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的机器美人》:重逢

时间:2019-03-08 14:46:23   浏览:次   点击:次   作者:须髯客   来源:qidian.com   立即下载

重逢

某年某月,不刮风不下雨,天气好得很。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络腮胡子男在高高大大苦楝树下刨了一个大坑。

“这个坑,适合埋你,七爷”女子笑嘻嘻地说,

“当真?”被叫作七爷的胡子男大喜,兴冲冲躺下一试,果真是合身。世界那么大,想不到像他这种大腹便便一无是处的家伙还能找到容身之处。

老巴适了!

妙哉!

“埋了,这样干净”七爷枕着头,仰望着难得的蓝天。吐纳了一口带阳光的空气,然后叹息了一声“坑爹的人生啊,到哪都是坑……”

阳光像一尾尾活泼鲜艳的锦鲤鳞片闪闪发亮游曳在他坑洼沧桑的脸庞。他本名叫祁七阳,年纪确实是老大不小了,但还没老到爷的地步,七爷的名号来自他在黑白两道的造诣。反正嘛,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群众是不想惹的。

慷慨仁慈的阳光给雾霾笼罩长达两个多月的白凤镇带来了温暖与光明。饱受雾霾与酸雨蹂躏的边陲重镇好像复苏一般焕发了光彩,白凤镇首富邓睿德门前一大堆私生子们纷纷在微信上更新图片,感慨终于可以“一睹亲生爹爹的真面目了”。

毗邻白凤镇的紫东镇蜗居过气三线明星上官盈儿(艺名)自从克死了七旬老老公后,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小娘们爱惹事,不嫌事大,在微博上晒出一张搂着儿子眼神艾怨的香**,并附上文字“我的儿子还真帅看出几分小睿德的味道么?”一时引发自媒体各种嬉怒互骂。

人啊,不可以不穿底裤,却可以没有底线。

世界那么热闹,可这关我毛线事?

七爷懒洋洋躺在坑里,像一条半死不活的老狗,有时,真想挖个坑把自个埋了。留个豆大的孔呼吸,睁一只狗眼闭一只狗眼,苟延残喘,冷冷看着外面喧闹的世界。

他嗅到了坑里泥土里牛屎的潮湿芬芳。这里是他曾经和岳父执教过的银河智慧学院遗址。作为一名深受群众爱戴的山寨版叫兽他曾经无数站在这片土地上口若悬河侃侃而谈,然后无数次被貌美如花的老婆阮银河恼怒地揪着耳朵丢到课堂外。尽管如此,七爷当年可是银河智慧学院最受欢迎的牛人,嗯,没有之一,起码他自己是这样坚定觉得的。尽管他是名符其实的山寨版的叫兽。

可惜,大名鼎鼎的银河智慧学院七年前不幸毁于一场惨烈的火灾。包括阮银河教授和刘彩娜为首一众天才留学生陨落火海之中。

三年前经祁七阳和贺镇长努力,把这片废墟改造成一个养殖场。向上申报存栏五百头黄牛,八百头水牛,白山羊一干头,种牛三十。事实上一头牛羊都没有,每年秋季上头下来检查就到附近农户借来滥竽充数,回头骗财政补贴。

贪嘛!就得摆出“横眉冷对千夫指,府首甘为孺子牛”的勇气。贺镇长是很痛恨那些不办事不贪污的官员,天天在办公室里泡妞吹牛抠鼻屎扯黄段子,毫无大志。老百姓恨收钱的官老爷,更恨这些官混混,不敢收钱不敢办事。

老贺在位这十来年,白凤镇迎来了黄金十年,一举成为炙手可热的科技重镇,崛起了太古实业,魏氏生物,银河智慧学院,铁公鸡物流等一批声名赫赫企业。

最近几年农户牲畜保有量越来越少。能充当“群众演员”的牛羊凑不够数。去年贺镇长想到了叫幼儿园学生扮成绵羊馊主意。反正六一儿童节表演喜羊羊剩下有大堆道具。怂恿祁七阳跟教导主任老姑婆一说,这事算成了。

老姑婆年纪不大,颇有几分姿色,可她是个花痴,迷恋七爷多年。七爷跟她低声商议,她幸福得晕乎乎,像中了蒙汗药似。说完了,七爷往她脸蛋捏了一把。羞得她面色酡红,半天不知所措。等醒过来,七爷已消失在树荫下。她恨恨地想道,老娘刚才咋不把他扑倒呢?唉!煮熟的鸭子飞走了。

在老姑婆的悉心调教下,一群活蹦乱跳叽叽喳喳的小绵羊在检查组的摄影机下粉墨登场。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的秧歌妖孽小绵羊看得贺镇长和祁七阳两位大导演自己都脸红心跳腿抽筋。

你妹的,广场舞小绵羊。

县里下来的检查组长是贺镇长堂姐夫张子游,据说很有文凭,爱出差爱吹牛爱三温暖,外号“三碗不下岗”,两瓶飞天茅台下肚,脸红扑扑像弥佛,瞅了瞅槛尬症发作的检查组同僚,回头拍了拍小舅子肩膀,哈哈一笑,颇为文艺地憋出一句“八仙过海,下不为例”然后肥鸭子般摇摆扬长而去,屁股上的赘肉一颤一颤的。

贺镇长和七爷一商量,鉴于张子游下不为例的表态,今年得想个新伎俩糊弄一下检查组。两人犯了愁,想来想去,贺镇长忽然想到七爷的岳父阮天河教授对于虚拟现实与人工智能有两板斧,银河智慧学院虽然烧毁,可寄存在白凤第五小学体育室里还有一大堆电子猫电子狗在吃灰。兴许把这群电子畜生赶出来遛一圈飞能骗得过检查组摄像机。

当年银河学院赶凑人工智能风潮,这批机器废物由阮教授门下最聪明最天才的得意门生刘彩娜领衔开发。据说把最尖端的虚拟现实与人工智能融合在一起。

结果这来自X国贫民窟的洋鬼子捣腾出一堆神经兮兮的机器庞物。

第一批产品售出后用户如潮恶评,大多反映这款作品有着“让人捉摸不定喜怒无常的个性”

据可怕传说,这款机器庞物揍了一顿和它玩耍的留守儿童,原因小孩猜拳耍赖云云。

反正墙倒众人推,太古实业深感头疼,最终全额退款并补偿所有退货用户,高调宣布转向生产更温柔更深谱人性的高端机器人“玲珑”,并在各大媒体中地毯式轰炸大肆吹嘘该产品如何善解人意美艳不可方物堪称宅男福音之类云云。

贺镇长这个提议一说,祁七阳登时脸就挂下来,老贺这是典型的揭人伤疤。自从学院被火灾毁后,因为妻子的不幸遇难。他与岳父之间仿佛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他们已经几年没有多少联系了。

阮天河不知怎样知道了女婿的难处。他某天打电话给祁七阳说他会派人过来帮一下忙。

祁七阳“嗯”了声挂掉。阮天河在另一边握着手机百感交集。

七年了,他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承受着失去唯一爱女的痛苦,而祁七阳也在承受失去妻子的痛苦。而他们之间最痛苦的是夹着一个被祁七阳打成自闭症的孩子祁真。

当年学院的火灾确实是小祁真无意中闯下的大祸。祁七阳无法面对妻子葬身火海的事实,愤怒让他顿时失去了理智,当着消防中队的面他像疯子般把儿子摁在地下一顿狂揍。

祁真落下右耳失聪的残疾,额头留下两块铜钱大的火烫伤疤。火灾的阴影父亲的暴怒让祁真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从此变得自闭不说话。

这场火灾让大名鼎鼎的银河智慧学院多年来在人工智能上的先进成果付之一炬。阮天河老教授多年苦心培养的团队陨落大半。还包括了二十三个来自国外的留学生。

其时,离他们创造的最新智能机器人“玲珑”发布新闻会面世只有半个月时间。

作为银河智慧学院的主要投资方和母公司,太古实业公司股价闻讯急挫。

董事会大为震怒,太古实业紧急发布了声明,一对火灾事故表示遗憾,二对科技成果进行保存收集,三对玩忽职守阮天河等一丛当事人提起了法律诉讼。

阮天河在国外飘泊多年,声名甚盛,后来回国创业,被外媒称为“神一般思考”的人工智能学者。想不到一场火灾引起的官司让他不但失去爱女还失去了一辈子丰厚积蓄。晚年沦落到如此凄凉的地步。

银河学院主体建筑大部分崩塌。经过这几年大自然的洗礼。当年被火灾摧残撕成两半烧焦上截的香樟树居然缓慢恢复了勃勃生机。

新生的黄皮树与狭叶水榕颇有后来居上之势。远一点食堂门口的沙梨树和万首果树依然一如往昔地硕果累累。

只是这座曾经熙熙攘攘的科技学院残骸再也无找不到当年繁华气息。

“晓晓,想不到,我老丈人派过来的是你。”七爷看着久违的姑娘。

遥远又熟稔的妹妹,一个叫祁晓晓的小女孩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轻风徐来,苦棟树叶子剪碎了阳光。缀落在邓晓晓飞扬的裙摆,她风华正茂,浑身洋溢着青春的甘甜气息。

他看到她害怕走光下意识地捏了捏裙角,雪白双腿修长而笔直。山风疾来,她扎起的马尾像松鼠的尾巴般卷起。

他忍不住笑了,许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削瘦,倔强,敏感的小女孩时,他觉得就看到了一只对世界充满好奇与戒备的小松鼠,对世界小心翼翼,随时打着逃逸的算盘。

“你看什么?”祁晓晓有些拘谨,年轻脸庞上泛起一层红晕,不胜娇羞。

她这个妹妹站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哥哥面前,很奇怪,安全感与莫名不安感永远那么强烈,也许是他们之间并无血缘关系吧。

“我脸上长痘痘了么?”她嘀咕着。

“没有,你长大了,变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他倒说了实话。

邓晓晓遗传了母亲邓萍的恬静美貌。论风姿之柔美更绰约一筹更活泼一些。

“哦”她很不满意“我从国外回来差不多两年了,美女你都懒得过去瞧瞧?”

