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子剑三》：：不懂大义
第一章：不懂大义
周，元帝三年，国势初平，百废待兴。
正临秋收，蝗灾突起，蔓延肆虐，庄稼席卷一空，百姓苦不堪言。
一时间，豪杰与流寇并起，奸佞与恶匪共立，人心惶惶，武林动荡。
根基未稳的大周王朝瞬时间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亡国流言坊间四起，复辟前朝呼声渐高。
元帝设祭天台，下罪己诏，三餐以草糠为食，示与民同苦。
同时尽开粮库济民，暗中设立督查司，巡大周十三省之地，监督各地官员开仓济民之事，遇贪污私吞者，有先斩后奏之权。
至冬初，蝗灾退去，督查司斩官员七十一名，不计职位高低，皆于闹市示众，是以民心渐稳，亡国与复辟之声渐息。
只是，江湖...已经被搅乱了。
岭南省。
岭南省位于大周王朝最南端，再向南就是无尽荒漠，无论前朝还是当代，都素有天高皇帝远之称，却没有人能想到，这凄远苦寒之地，竟也同样是这一次蝗灾最严重的地方。
因为位置偏远，督查司都无暇顾及，朝廷派发下来的粮草被押运官与本地官员侵吞过半，更有绿林盗匪分食残羹，原本就贫苦无依的百姓现如今更是毫无生路。
林江城。
林江城是岭南省的一个小城，以树多林密为名，因多山地，耕种困难，即便在丰收年份，去除苛捐杂税，地里的收成也只能勉强供一家人不至于饿死。
经历了这一次的蝗灾，百姓易子而食，林江城中尸骨遍地，十室九空，只是在蝗灾初起时都没有人关注到这里，现如今皇宫中已经是一片歌舞升平，文武百官都忙着撰写文章词句歌颂元帝的功德，又哪里会有人再管这些贱民的死活？
时值寒冬腊月。
林江城中，街头巷尾哀嚎一片，只有街尾处的垃圾堆旁人头攒动，衣不蔽体的百姓们翘首以待，盼望着商贾富族有吃不完的残羹冷炙，能让他们聊以解饥。
有富贵人家的丫鬟仆役，端着主人家要倒掉的剩饭，面带鄙夷的走了过来。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的目光都死死的盯着那因为常年沾染油渍而变得漆黑的陶盆，那里面盛着的，是他们的命。
而在这一群人中，有一个七八岁的少年，他穿着明显大了两号的棉袄，小脸被寒风吹得通红，紧咬着的嘴唇更是一片深紫，他的身躯微微向前，两只眼睛如同伺猎食物的孤狼，有跃跃欲试的冲动。
这是燕三第一次出来'找食'，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以往这件事都是由父母和两位哥哥来做的，现在他们全部都病倒了，燕三只能担负起保一家人温饱的重任。
那些丫鬟和仆役还未走近，就厌恶的皱起了鼻翼，这些人身上的味道让他们实在难以承受，隔得远远的，他们就不愿再向前，将手中的陶盆奋力挥起，汤水烂肉便一起泼洒在了半空中。
燕三的眼睛亮了，借着身躯矮小的优势，他窜到了人群的最前面，猛地扑出，紧接着身体就传来了被踩踏的痛感，不过燕三并没有在意，反而是咧嘴笑了起来，手里坚实的触感告诉他，这一顿不会饿着了。
像是约定好了的一般，抢到饭食的人轰然散去，没抢到的继续翘首以待，燕三艰难的爬起身，泼洒在脸上的汤水早已变得冰凉，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两只手里握着的都是半块馒头，燕三回头望了望，人还是很多，他咬了咬牙，转身离开了，这两个半块的馒头，根本不够一家五个人分的，燕三知道规矩，只能把它们先送回去，再来找机会。
燕三家住在五十档。
档是官府的划分，名门望族、达官贵人、商贾富豪都有自己的府宅，而像燕三这种贫苦人家，则被养猪一般的划分成一个个的区域，美其名曰‘档’，实际上与贫民窟无异。
还未走到家门前，燕三就停下了脚步。
五十档前围满了官兵，有人锦帽貂裘，颐气指使，燕三以前有幸在街上见过，那是临安城的知府，只是...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燕三悄悄的上前了几步，在一处墙角站立，顺着风声，隐约能听到那些人谈话的内容。
