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枝散叶》:春
春
开枝散叶
楔子
解放前,一个叫王玉佩的男人入赘一个小山村的女人家,生下一个孩子,取名王长德,家里很穷,他没有鞋子穿,给人家放牛,他就是我的爷爷,于是有了后来的人和事,有了我和世界,以及这些文字。
一
爷爷王长德离开我们快十年了。
我们替他活着。他的血留在我们的血管里。
现在,一座坟茔,在故乡的火地坡上凸起。每逢清明节,过年,我们会去祭奠。
他或许去了另一个世界,或许参与了下一个轮回。
爷爷小时候是个放牛娃,家里穷,没有念过书。
他的家在雁门,四川江油的一个偏远乡镇。后来,来到龙山村,那时候,叫十二大队。爷爷与婆婆结了婚。
他们生下了三个孩子,一个是大嬢,一个是我爸,还有一个是二爸。现在,他们都已经是儿孙满堂。大嬢已经是四世同堂了。
从父亲嘴里,我知道了一些爷爷的事情。
那时候,过细粮关。家里没有吃的,三个孩子嗷嗷待脯。爷爷没有办法,就偷了生产队里的麦子,用鼎锅煮了,拿给老婆孩子吃,一家人存活下来。当时的书记,与我爷爷沾亲带故,没有为难他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是一个慈祥的人。
我还记得他在故居竹林边给我钱的情景,钱不多,只有5块,我却觉得,那钱是热的,沉甸甸的。
我在二郎庙念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夏天,爷爷走了几十里山路,给我的老师背了一条鱼,他的纯朴的心,是要感谢老师教育了他的孙子。
有一次,我母亲来看我,接我回家,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母亲对我说,你爷爷拉痢疾,住院了,差一点就去了。我听了,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
爷爷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年事已高,却不辍劳作。
他总是静静的坐在堂屋里编夹背,四川的一种竹篾背篓,编了,就让父亲背到二郎庙去卖。爷爷编的背篓十分精巧,很美观,可见其手艺高超。他编的背篓十分好卖,一般总能卖完。爷爷的手艺传给了父亲,父亲也成了一个篾匠。可惜,到了我这一代,这手艺失传了。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已经在武都中学教书,写了一首叫《爷爷》的诗歌,发表在《圌岭》,有这么几句,我还记得:祖国已编出了暂新的历史,爷爷依然在编篾,编织着他晚年的日子。他没法劳动了,就帮家里看牛。有一次,他回家,手里牵着一根绳子,却不见牛。
爷爷也是一个勇敢的人。那时候,我们家是中农,算是成分不好,在那个非常年代里,我们总是被人敲打,爷爷总是挺身而出,与他们作斗争,是那些人没有办法。
爷爷住在牛圈楼上,他单独开灶,有一次,我回家,忙爷爷烧火煮饭,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心想,爷爷这么大的年纪,却自己烧锅煮饭。可是,我只是暗地里哭泣,没有人看见。
我参加工作后,每次回家,都会给爷爷买吃的。我记得,他最爱吃薄荷糖,每次回去,我都会给他买。
可令人遗憾的是,我没有给爷爷拿过钱,这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已经晚了。爷爷已经离开了我们,无法补救了。
1996年,我正在CD奔走,家里打来电话,说爷爷过世了。
我和前妻赶回去。走到河口,租了一辆车,夜里,开往故乡,不料,车到水库边却坏了,我们下车,走回家。
一回家,我就汪天大哭。悲哀笼罩了我。
举行完仪式,爷爷被安葬了。他生前就看好墓地。
现在我们继续生活,有人说,好好活着,就是对死者最大的安慰。
父亲说,他死的时候很忧愁,他大约没有留下什么话。对于生活,世界,他有什么好说的。他去了哪里,谁知道。未知生,焉知死。我们只剩下怀念。
