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奇谈》：卖烫伤膏的女人

卖烫伤膏的女人

买烫伤膏的女人

‖

我不安分地坐在位子上，等待着舞台上出现什么表演。这是第一排的位置，能看得很清楚，特意挑了这个位子的、年幼的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是一段无聊的商业推销。

我转身把玩我母亲的手指，忽然想恶意地开个玩笑，于是我忽然后仰，似乎被什么人抓住拽开。

“小心！”

我父亲忽然一把拉住了我，一脸惊慌的神情，仿佛我刚刚的动作会碰上什么危险性极高的东西。

于是我回头，就看见那个我该远远避开的玩意，就在我的正后方。

那是一根由两个大汉用铁钳子夹住的、还在冒火滴渣的燃烧的铁链。大汉们大汗淋漓，仿佛夹住了一个极重的铁球似的，他们套着已经开始发黑棉白手套的手甚至有些发抖，一副十分吃力的模样。

主持人站上了舞台。

“接下来给大家展示的就是这一款效果极好的烫伤膏……”

我自小时就能把大人的声音从我脑里主动去除掉，一见到没有表演也没有音乐，虽然有一根着火的铁链，却完全没有它出场的份儿。

于是乎我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从兜里拿出那只粉色的电子宠物，按着按钮让它吃饭玩游戏。

好一会儿过去了。

“接下来，我们要请一位嘉宾帮我们做这个实验。有没有愿意上台的嘉宾呢？”

我抬起头，铁链横在女主持人的前方，还是那两个大汉，他们把铁链挂在台子的一个石夹子上，终于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快步离开了舞台。

我举起了手。可坐在旁边的母亲立刻把我的手按了下来。

“小朋友，你还太小了，不适合做这个实验喔，那……小朋友的爸爸怎么样？”

只见我父亲像拨浪鼓一样摇起了头，连连摆手，他终于还是拒绝了。女主持又劝说了几个前排的男性嘉宾，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很失望，因为如果没有嘉宾，岂不是连节目都看不到了。我又开始在心里埋怨我父亲的胆小，又埋怨别人的胆小，这有什么，不就是去当个嘉宾嘛？

“既然这样，没有嘉宾参加吗？”女主持脸上的表情灰暗了下来，我也非常不高兴，觉得女主持一定是跟我一样，大失所望吧。

“那我就自己来试试这个实验吧。”她语气似乎轻快地说了出来。

我有些期待了，是什么实验呢？

我难得地坐在椅子上，认真地看着她。

然后她把手放到了那根还冒着火焰的铁链上。

我惊呆了。一秒，两秒，全场都在看着她，极其安静。

她还没有把手拿起来！她脸上微笑的表情竟那么扭曲！

……

我幼小的心里一股不知道怎么言喻的心情涌了出来，不知此时此刻该哭该笑，只是木着脸，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主持。

在她的手完全变得通红甚至脱皮之后，她终于抬起了手——而我的眼睛被我母亲遮住了。我还听见了母亲的咒骂，怎么能让小孩看这种东西……

然而我再能看见的时候，已经是女主持在涂那个所谓特效烫伤膏的时候了，她涂得满手都是，里里外外都涂了厚厚一层。

然后她又恢复了那副正常的微笑，用另一只手拿起了介绍产品的话筒。在讲解了十几分钟之后，她又给我们展示了她那只手，依旧通红，还有些泛黄，表面裹着厚厚的烫伤膏，却已经不是那么均匀。

“大家看，”她说，“我已经快要恢复了。”

“……骗子。”

我母亲在我耳边说道。

我神情恍惚着，没怎么听进去，但我也知道，就是被锅边烫伤一下都得疼得我哭起来，抹了三天的药还没好。这所谓特效药，也不可能这么神。

推销结束了。

母亲骂骂咧咧地走出会场：“早知道会看见这种遭殃玩意儿，就不该参团什么一日游……”

我父亲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打趣道，“你说她是不是每推销一次就摸一次那个铁链？要是咱们孩子干这活儿，怎么受得住……”

“呸呸呸！重新说！”母亲很激动，“怎么可能干这种事？这种活儿……”

他们激动地聊着，牵着我坐上了一日游的回程大巴。

TBC

大舅的胎记

大舅的胎记

‖

今天，是大舅下葬的日子。

我牵着妈妈的手，安静地走进大舅的灵堂。那时的我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大舅的照片变成了黑白的，嵌在堆成小山的百花中间。

到处都是烧香和纸钱的气味，我讨厌这些味道，尤其是香的味道，正如胡椒粉一样往人的鼻子、眼睛和耳朵里熏，呛得我咳嗽连连，口水鼻涕一起流。

“升儿来啦。”舅母看见了我，带着泪痕的眼睛周围红了一圈。

“快叫舅妈。”妈妈握紧我的手。

“舅妈。”我叫了一声，在屋子里的人都脸色铁青，但看见了我，似乎又添了一层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无心去理他们，也不想挨个叫上各种亲戚，叫过了舅妈后就放开了母亲的手，去里屋里找认识的堂姐玩。堂姐正坐在里屋的木地板上。