祁七阳讪讪地笑笑,他知道妹妹回国这两年一直在照料老丈人阮天河。

阮天河这几年身体每况愈下,膝下又无子,偶而会叫外孙外孙女过去小住一段日子,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从孩子口中,祁七阳知道妹妹归国的讯息。两个孩子对晓晓这个漂亮小姑都很熟络,比他这爹还亲近。

特别是小女儿祁秀儿,天天唠叨着想念兜里永远藏着美味糖果的小姑。

“小姑好甜的”她笑嘻嘻地扑在父亲怀里,双脚凌空蹬着乱踢。

有时,对一个小孩子来说,童年时的甘甜,一日不见总是如隔三秋。

祁七阳每次都是把孩子丢在岳父家老远的街口,不晓得什么心理作崇,故意躲着老丈人和妹妹晓晓,照面也不打,开着神车五菱宏光屁颠屁颠地溜了。

有次中秋节,祁七阳给岳父搁下一大堆火腿,蜂蜜、香烟、洋酒还有自摘自炒的野茶。阮天河爷孙三俩力气小,老鼠拉东瓜,累得大眼瞪小眼,阮天河气喘吁吁,好在晓晓过来帮忙拎了一部分,阮天河气不过打电话破口大骂女婿假慈悲真缺德。

祁七阳其时正和贺镇长诚意邀请一个华侨做大保健,左拥右抱的都是花花姑娘,接到电话心里一慌,哎哟!老丈人敢情来查岗了?别误会,咱这是工作。他赶紧吱唔几句,又衣衫不整投入姑娘的温柔乡去,他才懒得理这些,再说这老鬼天天吹嘘人工智能。不会弄个搬货机器人么?

想当年孩子小,祁七阳专职奶爸,天天在老婆床前哭累。那两个热爱折腾的娃娃简直是前世的债主,今世来讨债的。

阮银河想想也是,孩子太调皮,虽然老爷子觉得调皮才是小孩天性,一味庞溺。身为保姆的丈夫却是苦恼,经不起丈夫忽悠,她弄出了一个喂娃机械人。

结果那家伙又蠢又萌,经常把奶粉往祁秀儿鼻孔倒。越帮越忙,笑得祁七阳在地上打滚。

祁七阳和岳父阮天河这个老鬼一向是欢喜冤家,见面少不了脸红脖子粗。阮天河一碰头就唠嗑女婿太不要脸,煽动他女儿“偷户口本”。祁七阳每每嘲弄岳父“葛郎台”,那叫“借”,跟“偷”不是一个档次行为好不好?没文化真可怕!两人每次像打鸡血一样喋喋不休,完了还要撸起袖管扛一波架势。直到阮银河过来美目一瞪,两个大老爷们顿时噤若寒蝉,低头灰溜溜散开。

阮银河接连产下了祁真和祁秀儿。赋闲在家的阮老爷子对祁七阳这老流氓渐渐失去兴致,转身找两个小屁孩耍去了。

阮银河离世后,阮天河与祁七阳隔阂日深,想见面又觉得莫名痛苦,时间久了,竟是真的相见情怯,倒不如相忘罢了。

“他……身子还好吗?”他叹了口气,问得傻,一个老弱多病,官司缠身,生活困顿的老人能好到哪里去。好在有邓晓晓这个得意门生的接济才聊以果腹。而自己这条“乘虫快婿”今日真的沦落成鸡鸣狗盗之辈了。

阮银河去世后,阮天河忙于应付一场又一场的官司。七爷带着两个小孩,生活过得狼狈不堪,他腿脚行动不方便,又不太懂得照顾人。孩子也跟着受了苦。白凤镇人眼见着一个吃软饭的花花公子带着两个脏兮兮的孩子过着落草为蔻的生活,免不了心怜或冷嘲几句。

好在七爷还不是一根不可雕的朽木,倒也饿不死。干苦力干不了又没人要,为了省钱,他搬回虎脊谷的祖屋里居住,为了挣钱,他捣尽脑汁,办养鸡场,种果树,还养蜜蜂,采松香。

白凤镇人们常常看见一辆破烂不堪五菱神车在雄山峻岭间奔波辗转。晒得黝黑的七爷握着一把剐香刀背着襁褓中的小女儿在松树林间蹒跚行走,山上晨风雾重,七爷担心孩子着凉,总会戴着一顶伞状的防蚊斗笠。小女儿含着奶瓶,鼻涕挂得老长,偶尔打个哈欠,然后沉沉睡去,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人们总笑称七爷顶着一顶大大的乌纱帽,像一个很大很大的官。七爷笑,那是,父母官,又当爹又当娘的父母官。

七爷的儿子祁真通常孤零零一个人在五菱车厢里呆着,七爷这辆秋名山二手神车跑起来像一艘破船遇上惊涛骇浪,颇有种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乐趣。

天气要是热了,空调开着太奢侈,祁真会抱着两只瘦削的电子玩偶猫下车,找旁边的树荫下静静纳凉。拿着破旧手机在上网或沉思。他错过了上学的机缘,外公把塞到学校,他孤僻,不合群,他从不说话却爱用拳头招呼别人,闹了几次头破血流的矛盾。外公灰心了,这个小太保骨子里与女婿是一个德性。

龙生龙,凤生凤,流氓生个儿子闹天宫。

事实上,小祁真更喜欢呆在父亲身边,静静地看书,思考。他与父亲之间,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小小年纪的自闭少年与这个平凡世界仿佛绝了缘,而自在地活在另一个世外桃源里。

像极了一个秋名山隐士。

大家觉得这傻小子挺可惜的,叹息。

一个坑爹的娃碰上一个坑娃的爹!

祁七阳现在好歹算是撑起了一个父亲应有的责任,人们对这个流氓地痞忽然有了一丝同情与安慰。然而过了没多久,虎脊山一带游客陆续传闻一个跛脚男子背着幼女专门在偏静处碰瓷讹人钱财……

白凤镇人们扼腕叹息。

狗,还是改不了吃屎……

晓晓看着眼前这个哥哥,像野狗一样,狡黠世故,让人总会忌惮它绵掌下隐藏的利爪。

七爷有种疯狗的魄力。管你是不是吕洞宾,惹毛了也得咬下一块肉。

“七哥,抽空回去看看阮教授吧。他其实挺惦记你的,事情过了那么多年……”她轻声说道,想到恩师阮教授落魄现状,眼圈不觉红了。她在国内外游学多年,进入人工智能这一领域,深知阮天河和阮银河两父女在人工智能这一块有着老道极深的造诣,近乎高山仰止的境界。因为银河智慧学院是舅舅邓睿德麾下产业之一,她才有幸得以拜入阮天河这个一代宗师门下。

现在的阮老已经看淡世间一切,觉得命运是看不见的巨手,众生自有天命。那些虚名终究会像绽放的昙花般迅速凋零,他觉得自己像草木般枯荣死去,人这一辈子,像个渔夫,撒了一张网,总妄想捞走点什么,但捕获的不过是一个装着魔鬼的瓶子。

他想不到自己愚蠢到拿自己的女儿跟魔鬼作了交易。

他常想,如果当天他少下一盘棋,陪孙儿到公园玩就不会发生惨剧,又如果大火吞噬的是自己这个糟老头,那该多好!他的年轻女儿应该像最鲜艳的虞美人华丽璀璨地盛开在人间院落,而不是黄泉路畔孤独飘零的彼岸花……

阮老这自责念头一生,气就散了,整个人迅速衰败下去。阮银河是他一生的娇傲与支撑,她挥挥衣袖走了,却带走了一个年迈父亲仰望的灿烂云彩。

命运,有时是何其残忍。

反观他的女婿,当时伤怮,很快就若无其事坦然面对这一切变故。白凤镇人们骂七爷是薄情郎,死了老婆废了儿,毫无愧疚自责的表现。天天嘻皮笑脸喝着小酒哼着情歌开着破车过着小日子逍遥像神仙一样。

七爷笑,自嘲,当生活像屎一样时,苟且把自己当一条吃屎的狗吧…

“他惦记我?”祁七阳听了妹妹的话,笑起来,他从骨子里不喜欢岳父大人,这个老家伙一辈子自视甚高,有着根深蒂固的道德洁癖,眼里容不下一粒沙。“我这个老丈人啊,当年偷几个枣子吃他都能惦记一辈子,晓晓,当年我和银河可是受不了这个唐僧…”

“阮老这些天身体越来越差了,老失眠。他真的掂记你,老说起你做的焖猪蹄,梅菜扣肉如何好吃……”

“这个老吃货。”七爷叹了口气,作为百无一用的女婿,他无思想无道德无文化无底线,唯一能讨岳父大人欢心的大概只有在厨房里颠个勺子露两手。抛开人情来说,他只是一个入赘的厨子与保姆。

能在一个锅里吃饭,是前世修来的福份,更别说是跟一个大美女锅里吃饭。

七爷站起来掸掉裤脚泥巴,眼前是一片残垣断壁,依稀记得当年这里是学院厕所外墙,当年这里确实种了三株丈把高枣树,枣子长得又红又大又甜。

多年前,这个年轻俊美的瘸腿青年犹如一只踽踽觅食耗子,就在学院西侧厕所前偷偷摸摸捋了一把枣咯吱咯吱啃起来,美目流盼,忽见树枝上悬挂的敌敌畏瓶子和写着“剧毒农药一毒必死不死法办”纸牌。忍不住大惊失色长吟诗一句“我愿生若夏花般绚烂,死若老鼠般静美……”

据野史记载,这首诗哗啦啦迷倒了一大片少女少妇大婶大娘,其中就包括校长阮天河的掌上明珠阮银河。

美艳动人的阮大小姐正在蹲茅坑,听到动静,揪好裤子,拎起一块砖头,蹑手嗫脚绕过去,砰地朝枣树下的野鸡诗人狠狠丢了过去。

美人不对我抛媚眼,都爱抛砖头!

