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影记》——高贵的狼

第1章 雪与少年

清晨时分，浓郁的白雪不知何时已经弥漫了整个皇都，入眼处全是白茫茫的世界，原本有些微弱的阳光，此刻尽数被自空而落的雪片阻挡在外。

没有风，笼罩在雪花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祥和，只是随着几道低沉的脚步声响起，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一道单薄的身影回身轻轻把门关好，他抬起小手贴在嘴巴上呼了几口气，稍微用力的搓动了几下，随后便往飘舞的雪花深处走去。

他是一个少年，要去的地方离家很远，要走好几条长街，经过数不清的宅院。

虽然雪下的很大遮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冰冷的空气冻的人脸生疼，但这却丝毫没有阻碍到少年的脚步，越过错落不一的宅院与大街，穿过几条狭窄的小巷，他来到一道暗红色的小门前轻扣了几下门环。

哒哒哒！

过了没几分钟，暗红色的小门吱呀一声伴着沉闷的响声从里面打开，露出一个睡眼惺忪的人头来：“敲什么敲，把老子们都吵醒了，一会看我们不扒了你的皮”

说话的人影年岁不大，一只手揉着眼睛，骂骂咧咧的走向木门左手边第二间的房间。

少年没有接话，走进木门里反手关上，悄无声息的跟在骂骂咧咧的人影身后，也走进那排房间里，只是他的房间是紧挨着木门的一间。

房间里面的空间很小，只能放得下一张单人床，旁边在加一个木凳，挥手拍掉头发与眉间沾染的雪片，露出一张稚嫩的脸孔，不过令人惊讶的是这张脸孔虽稚嫩却长的很是好看，甚至可以说是很漂亮，如瓷娃娃般精致。

少年名叫苏影到此时正满十二岁，白皙细腻的皮肤透着一抹苍白，如白纸一般，看着犹如病态，精致的五官，剑眉醒目，唇红齿白，深邃如墨的眼瞳里像是一潭死水，漠然单薄的身体此刻轻轻颤动了几下，虽然没有风，但是初冬时节的寒意依然冷的令人不安。

适应了房间里的温度，他脱下洗的已经泛白的蓝衣，把它整整齐齐的叠放在床头上，拿起另一件叠好在旁的黑色衣袍穿在身上。

黑色长袍略有些大，下摆已然垂到了脚面之上，在胸前的位置还绣着一个大大的红字“奴”，红色的字搭配上黑色的袍底显得格外的引人注意。

是的，衣服不仅能引人注目，这座房子的主人也同样如此。

安王府是皇都里的大家族，与皇城相隔不远，可以说是比邻而建，其显赫的地位与待遇可想而知。

凡是在皇都生活的人都知道安王府安族的故事，安族并不属于皇族一脉，据说是千百年前皇家墨氏创立离月王朝之初，安族的祖辈们便随墨皇一路征战，打下了这一片宏图江山。

作为为王朝立过汗马功劳的功臣，皇家墨氏也没有吝啬，不仅加封安族一脉于外姓王，更是在皇城的比邻赐予了一大片封地，安王府便就此立于封地之上，世代享受着这无尽的荣耀。

权利是个好东西，眼见安王府在朝廷里的势力一天天做大且根深蒂固，为防止安王一脉变心，皇家墨族一直与安王府家族保持有联姻的关系，几乎每一代里都有，也可以说是变相的笼络人心。

就拿当代的墨皇来说，为他执掌后宫的便是安王府当代家主的亲妹妹，在看现如今，安王府其势力只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已达人臣权利的巅峰。

苏影十岁那年进入安王府为奴，转眼已是两年匆匆而过。

父亲这个词汇对他来说很是陌生，或许是因为怕母亲伤心，或许是他比较聪慧懂事，苏影自学会呀呀儿语起到如今一直都没有跟母亲提起父亲这两个字，虽然他在心里曾问过自己许多次。

那一年也是冬天，天上也是下着鹅毛般的大雪，母亲徒然昏倒在床榻旁，只有十岁大的苏影见状急忙将母亲扶上床，像疯了似的四处翻动找看医的钱，他害怕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离去。

可是家里早已一贫如洗，仅剩的一点钱母亲给他找了教书先生，白米眼看着都快吃光了，哪还有多余的钱去找郎中看病。

苏影看着脸色惨白的母亲，他猛然间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身跑到院落里拿出一块旧木板，在上面用黑石块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字便又跑了出去。

呼啸的寒风刺骨夹杂着雪花，簇簇而下，如钢刀一般刮着他白皙稚嫩的小脸上似是针扎一般，疼痛只是让他的身体颤抖着，但他却没有求救，没有哭喊，只是想着快点跑，在快些，在快着。

踉跄的小身影在风雪中蹒跚而行，有好几次都差点滑倒在雪堆里，但他的脚步却未减分毫，仿佛那扑面的刀风，与脚下的银雪都不存在一般。

伴随着噗嗒一声轻响，几片碎雪轻轻荡起又落下，很快又被随后飘落的雪花覆盖掩埋，苏影静静的跪在雪层里，异常清瘦的小身体已不在颤抖，那是已经被冻得麻木僵硬的关系，任凭寒风肆虐，银雪起舞，他身前抱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卖身救母四个还算规整的黑字。

