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遇狮心》：一、春潮带雨晚来急

一、春潮带雨晚来急

贰零零陆年夏天，陈起云身处的这座北方大都市和他去年来时一个样——空气湿热令人难以呼吸。

这座城市没有大规模工业化的痕迹，从这一点上看这里和他出生的江南小镇有点像，只是这里的经济模式是精心设计过的——名为总部经济，然而不管这座城市的经济引擎如何前卫与精妙，它却回避不了大城市的通病，它患上了城市病，这里是霾都。

陈起云看着头顶的雾霾，心里恨恨满口苦水，对抗荒漠化与治霾是他所在的局系统的两大首要工作，不幸的是他过去一年的辛苦工作并没有给这座城市正在积累的病灶带来丝毫的正面影响。

当然，他目前能做的很有限，他只是一个助理工程师，他也是很幸运的，埋头苦干一年之后他顺利地转正了。

陈起云脚步轻快地穿过街区，他眼前有座小白楼，那里正是他今天要去往的地方。

那座小白楼在单位老人们嘴里有点历史了，准确地讲它只比这个几乎和共和国同岁的苗圃晚出现一些年头。那座小白楼就是一座筒子楼，陈起云在小楼顶层有一间单独的个人宿舍。

筒子楼的顶层有几户租户是本单位的同事，大家象征性的交点住宿费，并不是所有在住员工都对此满意，大家基本对九八年前来到单位的人心存嫉妒。

九八年通常被单位老人描述为福利分水岭。总而言之，九八年住房改革之前来的人现在捞到了实惠，房改之后来的人成了老人口中的“喝汤的”。

“大学毕业能喝到口汤都是不错的了。”

每每回想起老人们念叨的“喝汤的”几个字心中不愉快地时候，陈起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是龙得卧着，是虎得盘着！不是么？

陈起云每次走在这繁华的街区，被擦肩而过的同龄人身上的奢侈品大标晃到觉得扎眼的时候，他总是这么自问。

转正后第一个薪水日，主管人事的业务科长曾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过一番耐人寻味的话。

“依照政策你的薪级从今年开始就是第五级，你的具体工资由你所在基层公司的人力资源确定，如果你有疑问可以提！我们也尽力帮你们解决。”

当时，陈起云听到这番话一句多话都不敢讲，他明知转正定级之后一千五的工资对他来说不公平，他仍然不敢多说一句话。

这也许是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陈起云心里明白，通常一个事业单位员工实习转正之后工资会翻一番，而不是如此境地——转正前一千二，转正后一千五。他也明白领导的难处，这个单位是个差额拨款财政拨款百分之四十的事业单位，僧多粥少！这个单位能够拿满档案工资数的人大多在他将要去的小白楼里工作。

陈起云在小白楼昼出夜伏，进进出出的一年中，他很少听到令他兴奋的好消息，同事们彼此间客套、礼貌却从未有人与他开诚布公向他敞开心扉。

最坦白也是令他记忆最深刻的谈话莫过于上面提到的人事科长在小白楼办公室与他说过的那席话。

他内心并非真的没有疑问，只是，当时他把那一些列的问题自认为是傻问题。比如：为什么不尝试着改变？为什么不改革？？

陈起云二十四年的人生岁月中见证过改革，那些事情发生在他的父辈身上。父亲所在的航运公司艰难时段发起了改革，父亲被下岗，然而他的家庭却因此获得了新生。陈起云父亲下岗之后，下海去广州租了个小门脸卖盒饭，他母亲见小店生意好得忙不过来干脆也从原单位内退过去帮忙。陈起云上大学的时候，父母听他说起大学门口的快餐店生意爆棚，索性把饭店搬到了陈起云大学校门口。

当然，懒人无法面对这样的生活变迁！然而，陈起云父辈是勤劳的！陈起云身上有父辈的基因。

陈起云坚信他的经历编织出的逻辑无法说服所有人，尤其是好面子的城里人。所以，很多问题他都在脑子里装着而没有急于表达。再说，一个老人眼里的新丁在单位大谈改革通常会被认为是空谈，通常会遭遇到类似的质疑——你了解实际的情况么？你付得起责任么？这些问题显然是陈起云无法应答的。