在医务室里,阮银河正在给色迷迷登徒子包扎伤口,听到他的调侃,忍不住扑哧一笑。

那一笑,浅浅酒涡,却是风情万种。

甭管谁勾引了谁。反正他与她一见钟情了。祁七阳觉得自己在一个农药瓶子下等侍了五百年,经历了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五百年蹲茅坑,终于碰到了心仪的仙女扔来了一块砖头。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人间无数。

恋爱中的男女就算踩在一堆狗屎上,也理所当然美滋滋的认为是一坨芬芳的猿粪。

好吧,猿粪这东西真奇妙!

阮校长后来辟了谣,放娘个屁,祁七阳这小流氓明明是三流技校来应聘保洁员的,面试排队时饥饿难耐跑到院子偷吃冬枣,故弄风雅,老夫想他只是卖艺不卖身就一时心软引狼入室,结果他骗了我女儿财又骗了我女儿色!完了还要胚不要脸自封是老夫的乘龙快婿,气煞老夫也。

那时的祁七阳帅得一塌糊涂,用他自己的话说就算没帅到倾国倾城,起码也帅到倾一条村倾半个镇的。

当然你只能看上半身……

论俊美,白凤镇方圆十里,还真无人出其右。加上这小流氓油嘴滑舌,树上的鸟都能哄得下来几个。那时,祁七阳口头禅是“瘸腿是男人的浪漫”,他的残疾让姑娘产生安全感。

连鸟儿都遭了殃,姑娘们还有活路吗?

年轻的祁七阳成为万干怀春少女的香饽饽,帅哥,快到本姑娘的碗里来!尽管这是个瘸腿“潘安”。

一世英名的阮教授有时仰天哀叹!

瞎一个眼的是自己!全瞎的是自己女儿!至于自己女婿,比三只眼的杨战还精明!

可惜,时光一眨眼就晃过去了,最精明的原来是一个叫老天爷的老头。

“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七爷”祁晓晓微微一笑,拢了拢随风散乱的秀发。她不知道为何叫哥哥绰号“七爷”,七爷这个名,在白凤镇,就像条低贱的狗,无人在乎,可总教人害怕,仿佛携带着致命狂犬病毒似的。她从小听过自己哥哥不少风流韵事,也听过哥哥不少恶趣丑闻,关于偷枣偷得美人归这故事她熟悉,只是现在枣树已不再,人面不知何处去。

“嗯?”祁七阳思忖着:“怕是有十多年了吧,萍姨走了之后咱们都没怎么见面……”

是呵,时间过得真快。

邓晓晓的思绪随着他回到十多年前,一个高高瘦瘦熊孩子双眼赤红光着脚丫像野兽一样闯入她母亲邓萍的娘家,咆哮着要找回自己的妹妹祁晓晓。

面对哥哥祁七阳突然出现,晓晓吓坏了,躲在阳台瑞香花盆后不敢出来。

那时,先是慈祥的外婆突然撒手仙游而去。疼爱自己的母亲邓萍回到娘家心伤欲绝不久一场怪病后竟也随风而去。祁晓晓一下子失去了两个最爱的人,在舅舅邓睿德府里过着宛如寄人篱下一般生活。

她年纪小,不明白母亲邓萍生前和七哥的父亲祁家祥到底有何恩怨情仇。傻不拉叽跟着老实巴结祁家祥过着半辈子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

她应该叫祁晓晓的,而不是邓晓晓。

第一次在户口登记时,派出所的蔡红标所长一脸难色告诉邓萍,她的女儿只能叫邓晓晓。

因为,她有一个强势的舅舅邓睿德。

邓萍的哥哥邓睿德是赤松开发区一带最有名的生意人,早期生产情趣用品,旗下产品“撸大师”牌充气娃娃深受群众爱戴。后来突击入股太古精密制造,是上市太古实业大股东之一。

对于邓萍这个情商为零的妹妹的婚姻他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放言只要祁家祥这个人渣妹夫要是敢出现在他视线之内,一定要教祁家祥好好做人,揍得他生活不能自理老娘都不认得。

祁家祥胆小怕事,吓得一哆嗦,双腿发软,哎哟!我的大舅子,你妹傻,怪我咯。

熊娃祁七阳一闯进邓家,彻底惹恼了邓家两个纨绔子弟邓天保和邓天佑,平时受父亲邓睿德熏陶,两个血气方刚小鬼打小就憎恨姨丈一家。

特别听说姨丈家中出了个臭名远扬的二流子祁七阳,早就想会他一会,现在祁七阳送上门,两兄弟顿时红了眼,二话不说,冲上前把祁七阳摞倒在地,算是招呼上了。

三个孩子迅速扭打成一团。嘴里发出呼呼吚吚的粗鲁声音。三大混世魔王在邓家院子上演了一场大闹天宫,一盏茶下来,搅得天翻地覆,三人浑身挂了彩,鼻青脸肿的邓氏兄弟心里暗暗叫苦。这两兄弟从小不爱读书,打架是家常便饭。他俩自诩打架功夫可是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但今天这两个小流氓今天总算明白什么叫流氓的祖师爷,他们这三脚猫功夫在祁七阳这流氓精英眼里完全不够看。

祁七阳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打架要个屁套路!

祁七阳太不要脸了,完全不按套路出牌。扯头发抠眼珠吐口水撒娇抱这种下三滥婆娘手段用上倒也罢。这家伙还咬人,逮着能下口的地方就狂啃。

这次祁七阳直接朝天保肥美多汁的屁股扑过去大快朵颐。

天佑一看大事不妙,这疯子简直是变态啃人狂魔,他抓了一把铁铲冲过去朝祁七阳拍去。

祁七阳往后一缩,连滚带爬从天佑胯下钻过去,顺手一拉,把天保裤子扯下来,露出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和鲜血淋漓的丰满屁股。

围观的小孩子哄然大笑。

天保又羞又怒,双手不知护着前面小几几还是护着后面大屁屁。一时没了章法。

天佑一旁气得哇哇叫,可就是拿身手敏捷祁七阳没办法。

祁七阳一个狗刨式前扑,拿裤脚缠住天佑双腿绊倒在地,天佑摔了个狗吃屎,门牙磕掉了几个。祁七阳一跃而上,骑在天佑脊背,把天佑死死摁在地上。

“叫爷爷”他得意洋洋,抬手给天佑鼻粱一拳。

“不叫!”天佑还是有几分骨气的。

“叫不叫?”祁七阳唇角挂着邪魅的笑容,冷峻的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慵懒。

伴随一声凄惨悠长的痛呼,天佑终于领略到中华武术搏大精深,祁七阳使出了中华武术最精妙最国粹的杀手锏—猴子偷桃。

“七爷……七爷,饶命,我知错了。求你放过我……呜呜”

祁七阳伫立在邓家大院里,像个得胜的大将军,傲娇地仰望着躲在阳台上观战的小脑袋。小女孩脸色煞白,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晓晓,没事了,下来,跟哥走。”祁七阳展开双臂,血迹斑斑衣衫在微风中展开宛如振翅的野鹰。他脸上挂着灿烂又饱满笑意“跳下来,我接住你,别怕!”

小晓晓看着下面树人般的祁七阳,他的眼眸深邃得像口井。她不知从那忽然有了勇气,她爬上扶栏,身子一蹲,像一尾松鼠般一跃而下。

她只听到耳边呼呼风声,然后她轻盈地落在他臂弯上,像一尾松鼠无声无息落在雨后榛树枝上,干净的空气荡起涟漪。

祁七阳吹着欢快口哨扬长而去,对躺在地上的邓家兄弟不屑一顾,晓晓骑在他脖子上。他双手拉着她双手,像凯旋的大将军驮着战利品,大步流星地踏出邓家大院。

围观的人们看到祁七阳满脸鲜血,顺着耳际往下淌,从肘关节往下滴,这个俊美的痞子却像捡了钱满脸兴高采烈,若无其事露出一口雪白牙齿,对伤势毫不在意。他们都有些害怕地散开,也没人敢出来阻拦。

邓家邻居是蒋家,据说跟委员长远远能扯上一点鸡毛关系。红卫兵年代吃了不少苦头。家道衰落偏偏往日穷当当的邓家崛起,颇让当家蒋大富的婆娘曹氏心生不爽。曹氏站在自家厨房窗前目睹邓家大院这场闹剧,冷冷一笑,赶紧给派出所打了电话,又通知了邓睿德夫妇。然后匆匆赶下楼。

天保天佑哪生平那受过这般奇耻大辱,看着祁七阳大摇大摆地离去,兄弟俩可咽不下这口气。

他们尾随着祁七阳,伺机动手。他俩又不敢靠得太近,对于这个疯子他们骨子里感到害怕。

落日余晖把祁七阳兄妹影子拖得很长,邓晓晓骑在兄长肩上,仿佛骑在一匹高大骏马上,她喜欢这种高处府视的感觉,好像可以看到另一个不同的世界。

在虎脊谷自己老房子周围,晓晓就爱骑在哥哥脖子上在田陇上瞎晃悠,她用双手扯着哥哥的耳朵,祁七阳伸开双手,两兄妹嘻嘻哈哈在长满车前草与狗尾草田野上飞奔。每次,祁七阳耳朵都被揪得通红,也许是拜好妹妹所赐,他的招风耳硬生生扯成了尖长的精灵耳。

