某是为何事？”宋焘问来者道。对于裴行俭能查访到自己的所在，宋焘一点也不奇怪，如果这位大唐当朝数一数二的名将找不到自己，那才叫天方夜谭。

“我家将军请先生过府一聚，有要事相托！”少年人对宋焘毕恭毕敬的一揖到底。

“宋某乃是山野之人，人小卑轻，不敢受大将军所托，实在担不起。”宋焘想都没想就将裴行俭拒之于外。

裴行俭有要事要托付给自己，无需宋焘多想，也知道这是谁的主意。与自己相交又同时结识裴行俭，除了李淳风也无二人可想。这个老头，死了多年了还在给自己惹麻烦。

“宋先生，我家将军还有一物要交于先生。”对于宋焘将自己拒之千里似乎早在年轻人的意料之中，说罢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破碎的纸片，双手捧在手心递了过去。

而接过纸片的宋焘，拿着那张半张巴掌大小的黄纸，一丝苦笑挂到了脸上，摇头叹息着将纸片握成了一团，捏在了掌心之中。。

“唉，裴将军不愧是知兵之人，运筹帷幄，料敌于千里之外。宋某若是还婉谢的话只怕裴将军仍有后手吧。”

宋焘叹了一声，他不喜欢长安，长安城里不论是东内西内还是东市西市都满是人精，而今天来此，说什么招自己过府一聚的大唐右卫大将军、礼部尚书裴行俭，更是人精中的人精。

“宋先生此言差矣，我家将军以志诚之心请先生，岂会用鬼蜮技俩。”庙前的年轻人如是说着，一副诚恳模样，不愧是裴大将军府中的得力人，说的可真好听。闻弦声而知雅意，宋焘哪里听不明白这弦外之音。

“大将军近日身体有恙吧。”宋焘负手而立，仔细看着眼前这位故作沉稳的付义，在听到了大将军有恙之后果然脸色微变。

宋焘虽然足不出户，也不能未卜先知，可画山通往流云寺的山道上每日来自长安城的达官显贵不知凡几，他们说的悄悄话可都一字不落的进到了宋焘的耳朵里。

“我与大将军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心忧万民与大唐的煌煌社稷，鄙人只想着自己的一座破庙，既然大将军有身后事相托，那宋某便姑且前去一观。”听到宋焘答应下来，付义心中一喜，“只是宋某道行浅的很，贵主人若是强人所难，赎宋某难以从命。”

“我家将军却有急事与先生相商，还请先生先上马，付义尾随先生，到前方驿站换马即可。”付义说罢便将手中缰绳递给宋焘，服侍宋焘上马，可宋焘只看了一眼那匹被付义驱赶十几里已经略显虚弱的马匹，说道：“鄙人不会骑马，小哥请上马吧，我走着去便是了。”

宋焘说罢，轻挥衣袖，一个虚影从付义眼前划过，人已经飘出了付义的视线。目瞪口呆的付义愣在当下，看着还已在门檐上的那个妖艳女人细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难道这位宋先生真的是神仙不成，如果有这位神仙出手，那自家将军的病说不定还有救。

“你这小子，还愣着干什么，快快上马去追，再不去追的话，只怕我家先生已经到长安城了。”对于裴行俭将宋焘请走，细柳是一千个不乐意，她知道宋焘的秉性。与李淳风不同，宋焘不愿与朝中之人交际，何况还是鼎鼎有名的裴行俭。但细柳也知道，当裴行俭拿出那张破纸之后，宋焘无论如何也得去长安一趟了。

虽然细柳没有看轻被宋焘揉碎的那张纸上写的什么，但她却知道能让宋焘如此紧张，要立即去见裴行俭的，只会是他师兄李淳风留下的东西。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宋焘一直在所求的推背图了！

“唉，你这小子，太不知礼，正是午时，你来寻我家先生，这饭还没吃呢，辛苦我大老远的刚刚从安逸居买来的。”细柳对着付义怒嗔道，摔门而入，只留下了付义一个人在门外晾着。

“安逸居？长安西市里的铺子，这位夫人从十几里外的长安买中午的饭食？”付义想到这里更加觉得不可思议，可转念一想，仙人的夫人一定也是仙人，仙人腾云驾雾十几里的路程根本不算什么。而至于仙人为何会住在这样一个小破庙里就不是付义这等凡夫俗子所能料想的了。

也不敢耽搁，立即翻身上马，朝长安城处奔去，一边催马疾驰一边还心中暗喜，这下自家将军的顽疾有救了。裴将军是大唐柱国，在西疆与北疆均威名赫赫，这山中神通广大的仙人自然是要助自家将军的。

而进了城隍庙里的细柳对着一桌子刚刚摆好的佳肴没有丝毫食欲，她知道裴行俭命不久矣，大唐朝堂上天后一党已经不可抑止的占据高位。而别管作为天后反对派的裴行俭有什么后事托付给宋焘，细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不是好事。

“唉，说什么不理窗外事，一见到他师兄的手札就又把以前的话给忘光了，这些男人，一个也靠不住。”细柳心中如是道，转身化为一阵青烟，也往长安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