行道树里传来的蝉声远去，不远处说话声响起。

陈起云踏进小白楼的那一霎那，门卫老贾还是和往常一样和他打招呼。

“来了？”

“恩！”

陈起云在答复完老贾之后径直去了小白楼二楼东头的大会议室。

咚咚咚！

陈起云轻轻地扣门之后，那门便被人从里边打开了。

“小陈也来了！差不多了，开会吧！”陈起云刚进屋主席台上的人冲他这么说了一句。

陈起云刚想在后排找个位子坐下，人事科长扭头便对着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到前面空着的地方落座。

无可奈何之下，陈起云只得起身。

坐定，主席台上的老书记又开始了讲话。

“咱们开会！我呢以后给大家开会的日子不多了，局里原则上同意我今年年底退休。”老书记顿了顿，慢慢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又放下扫视了全场。

机关办公室老人口中的小年轻借着讲话的间隙拧着开水瓶过去又给老书记添满了。

“我呢，借此机会给大家发布一条非正式的消息，局里正在酝酿事业单位改革，大家有什么看法就在这个全体干部大会上提吧！”说罢，满怀兴致地望着台下。

“这怎么会是真的？”

“真要改革？”

......

台下没有一个人举手发言，台下的人听到那条非正式的消息之后便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有问题可以大声地提出来嘛！”老书记在主席台上亮了一嗓子。

“如果真的要改革，我们单位会是什么情况？”台下突然有人大声地问了一句，随后，台下便鸦雀无声都在等着答复。

“如果改革，将是事业转企业，财政拨款也就彻底没了。”

“那......”

台下又开始了议论。

陈起云听着大伙的议论，没有多说一句话。

会后，那条非正式的消息开始发酵，很长时间大伙都在讨论改革。

二、春潮带雨晚来急

无论什么时候启动改革，陈起云都欣然接受，他是一个年轻人，他的家庭遭遇过改革，他的家庭经历过阵痛以后获得了重生。

不过很快，陈起云预判到他等待的这场改革不会很快到来。

全体干部大会后不久，机关场部所属各分场纷纷拉出了改革的负面清单。各分场拉出的账单主要是晒自家的资产负债情况，陈起云所在的分公司债台高筑，外债达到了三千多万元。

陈起云所在的公司是一个培训中心，讲白了就是一座三星级涉外酒店，它是联合投资体合力打造的，雷总一行人花了五六年时间游说各兄弟单位才得以建成。

所谓兄弟单位就是和机关场部平级的正处级事业单位，当然，若非改革这些资金内幕都不会浮出水面，每每大小会提起酒店的负债雷总总是这样讳莫如深地此般描述：“同志们！我们欠兄弟单位三千万，这事儿关起门来可以说，到外面讲不得！去外面讲这些个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坦白说，这三千万的外债确实见不得光，至少在局计财（审计）处那里过不了关，在分管财务的副局长面前讲不过去。

记得一次行政例会之后，外聘的马经理曾经愤愤不平地对陈起云说起过一番话。

“知道雷总、姜副总那些个人物一提起三千万为什么就怂不？”

“不知道。”

“什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是怕小金库事发引火烧身！懂了不？”

......