“啊娘说,把男人耳朵拉长一点,以后这男人就会听女人话了”小女孩总爱笑着对自己的精灵坐骑说这句话。

“扯犊子吧”祁七阳答道,他嘴里习惯叼着鱼腥草的嫩茎。

只要田野里能找到这种常见植物。他拨出来在裤腿擦擦就往口里塞。

许多年过去了,小女孩都记得哥哥身上那种汗液,廉价香皂与鱼腥草混糅在一起的怪诞而令人神往味道。

可她其时却只闻到血的腥味,血从祁七阳耳际慢慢地涌出。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又粘满了血与泥,活像京剧中的丑旦。

身后,邓家兄弟衣衫不整,像两条饥肠辘辘猎狗一样尾随着负伤的狮子。

邓天保连裤子也不要了,他的生殖器在夕阳下晃荡。他着魔似紧紧盯着祁七阳,拳头捏得格格响。倏然,他看到祁七阳斜脾过来的眼神,凶残而轻蔑。他心里不由阵阵发寒落荒而逃去。天佑一愣,犹豫了一下,悻悻地跟着天保而去。

晓晓扭头见天保天佑跑远,心里暗暗松口气,危险感恐惧感压得小女孩呼吸都有些困难。

夕阳照着白凤镇的叠翠山峦,曲曲折折的公路像银龙似蜿蜒游走在山峰之间。归巢的鸟儿三三两两地栖落在参天树稍上。祁七阳看到蓝色无人驾驶巴士正沿着山花烂漫的坡道缓缓驶过来。

他父亲祁家祥曾经是这条线路的驾驶员。干了一辈子,去年换了无人驾驶电动客车,他只能待岗在家。

橘红的落日余晖映着站台上两兄妹身影,茕茕孑立。树冠上的夕阳描出归鸟懒散的倩影。

小女孩猛然感到一种排山倒海吞噬似的巨大危险,绝望得让人窒息。她扭头看见邓天保像脱疆的野马狂奔而来,手里拿着枣红色的鸟铳,乌黑的枪管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在他身后,是追赶过来的天佑,还有她的舅舅邓睿德夫妇。

“跑!”

“哥!”

她从喉咙深处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迸出两个字。却好像喉咙塞进了一个豆沙包,沙哑的声音苍白无力。然后她听到振耳欲聋的声音,她像疾风中断线风筝,腾云驾雾地被甩出去。

祁七阳听到妹妹撕心裂肺的叫声,背后是路人一阵骚动的尖叫。他还没回过神来,巨大的爆破声给他身体带来锥心痛楚。

少年踉踉跄跄地向前奔,疼痛几乎阻断了脑袋回路,心脏好像被一狗爪摘了去。忽然停顿了一下,把妹妹往对面马路士多店侧畔绿化带奋力一丢,高高瘦瘦的影子猝然倒下。紧跟着是一阵尖锐剧烈刹车声,但倒在地下的人却很清晰地听到车轮把自己踝骨辗碎的声音。

邓睿德远远地听到枪声,双腿一软,几乎跌倒。他回家刚下车,就见小儿子满脸血污跑过来,结结巴巴喊要出事了,天保回家拿鸟铳追祁七阳去了。

蒋大富的婆娘曹氏站在石榴树下冷冷一笑。

邓睿德心里一沉,这逆子要闯祸。如果祁七阳和祁晓晓出了事,他有何颜面告慰尸骨未寒的妹妹?等远远看到倒在血泊中少年,他傻了眼,双腿哆嗦瘫倒在地。良久,忽然抡起枪把,劈头盖脸地朝儿子身上打去。

“啊妹,都怪我教子无方啊,养了个畜生……我对不起你……”邓睿德带着哭腔喊着。

他那可怜的妹妹,从没有向他这个暴发户哥哥索求过任何东西。一辈子饱受兄长指责。而他却还要残害她遗留在世上最珍爱的两个孩子。

那一刻,邓睿德无地自容。那抡起的枪托,砸的何尝不是他自己丑恶自私的灵魂?

天保犹自痴了,一个孩子从未预见这种血淋淋惨烈场景。父亲打也不躲闪。嘴角带着微笑,疯魔般喃喃说着话。

“中了,嘻嘻……妖怪死了……中了,嘻嘻……”

邓太太邓君珏看儿子口溢血沫目光呆滞,明显受惊过度。她赶紧死死上前抱住丈夫,别打了,够了,老邓你这是要把儿子往死里打呀!

无人驾驶巴士上的乘客被眼前一幕吓一跳。他们涌下车,远远围观着倒在血泊中少年,议论纷纷。

小女孩晓晓从草丛中恍恍惚惚地爬起来,士多店的售货机器人听到声音,疑惑地探出锃亮的不锈钢脑袋,转向她,嗲声嗲气地说道“亲爱的顾客,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今天雪糕有优惠哦……”说话时,耳际呼吸灯一闪一闪地呈现着太古精密的LOGO。

小女孩茫然地越过热情的售货机器人,慢慢地往人群凑,她看到一具年轻的身体蜷曲在猩红的血液中,一动不动。

血液把他额前的头发粘结在一起,像渴睡的婴儿般缱绻安祥。她小心翼翼地挤过人群挪到他旁边,蹲在血泊边缘,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却不敢伸手去唤醒那沉沉睡去的哥哥。

因为,她曾唤不醒长眠的母亲。

她害怕。

她发抖。

小女孩,只有默默蹲在那,不知所措啜泣着,大滴大滴的眼泪巴嗒巴嗒往下掉。

“还是个孩子呢……怪年轻的……”

“真可惜啊……”

“不会碰瓷的吧?……”

“别瞎说,那有碰瓷这么专业的……”

“难说哦,三国时,只有阿斗扶不起,现在,别说老人扶不起,小孩也扶不起……上次在小区门口我才领教到小狗也扶不起,被一宝马女的讹了三干多……”

“啧啧,现在的人都这样,世风日下,小兄弟你要节哀顺变。”

“哎……前面兄弟,别挡镜头,我赶着发朋友圈……”

几个小屁孩站在无人驾驶巴士车头仪表台上,这样位置高,可以看得到热闹非凡的人堆。

“啧啧……人挂了,真像条死狗呢!”一个小孩喃喃自语,嘴和鼻在档风玻璃挤成一团。

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远处传来了警笛声和救护车开道声。作为无人驾驶的母公司太古实业科技公司也被通知派代表前来善后。他们旗下的无人驾驶巴士第一次出现事故,去年投标时他们可是信誓旦旦宣称自己的技术是天衣无缝的史上最安全的完美技术。

“哎哟,没死呢……这孩子还活着……”有人惊叫一声,引起一阵骚动,然后大家安静下来,屏息望向血泊中的少年。

溺在血泊中的人艰难地蠕动了一下,警灯与巴士的应急灯把这一幕变得光怪陆离。然后它像破茧而出的虫子从一朵鲜红的睡莲中颤抖分娩出来,它缓缓而铿锵埋头爬向小女孩。身后的血液迆逦成一幅凡高般色彩华丽的油画。

他抬起头,笑,眼晴傲慢得像个将军,看着鼻涕与泪水交织的狼狈妹妹。

“妹,别怕,俺死不了。”

她哇一声大哭起来。

她这个哥哥啊,这一辈子,就算瘸掉一条腿,就算一无所有,就算只剩一条烂命,也要生若夏花之绚烂,死若老鼠般静美!

十多年后的今天,这个倔强的哥哥躺在坑里,跷着二郎腿,懒惰地点上一根廉价香烟,他满脸疲倦,胡子拉喳,还有一个大煞风景的圆滚滚肚腩。祁晓晓心里叹息一声,岁月是把杀猪刀,这算是龙猫大叔么?

演练

坑总算挖好了。

晓晓蹲下身,从双肩旅行包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黑匣子埋下去,用松土掩好,用脚夯实。

“这样就行了?”他皱眉,看着妹妹。在之前,他以为虚拟现实场景需要多复杂的布置,像一场隆重舞台剧狂欢,想不到不过是一个巴掌大的潘多拉魔盒算了。

“行了,就这样。”邓晓晓歪着头笑笑,明眸晧齿的一个女子:“可要踏实,盒子不能松动,要不画面会抖动割裂”

轻风徐来,空气中掺杂着乱七八糟的野花淡香,祁七阳倚在苦楝树下,看着眼前婀娜多姿的少女脱了高跟鞋,光着粉藕的脚丫使劲踩着松土。

那一刻,他恍然若失。

那些年,他的妻子阮银河也是这般风姿绰约。

阮银河钟爱花花草草,属于那种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自命清高的伪居土,院里栽满了各种来厉不明的植物。难得一见的颠茄与恶臭无比的“尸花”是园里常客,她甚一度至痴迷于罂粟花的变种。

祁七阳由着她玩世不恭的小性子,帮她锄地、撒种、浇水、施肥、除草、嫁接。

这一切,他觉得理所当然,这个家有四个幼稚小屁孩,老顽童阮天河大小孩阮银河小小孩祁真和祁秀儿。

只有他一个老人,一个老好人,有时他觉得自己像活了几干年的黑山老妖。

在他们的卧室窗外,阮银河甚至挖了一口小池塘,栽种了蓝睡莲。她本意想种名贵的睡火莲,可惜它太娇生惯养了。养不活便罢。女主人显然对窗外莲花盛开的美景很满意,颇有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的韵味。但丈夫却不苟同,池塘绿荷招蚊恼人,可恨是野外的蟾蜍青蛙都把这当聚会乐园了,它们叫春,交配,尽情享乐,颇有乐不思蜀的意思。有些夜晚,吵得七爷直跳脚,便拿东西砸。