过往的行人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急匆匆的走过，有的则驻足观望而后漠然离场，有些心肠好的则扔给他几个钱叹息着摇头离去。

苏影没有道谢，因为此时他的嘴巴已经说不出话来，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渐渐地就连周围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小小的身体上附着一层厚厚的白雪，俨然变成了一个雪人。

这不仅仅是因为钱太少根本请不起医官到家里看病，而是他真的想把自己卖掉多换些钱，把母亲的病治好，还能让她过上好一点的日子，不必再以稀粥青菜裹腹。

大雪继续下着，寒风依旧呼啸的吹着，此时他白皙漂亮的小脸比之眉梢上的白雪还要白上几分，如果不是有那块写着字的旧木牌与周围的风雪颜色各异，任谁也不会想到这里还跪着一个大活人。

这时，一辆华丽的车辇缓缓行来停在他的身旁，红色的窗蔓布轻微一抖。

就听“嚓”的一声！

一枚金锭子斜插在苏影的面前，清脆的响声如春雷，金黄色与洁白的雪堆相映着，冰冷的空气里也似是多了一丝暖意。

“三日后，来安王府”

听声音说话的主人是个中年人，声音不大却很洪亮且透着一股威严，短短的几个字如霹雳般响彻在苏影的耳畔，让原本意识已经渐渐模糊的他为之一振惊醒过来。

车辇没有停留，速度依然平缓却不慢，转眼消失在茫茫的雪雾中，只留下一个淡淡的轮廓。

苏影挣扎着好一会才站起，由于跪坐的时间太长，在加上深冬时节那侵人心脾的冰冷，身体几乎快给冻僵了，连走路都显得很是吃力。

踩着漫过鞋面的雪层请上医官，心急如焚的回到破旧的小院，迎面从屋里走出一名身穿华衣的老者。

“放心吧，我已经给你母亲吃过药了，让她多休息两天便没什么大碍了”老者慢条斯理的说道。

苏影微楞了楞，有些警惕问道：“老人家，您是？”

“呵呵，我是从安王府来的”

苏影虽还有些不懂其理，但从老者那带着善意与微笑的神情里，能感到让人心安的情绪，既然对方表明自己是安王府的人，就决无害人的道理。

安王府是什么身份，除去那座皇城里是脚下这块土地上最有权势的家族，像自己家这般普通的百姓人家，又有什么可以让人觊觎看重的呢。

“不要想太多了，小家伙，我们还会在见面的”老者微微一笑转身走出了破旧的小院。

第2章 三日之约

老者的头发大多都已经花白，但精气神很足，完全不像是一名七八十岁的老人，他踩着雪层迈着四方步，缓慢走出了残破的宅院，虽然还下着雪并吹着冰冷的寒风，但老者却似乎没有丝毫的感受到，步履沉稳，脸上带着和熙得微笑。

目送这位和善的老者远去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中，苏影原本那冷淡漠然的心里多了一丝暖意，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并不是都那么生冷淡薄，在那辆华丽的马车里，中年人扔给他金子的时候，都不曾有过这种温暖的情绪。

是的，那是场交易，是买卖，他把自己卖了，换的了一锭金子，所以他不需要感激，所以感觉不到任何善意与暖意，因为里面没有任何感情的因素夹杂在其中。

而这名仅有一面之缘的老者，仅仅说了几句话，其中所饱含的意语却有着天壤之别，善意与交易之间的区别。

母亲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希望，哪怕是家里的日子在艰难，在贫穷，他都从来没有怨恨过什么，虽然他仅是个十岁大的孩子，但却远与同龄人要懂事的早，成熟的多。

将请来的医官引进屋子里，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本就狭小的空间里只摆放着几个桌凳和橱柜显得有些寒酸，但收拾的却很干净整齐。

苏影走到床榻前，看着母亲略显红润的脸庞和均匀的呼吸声，心里稍定，中年医官上前查看了会又嘱咐几句便告辞离去。

接连几天，苏影一直陪在母亲身旁寸步不离，每日三餐，鱼，肉其桌，还有柒香居的烤鸭，五味斋酱蹄子，这样的日子对他们家来说便是过年时都没有如此奢侈，甚至连想都不曾想过。

期间母亲曾问他哪来的钱买这些东西，为了不让母亲担心苏影编了一个自认为很温暖的故事给蛮了过去，侄子莫若母，母亲知道他没有说实话，也没有往深处追问，他从没有说过谎，这是他第一次对母亲撒谎，这不是欺骗而是善意的谎言。