我也进入老年,面临死亡。死亡是日常功课,是家常便饭。
他从远处来到山村,和这里的一个女人结婚,那就是我的婆婆。
我还记得他编背篓的情形,记得他的模样。他曾经去马角铁厂工作,不知道什么原因,回到家乡。母亲说,他穿得花红柳绿回来,饿极了,连屋角悬挂的青海椒都吃。
那是饥荒时代,人们的目标,就是吃饱肚子。父亲说,他不爱读书,爷爷用洗脸帕抽过他。
父亲说,他十三岁,爷爷就叫他抬树。
那么多往事。随着爷爷的去世,他带走了他一生,和他秘密的内心世界。
还记得母亲去我读高中所在的镇子接我回家,说爷爷患痢疾,在公社医院住院,我跟在母亲身后哭了。
爷爷去世时,我在CD,无谓的忙碌,回到家里,哭昏过去。
母亲说,爷爷不怕事,与欺压他的人斗争。爷爷养育三个孩子,在饥荒年代,拿了生产队的粮食给自己孩子吃,冒了风险。
还记得,我上高中时,家里为感谢老师,爷爷走了几十里山路给老师送鱼,我不理解,觉得没有面子。
一个人曾来过这个世界,如你,如我。他经历了生老病死。父亲说,爷爷认为,年纪大自然有病,不必吃药。他不爱吃药,有病就睡一觉,吃点好吃的就过去了。
还记得土房黑暗的生活的情形,在我的记忆里,土房的生活是暗无天日的。
母亲说,爷爷几岁给人放牛,没有鞋穿。
我记得爷爷给我拿钱的情形,五块钱,在那时候已经很多了。他与父母分开,独自在牛圈上烧灶,我心悲伤,我帮他添柴火,暗暗哭泣。
我从悬崖上摔下,爷爷抱着我,我记得眼前一片红光。
爷爷的坟墓就在屋子外面不远,他已经不在了,死者长已矣,存在且偷生。
二
大姑王桂花去世了,也许进入了天国。我还记得在上高中时她为我腌制泡菜。大姑的丈夫也去世了。现在他们家已经废弃,只有一院竹林,阴森恐怖。
村民说,她家只有一笼圏了,我听了没法说什么。我记得,大姑和我家关系还好,有时候会提一篮子蛋来。
时光过去了,逝者长已矣,存者切偷生。
姑父是党员,我还记得,他说过,现在是党的一元化领导。父亲提过他和姑父一家有过矛盾。
大姑养育了四个女儿,四朵金花,大女儿现在六十多岁,是个教师,已经退休,她曾经教过小学,我的女儿曾经在她的班级里读书,在山村小学。后来山村小学拆除,大表姐去到乡镇上教书。
大表姐夫是个农民,邻近的县份的,与村子不远。现在,他去世三周年,他死在南京,走着走着就去世了,人们说,他的死法好,没有痛苦的死去。
大姑的二女儿嫁给同村的农民,现在在县城和她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她的丈夫也与我们沾亲带故,在县城做保安。他们一开始在同村大地另一个组,后来搬到我们组里,原先,他们在一组,后来到二组。
他们过去开加工厂,现在,加工厂已经废弃了,他们也远走高飞。
三女儿据说在外省,帮人缝缝补补,日子惬意,我见过她的女儿,年轻漂亮。她叫王蓉,小时候与我一起放牛,我曾经依恋她。
她的腿有一点跛,嫁给邻村临县的人。
四女儿曾经帮助我卖过鞋子,那时候,我在CD,可惜生意没有做成,也没有帮助到她,很遗憾。据我的幺妹说,她喜欢唱歌,自己录制了200多首歌,我才,可能是在网上。
大表姐养育了三个孩子,大儿子在家乡务农,儿子上大学,二儿子过去在乡镇上修摩托,现在在跑运输。三女儿命运多舛,嫁的第二个男人刚刚死去,人们叹息她命苦。
二表姐养育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在当兵,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王蓉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女双全,大约已经在享福了。
小表妹也嫁得不远。
父亲王龙兴在晒坝编篾,看见他,我想起我的爷爷。他戴着帽子,穿着竖条纹的衣服。父亲在编织他的晚年。
父亲是篾匠,编了一辈子的篾。他在编一个背篓,他默默的编着,篾条在他的手中飞舞。一个新的背篓诞生了。
日本禅学家说,中国农民在劳动中,进入禅境。禅,就是专注,不顾及其他。达到忘我的境界。
父亲在编背篓的时候,就进入禅境。
他安宁,与大地结合在一起。
父亲编了一生的篾。他的手艺,是爷爷传给他的。这个手艺,他没有传给我们。小时候,母亲和我们在家,他在外面给人编篾。