蛤蟆们一愣,都缄默了。

小样的。

看不出来,这赘婿脾气挺大的……

然后,它们又叽叽呱拉地讨论起来……

阮银河却受用这天籁蛙叫,觉得如摇篮曲般悦耳,睡得甜美。山下是繁华的石屎森林白凤镇,这份山上的宁静难得可爱,这也是她坚定把银河学院建在虎脊天池侧畔的原因。

有一次深夜,阮银河兴奋地把祁七阳摇醒,因为她园子里居然有一株蓝色花曼陀罗变种。这让她辗转难眠,然后,她提了一个疯狂建议,沐浴更衣,当着丈夫的面,啜着半杯葡萄酒,以宗教徒的肃穆仪式,一脸虔诚地吞服了半朵曼陀罗花。

须臾,端庄大方的淑女变得满脸潮红,她心跳加速,挥臂顿足,跌入月季花圃,又喊又跳,意识澹妄无度。显然是出现了幻觉。最后整个人柔若无骨仆倒在山茶花从上。祁七阳叹了口气,扛起瞳孔放大的婆娘往医院赶。

他这个奇葩老婆啊,像林黛玉般淑女娇柔的躯壳下藏着一个癫狂无度的巫婆。

阮银河认为,人生最幸福的莫过于在自己尚有精力时,把心底所有的蠢事尝试做一下,那怕是小猫种鱼这类二货梦想。

那次意外的变故并没有叫美丽动人的阮银河收敛魔性,反倒有变本加厉的倾向。她在医院里醒过来,俏脸浮肿得像猪头。阳光明媚,阳台上一对雪白的鸽子在咕叽咕叽低语。随后逆光飞舞而去。

她听到了鸽子翅膀扇动的声音。

“我在梦里看到它了”她神色坚定地说。

“真美……”她喃喃,出神地看着窗棂灿烂阳光,而后再勾着丈夫的脖子,梦呓地说着话“这种感觉真奇妙……奴家就如赵飞燕,身轻像只鸽子,在刘骜掌上起舞……妙得很……”

一侧,没文化的祁七阳一脸醋意,刘骜谁啊?不认识,拐人老婆的人贩子……

阮银河一脸花痴样。

然后,她对着他耳朵大声嚷道:“今晚,老娘要吃红_烧_乳_鸽!吃饱再大战三百回合。”

那一刹那,整个病房噤若寒蝉,前来探望的银河学院一群男女学生面面相觑,手中礼物不知放哪好。然后,是掩不住的哄笑声。

那一刻,如果四下无人,他一定会谋杀亲妻的,嗯,一定会的,他咬着牙恨恨想道。

当然,他更想地下有一条缝,可以把驼鸟的头钻进去。

天空传来巨大轰鸣声,一艘巨大的光彩夺目的萃红色飞行汽车颤颤魏魏掠过树稍,把祁七阳从回忆思绪拉回来。这样鳖脚的降落方式……他苦笑一声,拉着晓晓就往树根下跑,暴发户来了。

想活命,快跑!

飞行驾照还是买来的暴发户咱们惹不起躲得起。

这年头,飞行汽车对有钱人家已不是什么稀罕物。听说京城还开通了几路飞行公交线,供中外游客漫游八达岭。不过像眼前这辆漂亮的飞行跑车出现在空中还是让人惊叹于它的美丽风姿。

把一台豪华进口玛萨拉蒂电动飞行跑车加装排气管改装成空中咳嗽的拖拉机,这种中二品味只有著名华侨投资商祁远强同志了。

炫富是一种美德。

尤其是穷得只剩下钱时。

把财富当狗粮一般撒出去,这种冤大头傻冒式的炫富是祁远强同志的强项。

这十年来,他投资了无数个项目均以赔钱告终。他搞的锰矿场,连丢了七十多台大马力抽水机,也不知是内鬼偷的还是镇上瘾君子作案。矿场附近的居民听说他来了,马上联系蓝翔技校,叫来二十台挖掘机。把全部田地推成水产养殖场。

然后,乡亲们隔三差五拿着几桶死鱼虾到矿场哭得惊天动地,仿佛比窦娥还冤。

“你的矿场污染了我的养殖场……呜呜,我可怜的鱼虾兄弟死得好惨哪……快快赔钱!你这个无良奸商……”

他参与的风力发电站被猪队友建在山谷里,白凤镇居民嘲笑它现在基本靠拿扇子发电,可惜孙悟空去了铁扇公主闺房彻夜未归……

赤松开发区包括了白凤镇、紫东镇、石芽镇、达雨镇、赤松河新区五大区域组成。按理说,太阳能照明区政工程是个香饽饽。

等祁远强投入巨资完成照明工程他才知道这是个无底深坑。一个长年笼罩在雾霾中的城市,光棍们连老婆都找不到,你到那去找阳光?

唯一幸运的是,达意隆灯具厂老板终于把积压多年的劣质LED灯具甩了出去,据说灯厂老板祁达意高兴到拿了一大笔钱重新修茸祁氏宗祠黑鱼庵。

反正大伙算是明白,祁大善人是给家乡人们送福利来了。大家都称他为善翁。

这种人不讹白不讹,讹了不白讹。

可现在他来了,七爷还没有想好讹他的方案。大家都姓祁,在同一宗族祠堂里上香,算是本家兄弟。

这么熟……不敲点竹杠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贺镇长和善翁各自驮着一袋东西从飞行跑车上气喘吁吁爬下来,祁大善人理着寸头,穿着夏威夷风格红色花纹衫衬,鳝鱼粗的金项链在阳光下尤为瞩目,手腕是限量版的劳力士。

“善翁,辛苦了!”祁七爷忙不迭上去接过袋子,祁大善人脸红得像猪肝。他缺乏运动,又一身糖尿病与高血压,才负重几步,已然难受胸闷。

七爷给他递上一瓶矿泉水,搀着他到树萌下。善翁一屁股坐在落叶上,几分钟才回过魂。一个清秀的女子盈盈而来,嫣然一笑。

“晓晓见过镇长和善翁,辛苦两位前辈了!”

“这是……?”善翁一头雾水。

“邓家的。”贺镇长拿出一根芙蓉王叼嘴里,向善翁解释女孩来历。祁七阳殷勤地给镇长点上烟。镇长这人打死不抽平价烟,芙蓉王是最低底线,不能掉档次。

“邓晓晓,邓睿德外甥女,美国名牌大学毕业生,麻省理工大学尖子生……”

“善翁别听镇长瞎吹”小姑娘抿嘴一笑,倒是落落大方“不过是到国外混个文凭,回来还得给人打工去!”

贺镇长见她答得自在,心里很受用。在阮天河家中见过几次这个秀外慧中的女子。越看越喜爱得很,本着私心,他是想拉拢她当儿媳妇的,不过听说她与邓睿德的渊源。他彻底断了非分之想。

在赤松这一带,邓睿德的孤傲与狂妄人尽皆知,何况他还有一个铁娘子太太邓君钰。

白凤镇,同姓完婚是极少的。出身贫寒才学平平的邓君钰不但嫁给风流成性的邓睿德,还能把这头种马拴住,可谓驭夫有术。

只有邓君钰这个女人,对待前来滴血验亲的私生子表现是如此宽容和蔼,让人如沐春风。她专门盖了一间接待室,亲笔题字为“世风堂”。给前来认亲的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背后她可是咬牙切齿地给无偿献血中心的护士下了马威。

“给老娘使劲地抽,抽死这帮财迷心窍混蛋的血,还亲子鉴定……别闹了,全是姑奶奶我的亲孙子。”

邓君钰一直是巾帼界的传说,不仅把丈夫商业帝国做大,逼疯了教唆天保持枪伤人的邻居曹氏,她还把染上毒瘾骨瘦如柴的邓天保脱得赤条条吊在院子梨树上一天两夜,其间,拿淬了盐水的荆条彻夜鞭笞……

有人说,邓君珏剁下了天保的一根中指……派出所所长蔡红标澄清了事实,是邓天保为戒毒瘾挥刀自剁的,邓君珏和黑鱼庵管事许仙人倒是一旁看着,天保包扎伤口后当场唱个喳,披上长道袍,赐道号石渺,从此遁入空门。

可怕的是,这些故事是真的。

她的许多事迹为广大群众茶余饭后提供了消化粮食的动力。也有很多人说她是交际花,跟很多高官人士睡过,然后男人们就吞着唾液痴痴想像她的丰乳肥臀,她在床弟间宛若水蛇扭曲的曼妙胴体。

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多半站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春十三娘。善翁很悲伤地发现自己没有这个命。

善翁曾经有很多很多钱,也有很多很多个老婆。福布斯记者曾问他到底还有多少资产?他摇头苦笑,小兄弟,我可是离过六次婚,而且在正办第七次离婚……

每离一次婚,前妻就刨掉他一半财富……

这样刨法,月球迟早得变汤圆!

所以他对能白头楷老的女人有种骨子里的敬畏与倾慕。在婚姻这件事上,世人皆羡自由风流,唯善翁想安稳坐牢。娶一个像邓君钰一样女人,把婚姻变得简单严肃。

“小姑娘,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小姑娘一笑“善翁的美名在白凤镇可是无人不晓”

善翁笑!

好会说话的小妞,不愧是邓君钰的外甥女。于是,眼前这位娇娇柔柔小姑娘也就自带“舅母”光环了。

邓晓晓把袋子里的玩具倒出来,袋子太沉,拉不动,七爷赶紧过来帮忙,两人合力倒出乱七八糟一大堆。有电子狗电子猫电子兔电子绵羊电子水牛,还有维妙维肖的螳螂与甲壳虫。

她把所有玩具靠近埋匣子上方扫描一遍,然后从背包摸出平板。弹出虚拟键盘。修长洁白的手指在空中迅速而优雅的敲击。仿佛跳舞一般轻盈。

祁七阳一旁望着她专注的倩影,她赤脚半蹲在新翻黄泥上。发缕在风中荡漾,山风鼓起她的宽大袖管,却更添她的娇小玲珑。

“你们俩兄妹真见外。”贺镇长若有所思地看着祁七阳,七爷有种难以察觉的奇怪神情。可他又看不透。

一个心中有鬼的人看起来就像个鬼。

“太久不见了”祁七阳从裤袋摸了一根烟,想了想,放回去,伸手从贺镇长口袋抽了根高档的,两人吻着了烟,气氛好像快活轻松了许多。

“自从你伤了腿之后,你俩是第一次见吧?”

