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朝日》: 满月
第一章 满月
满月。
常年吸食死人身体的养分使得这棵树长得异常粗壮、茂密,但却不知为何它的枝干都是盘虬卧龙般交错着,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狰狞。
远处,从马上下来一个人。
刘海杂乱地披散着,遮住了他的面孔。从身形上看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着一袭白衫。
他左手抱着一个婴儿,右手拄着一把长剑,一瘸一拐的踏着无数座墓丘径直向着那棵树走去。
少年来到树下,身体已经开始抖动。“哐啷”一声,剑掉在地上。少年一下子倒靠在树干上,滑坐在了树旁。
怀里的婴儿还在安详地睡着。令人诧异的是她的右眼角下,竟点着一颗淡淡的蓝痣。她的颈上带着一块鸽蛋般大小的半透明红玉,隐约可以看见玉中心裹着一粒药丸。
忽然,鲜红的血液毫无征兆地从少年嘴里大口大口地涌出,染上了雪白的衣袍。他只用手抹了两三次,便不再对此有所举动了:鲜血丝毫没有停止往外涌出的的迹象。
少年抬起头望向天空,偌大的蓝色中只有圆圆的月亮孤独地挂在上面。只消这一会儿,鲜血已经京石了整件白衫。仿佛要抽空他的生命一般,少年脸上最后连仅有的血色也变得苍白。
他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婴儿,头发滑落到了一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
拥有着明艳过女人容貌的脸上,左眼角下点着一颗淡淡的蓝痣。
“呵......”突然,他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轻笑。
“流尘,你再聪明,现在这药也是我妹妹的了......”
说完,他便用仅存的最好一点劲大笑起来,有气无力却响彻云霄。
忽然,以他为中心除了那婴儿以外二十米以内的事物都开始轻微扭曲,变得模糊不清。少年的笑声,也淹没在其中。
待恢复正常,树下只有一件染红的白衫、两个婴儿。======================================================================
三天过去了。
最近出城的人特别少,以至于这对兄妹在城墙脚下的乱坟岗里一直没有被发现。
的确是他们的命硬,即使换作是成年人也不见得能在没水没饭的环境下持续三天,更何况是两个看上去还不满一岁的婴儿。
其中带红玉的的女婴从醒来后这三天就一直在哭,直到最后声嘶力竭了才变成了现在的小声啜泣;而后来出现的男婴却一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不哭不闹静静的。
第三天晚上,宵禁时间一到城门便关上了。城门关了不久,一个脚夫打扮的男子不知怎么从城里出来了,三步化作两步飞快地走来。
这个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的男人显然不会抱孩子,一把揪起了两个婴儿,结果惹来了一阵哭声。
“真难伺候......”大胡子嚷嚷着,同时也瞥见了地上那件染上血的白衫。
他把白衫的两个长袖打了个结,做成了一个布兜,笨拙地把孩子放进去后哭声才渐渐停止了。
“不对啊!”大胡子跨上布兜刚要走又停了下来,“怎么有两个孩子?”
大胡子盯着两个孩子犹豫不决。最后,他把男婴又放回了树下,带着女婴走了。
“鬼知道夫人要个男娃子干什么去。小子,你给我在这儿等着我回来。”
如果他再饿个一天还能活下来的话。
大胡子第一眼见到饿了三天却不哭不闹的他,就觉得这孩子长大了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孩子接到了吗?”椅子上的女人声音冰冷得吓人。
韩延心跳漏了一拍,一下子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接到了......”
和她的姐姐当今燕国皇后一样,这个女人的心肠同样狠毒。只有站在她面前,才能感受到她强大的气场所带来的恐惧。
可足浑兰接过孩子一看,脸色变得阴沉:“韩将军,你的官位不想要了?我阿姐要的是个男孩,你抱来的是什么玩意儿!”
“属下不敢!夫人吩咐的事属下怎敢懈怠,只是属下按您说的地点找到的这个孩子......确实是个女孩......”
“噢?”可足浑兰听了这话,音调一转,“将军你可不要骗我,如果真是这样就一点也不麻烦了。”
“属下不敢......”韩延已经出了冷汗。
“哈哈哈......那可真是冤枉您了呢!伏枝,准备黄金一盒马车一辆,送韩将军回府。”可足浑兰的笑声说不出的瘆人。
马车上,韩延透过窗口看见了灯火通明的大街小巷,心中不觉感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觉得邺城的繁华景象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不知道那女孩现在怎么样了......”韩延心中想着。等明天宵禁时间一过,他就打算把城外的男孩接到他家来......不,应该先找个地方让他躲躲!
