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二十四夜》——水竹云山主
祥瑞
绍兴十二年正月,城墙根下多了一个佝偻老头,面容惨淡,一步一颠。每日只是就近筛酒,倚坐在墙根咕咕地喝,吃的醉了就大哭,十日十醉,十醉十哭,想来是要把那肝肺愁肠都哭的断碎才肯罢休。
除了老来丧子,我没有见过花甲之人会如此伤心。
那天,我有意观望,老头仍是在哭,呜呜咽咽自语不休,不觉涕泪横流,须发尽湿,最后埋头嚎啕,原就佝偻,现在已是缩成一团,抖抖索索不停,过路人无不掩面叹息。
“岳将军……岳将军啊”
这名字如惊雷一般,吓了围观的人一跳。
“可不要再说了”有人低声怯怯的说。
“快走吧,这老头疯了”
“快走”有人扯着孩童急步避开。
“快走”
看热闹的人躲瘟疫般散了,偌大城墙下,只剩无名老头耸着脖子,兀自仰面苦喊“岳将军啊”。
“他真的死了,他死在了除夕夜里……”我暗自想着,摇头走开。
下午再去,人已经不在那儿了,问遍了周围的茶棚凉摊,才有个胆大的人偷偷告诉我,那老头没喊几声就被皇城司的人抓走了。
傍晚,城墙根下多了一具尸体。
衙兵贴出告示,唤人来认领。
是那老头,须发凌乱,面如死灰,缩作一团,像活的时候一样。
人群又很快围了过来。
只是看着。
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
“这是不是水神庙的老头?”有人认了出来。
“不错”
“是有几分像”
“我烧香的时候还见过的”
“怎么糟污成这样”
有脚快的已经跑了回来,炫耀着说:
“我说的可是不错,正是那老头,庙门都关的死死的。”
我没有去过候潮门外的水神庙,但是听说过有个老头,自童子时就在庙中侍奉,常年闭门不出,安心在里面打扫清整,极为殷勤,每日自有小贩在门口叫卖茶食果蔬。凡进庙拜神,都得衣帽整齐,面容恭敬,方得进出。
“他怎会哭岳将军”
人群都在私语。
终究是没有结论的。
人群很快又散了。
无人认领。
“该是有亲人的吧”我暗自想着,也回了。
天明再来,果然已经没了。
“也是个忠义的人”我叹口气,准备离开。
“可不得了了”
人群骚动起来。
“怎么了”
“你可知道这尸体是怎么没的吗?”
“不是有人认领的吗?”
“是哪位义士帮着收殓的吧”
“无名无姓,送到漏泽园了吧”
“哪里,你们可都不知道。”说话的是昨天那个脚快的人。
“快些说来听听”
人群向那人周围聚去。
“说来嚇人,昨天夜里我从这门口的张家瓦出来,想绕开这边走,就看了一眼。一看真是怪哉,有个白衣素冠的人,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弃了草席,一臂就搂起那老头,轻飘飘地过了城门,纵身一跃,跳到那江里去了。等我到岸边,人也不见,连水花也没有了……”
人群静了半晌。
“哪里有这等人”
“岂不是又出了条人命”
“你不会是在唬弄我们吧“
“哪个唬弄你,你们看那块席片子上是不是都是水迹,这晴天白日,干冷干冷的,怎么偏偏就这块有水?”
一瞧果然。
“真是怪事啊”
“是怪了”
“不怪!不怪!”声极清奇。
回头看,是个一个不到四十岁模样的人,身形瘦小,尚未留须,但鹤骨龙筋,目光奕奕,穿了件旧玄色斜领道衣,头戴方山棕笠,拱手作了个揖,从人群后缓步走来。
“我只问你们,水神庙供的是谁?”
无人作声。
那道人摇头说道:“这钱塘江的水神正是忠义无双的伍子胥,你们现在说那白衣大夫是谁?”
“莫不是伍子胥显灵?”
“那为什么把老头的尸身掠了去?”
“老头好端端跑出来哭……干嘛?”“岳将军”这几个字被生生咽了回去。
听罢,道人也不回,转身在密匝匝的人群中从容离去,忽忽然不见了踪影。
这时听得一声厉喝,似是百丈外的回音:
“难道岳将军不是忠义无双之人,不值我等为之恸哭一回?”