“诶,一晃十年了……”祁七阳漫不经心地掸着烟灰,他烟瘾很重,既使是廉价的红双喜,一天两包的量对捉襟见肘的他来说都是一种负担。他吐了口烟雾说:“有什么好见的,各扫门前雪多好!”

各扫门前雪这个想法从他医院出来那天他就确定。老表邓天保给他那背后一枪,几乎要了他老命,医生从他背脊取出二十多片鸟铳的子弹碎渣,一条狗命算是保住了。可被车轮辗过的左脚踝却给他留下了永生的残疾。

当这个大伤初癒的年轻人一拐一扭迎着雨后初晴的阳光走出医院大门,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与过去已然决裂。他也知道一个叫晓晓的小女孩在远处的奔驰吉普车窗里默默看着这一切。

只是。

为何你要泪眼婆挲?

别为我哭泣。

傻瓜。

从此。

公主有公主的阳春白雪。

屌丝有屌丝的萝卜咸菜。

这样很好。

想到这点,他脸上挂起无所谓的笑容。吹着欢快口哨,像一个华尔街大享穿着皇帝的新衣大摇大摆地消失在她视线外。

那天的天气其实很好,如今日,难得的好天气,难得的阳光。

许多年前白凤镇人民对于雾霾一点也不悲观,对于“暗无天日”的生活他们嗤之以鼻,那可是帝都的际遇,咱这里山清水秀天高皇帝远的怕个卵?

当赤松开发区一带从渔村沼泽真正成为工业重区时,雾霾还是来了。赤松河两岸高崇入云的峡谷地貌形成了一个布袋效应。浓厚的雾霾与来历不明的彩色酸雨基本就像回娘家的寡妇。每一来一次都死皮赖脸地久久不肯离去。

有识之士提议炸掉虎脊山北峰,好让亚热带海风灌进来驱散雾霾。但工程过于浩大,而且虎脊北峰是两国历史有名的官方驿道。干百年来贸易交流不断。虽说近年穿山遂道与赤松大桥落成取代了它。但虎脊岭依旧保存有很多珍贵文物古迹,一直是著名旅游景点。这不是贺镇长这种九品芝麻官可以憾动的。

“善翁,白凤镇也没有什么好玩的,这种鬼气候也不适合你老人家。为什么你还留在这?”祁七阳忽然想到这个困扰自己的问题,问了,却又觉得不太礼貌。

“叶落归根罢了”善翁答。“人老了,还能去哪里?”

人老了总会怀旧的。

善翁老了,却像婴儿般迷茫起来,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该到哪去?老了,有大把时间思考这种形而上学的问题,然而几干年来,答案始终模棱两可。

人生,就是一个屁!七爷总喜欢开玩笑说,除了恶心一下周边人,大抵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没了。

有道理,善翁赞同。

放狗屁,镇长反对。

“你们说,我做了那么善事,死了能不能在忠义殿有一个栖身之地?”

“这个当然。”贺镇长笑眯眯的,露出双下巴“钱多神不怪嘛。”

七爷表示赞同,露出马屁精样子,点点头说:“我们老祖宗一向立场鲜明,有德有财快进来,无德有财后门开,无德无财莫进来。善翁你财德兼备德高望重,实在是众望所归了。”

一旁的小姑娘目光专注在平板,倒是温和得很插嘴问道:“祁族人都说,这忠义殿是由一条大黑鱼说了算,这是真的吗?”

这个传说是真的,祁族人跟一条大黑鱼渊源深厚。说到这点,善翁来了兴趣,如数家珍说起了祁氏的传奇。

祁家在这一带是最大族。占原住民的六成左右。每一个祁家血统的人世代都认为自己的根扎在虎脊山上。

祁家太祖那辈是名震边陲的镖局大当家,虎背熊腰武艺高强。一把偃月弯刀使得出神入化,他天南地北地闯荡。

传说祁氏太祖祁海山能在战斗中化身人头白狼,异常晓勇。

他娶了三个妻妾,可到天命之年仍无后嗣。虽说过着刀口舔血的行当,每次行镖经过山顶虎脊天池他都会先备足糯米糕羊头拜奠天神求平安。

见惯生死的人一般都迷信。

彼时,虎脊天池有条大黑鱼,头大如斗,躯若纺锤。额头有个若隐若现的金色“王”字。

最后一次走镖远赴苏木都刺(今苏门答腊),太祖预感此行艰辛自己大限将至。那时,世局荡乱,正是李闯王兵败溃逃出北京时。太祖心乱如麻,看不到将来,也看不到出路。

那时,到处都是在战乱逃亡的百姓。大家都在仓惶地为未知的未来挣一条活路。太祖一众家眷收拾好细软,踏上行镖的船准备远行他乡。

大黑鱼游过来吻着太祖布满粗茧的手掌,然后对太祖说“人生就像浮萍一样,到处漂泊,漂到哪活到哪。有一天你老了,你想回家了,记得只有我的胃是才你最后归宿。”

太祖此行和海盗激战了几天几夜,随从家眷几乎悉数战死或战伤。船漂流到了南洋,太祖终于因失血过多而死。

临终前,巨浪滔天,一声长吟,黑鱼破空出现,说句“我来接你回家了”然后血盆大口一张,囫囵吞下太祖濯浪而去。

当天夜里,三十一高龄(古时女子大多十二三岁成亲,三十一确算高龄)三房太祖母在暴风雨中的帆船产下了一子一女,祁氏一族的血脉从此在南洋繁衍生息开来。

多年过去,太祖后人在虎脊天池打捞出太祖随身佩带失传多年的堰月弯刀不禁泪流满面,这才证实大黑鱼当年确实信守承诺把太祖带回了干里之外的故乡。

虎脊天池上祁族人盖了不少精美水榭,穿过曲曲折折的水榭楼台,可以在一个瀑布沸腾处看到倚山而建黑瓦青砖的黑鱼庵,长年香火不断。供奉的是一块三人高黝黑鱼状磐石。瀑布的潮气与水珠漫过来,使磐石终年光滑如新。黑鱼庵侧厅是忠义殿,供奉着祁太祖的神像与后世几位人杰的灵位。偃月宝刀摆在殿中央一个精美绣花黄花梨木架上。

进入忠义殿对每一个祁家族人来说,都是一种无上荣耀。

“我见过大黑鱼。”邓晓晓放下平板,神情严肃。

这句话吓了大家一跳。

善翁双眼放光,兴奋地望向女孩子。“真的?”他紧张地搓着双手,酒糟鼻很有光泽。

“别瞎说,晓晓。”七爷不满意妹妹的胡闹,对于祖上传说大黑鱼,谁见过那玩意?谈不上多少敬畏,但亵渎神明他是不乐意的。

“是真的,”晓晓坦然迎着哥哥质疑的目光“小时候,我兄妹俩常去天池玩,有时我哥在水谭边睡着了,大黑鱼会无声无息地过来吃他脚上的死皮……”

“七爷,这是真的?”贺镇长转过身狐疑地盯着祁七阳。这么多年,七爷从没有提过这种奇遇。

七爷摇摇头,不承认也不否认。少年时代很多朦朦胧胧的春梦般东西,长大却恍惚不见了“那时太小了,贪玩贪睡,不记得那么多东西了。”

“大黑鱼长什么样?”

“嗯……我说不上,很奇怪的模样……”邓晓晓有些无奈地摇头,她在努力回忆着当年所见,那些蛛丝马迹却拼凑不出一个清晰轮廓来。

“那一定是骗人的。”七爷笑了:“小女孩都爱幻想,想什么狼外婆白马王子之类的。”

“晓晓是个好姑娘不会骗人的。”善翁像得到皈依的教徒。那种信念,在艰苦岁月,在异国他乡曾经飘缈,虚无,但现在又清晰了起来。这老头较真起来不认人,他一本正经地维护起邓晓晓来“你七爷是个脏家伙,垃圾佬,连大黑鱼都嫌弃你,脚皮和脸皮比鲇板厚,怪不得没缘份见到神鱼。”

“呸,这大黑鱼偷吃了我三斤脚皮还没结账呢?”七爷捡起地上苦棟果。拿到善翁脖子上金项链一比划,还没人家的金珠大,不由叹口气。善翁不喜欢他这种仇富模样,往左边挪得远远的。

好像有蝉在树桠上开始零星地卖唱,梨树上的蝉也慢慢回应合奏。空气变得有些潮热与喧闹。缝纫鸟在树叶间打情骂俏,远山之处雉鸡在草丛中偶尔发春鸣一嗓子。

三个大男人沐浴在这难得好阳光中,把脚下的一大堆玩具摊晒开来。善翁显得特别卖力,像打了一吨鸡血。七爷看他汗流颊背,从树根下翻出一条烂毛巾递上,示意他把汗擦擦。

老人多是纸老虎,前一刻生龙活虎,后一刻一回汗后背就着凉,蔫得像只米老鼠。善翁是知道自己身体状况,虽然七爷的烂毛巾又酸又臭,到底是一片好意也就欣然接受了。

“这鬼东西晒晒太阳就活了?”贺镇长咕哝着,心里其实有点不相信这丫头片子。阮天河这老狐狸不来,就派了个小喽罗过来。要知道很多研究生连下面条该热水还是冷水都分不清楚。

譬如,他老贺自家的宅男公子贺明笙……

“放心吧,各位爷,这是玩具是太阳能的。待会就好。”邓晓晓抬头瞄了瞄阳光,看到眼前三位老人家有些焦臊,连忙安慰起来“善翁,你先歇着吧,别累坏了。”

小姑娘说完过来,掀起善翁的上衣,并不见外,用力擦干善翁背脊的汗。

“没事,这把老骨头也该晒晒太阳,你说这人就不能变太阳能的?趁着阳光充足,攒下一点,以后不用天天看老天爷脸色”

善翁想到这点,脸上油然而生痛苦表情:“人老了,就怕阴森天气,腰酸骨痛,哪儿都痛。”

“人老机器坏,生锈了”贺镇长一旁咬着烟哧哧作笑,像老迈的蒸汽火车头“怎么,善翁不服老?醉云楼老板娘天天问善翁怎么不上她那去啦?以前天天来,你猜我怎么答?……我说善翁现在看着好白菜被猪拱了实在心疼,可他也实在拱不动了……哈哈……七爷,别瞅着我,这是咋的?”

