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神曲》: 同为北客,何必相熟
第一章 同为北客,何必相熟
胡天八月即飞雪,更勿论隆冬时分积雪盈野,一片白茫茫大地,难分河山。
松花江西畔,北风呼啸着掠过低矮的五国城,城墙内锦帐簇簇,兽皮做围,内生篝火,暖似三春。
“萧真人,请酒。”
萧抱珍举杯对端坐主位的青年人遥敬。方外之人虽无功名利禄之心,一举一动莫不合乎天道。眼前之人虽不过刚刚及冠,但君权神授,作为大金国第三位天子如此礼遇自己,萧抱珍内心必然有所触动。
“真人,本王听闻贵教以渡众生出苦厄为己任,我亦欲救黎民于水火。如此看来,我二人可谓志同道合。本王有心立太一教为国教,拜真人做国师,不知您意下如何?”
“大王好意,贫道做惯了闲云野鹤,怕是受不得这么大的福禄。”
“放肆!在大王面前竟然如此狂妄,不怕掉脑袋吗?”
萧抱珍合上眼睛假寐,道家有自辟天地一说。萧抱珍双眼一闭,帐内虽人影幢幢,对他而言如处空山幽谷。
“亮弟,不得无礼。”
完颜亶喝退了手按刀柄的完颜亮,走下主位来到萧抱珍身前,解下腰间金刀奉于萧抱珍面前,微笑道:“既然真人推脱,本王也不强求。此刀为东海一方士进贡,我大金国勇士好的是杀人刀,放我手中难免有明珠蒙尘之憾。天幸得遇真人,本王正好借花献佛。”
萧抱珍微微一笑,打了个稽首算是谢过。
完颜亮见堂兄对这个臭道士如此厚爱,心中不忿。一张脸阴沉沉似要滴下水来,盯着萧抱珍双眉一皱,转眼间计上心头。
“听闻真人祖籍卫州,不知是晋国的卫州还是我大金国的卫州?”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贫道虽是方外之人,修的却是入世之道。道即天意,天意在此,卫州即是金土,天意在彼,卫州便是晋地,天意从来高难问,将军着相了。”
完颜亮语结,一张俊脸涨成了猪肝色,转身拂袖而去。
萧抱珍对他的怨气视若不见,依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完颜亶走近萧抱珍身前,把臂长笑:“亮弟言语粗鲁,真人莫怪。近来京兆、南京二府宵小不断,扰我大金百姓安宁,亮弟忝为宗室子弟难免为国忧劳。本王叨扰真人,也存了真人助我的私心。真人门下数万教众,多是晋国故人,此番我军强令徽、钦二帝北迁,便有诸多晋国莽夫作乱,盼真人约束教众谨守门规,免受逆贼挟裹招惹事端。”
“大王安心,贫道尽力而为便是。”
完颜亶与萧抱珍相视一笑,双双对饮一杯。
完颜亶坐回主位,双掌一拍,帐外一队舞乐鱼贯而入。
看清楚领头之人后,完颜亶笑容顿时凝在脸上,正要开口喝问,完颜亮一脸怪笑从帐外抢步上前:“大王,臣弟听闻萧真人不仅精擅秘箓、祈禳诃禁,对于儒家六艺也颇有涉猎,因此特从浣衣坊寻到几位原先在晋国内廷行走的宫人,万望真人不吝赐教。”
帐中陪侍的文武听他说完,对着场中人物指指点点,看着萧抱珍神色暧昧。
完颜亶偷瞧萧抱珍一眼,见他老神在在对场中的异样浑若不觉,一挥手鼓乐齐鸣,场中女子轻舒广袖,仿佛天外飞仙,步步生莲。
一曲终了,众舞姬正要退下,完颜亮扯住一名容颜秀丽的少妇走到萧抱珍面前,调笑道:“萧真人,此女舞姿如何?”
“雍容华贵,秀美非常。”
“此乃东晋伪帝赵构的发妻邢氏,听说太一教不忌女色,有和合双修之法,真人若是愿意,我将其送予真人做个道侣如何?”