堂姐跟我相差的岁数不多，我们两个只差半年左右，只是她在年头出生，我在年尾，于是她就比我早读一年书，今年刚刚上小学。

我们玩她带过来的塑料小福娃。只有红色的欢欢和黄色的迎迎，堂姐喜欢红颜色挑了欢欢，我喜欢的黄色却不是福娃身上的橘黄，但只能把木地板上的迎迎捡起来。

玩了一会儿，堂姐问我：“黎升，你知不知道大舅死了？”

我把迎迎的手臂掰到前面，让它像是一个举起双臂的僵尸模样。“我知道，今天是他下葬的日子，我妈跟我说了。”

“你知道我们待会要干什么吗？”堂姐问我，她把欢欢按在地上，凑近了问我。

我摇头。

“我们要吃了大舅。”堂姐满不在意地举起了欢欢，摇晃着它的头，让它的脑袋转了一圈。

我觉得好笑，就也学着她这么把迎迎的头也转了一圈。然后才想起她刚刚好像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

表姐也笑了，她看着我。

“晚上我们要吃大舅。”她重复了一遍。

“喔……是真的吗？”我看着手里面的迎迎，它的手臂是一节一节的。我想象大舅被我们大卸八块，放进嘴里的模样。

妈妈常说邻居家的小宝宝可爱得让人想吃了他，于是我没头脑地跟着说，想把宝宝煮熟切碎蘸上酱油吃，一定很好吃。但却被妈妈打了一下，说，怎么能吃了小宝宝？

于是我觉得堂姐一定在骗我，模仿着妈妈的语气说，“怎么能吃了大舅？”

堂姐说：“没有骗你。我在我姨婆家吃了她丈夫的尸体。”

我咯咯地笑起来，像堂姐说了什么笑话一样。

“怎么能吃了大舅？”我又说。“煮熟了吃？还是生吃？吃几口还是全吃了？我想吃生鱼片啊。”

幼儿园的老师说吃饭要吃完，吃完了才可以睡午觉，但是我看到有的小孩不吃完饭，拖拖拉拉把饭留到最后，照样也能睡觉。还有，我其实根本没吃过生鱼片，每次去吃寿司，都是只能吃熟了的鳗鱼寿司和烤鱼拉面之类的东西，不过好在鳗鱼寿司很好吃。

“我还没吃过生鱼片呢。”堂姐说，她把欢欢摆成了一个跳舞的姿势。

“我吃过，好多次，”我骗堂姐，“冰冰滑滑的，蘸寿司店的酱油和芥末吃，辣死我啦。”

“是么。”堂姐笑了，她拿过我的迎迎，让它学僵尸在地上一跳一跳。

我又想起大舅来。

“可我不想吃大舅。”我趴下看着表姐一起玩欢欢和迎迎，心里却还是想着大舅。

大舅，大舅。他给我摘荔枝，给我捞小鱼，带我吃盐焗小虾米，他还给我买画画书，跟我一起在上面画画，还教我画一笔画完的小鸡和老鼠。

可是现在我们要吃了大舅吗？

我说，“不可以。”然后翻了个身。

堂姐说，“什么？”

“不可以！”我拼命蹬着地板。“不可以吃大舅。”吃了大舅，他就不能跟我一起玩了；吃了大舅，他就不会带我去公园捞小鱼，偷偷在鱼塘石头那边，背着爸爸妈妈吃盐焗虾米了。于是我哭了。

妈妈走进来了。

“我们不可以吃大舅！”我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不可以吃大舅父！”

妈妈抱起我，带我出去外面。

她说：“我们不要吃大舅。我们吃糖好不好？”

我点点头。

于是妈妈带我过马路，在小卖铺买了一块带着纹身贴的泡泡糖。

我喜欢吃泡泡糖的，我早就学会吹泡泡了。而且我还会贴它附赠的纹身贴。堂姐不喜欢泡泡糖，她不会吹泡泡，所以妈妈给她多买了一根棒棒糖。

但是我又要妈妈也给我买一根。

吃到糖也没味了，在沙堆旁边玩得手都脏脏的，我们才回到大舅的灵堂。

灵堂里，舅妈和三姑她们做好了饭菜，正招呼其他亲戚一起吃饭。

我又想起大舅来。

我们是不是要吃大舅了？

我去看那些菜，一盘肯定是鸡，一盘肯定是鸭，还有肯定青菜和肯定拌猪耳。

但是还有一盘——

啊呀！是大舅。

“这盘里面有大舅！”我叫了一声，但是声音不大，妈妈叫我在灵堂里面要小声说话。

这肯定是大舅了！我跟大舅在他家里洗澡，看到大舅的胎记好小，大舅白花花的肉胸脯上面像是漂着一只黑色的小船，就跟这个一样。

“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妈妈打了我的头一下，“这是猪肉，不是大舅。”

“这个是大舅。”我扁嘴，看着大舅的咪咪头，被妈妈拉上了座椅。堂姐坐在我旁边，趁妈妈走开的时候，她说：“我们要吃大舅了！”

我又哭了。

一直哭着吃完了晚饭，哭着看着那块带着胎记的肉被二姨夹走了。

我哭着回家，哭着跟妈妈说，“我们以后再也看不到大舅了。”

因为大舅被我们吃掉了！

妈妈摸了摸我的头，也说：“我们以后再也看不见大舅了。”然后妈妈也哭了起来。

我们两个一起哭着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