“别当着小姑娘面说这些恶心的话”祁七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就是。”善翁附和,心情却大好。

“没事”邓晓晓平静如止水扭过头,笑“小姑娘知道你们是坏人。”她欢快跳起来,伸了个懒腰,朗声道“忙了一个上午,有劳各位了,我们现在来演练一下。睁大眼睛,看看效果如何。”

阳光饱满的树荫下,一群电子玩具懒洋洋地伸展开躯壳,像春风吹过原野,唤醒了一群活泼而调皮的家伙。它们迅速地焕发了新生的力量,并以惊人速度完成了华丽的进化。羚羊长出了绸缎般畗有光泽的皮毛,白鹅与田鸭一身丰满的羽毛,初生牛犊变得体肥膘厚。它们在这片空地里自得其乐地玩耍嘻戏。

这个年代,虚拟现实已经很普遍。全国上下无数人沉迷于虚拟购物。贺镇长的老婆今年四十好几了,可每天都流连忘返地沉浸在虚拟世界里穿名牌秀身材。商家的口号是让全国女性朋友都能过一把“爱马仕装狗”的瘾。只有在这个虚拟世界,她这种身材发福的中年欧巴桑才能像童话里的灰姑娘穿上玻璃鞋在维密T台上翩翩起舞。而广大男性朋友都背地扎堆在春销一刻值千金的成人网站,享受“与某当红明星XXOO”的销魂。

一头小羔羊怯生生又好奇地凑近七爷,七爷揪了一把草递过去,小羔羊伸出舌头舔了舔,慢慢地变得不怕人。祁七阳拿手掌抚摸着它身上柔软的毛赞不绝口“这真是假的羊?”

这种感觉真实得让人害怕,在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下施展这种魔法,真的震撼了七爷善翁贺镇长这三个老古董,他们以为虚拟现实就像他们平时撸成人网站一般,戴着一堆笨重仪器头盔。

眼前的虚拟现实场景与真实的世界无缝溶合在一起的。牛羊会低头去嗅杂草中的月季花然后一脸嫌弃地踱开,田园犬母子俩饶有兴趣地把腐烂的无花果踢来踢去。

“视觉欺骗而已”邓晓晓闲庭信步地走过来,随意坐在七爷身边。她年轻姣美的身体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她伸手扯着小羔羊簿而红润的耳朵。

他看到这个熟悉的动作忍不住笑了。

“手下留情”他轻声道。

“耳朵不扯长点,将来怎么会听话……”她笑靥如花,阳光的碎片撒在她脂玉般的脸庞。她两颊发丝在风中乱舞,拂在他脸上。

她忽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端详着那只小羔羊,逗着玩。然后,再逗着玩……只是,脸为什么莫名发烫……

小羔羊一脸无辜地茫然望着眼前男女。

“你的眼睛会欺骗自己心灵,因为人是一种感官生物。如果眼前你明知是假的,可你眼睛强迫你心灵相信这是真的。这叫作真实欺骗。”

“也可以叫真实谎意吗?”善翁道。一条红鬓蜥蜴穿入草丛中,在紫苏叶下它寻找到了现实世界的同类。来回一晃,善翁犯了愁,他实在分不清,它与它之间,哪个才是真实的蜥蜴。

“确实如此!一个人的感官收到的讯息会转化成真实生理反馈。波兰做过一个实验,让一个麻醉者目睹自己腿部被动手术,他感到非常疼痛难忍。事实上他腿部麻醉根本没有知觉,而且医生隐瞒了一个真相。他的腿没有动手术,手术是一个捐躯者的肢体。从某种意义来说,很多精神创伤是一种真实又矫情的痛苦。很多人不是死于疾病本身而是被疾病吓死的。”

贺镇长蹲在地上饶有兴趣观赏着一个螳螂在草丛中捕猎甲壳虫,他拿树枝戳了一下螳螂,螳螂舞动镰爪,亳无畏惧地瞪着人类,这当真是妙趣横生的一幕。听到小姑娘言论,他忍不住接过话茬

““照晓晓你这样说法,一个硬币丢上天空,它的正反面谁来决定?是人的眼晴还是人的想法?或是落地的事实来决定?”

风拂过树林与田野,树叶沙沙作响。阳光剪成了碎片,零星地落在少女生机勃勃的身体上。风吹得她裙袂开屏孔雀般向后舒展。这让她年轻朝气的身体曲线毕露,显然她自己意识到这一点,略带羞涩地往风小的树根处靠近。

关于抛硬币这个问题,她思考了几分钟,说出了她自己酝酿多年想法。

“丢硬币无非是正反结果,表面上是上抛手力或者落地风力决定。更多人倾向是运气的结果。但我觉得硬币的结果最终答案应该取决于硬币的进化。”

“有趣有趣”善翁拍掌大笑“达尔文说过生物进化论,难不成现在硬币也会进化成两条腿的蝌蚪了?”

“在七年前那一届科隆科技展上,银河学院其实派出了代表参加,我们没有展出任何科技作品,我们只是在男厠所门前虚拟了一座女厕所。结果五分钟里有十二个女性上当受骗进入了男厕所,包括著名女影星杰卡诗。其实最让我们惊奇的是第五代爱酱油小姐也上当了……”

爱酱油小姐姐是日美联合创造的虚拟偶像,风靡全球。第五代爱酱油小姐姐在科隆科技大会厅大出风头。她栩栩如生,举止大方,多才多艺。在会展中心与人们侃侃而谈。她拥有宛若真人的美貌,幽默博学令人叹为观止。它是那一届的风云人物。她的光芒掩盖了银河学院的恶作剧。作为崭露头角的人工智能大神刘彩娜对此却不以为然。那些蝇头虚名对他这种偏执狂技术宅毫无吸引力。他认为爱酱油这种虚拟人偶只是沧海中一尾鲜艳金枪鱼。而银河学院想创造是浩瀚包容万物大海,无处不在的空气……

“如果说虚拟现实骗过人类眼晴是投机取巧,但虚拟现实骗过了虚拟人类这是头一遭”晓晓沉吟着,小巧尖挺的鼻翼皱了皱“这种事,该怎么说,银河学院回来后,大家讨论了好几天都没有结论……刘师兄觉得这是一种空间的嫁接。”

“刘彩娜的想法?嘿嘿,确实是一个有趣的家伙。”七爷想起那个清秀沉默的外国小伙子。刘彩娜其实是个男的,扎着一条麻花辫。长得有点娘炮,他是阮银河的得意门生。刘彩娜这个中文名是坏心眼的沈银河赐给他。他傻,觉得这名美美的,心里乐开了花。

七爷以前爱给人上传销洗脑课,常常冒充银河学院的教授四处走穴给学生上课,讲一通歪理论或一堆荤段子。阮天河对此荒唐行径勃然大怒,唯独宝贝女儿反而不怎么阻拦,甚至有时觉得老公有趣极了。有时,阮银河教授干脆跷二郎腿坐在教室后排让七爷越俎代庖上课,听七爷说到精彩荒唐处禁不住喝彩鼓掌。当然,下课后,搓衣板伺候……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像七爷这种深受群爱戴的流氓是很可怕的。

那时,七爷年轻,是一个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七公子。七公子上的课,通常人山人海,座无虚席,走道也挤满人。沈银河穿着宽阔波斯米亚风格袍子,扎着高高的发髻,裸露着春藕般鲜嫩的脚腂。她和广大群众一样喜欢盘腿抱膝磕瓜子看老公与文弱的刘彩娜拌嘴。然后喝彩或起哄。

“谁吵输了谁脱衣服……小狗才赖账。”七公子裸着匀称线条分明上半身,赌气赌到这份上让他这个野鸡教授略显槛扴,早知不和刘彩娜较这种学术上的真。

对学生卖笑不卖身一向是他这个品行高尚的教授宗旨,可惜今天怕是悬了……

他扬了扬剑眉,头疼!

那两道剑眉,又黑又浓,阮银河曾戏称像两个拖把。

底下是一群女生骚动吞口水的响声。七公子容颜俊俏,脸庞棱角分明,长毛兔似的耳朵,赤着脚,薄薄落日余晖从落地窗折射到他结实身体,镀上一层唐三彩般颜色,宛如坠落凡间的神祗。

“当然,百家争鸣嘛,讲究的是公平……”刘彩娜云淡风轻地丢掉长裤,浑身上下只剩下一条裤衩了。脸上却永远那么斗志昂扬,争辩起来额头汗水直冒。他聪慧无边,但在生活上往往近乎五岁娃娃的弱智。

……

“毫无疑问,银河学院在技术上很牛,问题是,你创造了阳光明媚的蓝天大海,你能改变我们身边飘满了垃圾的臭水河吗?我想问刘三姐的是,你创造的水能喝吗?跟你吵半天,渴死了……”

“不能,可是人们看到蓝天大海心底终归舒服一点”刘彩娜回答很实诚,然后恼怒“死瘸子,别叫我刘三姐,我年纪比你还小……不对,我又不是女的……”

“可你真的很娘,”七公子摸了摸鼻子,摇了摇头:“我是一个山炮,城里套路深,弄不懂你们这些所谓的高科技。发展虚拟经济,却对现实缺乏人文关怀,我总觉得是一件可怕的事。说起一件事,我老婆给我弄了个喂奶机器人_当然它是不值一提的失败作品……中国人一向崇尚有奶便是娘,何况是小孩子。有时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儿子长大固执地认为那个喂奶机器人是他娘,我这个乡下人怎么说服这些自作聪明的新人类?”