“将军好意,贫道敬谢不敏。晋朝宗室,亦是天潢贵胄将军既然得到,本该好好奉养,如今派他们操持贱业,做一些姿色愉人的事情,实在有伤天和,对金国来说也是损害气运的,望大王思量。”
“你这道人,好不晓事。我王兄千里迢迢请你来做奉国辅运的国师,你却坚辞不授,还口口声声帮这些晋朝的贱民说话,你到底有何居心!”
完颜亮一撩袍带露出肋下弯刀,手按刀柄高声叱喝,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宴席立即布满杀气。
“贫道僭谈了,将军若是不信大可自便。”
萧抱珍说完,起身整顿衣袍迈步就要出门。完颜亮打了个呼啸,门外一群士兵装备齐整涌进帐中将萧抱珍围在了中间。
“退下,尔等不得无礼!”
完颜亶剑眉倒立,扶桌而立。
“王兄且住,看我戳穿这个牛鼻子的伪道。儿郎们,给我杀!”
完颜亮一声令下,帐内的武士们各持兵刃朝着萧抱珍砍去。
萧抱珍手捻法诀,嘴里默念。
临近之人全都面目呆滞、口角流涎,手中的兵器掉了一地。余下的卫兵大惊失色,高声呼喊:“妖法,这老道会妖法!”掉转身夺门而逃。
完颜亮掩藏在人群里正要偷溜,萧抱珍对着他的方位一指,大喝一声:“急急如律令!”完颜亮立时觉察到背后有人大力牵扯自己,两脚前迈似有千斤重,后退起来却毫不费力。
萧抱珍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中指沾了些唾沫在上面虚划几道之后,抬手封到了完颜亮的唇上。
“将军不必担忧,此符乃道家小术,将军口无遮拦,故此禁言三天以作薄惩。望将军引以为鉴,定能消除不少是非。”
萧抱珍说完,对着完颜亶稽首为礼:“大王盛情,贫道感激于内。只是即日要往极北之地一游,若有机会,再至帐前相叙。”
“仙长留步,恳请仙长救救昏德公,救救韦妃娘娘。”
东晋皇后邢秉懿在萧抱珍身后长跪不起。
“娘娘不可如此,兴衰千古事,二圣失德方有此遇,贫道纵使有心也难敌天意。娘娘不妨规劝众人顺天遂命,未尝不能再回故土。”
“敢问仙长,何时能够消解二圣的罪业?”
“天机不可泄露。”
萧抱珍说完,转身离去。
一番好意付诸流水,完颜亶颓然跌坐在榻上。见完颜亮在厅中面红耳赤有嘴难言的样子,心里一阵烦躁,安排兵丁护送他回帐,遣散了席间诸文武。
宋国的众姬围过来正要斟酒献媚,完颜亶挥了挥手,想到萧抱珍所言,开口说道:“你们退下,若是有王公大臣愿意收你们入府,可去浣衣坊销了奴籍,各看造化去吧。”
晋国宫人们大都是徽、钦二帝的后妃、公主,从小受惯了锦衣玉食,十多年来在北方饱经苦寒,不少人忍受不得也有委身于敌,强颜欢笑的。现如今留在浣衣坊的,除了一些年老色衰之人,便是当初深受晋帝宠爱的妃子、女儿,金太宗完颜晟为羞辱徽、钦二帝,下诏贬众人入浣衣坊,世为倡妇。如今熙宗皇帝完颜亶金口大开,众人蓦然间获得了逃离火坑的机会,无不感激涕零,纷纷跪下颂恩。
完颜亶走到萧抱珍席间,看着自己转送的符刀,心内苦笑:“太一教到底还是将我族视作蛮夷,临走也不肯收下本王的东西。”
伸手正要拿起,金刀微微颤动,在桌上旋转了一圈后激飞出帐外。完颜亶一脸惊喜,追出帐门,朝着金刀消失的地方拱手为礼,提着中气高声说道:“本王不日便回上京会宁府去也,真人若是有暇,不妨到上京一叙。”
完颜亶竖耳细听,远方传来飘渺的歌声,唱的乃是西晋宰相吴栻之子,词坛盟主吴激吴彦高的一首小词《人月圆》: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
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第二章 国破礼乐崩坏,家亡美玉蒙尘
晨曦微露,昏暗的五国城还沉浸在浓浓的墨色中,浣衣坊西北角的一处棚子里率先升起了青烟。
屋门开了一角,骨瘦如柴的少年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回头看了眼鼾声如雷的老爹,少年撒开腿朝着浣衣坊前院跑去。
五国城的浣衣坊占地并不大,前院有房子八九间,安置着从晋国俘虏的十几名赵氏皇族和几个侍奉的老宫人,后院就只有柴房和杂物处两间,住着少年父子两个杂役,平时帮忙洒扫庭院和采买。
少年来到东厢房墙根站定,轻轻敲了敲窗棂。里面传来了一个娇嫩的女声:“是幺儿吗?”