人群骇然。
后来不知当时在场的哪位受到了感冥,捐钱施物,在水神庙侧建了个无名老头的祠堂,香火竟一日胜似一日,每值时节月朔,都有双羊、双猪的奠祭。
当年八月十二日,新任知府厌恶本地祠堂泛滥,拆毁废弃民间祠堂有二三十座,有不明缘由的小生揭告了这座新祠。
是夜三更,钱塘江上潮声雷响,巨浪排山,冲堤崩岸。
天明潮退时再看,离江尚远的普济寺、捍江营内屋宇受损甚多,但江边的水神庙不仅寸草无伤,而且片瓦不湿,令人称奇。
临安府派衙兵来探听情况,只见梁上长有数十株玉叶芝草,枝蔓相绕,每叶茎上都有甘露一点,急忙详奏天听。
当今圣上原并不信什么祥瑞。
但本月,被金虏掠去的韦皇太后将偕徽宗灵柩抵达临安,这是举国的盛事。
圣上龙颜大悦,遣使来承接仙芝甘露。
有旨意,全城寺观击钟三千杵。
殿前甲士分列在御街两侧,穿绯色袍的礼官七十二人,为首的双手恭捧银盘,左右内侍各擎一长竿,竿上有彩盘,盘中立着金鸡,金鸡口衔七尺红幡,一边写着“甘露降”,一边写着“幸承露”。后面有三行黑衣甲士举着风、云、雷、雨旗,又有三行红衣甲士举着木、火、土、金、水五星旗,再有三行白衣甲士举着天马、白泽、朱雀旗,浩浩荡荡步行往那候潮门去了,之后封号加赏不在话下。
我之所以想到这段四年前的事,是因为前天夜里,城上有彗星划过,火光数十丈,星尾扫过了水神庙。
那庙当时就哧啦啦烧了起来,救火的人说,这火遇水如油,越烧越旺,最后屋椽架子也塌了,只剩一地的焦木,被哄抢一空。
绍兴十六年,本已屡见灾异。彗出西方,是兵祸的征兆,历来天子避殿、减膳,许台谏士庶进言国是,宰相避位乞辞,犹恐不及。
但今年格外安静。
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城中人烟密集处,多了不少陌生的面孔,是皇城司的逻卒,谁妄议国是,就得搭上性命。
高家瓦
临安城千家万户,三市六街,有二十三处瓦子,东西南北,只要是人烟生聚之地,大小不论,总有一处,供人消遣游乐。
从城中御街向北穿过富乐坊,仰面就能看到一根望竿,悬挂着一条青布长旆,上写“高家瓦子”。雕檐外一面牌额,上有集苏东坡书“四通馆”三个字。
这家瓦子,接手时不过几架草屋,如今在城中已是屈指可数。
我姓高,单名一个道字,原是淮南人士。
先父受业太学十余年,宣和年间中了进士,得了个官。全家以为拨云见日时,因为生性鲠直,屡次上疏抗金,一贬再贬,在琼州悒悒而终。
我原本也读诗书,但一想到家人的遭际,咬牙切齿,从此断了求学仕进的心思。
家母托人写信给父亲的旧友,辗转在广南路市舶司下作了一个幕客。
那港口上每天船桅林立,商贾云集,力夫走卒经夜无眠,往来宝货以万担计,又有卖酒、卖水、卖羹食的川流其中,叫卖百端,盛况非常。
监门官觑在我先父面子上,又见我还算伶俐,破例每次抽解后分一两件货物给我,并且嘱咐道:
“不要动用,只管收好。”
不到两个月,积了一二百件,但包裹严实,并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有天,朝廷下诏采买外蕃珍珠千斛,监门官让我将货物都取出,一一打开,现场验核,都是栗子大小的蚌珠,莹润皎洁如朗月,趁南洋商船到岸卸货,併入收购,一次就获利上千贯,除了贡献上司、同僚,实际到手也有近五百贯。
原来朝廷课税只是十分之一,这里私征五分之一,抽解完后又以官府名义低价购买三成,此后蕃商才能自行出售。
多来的货物,每人分得一种,市舶司提举、监官、监门官多是乳香、镔铁、玳瑁、玛瑙、珊瑚之类,像孔目、专库、客司这些吏员是宝石、珍珠、豆蔻之类,只等朝廷采买。
每人都分了利钱,就像扎箍的铁桶般,水泼不进针插不进,偶尔有蕃商串结举告,自然也是不了了之。