“这很简单,你跟小孩说,师娘会产奶,机器人不会……这不是有奶便是娘么……”刘彩娜嗫嚅着,红着脸瞄着在暴笑声中愠怒的师娘阮银河,认认真真地说“我想到了,你要是渴,是可以喝师娘的奶的……挤一挤终归会有的……”

教室里,芸芸学子闻言笑得前仰后翻。

会聊天不?

阮银河台下双手叉着小蛮腰一脸黑线,这个大美人嗔怒模样别有一番妩媚动人的韵味。

刘彩娜这孩子拥有天马行空的天份,然而这种一根筋天才,长着巨象般骄傲的长鼻子,注定在这现实世界处处碰壁。

她有些后悔答应让这个洋鬼子天才跟随在身边。这种怪物子弟她是惹不起啊!

“亚济(刘彩娜在X国的乳名)该呆在x国海豚实验室的”阮银河背地不止一次对父亲阮天河抱怨。

“是啊”阮老承认这点,无奈得很“可人家出身高贵,咱就忍着罢。”

刘彩娜是天赐的另类,在这个世界,另类的家伙总叫人头疼,何况还有文化的差异。思想上的水土不服是很难治愈的。他向往儒家的大而容却困于儒家的玄而空。他以为礼仪之邦的人都该是温文尔雅的,可生活上碰上却多半是祁七阳之类粗鲁蛮横市井之徒。

“你不讲道理。”赤条条的刘彩娜站在讲台边缘,摆出据理力争的样子。他说“我是个极讲道理的孩子”

“哼哼,理要讲得通行得通才叫真理,说得漂亮行不通的叫无理。”七公子慢慢踱到窗前,伸手掐掉智能空调的电源。这台智能空调能摸拟夏日天籁的水潭。偌大的教室清凉怡人,耳际是婉约的流水声,还有鼻息上水谭边若有若无的野花淡香。

“讲道理讲到遮羞布都快没了”七公子瞅着少年瘦削而匀称的身体,讽刺地哼一声。“是不是你们这些天才都有些脑袋被门夹了的特征?”

他与这个少年其实差不了几岁,单纯的刘彩娜在银河学院愿赌服输是有口皆碑。与此相反,七公子的老奸巨滑也是人尽皆知。

“衣服乃身外之物,”刘彩娜眼里没有一丝波澜,大抵觉得众生皆愚昧好生无趣“人活着,就该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再说,这样还凉快些!”

阮银河笑,这小屁孩!人小鬼大。还真有一种得了大道似的天然呆与自然萌,弱不禁风的身体与祁七阳裸露强壮上半身形成强烈对比。可惜这样香艳一幕,白白便宜了底下一帮色狼小姐姐。她是极想收费的……赔了老公又折兵……亏着哩……

七公子打开窗户,转身面对黑压压人群,窗外,小贩的吆喝声,蝉的长鸣,孩童哭闹声,还有流浪狗的吠声一拥而上,外面世界的喧嚣填充了教室的空白。

“你们还年轻,外面世界应该多听听多看看多亲近亲近,闭门造车是危险的。”他神情严肃,目光炯炯望向众人“从瓦特发明蒸气机以来,工业革命推动了人类飞速发展,我不否认享受了很多梦寐以求的福利,但又常觉得害怕。我的父亲,老老实实当了一辈子公交司机,但是自动驾驶技术把他一脚踹下岗位,现在我家老头每天呆在家中反省自己一生可曾行恶……诸位都喜欢网购,可这几年来,你们也还见过人类快递员么?每天来的都是人畜无害的机器娃娃。挂着虚伪笑容敲门亲你的快递到了,冷冰冰的亳无人情味。这太他妈安全了,这个世界,领着救济金,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等待棺材来了送往烟甬口的生活就是我这辈人的生活理想吗?科技把人类变成了废柴,人家工厂老板看不起我们这些寄生虫,好吃懒做爱揩油,五险一金Wi-Fi空调洗衣机样样不能少。让我们加班还得装孙子,怕我们冷怕我们热怕我们失恋怕我们跳楼,现在好了,人家老板有了机器人,谁还尿我们这群大爷?”

七公子捂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在座各位都是天子娇子,说这样的话有些危言耸听。但一个人为三斗米而折腰的境况是很艰难的,谁也不想自己和家人有一天沦落到那一步。银河学院一向宣扬科技是人类进步的生产力。但我其实抱怀疑态度。因为被资本家左右的科技天才往往忽略了科技对老百姓的冲击力。一个科学家把一只温驯的猫放入寻常百姓家,可能最终人们发现怀里抱着一只吃人的吊睛白额大虫。”

“科技是老虎还会吃人?瘸子,你说得太可怕了。你要这样说,人不如退回原始社会算了。”

“要是时光倒流,退回原始乱社会是不错选择。”七公子一脸认真。“人类花了几百万年从一个猴子进化成人。然后这个披着人皮的猴子刀耕火种几干年,现在终于耐不住寂寞,觉得自己变成了造物主,成了神,不乐意当个猴子了。”

“没有人能阻挡科技的进步”少年摇头“你也回不到过去,时光倒流是不可能实现。空间可以嫁接,延伸。但不可以叠加,并行。因为我们是独一无二的猴子,不是井底之蛙。这个世界我们只能边走边瞧。”

“人类走得太快了,太快了……”七公子失神,一个孩子的想法让他感到自己有种望尘莫及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同样存在同时代的百姓心里。他心生苦涩“我老父亲没什么文化,,每天醒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心里只觉得害怕。害怕自己不会上网,不会用聊天软件,不会使用网络支付……这个时代,何尝给过他选择的自由?”

“我无能为力。”少年摊摊手,面色平静“我只想创造一个大海,而鱼,是要游向大海的,你父亲却妄想做一条脱离大海在陆地行走的鱼,那么就悉听尊便吧。这不是我的错。”

“人其实是有挣扎权的,有时还能分辨现实与虚拟。越来越多的宅男腐女泡在网络上,他们在网上求职,在网上工作,在网上生活,甚至在网上结婚生子过性生活……幻觉会上瘾的,这些网络瘾君子已经戒不掉网络。更为可怕的是……我只想弱弱问一下,如果有一天,生活在臭水沟的鱼厌倦了现实,它想生活在你创造的虚拟世界里,一条活在现实的鱼脱离了水,投奔你创造的漂亮江海,你能给它一条活路吗?”

那个天才少年紧紧咬着嘴唇,陷入可怕沉默中。他早熟,聪颖,野心勃勃。觉得终有一天,能让祖国蜕变成科技强国,让干万黎民脱离苦海,享受到科技的乐趣。然而七公子这个问题却像一道万丈天鉴横旦在眼前,一条鱼,脱离了水,能否活在水草丰美的梦境?他才华横溢,他可以给鱼创造华美的海市蜃楼,却不能阻止鱼渴死在虚无的汪洋中。他觉得困惑与迷茫,面对这道天鍪,他失去了一跃而过的勇气。

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像极安徒生笔下的快乐王子。

少年澄澈的眼眸掠过一道忧郁的阴霾,他垂手而立,身若弱柳般颤了颤。忽然直了直腰板,略带痛苦地说。“死瘸子,算你狠!你的问题我现在答不了,我认输!”

“然后呢?”七公子摸摸鼻子,笑成一只沙皮狗。

“……我脱,我刘彩娜一向愿赌服输……”

在黄昏光影中,少年脱下了人类仅剩的一块遮羞布。偌大的教室发出一阵尖叫,一群小姑娘花容失色面色潮红捂着脸嗤嗤笑着夺门而逃,倾间化作鸟兽散。

一丝不挂的少年府视着窗外窃窃私语的人们,哼,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鳖。没听说过衣带渐宽终不悔么?他就这样,长身如玉,面不改色,摇着白花花的屁股腚子和儿童不宜的下体,坦坦然穿过教室外芭蕉丛,杂草丛生的火龙果林。毫无违和感地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他不悔的。

师娘阮银河悠哉悠哉地倚在立柱,眼前的香艳一幕令她目瞪口呆,双眼发直,心跳加速,不知不觉吞下了口水

“……我的乖乖,真大啊……”

她吐了吐舌头,喃喃道。

……这一切,竟然过了差不多十年光阴,娇蛮的阮银河,孤傲的刘彩娜居然化成杳然远去的黄鹤。这两个鲜活的生命恍若眼前又远在天边。岁月不饶人啊,从不刻意为某人逗留片刻。

这十年间,世界发生了很多改变,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长生不老药与时空穿梭机仍然在开发当中。但人类显然有了更多科技福利。有时作客贺镇长家里,七爷可以看到自动停泊的拖鞋在客厅里老鼠般乱跑,电子庞物猫了无生趣地在沙发跳跃。如果您老人家乐意,拉泡屎时可以让魏氏智能马桶打印一份详尽屎便病理分析报告,如果你有那个那个花柳病的话,上面会附有神医的预约电话。

在这一点上,魏氏生物可谓饱暖思淫(和谐)欲的人民贴身小棉袄。

七爷怔怔地,看着阳光下明媚的妹妹,心是却祈愿晓晓不要变成刘彩娜的衣钵传人,那一个小女孩,曾经承载着他太多那没心没肺的童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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