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波》——宋冬南
前传之明月·无尘
我是一个拼尽了全力,只为了从七情六欲,爱恨情仇的无底黑洞里挣扎着爬出来的幽灵。在经历了生生世世的遍体鳞伤后,在这个叫做阎浮提的人世间辗转,流连,徘徊,记忆里轮回了近百年。无奈前世已谢,往事不堪回首。只盼此生能青灯佛影,慢度劫波。
夜已子时,当我正在自己的禅房里做晚课诵经的时候,供奉在佛祖像前的那只守心烛的烛花在我眼前突然爆开,慢慢的变大变圆,圆得就像一面铜镜.....
从这面烛光的镜子里面,可以清楚地看到我自己当时的样子......镜子里的我身着一袭合体的月白色僧衣,中等偏高的个子,匀称的身材,俊秀的脸庞上眉如远山,目如春水,人物如画。我微微低下头,烛镜里竟然可以看到自己头顶上涂成了金色的悈疤。我心里不由自主地暗暗为镜中人喝了一声彩,真是一副好皮囊!此一丝贪念一起,心里突地一紧,我马上双手合十,嘴里轻轻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不由暗暗想到“难怪我下一世仍要沉迷欲海,贪痴之念还在呀。”想到这里,我浑身放松了下来,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微微扬起,嘴里又轻轻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这对守心烛是金光上师圆寂前特意留给我的。上师当着我的面,亲手将其中一只守心烛为我点燃。然后,他缓缓地对我说这对守心烛就是我的守魂烛。从他为我点燃其中一只的那一刻起,它就开始为我守护此生一世。烛体是用在佛前受了加持的石蜡加注千年鲸油精心熬制而成的,可以持续燃烧千年。不管狂风暴雨,还是电闪雷鸣,什么都不会吹动烛光丝毫,更不用说将它熄灭。但,如果在哪一天的子时,烛光突然幻化成一面镜子,镜子里面清楚地映射出我当时的影像,那就意味着我此生的大限将至。上师轻声告诉我,我将在镜像出现的第二天的子时圆寂。即使圆寂,此生再一次故去,我仍无法脱离苦海,到达彼岸净土。
看着我一脸的迷茫,上师眼里露出怜惜的目光。继续以轻柔和缓的声音对我说:“一切业报都有因有果,不管是何时积下的,也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终归要在某一个下一世去得去还。不管你这一世如何修行,在以往一切积欠没有放下前,心中自会存有挂碍,有挂碍就不得自在,自会在再一次转世托生时带到下一个轮回。”上师当日的话语清晰地由我心底泛起,而上师清瘦慈悲的面容也浮现在我的眼前。这就是“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吧。
一丝贪念刚去,一丝痴念又随之泛起。虽然已知自己明天就要离去,可我心里真的没有那些尘俗的忧伤恐惧,不过却泛起淡淡的一丝留恋。留恋窗外悬挂在夜空里的皎洁明月,留恋禅房外院子里那一片我亲手栽种的君子竹......