他说,把嘴巴撂出去了,给家里省了吃的。
父亲编了晒席,扛到后坝镇去卖,走几十里路,卖80多块钱一张
父亲在农闲的时候,就编篾,晒席涨到800多块一张。
父亲就干两样事,农忙的时候,就干农活。
农闲的时候,就编篾,编筲箕,锅盖,背篓,晒席等各种篾货,或者送人,或者拿去卖,贴补家用。
三
父亲带过两个徒弟,有一个是我童年的伙伴。
父亲,别人看着麻烦,我却不觉得。
父亲把家附近的竹子砍了,在山沟里栽了很多竹子,竹子长得很茂盛。
看着父亲编篾,我想起我的爷爷,他晚年也是编篾,在堂屋里。父亲现在也如爷爷一样。
我应该顶替父亲的角色了,照顾他。
我心中涌起热泪,默默擦干,父亲不会看见
他在夜里睡觉,现在他还在梦里,他不知道梦境,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他的眼睛闭上,世界就消失了。他做梦,就是星光体出游。他从小生活在山村。
现在他70岁了。
脸上起了老人斑。他戴着一定灰色的鸭舌帽。
他穿着夹袄。他存在于世界上。昨天晚上,他坐着烤火,考的敷糟。现在,那种情景消失了。
他在睡眠里,他闭着眼睛,他的意识领域,无法进入。
做梦,就是星光体出游,就是人的灵魂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开始另一种生活。
他是一个普通人,无名,他就是山村的野草。
父亲讲述他的少年,他十三岁就开始抬树,他过早的参加劳动,干重活。
他睡觉,醒来,开始劳动。现在,他在修路。
母亲说,那个领头的女人太追了,饭还没有吃完,就开始催促。父亲70岁了,还不辍劳动。
父亲,他与我是父子关系。他存在于世界上,但是,他会死去。
现在,他的侄儿都已经去世了。70岁,活够了一个花甲。俗话说,人生70古来稀。
父亲是隐士,只读过小学。他认识字。
他的手指,骨节粗大,皮肤粗燥,是典型的劳动人民的手。
有时候,看着他的手,我都不忍心。父亲眼睛小,丝瓜脸。
我在父亲面前。现在,他还在睡,等一会儿,就会起来,迎接白天,他有自己的世界,在那一个世界里,有我。
父亲喜欢看戏,那是他唯一的娱乐。
我还记得小时候和父亲一起看戏的情景,在邻镇,我们一起看了一出折子戏,戏的名字我记不得了,好像是公爷作文的戏,
公爷念白——春来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又冷,收拾卷伞好过年。
那是一个古镇,当年红军路过那里,那是革命的队伍,是穷人的队伍。
那样的戏楼不知道还在不在。
我想到鲁迅的《社戏》。
关于看戏,小时候,父亲带我去东宝寺——一个乡镇看过川剧——《十五贯》,里面有个搂阿鼠。
那样的记忆是美好的,沉在时间深处,很多时候,在无中。无,是一种存在。更多的时候,是遗忘。米兰.昆德拉说,写小说,就是发现被遗忘的存在。需要打捞才会出现。
这有这时候,才会回忆起。
时间过去了。父亲老了。
他一生不辍劳动,是真正意义上的劳动人民。
父亲说,小时候,他上学,麻在树林里打扑克,他贪玩,厌学。
我个人认为,父亲虽然学习没有成功,他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也许,那是他的荣幸。
记得一个作家说过,千种烦恼,因为识字而起,书读多了,想的事情就多。
父亲读的书,是人生的大书,是天地的大书。
四
他是个普通的农民,他出生在山村。他一生没有走出过山村。
只有一次,他出去干活,但是,他没有走出过县份。他去他儿子上班的地方修桥洞。之后,回到家乡。兴起打工潮,他也没有出去,因为,那时候,他已经老了。
他出生在1945年,只读过高小。就是初中水平。到现在,他识文断字。他说,我打了一辈子牛打胯。
现在,他老了,也不辍劳动。最近,他在给李子园修防旱池。别人都说,你父亲干活不错。
父亲现在谁去。他正在做梦,他走了一生,也没有走出山村。
他老了,他曾经说,他快上岸了。这就是说,父亲认为,死亡,就是彼岸。
有一次,他的儿子的一个朋友对他说,此岸就是彼岸。
父亲13岁就没有再读书,务了一辈子农。