陈起云是马经理手底下的一个主管，一个小小的网络中心主管，马经理在陈起云面前摆道道、摆资格陈起云即便似懂非懂也得乖乖装懂认同接受。

这些个外聘经理一个个都不是善茬，他们手里握着一年一聘的合同，不爽这个单位了年底随时可以走掉。

陈起云手里没有合同，手里捧着一个看上去空空如也的“铁饭碗”。外聘经理拿着机关科长们一样的薪水，酒店一二把手雷总、姜副总都指着这帮爷给酒店创收平债。酒店高层都清醒地认识到了一件事——光靠正式工是经营不好这所酒店的。所以，很多时候对这帮爷高层是睁只眼闭只眼，前提是业绩达标否则年底走人。

酒店是什么行业？服务业、劳动密集型行业，特点就是平均薪资低等级森严非常熬人。

实习的那一年里，陈起云是拼了命地干工作，忙得像陀螺一样，很多时候这只陀螺不可以再加鞭，再加鞭他便要倒地了。所幸那一年他熬了过来，并且从商务中心领班干到了网络中心主管。

那个网络中心就是特别为他设立的，他也是行政副总姜副总经常念叨的“单位的独苗”。这个酒店有二三十个在册正式职工一百多号各类外聘员工，正式工在这过着旱涝保收的日子，在这二三十人里边唯独陈起云是本科毕业的男性。

酒店很多苦差事指着女人办不出来，上一线进客房很多人都害怕，女人更是怕。

有些场景不是普通服务员能够从容面对并妥善处理的，酒店最怕客人喝多了闹事，那可不是小事！如果客人喝多了在客房大发雷霆挑三拣四，很多时候只有一种处理方式——“忍”，或者再忍！甚至忍气吞声地给客人道歉。

经过一年的实习，工作上的事陈起云已经驾轻就熟游刃有余了，所以才得以晋升被安置在那个姓马的男经理手底下。

网络中心初建的时候，马经理给他调配了一个懂点IT的夜审领班——大夏，夏领班比陈起云多几年社会经验，在这酒店的资历也比陈起云深两年。

大夏不光年纪大点，个头也比陈起云大点。

一米八多的个子，近二百斤的块头，满脸横肉。他这体格一方面是上天所赐，一方面也是拜宵夜摊主的地沟油所赐。

大夏以前是夜审专员，夜审专员是涉及酒店核心信息系统的一个岗位，陈起云在任酒店系统管理员的时候就认识大夏，也知道他的宵夜癖好。

大夏以前一般是夜里一点多完活，通常情况下，他都要去酒店附近的大排档宵个夜。陈起云在夜班的时候和大夏出去过，后经人善意提醒宵夜摊有很多黑心地沟油之后便很少去了。

一日，临下夜班大夏又开始勾搭陈起云。

“下了班儿以后走呗！我请你，为部门儿成立庆祝一下。”

“你呀！要不是好这口应该是个长腿型男。”

“哎呀！给点面子嘛！今儿个老马也在班，我已经叫上他了。”

陈起云听说是老马应了过去，不便再推辞。

“好吧！”

“得！就这么定了！十二点一刻咱更衣室见。”

说罢，还很骚情地给了陈起云一个媚眼。

陈起云感觉一身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打了个哆嗦。

半夜，陈起云从楼梯通道上到酒店顶层行政办公区，轻快地掠过鼾声如雷的值班经理休息室，快步走进更衣间。

大夏已经换好他出门的行头了，整个一个街头嘻哈歌手范儿。

陈起云解下领带褪去衬衫扔在长条座椅上，打开衣柜拿出自己的鞋和衣服，然后又坐回长条椅上开始脱鞋。

大夏猫着腰拢了过来一手拧起了陈起云的工鞋，一手顺势收走了陈起云换下的工服，麻利地连鞋带工服锁进了衣柜。

陈起云换好衣服，看着大夏，那家伙正用食指穿着陈起云的钥匙环在半空打转。

“得了，钥匙给我吧！”

“您嘞！齐活啦？走吧走吧，快走快走！老马他们都等急了！”

话音一落，大夏便拽着陈起云直接杀向员工通道。

“脚步轻点大夏！没听见那边的雷声么？把那熟睡的老头惊醒了看他怎么收拾你！”

“老施那暴脾气我知道，你放心这会睡得死着呢！走走！”

大夏一路把陈起云拽到了楼下。

穿过酒店的后停车场，陈起云和大夏借着月光摸了出去。走出酒店东门，那边有一个大排档区，专供各类小海鲜和各式烤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