第四日，天微微亮，苏影便穿好了衣服从家里走出来，他没有告诉母亲三天前的事，只说这几天没有去读书，这几天要早去一些，把拉下的功课补回来，晚上会回来的晚些。

三日的期限已到，他要去安王府兑现自己的承诺，自小的时候母亲就常常教导他，男子汉要顶天立地，信守承诺言出必行。

在他自那日拿起马车里扔出的金锭子时，这个约定便已经成立，至少在他看来这便是承诺，即是承诺自然就要去信守，所以他迎着刀风，踩着冰雪往那个方向而去。

酷寒的清晨寒风刺骨，大街上罕有行人，冰冷的温度将地面上的积雪凝结成冰，光滑难行，就像是一面白色的镜子反射着蒙蒙的亮光，附近那些小商贩在这大冷天里也不会起的太早，四周一片安静，唯有呼啸的狂风在耳边响起，偶有飞石被狂风吹起击打在墙上的声音，噼里啪啦就像是除夕时放的鞭炮声，在这安静的街道上听的异常清晰。

半个时辰后，苏影来到安王府的正门前，高高的灰色围墙有两人多高，两扇深红色的大门紧紧的关闭着，六盏红色的大灯笼每一盏几乎与他的身高相附，透映而出的红光把偌大的门庭四周映照的一片通红，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片火烧云，似是血液般鲜红欲滴。

由于个子稍矮一些，摸不到门上的铜环，苏影只能用手拍门，他很有礼貌，拍门只拍了三下，声音不大也不小，刚好能让负责守门的门奴听见。

过了没多久，红色的木门发出沉闷响声从里面打开一条缝，一名少年闪身走出来看着苏影这个瘦弱的小少年，脸色顿时拉了下来，冷声问道：“你找谁？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苏影微愣，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倒不是害怕眼前这个高个的少年，而是他不知道车辇里给他金子的中年人是谁，也没有问过对方的身份，在他看来那个坐车辇的人一定是安王府里的大人物。

如此寒冷的清晨，没有人愿意爬出温暖的被窝到外面来受冻受罪，但身为奴才即便是有一肚子怨言他也不敢在脸上有丝毫表现出来，毕竟这里是安王府，凡是来安王府的人没有平庸之人，只有那些身份显赫的达官贵人才有资格，他一个小小的门奴哪里招惹的起。

而当他打开门时看到的竟是一个身着粗布衣的小孩时，心底的那股怨恨转变成怒火顿时全都翻涌上来，恨不得立刻一巴掌抽上去，狠狠地将之暴打一顿好好出口气。

我找安王爷。苏影认真的回应道，他不知道那个中年人是谁，但他知道住在这里面的主人是位王爷。

安王爷？你是哪里来的小杂种，我看你是找死来的，赶紧混蛋，趁大爷现在还没有生气之前，快滚！高个少年脸色阴沉，咬着牙冷声喝道。

高个少年本名程钱，是三年前进的安王府做了门奴，按照王府的规矩，现在他的名字随安姓改叫安华，他每天要做的就是给来访者引路，然后低眉顺眼的说几句奉承话，每月下来便能拿到不少的钱银，在偌大的安王府里这确实是个肥差。

是安王爷叫我来的，不信，你可以去问问。苏影依然倔强的说道。

安华的眼角抽动了几下，自己不过是个地位低贱的家奴连进入别院的资格都没有，又怎么可能见到王爷本人，来王府这几年里，他虽然看守是门户，但凡每次迎接王爷时都是跪倒在地连头也不敢抬，甚至是连王爷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过。

苏影不知道安华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为什么那么难看阴沉，见对方没有什么行动，以为是呼啸的风大没有听清，随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那句话。

安华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下欲出手打人的冲动，正所谓家大业大，规矩自然也大，更不用说像安王府这样地位显赫的大家族了。

再说要是真的动了手，要是被费总管知道了，不但自己的月供全部罚收，还得被森严的府规打一顿而后再赶出王府，只是看个大门便能拿到为数可观的银钱，还能每天偷看几眼那些漂亮的侍女，这么好的差事去哪找去。

等着吧！安华咬牙撂下这么一句话又关上大门，后面便没有了下文。

既然对方让等着，苏影也没有在说什么，他走到大红门的一测避风处蹲下身，使劲往墙角处缩了缩，抬头看着有些阴沉的天空，静静地出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街上陆续出现了往来的行人，东方的太阳挂着一抹焉红悄无声息的爬出地平线，又过了一会，大门里传出稀松的脚步声。

声音越来越清晰，两扇大红门同时被人从里面打开，然后又是几个少年走出来把灯笼取下来收走，整个过程，少年们都只是撇了一眼墙角处的苏影，没人多说一句话。

其中那个曾为他开门的安华也赫然在列，他见苏影卷缩在那里还没有走，心里不自觉的一抽，原来以为对方不过是个来讨饭的野孩子，自己不用理会用不了多长时间，只外面的寒风就能把他逼走。

可不曾想这个看似弱不经风的小少年非但没有走，且依然听话，亦或是倔强的等在这里，只是此时他的脸色惨白如纸，眉间与头发上都覆盖着一层白霜，薄唇紫青毫无半点血色，只是从他偶尔会发抖的身体上还能看到一丝生命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