那一次,他正在灌玉米,他的儿子出现幻觉。父亲娶了母亲,一生幸福,平安。他一生的遗憾,就是没有读好书。所以,他让他的儿子读书,他儿子读高中,很多人认为没有用,可是,父亲坚持让他读书。
父亲说,我就是讨口要饭也要让他读书。他的儿子读到大学毕业,这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很不易。
父亲中等个头,小眼睛,很平凡。
他的儿子曾经写过日记,他说,小时候,父亲在他眼里很高大,长大了,觉得父亲个子变矮了,中年尾声,他觉得父亲很了不起。最后,他觉得父亲,就是一个平凡的人,和千万人一样。
岁月流逝,父亲快七十岁了,还坚持劳动,保持了劳动人民的本色。
父亲对儿子说,你的祖父是雁门山上下来的,给徐国的婆婆上门,生了你爷爷。他和徐国的父亲,同地不同天。
儿子说,那我们是真正的韩姓。
他的儿子知道,早在春秋战国时代,就有韩国,那不是大韩民国,而是中国古代一个国家,一个小国,可能,他们的祖先就是那时候的韩国人。
在历史上,有个文学家叫韩愈,他的儿子知道。
父亲第二天起来,回去干活。他的母亲说,你看,我和你父亲,这把年纪,还在找钱。
父亲是真正的劳动人民。
父亲说,他上学是,正在过细粮关,一天只吃二两粮食,肚子饿,哪有心思读书。
上课时,他和同学就在树林打扑克。期末考试,他几次不及格,
有一次,他考差了,他的父亲用洗脸帕抽他的脸,这件事在她的记忆里,印象很深。
父亲13岁就开始抬树,母亲说,他干重活时,年纪还小,身体吃了亏。
之后,父亲与母亲结婚。他的儿子问他,爸爸,你怎么认识我妈妈的?父亲说,是介绍人介绍的,那时候,你妈妈家很穷。
母亲说,她刚生下来,外婆以为她是个死胎,把她扔了,叫狗衔去,最后被人从狗嘴里夺出来,才捡回一条命。
母亲说,她小时候,家里穷,她家被划成地主成分,成分太高,在那个年代,不受人待见,是被批斗的对象。
儿子问,你家为什么会被划为地主成分?母亲说,你外公那时候很富有,重安乡的半条街都是我家的。
自然,我们被划为地主。我念书不错,可是你外公时常生病,他53岁就去世了,我只读过小学一年级。
父母结婚后,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没有成,是个死胎。
第二个孩子就是我。算命的说,我命大——头上顶死一个,脚下踩死一个。我也太狠了。
这说明,我命硬,所以历经波折,也还凑合活着。
疾病,失败,离婚,下岗都没有击溃他,他还如礁石挺立着,微笑着,看着海洋一浪一浪打过来。
树大分叉,父母独立,与二爸分开。
刚分开,家里很穷,那时候,我才一岁。我一岁就断奶了,吃米糊长大。
过年了,家里没有肉吃,父亲上街去馆子卖了一盅剔骨肉。
六零年,吃大锅饭,父亲一家吃食堂,这一段,他描绘不多。之后是挣公分,分口粮。我也帮着做,我小时候捡过麦穗,捉过秧虫,摘过棉花,放过牛。我五岁就帮着家里干活。在我的童年,我生活幸福,被父母疼爱。
实行包产到户,家里光景改变,1981年,我上大学时,家里有一台晶体管收音机,那是唯一值钱的东西。
之后,父亲买了黑白电视,17英寸,一直看到2002年,我在小镇为家里赊了一台长虹彩电。
最近,我为父亲赊了一台液晶电视,让他们安度晚年。
父亲69岁,去年过生日,来了很多亲朋好友,收礼一万多块,杀了一头猪。家里很热闹。
父亲说,他的父亲在世时,他祝寿不会大操大办,这是对爷爷的尊敬。爷爷去世,他才开始祝寿。
包产大户后,父亲说,钱一下子存住了。
妹妹说,父亲年轻时,搽了香膏,到处跑,耍狮子,他很热心。
之后,包产到户的政策一直没有变,家里日子还凑合,2008年,家里修了楼房。父亲在63岁还能修楼房,很不简单。这幢楼房,就是父亲的成绩。
家里多了农用机械,有打米机,电风车,有了粉碎机,有了打谷机。
父母现在还种了十多亩田。他们说,到老了,不给儿女增加负担,自己找钱。
有一次,母亲说,为了钱,就是让我去茅坑捉蛆我都干。现在,母亲观念转变,对小妹说,你别整天把钱挂在嘴上。
父亲的过去消失了,只有父亲的现在。现在,他在修防旱池,山村,一个村民种了大片李子,政府扶持,给他修防旱池。
那个种李子的农民喜欢佛教,不知道他是否是个居士。他为修寺庙还和八大队的人打了一架。庙上的事情,他在管。