这一小片竹林是我在五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里栽下的。在环绕着寺院的这片北方大山里,竹子可真是稀有之物。我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它们,尤其喜欢月光下那枝影婆娑朦胧的竹林。我不知有多少次,在夜晚完成晚课后,独自一人徘徊留恋在这片小小的竹林里。现在,我满心只想出门再好好看看它们,一株一株地亲手再抚摸它们,在我此生最后一个悠闲的夜晚里跟它们好好道个别。
一想到这儿,心绪澎湃,完全忘了自幼修为而来的宁静平和。我猛然跃起,迫不及待地转过身,脚步匆匆地步走向屋门。“吱扭”一声,屋门被我伸手轻轻地推开。凝神静气,我慢慢地深吸了一口长气,将自己稍显急躁的心绪稳定下来,缓步走出了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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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爽的秋风迎面冲我飞奔而来,瞬间将我全身包裹了起来。
今夜的天气真好!不凉也不热。夜空如璧,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头顶。月如银盘,又圆又大。月色已将群山浸润。我缓步走进我的竹林。竹林和我一起沐浴在月光的清辉里。地上的人影和密密的竹影交错重叠。明天就是8月中秋了,难怪月色如此撩人。我猛然想到,中秋可是我此生的生日。可我从来没敢想过,中秋也将会是我此生的祭日。也算此生有始有终,难得的巧合。一念至此,脸上笑意更浓。
我伸手轻抚着一枝枝纤细翠绿的竹杆。其实,竹子加起来总共也就有两三百株。栽种的时候,我把每株之间的间距控制在两步左右,这样我就可以在每株之间从容穿越,而不会显得局促拥挤。
在这片竹林的中间,我特意留出来一小片空地。平整清理后,将地面夯实。本意要在此安置一张石桌和几把石凳。以便月下品茗,风间对弈。后来想一想,又觉得太多贪念。最后,还是让山下手艺精湛为人老诚的马石匠选上好的黑灰色石料,做了一张有一尺厚、五尺圆的石台。石台表面抛磨得光可鉴人。我让人将它抬来,安放在了空地中间。这样我就可以安然跌坐在这张石台上参禅,沉浸在我的禅韵竹影之中。
现在,我面带微笑,缓步穿行在竹林中,走到我的石座旁,此生最后一次结痂跌坐在石台上。竹影曼妙婆娑、秋风从耳畔轻柔飘过,抬头望去,一轮明月挂在头顶。月光如洗,万籁寂静。我心头瞬间充满了自在欢喜,早已把生死之念一股脑抛在了这红尘俗世身后。
我端正身形,闭上双目,从心往外诵起了“心经”......慢慢地,慢慢地......身边不再有竹,耳边不再有风,头顶不再有月......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无尘是一个今年才十岁的小白胖子。与同龄小孩儿比起来,他长得个子不高,虎头虎脑,小鼻子,细眼睛,嘴唇很薄,看起来整个嘴巴的轮廓也是细细的。嘴角,眼角和眉梢全都微微上翘,让人看起来总是一副笑眯眯喜气洋洋的样子。浑身都充满了喜感。由于打小一进寺就跟在师父明月禅师的身边,小和尚一丝不苟的从师父身上继承了爱干净,勤洗澡,勤洗衣的良好习惯。所以,无尘就像他的法号一样,还是个利利索索一尘不染的小和尚。总之,无尘是个干干净净人见人爱的小和尚。
八月十四这一天,在无尘小和尚的小光头里面,一直盘旋不散,挥之不去的全都是圆圆的香香的月饼。有豆沙馅儿的、有枣儿泥馅儿的、还有青丝玫瑰馅儿的。小和尚越想越馋,越想越坐不住。他时不时的都要抬头偷偷望一望天上的太阳。好不容易听到了晚饭的鼓声敲响,终于熬到了傍晚时分。
无尘告别了师父,一溜烟儿跑到斋堂,急匆匆和师兄们一起吃完了晚斋。晚饭后,帮着收拾完碗筷,打扫完斋堂的卫生,小和尚跑回大殿,盘腿跌坐在佛祖像前,逼着自己静下心来,嘴里轻声哼哼着,将阿弥陀佛快速念了1000遍,算是做完了师父要求的晚课。然后,他腾地站起身来,小步跑回自己的僧房,早早就脱了外衣,爬上炕,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心里不时想念着快点儿睡着,一觉醒来就离着月饼越来越近了。满腹心事,慌里慌张地,睡前连屋里的油灯都忘了熄灭。
小和尚的师父明月禅师在寺庙里的地位至高无上。金光上师圆寂前本意是要将住持之位传给明月的,但明月以自小立誓誓不出世为由当场拒绝了上师的美意。