“是我,璐姐姐,昨儿又掏了几颗鸭蛋,想到你感冒初愈,正好吃了补补身子。”
“幺儿,我已经大好,感谢你的好意。要不你还是拿回去腌了给你老爹下酒吧,他要知道你偷拿出来送人,非打死你不可。”
“璐姐姐,我小幺一向知恩图报你是知道的,你送我冬衣的恩情深重,否则这数九寒天,小幺就算有九条命也捱不过去。这点小东西哪能报答你万一,我给你搁窗下了,你一会儿记得收。”
“…既然你坚持…那就递进来吧。太上皇最近体虚,已经卧床多日了,大家全都急得不得了,我正好做碗蛋羹给他尝尝。”
话音刚落,窗扉轻启。一只白藕般细嫩的小手从屋内探出,小幺赶紧从怀中摸出两个温热的鸭蛋塞到她手里,指尖碰到温如玉脂的皮肤禁不住心神摇曳。
少女手臂倏忽缩回,窗户落下恢复原状。
“幺儿,东西收到了,我代大家谢谢你。”
听到这话,小幺摸了摸头,咧开嘴笑了。
“璐姐姐太客气了,只要能帮到你、你们,我就放心了。等闲暇时候我再去城外看看,若是能捉到些野味,一定送来孝敬太上皇爷。”
“有劳你了。”
少女言辞间露出了少有的热切,少年听完遍体通泰。
两个少年叙话之时,后院传来一阵叫嚷声。
“璐姐姐,老爹在唤我,等我抽空便来帮你做活。”
“嗯,去吧。赫连大叔若是恼你,你受着就是了,千万莫要再顶撞他。”
“我记下了……”
少年说完,转身朝家跑去。
墙外不知是谁家的公鸡跳出来抢着叫醒这座城,伴着鸡鸣声少女摸黑开始穿衣服。
她除了早起准备一家人的早饭,白天还得帮忙婶婶和嫂子浆洗兵士运来的那些衣物。
浣衣坊的赵氏女眷,除了给金国王室洗涤衣物,时不时还得为那些贵族侍寝,幸好少女年纪小,加之受着众人庇护,这才免受金人的蹂躏。
那样的事情发生在金枝玉叶身上的确有些不可思议,可惜偏偏是事实。
十五年前,金太宗完颜晟携灭辽之势率军南下。晋徽宗自觉愧对祖先,金兵临城之时去太庙袒露上体下诏罪己,草草将皇位和一个烂摊子传给了钦宗赵恒。
赵恒登基后才发现承平日久的晋朝上无可用之臣、下无可用之兵,只好寄希望于妖人郭京的六甲神兵之法退敌,
金军攻城之际,郭京在城头树“天王像”作“六甲法”,对募集来的市井无赖宣扬神佛护佑,能避刀枪。
结果甫一交锋,六甲神兵被金军威势所吓,四散奔逃,晋朝河山赤裸裸地暴露在金兵的铁蹄之下。
除了正在京外勤王的九皇子赵构之外,宫廷后妃、宗室贵戚、大臣约三千人被金人劫掠到北方,被金人同时掳去的还有朝廷各种礼器、古董文物、图籍、宫人、内侍、倡优、工匠等等,被驱掳的百姓男女不下十万人,晋王朝数百年府库蓄积为之一空。金兵所到之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钦宗的皇后当时二十六岁,艳丽多姿,北迁途中时常受到金兵的调戏。到达真定府后,金兵摆设酒筵,威逼朱皇后、朱慎妃为他们填词演唱。朱皇后无奈,曾填词哀叹自己生不如死的悲惨处境,其中一首为:
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居草莽兮,青衫泪湿。
屈身辱志兮,恨难雪,归泉下兮,愁绝。