“大人，基本上可以确定了，这档里的人有人患了瘟疫，今天已经死了七个了！”书生打扮的师爷躬身向知府禀报着，有四名官兵正抬着一个盖着麻布的担架出来。
那知府虎躯一震，有威严不怒自显，四名官兵神情一滞，在寒风中停下了脚步，就见那知府不着痕迹的后退了两步，伸手遥指，“既然有瘟疫，怎么还能带出来，岂不是会传染更多人！”
“那大人的意思是？”师爷面相如狐，使眼色示意四名官兵将担架放下，转而向知府问道。
“烧了，烧了...全都烧了！”知府掩鼻后退，生怕被瘟疫沾染。
“是！大人说的是！”师爷义正言辞，“不能因为这一档的贱民危害到林江城的安危，你们还不去做！”
有官兵火速取来火油，冬日寒，天干，燥，星火迎风渐涨，五十档内鬼哭狼嚎，有人妄图翻墙逃离，被四面八方递过来的长矛无情的送了回去。
燕三掩住口鼻，不敢发出丝毫的声响，他的眼中尽是熊熊烈焰，竖着耳朵听着档中传出的惨嚎声，想要从中分辨出哪一道是来自父母和哥哥的，想要记住他们最后的声音。
知府铁面无情的在五十档前站了整整半天，直至天黑，火势尽止，哀嚎尽消，才心有余悸的转头看向师爷，“以后再有这般事，一定要及时处理，千万不要等到事态不可控制时才追悔莫及，今日若不是本官在这里，不知道林江城要遭受怎样的浩劫！”
“大人英明，大人言之有理，下官一定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师爷奴颜婢膝，对知府大义敬佩的五体投地。
燕三抹干了眼泪，把手里冰冷坚硬的馒头小心的放进了怀里，他还小，不懂得大义，他只知道，父母和兄长都死了，他想活下去，就只能靠自己了，再不会有人把温热香甜的饭菜端到他面前温声让他吃饭了，从这个晚上起。
第二章：卖身为剑
元帝四年夏。
政通人和，风调雨顺，林江城中有人打马而行，路人侧目而视，纷纷闪避。
两人两马，为首少年十五六岁年纪，一手执折扇翩飞，一手握缰绳纵马，剑眉星目，俊朗不凡，淡蓝色的锦缎长袍与胯下骏马掩映生辉，任谁见到都会忍不住赞一声，好一个少年郎。
而在他身后一马之距的则是一位七八岁的小姑娘，这姑娘穿着鹅黄色的长裙，长发飘摇，面容姣好，虽还是童颜却已然是令百花失色，不难想象，待得她双十年华会是怎样的一番倾国倾城。
沿街路人议论纷纷，而这两人却没有哪怕一个稍稍予以理会，只策马前行，说不出的潇洒惬意，直让林江城中平日那些自诩俊公子、俏佳人的少年男女垂首汗颜。
突然，少年勒马止步，骏马嘶鸣，引来无数目光，所有人都好奇，是什么吸引了这如玉少年郎的目光，莫不是哪家待字闺中的姑娘摊上了这样的好运？甚至于他身后那个小丫头都疑惑的看着他。
有人顺着那少年的目光看去，由不得一愕，心里寻思着，这少年该是没怎么出过门的富家子弟吧？再看那少年，一脸津津有味，更是印证了他们心中的想法。
只见那少年回首向鹅黄衣裙的姑娘低语了几句，那姑娘就下马走进了一家店铺，而少年则是继续转头欣赏起了面前的表演，恶乞争食。
起因应该是一只已经被啃食过半的酱猪肘，三名乞丐辗转腾挪，各显身手，猪肘在空中飞起跌落之际，三人你一拳我一脚打的火热，猪肘落地翻滚时分，三人却又都如恶犬捕食般飞扑而上。
因为一直有人阻挠，所以争执了许久，酱猪肘已经沾满了灰土，三人也没有谁能将其据为己有，争抢还在继续。
这三人中有两名老乞丐，因为经验丰富已经渐占上风，余下的一个七八岁的少年已经被他们俩排挤在外，只是每当哪一个终于握住猪肘时，这少年总能妖魅一般的窜出，一拳再把猪肘击飞，看上去他不像是抢食猪肘的，反而像是捣乱的，只是他眼神中的渴望拒绝了所有人的怀疑。
那马背上的少年，目光就一直停留在这少年身上，待鹅黄衣裙的小丫头提着油黄色纸包归来时，酱猪肘的纷争也终于分出了胜负，终于还是被那两个老乞丐中的一人得手了，那少年本还能拖延的，却不慎拌在了另一名老乞丐的小腿上，两人一起倒在了地上，成全了第三人。
少年眼中有不甘，却也未多言语，转身就要离去。
有人跨马而下，伸出折扇挡住了他的去路，少年与少年目光相对，此少年横眉冷视，彼少年神色玩味，隐隐有发现璞玉的喜意，他伸出手，接过她手中的油纸包，打开来，是还散着热气的酱猪肘，香味四溢。