“为什么一定要是男孩?”想到这儿,韩延的心头笼罩上了一层迷雾。
也许不久,他又要回到久违的战场了。======================================================================
“兰儿......你这是怎么回事!”两个同样容貌的女人,一坐一站。
“哎呀阿姐,这次可真不能怪我了。人家韩将军在那儿找着的就是个女孩,上哪儿给您找男孩去啊!”可足浑玉趴在可足浑兰的肩上,嘻皮笑脸的模样与之间判若两人。
“兰儿,你让阿姐如何是好......”这个连吴王慕容垂都骂过“最毒妇人心”的女人在自家妹妹跟前竟然变得如此平凡,不同于白日宫中的高高在上。
“阿姐,干嘛一定要是个男孩?”可足浑兰脑子一转,随即笑眯眯地问道。
听到这句,可足浑玉的脸一拉:“朝廷机密,无可奉告。”
“这孩子和朝廷扯上了?看来事情越来越好玩了。”可足浑兰心中想着,嘴上挂上一丝诡异的笑容,“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不知道‘少说多听’的道理。我就是想不明白大街上男孩那么多,您随便拽一个不行吗?”
“不行啊,这孩子可是阿姐从仙人......兰儿你又套阿姐的话了!”
“没有......”
“你和吴王怎么样了?”可足浑玉一下子打断了可足浑兰的话,转移了话题。
“......老样子。我们两个本就没有感情,阿姐你又杀了段氏姐妹,与其每天被他大喊大叫还不如一开始就当个侧室。”可足浑兰叹了口气。
“那是那小子不识抬举!”可足浑玉拍案而起,“他明明知道你爱慕于他已久,却只让你当个妾。这不明摆着让人觉得咱们可足浑氏好欺负?我好不容易杀了段氏,他又娶了段氏的妹妹,你说咱们可足浑氏哪点比不上他们段氏?我手里有的是他想要谋反的证据,杀段氏时要不是我给他留条小命他早和段氏下地狱了!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王爷,我可足浑玉动动手指也能把他解决。我就让你当这个吴王王妃,他们慕容家只有让咱们可足浑氏挑的份......”
“阿姐,说过了......”
可足浑玉突然也觉得说过了头,立刻停住了嘴。
房间里一片死寂。
第二章 开始
雨后黄昏,雨水顺着房檐断断续续地打在石阶上,滋润着新生的苔藓。
房檐下,小孩子静静地撑着伞,凝望着远处的夕阳。
一只脚踏入水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小孩子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物,脸上露出一丝欣喜,迈出了另一只脚。
嗒、嗒、嗒、嗒、嗒……
小孩子疾走出院,享受着这唯独属于自己的快乐。======================================================================
韩延挠着头,讪讪地对着屋引燕,犹豫着要不要向母亲开口。
“阿……阿母……恭儿……恭儿不能接回来啊!”
韩延一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中衣的背部已经浸湿,却没有得到屋引燕的任何反应。
“是你不知道还是我不知道东晋的动静?还是你以为慕容家沦陷后恭儿不会被找出来?”
屋引燕眉头微蹙,半晌迸出这样一句话。
“阿母的意思是……”
韩延的表情也由惧变忧,思忖着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带恭儿远离燕地,最好还是让可足浑家保护他。”
韩延听到这句话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重复着:“可足浑家!?”
“只有这样了。桓温、桓冲和袁真已经召集五万大军,就等着取慕容暐的项上人头。这时候把恭儿送到可足浑家,可足浑玉为了她的慕容冲也会留下恭儿在关键时刻偷梁换柱。相比让恭儿离开燕地在这乱世中活下去,这招虽然险但也是最安全的。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屋引燕吐出这一翻话,让韩延的心更乱了。
“阿母,让我先好好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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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灿出身柔然,祖上是西晋第一批举族南下的柔然大族——罴闾氏,开创了异族投靠的先河。西晋灭亡后,白灿的先祖罴闾蛮追随代国国主平叛国内造反的氐族一支,不仅将叛乱的氐族首领活擒,而且一举歼灭趁机作乱的各地豪绅官阀。代国国主赐姓白,封侯,镇守武川。
同时让天下闻名的还有白家独特的刀法。传说在那场平叛之战活下来的氐族人最后几乎全部疯了,发疯时不断的重复着躲避砍刀劈来的动作。没有疯的人,在回忆屠城的景象时只敢颤颤巍巍地挤出一句话……
“一个人……从头到脚……变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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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内,小孩子光着脚站在青石板上,眼上蒙着黑布,用一把生了锈的钝斧一遍又一遍的劈砍着身前石墩上的木桩。硕大无比的斧头和小孩子娇小的身体对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铁锈与木质摩擦咬合着发出奇怪的声响。巨斧的惯性带着小男孩的双手重重地将木桩一分为二,强大的后坐力由胳膊传到脚掌。脚下已渗出血丝,和未干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浸入青石板。