明月是金光上师的嫡传关门弟子,最为上师疼爱。这个重誓还是当年上师为明月剃度之时要求他在佛祖前所立下的誓言。自己当然无法回绝。只好将住持之位传给了大弟子无有禅师。也就是说现在的主持是明月的大师兄。按小和尚的道听途说,明月在襁褓之中就被金光上师抱上了龙虎寺。上师精研佛法,很少下山。明月就交给了半路出家上山的大师兄无有禅师抚养。确切的说明月是在大师兄的后背上长大的。别看无有禅师面相严刻冷酷,御众极严。可对明月却如慈父般宠爱。当年硬是将小小明月背负捆绑在后背之上,每日下上,风雨无阻,前往龙虎镇上为明月化缘觅食。说白了就是寻找奶娘。
虽然无有身材魁梧,面貌凶恶,但出家前已在龙虎镇居住多年,广结人脉,再加上明月相貌出奇的俊俏,就像下凡的金童儿一般,反倒招惹得镇上正在脯乳期的各家媳妇们争先恐后的喂养他。明月就是这样吃百家奶长大的。虽然成年后誓不出世,几乎足不下山。无奈自幼就积赞下了人缘,时不时就有当年哺乳过他的奶娘们上山专程探望于他。
明月师父成年后佛法日渐大成。几次公开主持龙虎寺对外的佛学大讲,盛名日渐远播。一传十十传百,远近闻名。仰慕明月禅师,山上求教的信众日渐增加。尤其在金光上师圆寂之后,求见明月禅师的施主更是越来越多。明月禅师心地纯善,来者不拒,有问必答,谆谆教诲,往往整日劳累。
无有住持看到明月日渐辛劳,俗事缠身,无法潜心静修,心疼不已。自己腾出居所,强迫命令这个小师弟搬到本属龙虎寺住持居住的山顶禅院独居。
禅院位于山顶高处,与山腰处的寺庙主体有一段路。小和尚无尘跟着师父搬上来后,人小腿短,每次上下最少都要走上一顿饭的时间。禅院虽小,但清幽非凡,正和明月心底出尘之意。无有住持又对外公开宣称明月禅师闭关清修,这才还了明月清静。
只是小和尚无尘人小不耐寂寞。幸好师父体念他,在这件事上没有严苛要求,除了师传亲讲的早课和晚觉以外,其他时间,如无特殊情况都由他在大庙里和众僧一起修行。掐指一算,已度过了六个寒暑。小和尚已经从当年一个无知的四岁幼童长成了一个十岁的懵懂少年。
前传:明月·无尘之缘起
心有所思,夜有所梦。翻来覆去地在炕上折腾了半宿,小和尚无尘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一睡着,他就在梦里清楚地瞧见自己僧房里的小桌子上放了个大瓷盘,盘子里摆满了各种馅儿料的月饼。香气弥漫在自己小小的卧室里。一块块儿圆圆的月饼,就像在欢快地大声催促着他:“快来吃我呀!快来吃我呀!”
无尘飞扑到了瓷盘前,猛伸出双手,各抓起一块月饼。一只手一只手地轮流着把月饼往自己嘴里塞。“哎呦!”小和尚疼得大叫了一声,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无尘扎扎着双手,自己低头一看,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的指肚上都被咬出了深深地牙印儿。他下意识地往小桌子的方向一看,哪里有什么月饼?只看到了桌上那一盏仍未燃尽昏黄的油灯。无尘一边匆匆下地想要去熄灭油灯,一边心里懊悔地想着原来自己刚才是在梦里吃月饼啊!怎么能醒了呢?都怪自己!耽误了好事儿。他低头无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枕头。怎么感觉看起来有点儿湿乎乎的?他伸手一摸,枕头的一角儿全被自己梦中流出的口水打湿了。小和尚不由得臊了个大红脸,心想:“这可不能让师父知道,要不然师父非得罚自己抄经不可。”
正在无尘迷迷糊糊地坐在炕上胡思乱想的时候,耳边突然清晰地传来“吱拗”一声,是开门的声响。他侧耳仔细一听,声音是从旁边师父的禅房那里传过来的。无尘心想:“这么晚了,黑灯瞎火的,师父出门干什么呢?”想到这儿,小和尚好奇地轻手轻脚跳下了炕。为了怕师父看到自己夜晚忘记了熄灯,白白浪费灯油,无尘迅速跑到桌边,一口气将小桌上的油灯吹灭。然后,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双手轻轻地将一扇窗户拉开了一条缝隙。借着屋外皎洁的月光,他探头探脑地向院落里望去。
小和尚先是一愣,怎么什么都看得这么清楚呢?无尘好奇地仰头望向天空。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十四的月亮被人仔细一瞅,还真能看出有些许的缺边。虽然月还没有完全圆满,但今夜的月光却实在是格外的明亮,照得院子里明如白昼。而且不单单是亮,还显得又圆又大,感觉离人出奇的近,仿佛就悬挂在屋顶上一般。
无尘看着不远处师父明月禅师一袭月白色的僧衣,右手轻轻搓捻着一串金光上师自幼亲赐给他的沉香珠串儿,轻灵飘逸地行走在神秘的月色里,一直向着院落里那片他五年前亲手栽种下来的竹林走去。师父的背影飘然欲仙,无尘不由看得痴了。
月光犹如在师父的身前铺就了一条长长的银色地毯,随着他前行的脚步延伸着,一直伴随着师父飘逸的脚步走进竹林,来到了石台面前。
忽然窗外一阵秋风吹过,无尘激灵一下,浑身打了个冷战。毕竟时令已是中秋,禅院又地处龙虎山的山巅,一阵夜风吹过,还是让人不禁感到些许寒意陡然袭来。无尘忍不住从身边的椅子上抄起自己的僧衣,胡乱披在身上,又转身扒着窗缝向外望去......