被掳人员到达金朝京师会宁府时,金人举行了献俘仪式,命令二帝及其后妃、宗室、诸王、驸马、公主都穿上金人百姓穿的服装,头缠帕头,身披羊裘,袒露上体,到金朝阿骨打庙去行“牵羊礼”。
礼毕,金国士兵簇拥着晋徽宗、晋钦宗等俘虏到金国皇帝大帐,跪拜在地,等候发落。金太宗完颜晟宣布诏赦,给两位皇帝派了个侮辱性的封号,封徽宗为“昏德公”,封钦宗为“重昏侯”。
随后,对皇室女眷进行了处置,除犒赏功臣作为奴仆外,另有大量宗室女被发散到各处的浣衣坊供金国贵族消遣。对于那些身有不便的女眷,派遣医官对孕者下胎,病者调治,以供淫乐。
在金国上下瓜分战果之时,康王赵构在临安誓师称帝重建晋朝,为了便于区分,将晋高宗赵构所立之国称为东晋,徽钦二帝自然便是西晋的末代皇帝。
金国手握高宗皇帝的父兄及妻儿,自认为奇货可居,多次挟裹着他们去扣叩边诈城。
奈何晋军城门紧闭,对金军阵前喊话充耳不闻,更有甚者将箭羽、投石一股脑儿放出来,毫不顾忌徽、钦二帝的死活。
金太宗见俘虏的晋朝宗室没有丝毫利用价值,便派人将他们迁到了五国城中。
少女作为晋徽宗最小的女儿便随之一同在此落脚,徽钦之变时,赵璐刚满两岁,未及享受半点皇家待遇便做了阶下囚,唯一沾染的皇家福利大概就是那个柔福帝姬的封号了。
送她鸭蛋的少年唤作赫连小幺,据说出生于金军凯旋途中,当时金军押解十多万晋辽降民,路上多有新生儿或者老病之人被弃置在荒野中等死。
小幺正是其中一个,当时他哭声洪亮,碰巧遇上被押解经过的辽国降兵,几个人偷偷把他带上,准备晚上分而食之。
此事被同为败军的赫连发现,原准备只是从他们手中救这婴儿一命,不成想一照顾就是十五年光景。
赫连昔年忙于冲锋陷阵,未来得及娶妻生子,突兀有个孩子不由得手忙脚乱,教育方法还惯用军中那一套,小幺稍有违逆非打即骂。
父子两人三年前浪迹到五国城中,适逢浣衣坊招收守门人,赫连带着小幺便想谋个安稳差事。城中守将听他说是辽国人,当即把他们安排到后院之中。名为采买,其实为的是对晋朝宗室行监视之责。
如今赫连小幺年少慕艾,赵璐又出落得亭亭玉立,自然少不了往她身前凑。为此,赫连老爹没少揍他,毕竟辽晋当年也是宿敌,谁曾想如今自己儿子反而对仇家之女魂牵梦萦,怎不惹人着恼。
赫连小幺一进家门,老爹的一只草鞋贴着脸颊飞了过去。
“臭小子,一大早就看不到人影,敢情魂又被哪个狐狸精勾过去了!”
赫连小幺记起赵璐的叮嘱,默不作声把鞋捡回递给老爹,赫连拿在手中往他身上抽了两下,看他不闪不避,手中力道自然减轻,嘴上犹自不饶人。
“还不赶紧准备餐食,吃完跟我上街买办些日用。”
小幺应了声,掉头进了厨房张罗起来。
赫连老爹抽出烟杆,从小口袋抓了一撮烟草塞进去点燃,烟雾吞吐间不禁寻思起来:幺儿今年也不小了,今天上街便去王妈妈处问询一下是否有合适的人家,趁早给他张罗门亲事也免得他作贱去招惹那些丧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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