燕三喉咙耸动，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看向面前人的目光也由愤怒变成了询问，那少年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把手中的酱猪肘递向燕三，“以后你跟着我，我给你饭吃，你做我的剑！”
燕三死死的盯住酱猪肘，脸上有情绪不住变幻，他生于这个社会的最底层，总免不掉摸滚打爬，他不傻，接了这个猪肘，他就等于是把自己的命卖给了别人，他知道。
他的目光在他和她之间几经转换，最后低下头，思索良久，再抬起头时，他伸出手，接过了酱猪肘，有祭祀般的仪式感，那少年满意的笑了，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递给燕三，“吃完了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我在这里等你。”
燕三没有丝毫的迟疑，大口啃起酱猪肘的同时已经迈出了脚步，只是盏茶的功夫，他又站在了少年的面前，合身的粗布衣袍衬托出他瘦弱却挺直的身姿，木质的发簪穿起长发，只余下三两发丝垂落额前，遮不住那满面倔强不屈的小脸，焕然一新。
那鹅黄衣裙的丫头像看到了最心仪的玩具，不敢相信片刻之前还脏兮兮的少年现在看起来竟还有着几分精致的感觉，毫不避讳的打量着燕三。
燕三向少年伸出手，摊开手掌，是余下的银子，少年摇了摇头，“再去买匹马，我们出发。”
“我不会骑马！”燕三很坦然的回答，只是在听到少女银铃一般的笑声后，不知为何就突然红了面颊。
“薇雨，你带着他吧！”少年有些无奈的摇头，转而向身后的黄裙丫头吩咐道。
“好的，少主！”黄裙丫头笑嘻嘻的应下，而那少年已是飞身上马，黄裙丫头踩着马镫一跃而上，燕三正羡慕间，就看到她递过来的，白皙而娇嫩的小手，不知所措的红着脸，低下了头。
“来啊，傻子！”黄裙少女不满的嘀咕了一句，燕三讷讷伸手搭了上去，还没来得及感受掌心传来的温软，就已经被一阵大力拉上了马背，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阵惊叹。
两马三人在无数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翩然而去，那两个老乞丐也一直在看着，甚至连脏兮兮的猪肘都还没来得及吃，最终得胜的那名老乞丐好似受不了这样的反转，再看向手里的猪肘，早已索然无味，随意的丢在了地上，另外那个老乞丐盯着马背上的三人看了很久，直到离开都没有理会地上的那个酱猪肘。
离开林江城后，燕三知道了，前面马背上的少年叫慕容飞，天命司的少主，而他能闻到发香，甚至感受到呼吸的她，叫乔薇雨，是他的另外一把剑。
这些当然都是她告诉他的，他们这次的目的是来岭南采摘最新鲜的荔枝，过几日就是天命司掌门、当今的武林盟主也同样是慕容飞的父亲慕容白四十岁的生辰了，慕容飞想用最新鲜的荔枝来作为父亲四十岁生辰的礼物。
燕三也想，如果他的父亲也还在的话，也该有四十岁了，他这辈子都还没有吃过荔枝，也许自己也能有机会去采最新鲜的荔枝给他吃。
他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蒙上了一层雾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了起来，连乔薇雨偶然转头留给他的侧颜都显得有些不甚真切了。
乔薇雨并没有意识到，她好不容易有了可以聊天的伴，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给燕三听，燕三只用浓重的鼻音应着她，他听不懂，无论是四大门派，还是天命司，还是武林盟主...他只是听出了乔薇雨语气中的羡慕和向往，那就应该都挺厉害的了吧，毕竟在他看来，乔薇雨都已经很厉害了！
如果...燕三是想如果...如果有一天他也能厉害到让她觉得向往，可是...可是那又怎么样，父母和哥哥也都看不到了啊。
他突然就觉得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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