不远处低矮的老树下,白灿倚着扭曲的树干,头微微地低着。白灿保留了大部分柔然人的习俗,披发、蓄须,脸上纹着青黑色的花纹——那象征着他古老家族的图腾——黑熊。此时,他额前的一缕黑发似有似无地搭在笔直的鼻梁上,勾勒出他略显方正的脸庞。他失明的双眼自然地闭着,手中拿着一柄小巧精致的刻刀雕刻着随手拿起的木块,寥寥几笔便有了形状。
“歇了吧,赤鹿泽。”白灿唤出韩恭旭的柔然名,手中的动作还在继续。
韩恭旭举着巨斧的动作僵硬在半空中。
“哐啷——”
巨斧嵌入青石板中,直直的地立着。韩恭旭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黑布随即滑落,露出一双线条柔和的杏眼。
以及左眼角下的一颗蓝痣。
忽然,大院门口传来三声敲门声。白灿抬起头,用不存在的目光看向门口。
“夫人,请进。”白灿扶着树干直起身子,面向门口。
现在这世上还能把门敲得这么稳的,也只有她了吧。
面容姣好的雍雅妇人推门而入,又反手将门掩住。鲜卑族的窄裙恰到好处地裹在身上,衬得她的脸庞格外和蔼;只是细看她的目光似水却又深不见底,隐隐透出一股寒气。
“夫人。”白灿起身,颔首作揖。
就这样,一个柔然人向一个鲜卑人行了汉人的礼节。
屋引燕点头示意,眼睛却是看向韩恭旭的。
“恭儿真的是长大了,老妇多谢白天王谆谆教诲。”
屋引燕转头微笑,从进门以来第一次看着白灿。
像是察觉到屋引燕的目光,白灿闭着的双眼对上她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说:“夫人过奖了。”
他伸出手中已经雕刻好的木制犀牛,双手呈了上去。
屋引燕伸手拿起那巴掌大的断角犀牛,摩娑着断面的纹路,许久无言。
“赤鹿泽,你的刀在柴房里。房里的木桩你已经劈得差不多了,它就在埋在最里面。”
韩恭旭睁大了眼睛,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老师为自己准备过一把刀。
韩恭旭转身走向柴房,院子里留下屋引燕和白灿。
“夫人,赤鹿泽要走了,是吗。”
白灿再一次坐在老树下,倚着扭曲的树干,长吁了一口气。
“等不了了,桓温已召集齐五万大军。”
屋引燕摇了摇头,说罢,又顿了一顿,“苻坚那边也有消息了。”
“所以我们也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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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儿,到了地方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外面不比家里,你要察言观色,千万不要不说话……”
韩延牵着韩恭旭的手,喋喋不休着。
“……嗯。”
一步步踏在山间的泥路上,韩恭旭有些体力不支,脸上又出现了病态的潮红,但还是小声的回应。
韩延闻声看去,长叹一声,欲言又止。
两人继续向山上走着。山间的树木越来越茂盛,叫不上名的野草灌木纵横交错,韩延干脆一把背起韩恭旭,继续向山顶走去。
山上的空气开始略显稀薄。忽然,两岸的树木渐渐变得低矮,排布也变得交错有致。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山寨,十分简陋却有重兵把守,随处可见巡逻的士兵。
“恭儿……”
山寨的大门已经开始打开,韩延的脚步突然沉重的迈不开,踌躇不前。他回头看趴在他肩上的韩恭旭,韩恭旭安安静静的,眸子里空明澄澈,此时也看着他。
“阿爷,我下来自己进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您路上小心。”
韩延僵住,任凭韩恭旭挣脱跳到地上。
“韩将军,你让为奴的好等啊!”
远处传来尖柔细软的男声,一个黄门侍郎打扮的阴柔男子款步上前。
韩延一惊,一步跨上前去,挡在了韩恭旭身前。
“杨总管见笑了,这是犬子。”
韩延皮笑肉不笑,手中将凉国出产的金饰暗中塞入杨柘的水袖中。
“韩将军这是做什么,都是为太后卖命的人。这位主要是中了,以后我不还要仰仗您吗。”
杨柘不动声色地又将金饰推了回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韩延的嘴角僵住了,随后看见杨柘越过他,掐起韩恭旭的脸蛋,左摸右摸起来。
杨柘笑得越来越灿烂,不住地夸赞道:“韩将军,令郎这长相真是绝了,和那位主子真是一模一样,还有这颗痣。啧啧啧,简直就应该是他呀。”
杨柘别有深意地说着,韩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杨总管,恭儿……他涉世未深,很多事情还不懂,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韩延身子摇了摇,一咬牙单膝抱拳跪了下去。
“韩将军何必如此。令郎若是有他的实力,我一定会帮他的。”
杨柘一本正经地说着,脸上玩味的笑意却让人猜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
“令郎叫什么来着……恭儿,恭儿对吧?以后你跟着叔叔,所以名字也要换掉。我们这里的人都叫鹓鶵,所以你也叫鹓鶵。”
“杨总管!”
“鹓鶵明白了。”韩恭旭的声音响起,止住了韩延的话。
“韩将军,请回吧。”
杨柘一挥手,山寨的大门开始关闭。
夜幕降临,山间鸟怪的影子在身后的重峦叠嶂中窸窸窣窣,哀转久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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