村民们说,李宝什么都搞过,没有一样成功,现在,他终于成功,他的李子园去年的销售收入达十万多。
他终于干成了一件事。过去,他种过玉米,种过魔芋,都以失败而告终。在山村,要干成一件事情很难,因为这里颇为偏远,资源紧缺。
他睡了,在梦中,他不知道他存在。他是无。在梦中,他不知道他是一个梦。我的父亲,是一个上帝的梦。
成为我的客体。我的父亲,成为我的五蕴,世界就是我的五蕴。“色受想行识五蕴皆空。”
我走在这里,我们成为父子,下一世,我还愿意做他的儿子。
我的父亲,没有教过我,他唯一对我的教育,就是“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这句话与“民以为天”,是一个道理。
这句话,是他送我时,在乡镇教我的。
我的父亲,是懂得“无为教育”的人,他对我,采取的放养的态度,他把我仍在世界上,让我在世界上摸爬滚打,让我自己去认识,去体会。他不去干涉,他给了我自由,他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
我写给他的诗歌,他没有读过,我也没有读给他听。
夏
五
他的肉体还存在,存在先于本质,我的父亲,我永远不知道他的内心世界,我也害怕知道,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小时候,父亲在我眼里很高大,长大后,父亲变得矮小。到老年,我和父亲都是平常人了。我们都是普通人。
他的眼睛很小,眼睛很小聚光。
有一天,同村的医生和他谈天,说老书记嫉妒我们,因为我们把孩子送出去了。
我的父亲,他没有想到,他的儿子,真正想做的,是回来。
他经历了他的过去,他的过去,在我的意识界里,也在别人的意识界里,但是人数有限。
他对于别人不重要,但是,对于我,他是至关重要的人。
他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他就是那个茫茫大士,他把一块石头,带到世界上,让他经历尘土和梦。那个人,就是我。
一切都是缘,佛说过,十二因缘。
佛的土地,阿难,在前世,就是佛的小舅子。正个佛经,就是阿难主持整理的。
佛放弃皇位,出家,最后说法四十九年。一开始,他说的《华严经》,但是,大家听不懂,于是,他又说了其他的经书。
佛出生时,走了七步,生出莲花,说过一句话: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佛教密宗的最高境界,就是,我就是本尊,我就是佛。
他不信佛教,但是母亲信,母亲经常去寺庙。
但是父亲天性善良,是个好人,好人一生平安。我的父亲一生平安。但是,他的儿子波折很大。可能这就是互补。
奥勒留说过,有些人注定一生平安,有的人,主定一生波澜起伏。
但是,他们都接受了宇宙分派的工作。
他的儿子,成了一名教师和诗人,和他做的工作不一样。
他的儿子,写了一生的诗歌。
他是一个肉体,九华山,有一个和尚,死后,身体不休。
他的父亲,他的身体会进入地下,他会走上的道路,过上下一世的人生,生命是永恒的。生命是无穷无尽的。生命,都是上帝吹的灵气。
上帝是复数,据研究,上帝可能就是外星人。一个美国的女士,说自己是火星人。
生命可能来自外星球。
宇宙瀚海无边,知识不可穷尽。宇宙的真理,只有心灵能够认识。
西方人说,上帝就在心里。
耶稣基督说,道成肉身。道变化成肉体,那个道,就成了耶稣基督。
耶稣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这是人类的悲剧。
耶稣基督说,我用血洗尽了人类的罪恶。因为,人有罪。
他识文断字。上天爱一只蚂蚁,一棵树。
他领受的上天的恩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让万物获得自由。
父亲还在安睡。明天,他会去劳动。他一生不辍劳动。
他还在夜里,他是他的现在。他的所有时间,凝聚在这一刻。神永远生活在现在。诗人艾利蒂斯说,现在现在,永永远远,是值得的,鸟雀在啼啾。
现在,是黑夜。2015年2月2日星期一,一个普通的日子,无数日子里的一个。一切恍然如梦。