月光凝练如洗。师父已经盘膝跌坐在石台上,两手各自拇指与中指相扣,自然放在双膝上。那串太师傅传给他的沉香佛珠就自然的垂挂在他的左手腕上。今夜的月光真是太亮了!照得院子里如同白昼,纤毫可见。无尘讶异的又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明月。
月光在师父身前铺就的地毯已经不见了,确如一条白练将师父从头到脚全身都笼罩在银色的光雾里。从远望去,师父浑身向外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无尘心里知道师父平日里就喜欢在万籁俱寂的夜色里独自一人静静地在竹林里的石台上打坐参禅。可每每当他睡不着,偷偷向往张望时,竹影摇曳掩映,总是看不清师父的身影。即使在以往的月圆之夜,明月师父的身形也会被夜色和竹林吞没。小和尚顶多也只能看到师父的大概轮廓。可今晚的月光确是如此的明亮透彻,眼前毫无阻碍。
不仅如此!连师父心里默默呢喃的心经似乎也清晰地在无尘的耳边缓缓响起。无尘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瞪圆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竹林里的师父。心经的禅唱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如流水般舒缓清澈,仿佛整个院落都渐渐被笼罩在了心经的声海里。无尘的心里感觉到了一种能量巨大的招唤。他慢慢站直了身子,双手恭恭敬敬地将僧衣整齐的穿好。心绪已平静如水。月饼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轻轻推开了自己的屋门,小和尚迈着稳健的步伐,双手合十,走出了自己的僧房,一步一步地向着竹林里的师父走去......
师父的全身都散发着金色的佛光,这绝对不是月光!无尘心里肯定地对自己说。
走到师父身边,无尘慢慢跪在了明月面前。双手在胸前合十,低下头去,缓缓闭上了双眼,和师父一起,欣喜自在地唱起《心经》......瞬间,笼罩着明月禅师的佛光陡然张开了,如水一样轻柔地将无尘也一起包裹了进去。重新聚拢成一个包裹着师徒二人身形的光球。明月依然沉浸在禅定里,面含笑意,似乎丝毫也没感觉到身边无尘的存在,又仿佛就是他亲自将无尘召唤过来。
寂静冷傲的月亮透出了难得一见的温柔,只有那一束仿如镶嵌了淡金色光边儿的月光怜惜地爱抚着师徒二个......如梦如幻。
渐渐地,师徒二个身影沉稳如山,外表看来犹如泥胎木塑,法相庄严。其实,禅定境界里的师徒二人,却正在进行着心灵上沟通。这是一番超越了师徒关系,只有在最亲近的亲人之间才能有的无私表白。明月把作为师父平日里根本不可能说的话,也是他埋藏在心底一世的秘密,全都对无尘倾诉了出来。
禅定里,师徒二人的元神漫步在月影摇曳,枝影婆娑的竹林中。明月低头怜惜地看了看无尘,伸出右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白白胖胖的小脸儿,又抬起头来,目光沉浸在以往流逝的光阴中,嘴里缓缓地开始讲述着无尘心里一直想知道的往事。小和尚则抬头崇敬地望着如师如父的明月禅师,一脸痴迷地陷入师父所讲的往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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