循环往复,虽然赚得盆满钵满,但这港口逐渐清冷起来,来往船舶一日少过一日,有些只在沿岸取些淡水,顺着北风往泉州、福州港去,有些靠在明州港,在当地雇些湖船腾放货物,走后海航道就直赴临安。
市舶司人见怪不怪,纹丝不改,总会有蕃商在此地登岸。
好好的港口因为我等上下其手,眼见着衰落了,我托了个借口,辞了差事,跟着纲运的人,走陆路去了临安。
离了销金窟般的海港,一路上再没看到什么繁华所在。
荆南数月无雨,苗枯湖涸,赤土千里,江浙淫雨不绝,疫病四起,虽然相隔千里,村坊寂寥、举家老少望天而哭的场景却毫无差别。
进了两浙,又要躲避叛兵,只有踏入临安罗城后,才能确定自己是在国之行都。
我将一路见闻说给邻桌吃茶的人听,一笑了之。
再与旁人说,也并不以为意。
只道:“天灾而已。”
只道:“人祸而已。”
不几日,大小瓦子里将水神庙的无名老头演唱成故事,任人戏谑。
我怅然之极。
夜中。
呼船带酒,恣意荡游于西湖之上,不到断桥,人已沉醉。
横卧舟中。
船家来报,岸上有一位女郎拦船。
我支吾应了。
女郎欣然不避,自斟数杯,望月独饮。
我将一路见闻断续说与她听。
女郎笑问:
“水神庙中老头何如?”
”当日亲见,忠义之人。“
“忠义又如何?”
见我无话,又道:
“此间乐,不思蜀。”
浮一大白。
唤船近岸,杳然而去。
此景常新。
距今也已四年有余。
却说我那瓦子正门上悬着一面乌黑牌额,上有集苏东坡书“四通馆”三个大金字。
门边朱红华表柱上,兀坐着一铁塔般的人,踞然远望。
柱边两面白粉牌,各有五个大字,写道:“放歌须纵酒,作伴忘还乡。”
馆中有楼六幢,都是三层,环围一周,可容千人。邻楼相距两百步,各用飞桥相连。桥上有二三十个卖炒货点心,提篮挎篓,来回盘桓叫卖。桥下有入不了勾栏表演的艺人,各自鸣锣集一圈散客,就地耍把式、使旗鼓,换些散碎银两。其余卖字、卖药、卖卦……,不计其数。
中间四幢依次以天、地、玄、黄为名。
左右起首两幢,一是我起居自用,唤作“寒翠楼”;一是自营的茶摊、食店和书铺。茶摊每日售奇茶异汤五千碗,食店用猪羊五十腔,书铺卖些平话小说、科场类书也有六七十贯的进项。
“天字楼”装潢最精,雕檐映日,画栋飞云。屋内四时花、名人画、太湖石、新安灯,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又有小勾栏数十个,张九哥吞铁剑,金线卢舞傀儡,吴百四演口技……象板银筝,歌舞百戏,隆隆铛铛嘈杂十余里。
“地字楼”只是平头百姓,但也是椅桌光鲜,帘栊潇洒,内沿廊下又设两排桌椅,供人看天井表演,紧紧挨挨,最是热闹。
“玄字楼”是初来乍到,来路不明的新客,城中巡禁甚严,怕其口无遮拦,妄议国事,连累他人。
“黄字楼”里有十余个向导,专引少年浪荡子弟去娼门暗巷,花街柳陌之地。又有衣装鲜丽,腰肢纤袅的妓女不呼自来,贴面尝酒,把臂言欢,最会缠绵。
这三幢楼中也各有数十个勾栏,赛关索、赤毛朱的角抵相扑,浑身手、施半仙的撮弄魔术,其余踏索上竿、耍猴舞蛇、稽琴吹箫、烧药炼方,总是奇巧百端,日新耳目。
天井正中,有一座六角亭子,飞檐下各有一盏福州玉灯,照人粉白剔透,倾炫心目。
亭子也是三层,进阔两丈余,与六幢楼面面呼应,名叫“云间亭”。有两重意:一是遏云、齐云、清云三社每日在亭中轮番表演杂戏,一是亭基四周奇石密叠,中间暗藏纱灯、香炉千百盏,浮云冉冉、红紫相间,远望如在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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