苏轼早就写过:人生如梦,
在印度神话里,梵天做梦,于是有了人人类,他醒来,人类就消失。
六
岁月悠悠。现在,是一个谜。因为,我们永远生活在现在。
按照博尔赫斯的说法,过去,是过去的现在,未来,是没有到来的现在。一个普通的日子,无数日子里的一个人,世界上,有多少这样的日子,世界上,还有多少这样的日子,已经记不清了。
愿上帝保佑,
上帝创造了一切,一切都是他显示的。耶稣基督说,自古自今,谁也没有见过上帝,只有父的独生子把他表现出来。
耶稣基督说,天上的鸟儿也不种,也不收,你的父还养活它。
父亲在做梦。我不知道他的梦境。一个人做梦,就是灵魂去过另一种生活,做梦,就是星光体出游。
他穿着朴素,买了好衣服,也舍不得穿。
父亲说,你的祖父玉佩,是老山下来的,他与你的幺爸的婆婆结婚,有了你的爷爷,你的爷爷和你的幺爸头同地不容天。也就是说,你的幺爸的父亲和你爷爷是同一个母亲生的。
于是,我回忆起那件事。我的幺爸,一开始在供销社,之后供销社解体,他退休了,他的女儿开了一个商店。他的女婿在教书,恰好是老山下来的。
幺爸经常坐在街上。他过去当兵,后来进供销社。
我记得,他的女儿在萧艾读高中的学校附近的上过班,之后,供销社解体,现在,他的女婿还在上班,教外语。
幺爸的哥哥去世了,幺爸的侄儿,他哥哥的儿子死在广东,说也奇怪,那个凯的人,坐在石头上,石头翻身,幺爸说,那是前年的石头等仇人。真是石头也有翻身的时候。
博尔赫斯说,夕阳西下,一代代人类尽去。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人生代代无穷矣。人们意识到,如果人不死,地球就再也装不下。也许,战争是好事,也许,地震是好事。
爷爷的大儿子,就父亲。父亲的小名叫“火娃”,于是,父亲不寒冷。父亲说,人活着,就是干活的。那人吃饱了干什么?总比违法乱纪好,比杀人放火了。和尚在悟道的时候说,杀人放火,萧艾至今都没有弄清楚,杀人放火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削去无明,也许是真的杀人放火,当初少林寺的和尚帮助李世民起义,就是杀人放火,日本人逼迫少林寺方丈,那么,他也只有杀人放火了。
我过去的一个朋友,据说,前世是个和尚。所以今生还没有成家立业。
父亲是个普通人,他一生,就是一本书,那本书,就叫我怎样做人。父亲天生知道怎样教育孩子,他虽然不知待,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但是,他知道,教育一个人很不容易。
早晨,父亲起来,去劳动,那一天,在他的记忆里存在,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并不存在。
父亲对于我,是客体。对于他,他有一个完整的世界,但是,对于我,他是客体。父亲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那一天,他过完七十岁生日,来了亲朋好友,那一天,一瞬间成为记忆,成了昨天。
在父亲的生日里,他的儿子写了一个寿字。
父亲有一次考差了,他回到家里,他的父亲给了他一洗脸帕。这是父亲对他的儿子说的。
父亲说,他40多岁,才知道疼自己的父亲。到现在,父亲的儿子萧艾才懂得“疼”的含义。那就是心连着心,那就是放在心里。那就是放在手里怕脏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父亲说,他的父亲死在他的怀里,死前仿佛很忧愁。那一天,他的儿子在省城流浪,乞讨,被诗人抛弃。在省城,每一扇大门都紧闭,没有一扇大门为他看。
后来,他的儿子知道,南方属火,而他的儿子属水。水火相冲。所以,省城,成了他的儿子伤心的地方。
父亲一生没有走出山村是对的。在这里,生活安宁,少了土匪强盗,村民最多丢失几只鸡。
而他的儿子,在外面漂泊,受尽艰苦折磨。
但是,他的儿子知道,那就死命运。父亲说,儿子,你六十岁才会回来。那一天,父亲和他的儿子在刨姜渠,就在火地坡。
命运女神就是这样安排的。他的儿子的老师曾经写过“命运导我”。五十而知天命,现在,他的儿子已经五十岁了。博尔赫斯写过——今年夏天我五十岁了,死神不停的磨损我。
死神挥舞镰刀,收割人的生命。文天祥写过——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想在历史上留名。于是他的儿子想起臧克家的诗句——有的人把名字刻在石头上,想不朽。
而他的儿子,只想被人遗忘。只有不遗臭万年就行了。
六点了,父亲起来,开始洗脸,吃饭,劳动。劳动让父亲身体健康,父亲的头发至今都是黑的,快七十岁了,很不容易。
而他的儿子,未老先衰,是一个衰人。很多人,说他的儿子运气不好。他的儿子想,也许有道理。一生都不走运,这就他的儿子的命运。
但是,他的儿子认为,经历过很多波折的人,才会长寿,才会有成就。
七
他现在睡着了,他的衰老,我无力拯救。我亲眼看着他老去。他到老年,更加心疼我。
他劳动回来,身上很脏,他的手指,骨节粗大,指甲很长,里面有污垢。他知道,母亲和我心疼他,他一定感觉到了。
他穿的是救灾的棉袄,那是地震时候发的。鞋子上布满泥浆,我还愿意是那个小孩,在家里。每一次我回来,他们劳动,我在家里,仿佛我回到当初。
我一生不幸,好在有一个完整的家,有双亲心疼。我的母亲,就是那个说钥匙在窗台上的人。外面的世界很寒冷,人情冷漠,充满欺骗,诡诈。那是一个豺狼的世界。凡是在母亲手上站立的人,终会因诞生而死去。
现在,我终于读懂《荒原狼》,在一个狼的社会,一个天真的人,很难立足,
父亲一生没有出去,是对的。
当我走进外面的世界,经历了风雨,经历了人性的善与恶。
他睡着了,正在做梦,永远是这样,萧艾在家,他在睡觉,在做梦。母亲在安睡。永远是这样。
日子走到现在,我们都老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走到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赖。这是一句歌词。那个少年很天真,当他到一个新的单位,他觉得社会是一个巨大齿轮,是一家机器,他被缠进去,他看见自己充满血丝。
那时候,他真是这样想的,也许,人真的被诅咒过。就是《圣经》上讲的原罪。
夜里,你不要醒来,天气寒冷。
在堂屋,过去,他张贴神榜,现在,他什么也不贴了,墙上空着,这样也许更好,子不语不语乱力鬼神。墙上空的,只有白色的墙壁,空空荡荡,那也许就是原教旨主义。我想说这个世界很美好,但是我实在说不出来。
我想起沈从文说的话:对于这个世界,我无话可说。
一个作家,一个诗人,基本上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好在我学过歌德。
日子不断重复。过几天,父亲,你的孙子会回来。
那一天,他的儿子回来,下雪天,你和母亲去吃酒,萧艾在家烤火,烤的是柴火。只有火焰最温暖。
那一天,你的儿子回来,你正在干活,母亲说,你和你父亲搞不拢,我不相信。
那一天,你说,富人过一天,我们也要过一天,父亲天性乐观。有一次,父亲办酒席,他说,我家土房子这边垮了,我就住那边。
从那里,我认识到父亲的乐观。父亲没有读过庄子,不知道达生,父亲也没有读过苏轼,每当想到乐观,我就想到盲目乐观。
他早上起来,去劳动,沒日没月的劳动。恩格斯说,劳动创造了人。没有劳动,吃什么,穿什么,这是我国著名笑星赵本山说的。
我的父亲,是劳动人民,他们干的是正业,一个农民。铃木大拙说,中国农民有禅的智慧。
我的父亲送我去读书。我读高中,我的父亲把猪卖了,给我买了一架上海手表,叫我丢了。
我的父亲送我读书,我能读书,能够写字。父亲是篾匠,是一个手艺人。在困难年代,父亲在外给人家编篾,我、母亲、两个妹妹在家。父亲说,把嘴巴丢出去了。
岁月流逝,父亲老了,起了老人斑。买的新衣服,他舍不得穿。
屋里只有一个过去的衣柜。萧艾还想回到童年,可是一切都逝去了,我们都来到老年。我快五十岁了。我看到一个故事,在一个长寿村,父亲九十岁了,儿子七十岁了,有一天,一个记者去采访,看见儿子在哭,记者问,你为什么哭泣?儿子说,我父亲打我。
父亲在安睡,父亲昨天在安睡,那一天过去了。时间一去不留痕。那一天到哪里去了?
是的,昨天。
昨天,父亲又干了一天活。那一天,不在我的世界里。存在就是被感知。一个人的自我,有一个完整的世界。在同一个世界,有许多个世界。
父亲永远在我的世界。他的像挂在我的客厅。父亲很年轻,没有戴帽子,穿着中山服,那是父亲最喜爱的服装。我的父亲,他可能永远没有想到,他的儿子,成了一名诗人。终生写字。
八
母亲韩月英在劳作,不停的劳作。母亲说,她小时候爱读书,可是,因为外公生病,就辍学了,结果,只读了一年级。她说,要是她读出来书,不走到了何处。
岁月沧桑,母亲已经七十三岁了,精神矍铄,我希望她活到一百岁,可是人的寿命是有限的。母亲对于死亡很淡然,说,死了就埋了。现在,她在厨房忙碌着。
母亲在楼下说话,在黑夜里,母亲七十岁了。我曾经在一首诗歌里写道——我没有让一位母亲幸福。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仅仅是石头。母亲这个词,已经被赋予惯有的含义。
我是提前纪念她。我知道,她迟早会离开这个世界。
耶稣基督说,谁是我的母亲。背上你的十字架,跟我走。我也曾经认为自己是上帝创造的。
过去,我感到,母亲的爱,具有粘连性质。母亲如土地,拖住你的脚后跟。
我没有让一位母亲幸福,没有让母亲因我而骄傲,是我的不孝。
母亲老了,头发花白,她年轻的时候,头发就白了,后来开始染头。
现在,她睡下了,她和父亲分开睡。我们中国人,最讲孝道,讲忠孝节义。
我的第一次婚姻,我的母亲不同意,为此,我和母亲闹翻了,母亲不许,我坚持要娶她。后来,我们离了婚。没有得到母亲祝福的婚姻,没有好下场。
听过古代的故事,男女青年反抗封建婚姻,甚至双双殉情。
我的母亲爱我,用了尽可能的爱,但是,她也在阻止不了我的不幸,我的疾病。
我想起翟永明的诗歌——《母亲》,很有同感。
我不能设想,母亲去世,会是什么样子——那个最爱我的人去了。伟大的佛陀为他的母亲讲了一部《地藏经》。那是最大的孝了。
佛陀说,父母恩情重重难报。
昨天,母亲说——我们正在打核桃,我和你的父亲能活多久。
现在,我还能承欢膝下,我还梦想远走高飞。生活在别处,是诗人兰波说的。
黑夜,秋虫在叫。我为母亲写过诗歌,那是一种复杂的感受。
在我们这里,有个传闻——不孝敬的会遭雷击。有一个不孝敬的人,雷把他抓了,跪在院子里。
母亲是我们本乡的人,她说,她只念过一年级,成绩好,可是家里穷,她的父亲生病,家里被划为地主成分。
她生下来,外婆以为她死了,差一点被狗叼走,后来被人捡回。
母亲信观音菩萨,常去庙里敬香,还愿。
我们村,有一座寺庙,叫茅庵寺,香火旺盛,本地人常常去烧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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