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循殇》： 死人骨

第一章 死人骨

在他记忆里没有时间的概念。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山压住，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更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死在这里。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在鼻子下面不断来来回回搬家的蚂蚁们，以及一窝不知多少年前搬过来的老鼠。

在他旁边，有一具自他有记忆以来就存在的女性尸体的骨架，洁白色，晶莹剔透。

他所能看到的，便是五指山上一朵花开了又谢，一颗树苗长成参天大树又枯萎成树干，一颗巨大的石头被风吹剩一半，旁边那窝老鼠建立过一个辉煌的王国又迅速衰落，终成一坯黄土。

“猴子，你喜欢的桃。”

一大一小两只狐狸路过时，把一颗桃子丢给他。

“他为什么被一座山压住呀？”小狐狸看着猴子，好奇地问身边的大狐狸。

“我也不知道，我爷爷的爷爷告诉我，他爷爷的爷爷还活着的时候，这只猴子就被压在山下了，也许将来你孙子的孙子，也会告诉他孙子的孙子，看到猴子被压在这里。”大狐狸说。

“谢谢。”

猴子龇牙咧嘴地笑着说，伸出左手捡起桃子便啃。

夜色降临，月光皎洁无暇，冷清的月色洒落天穹，照射在五指山下，猴子旁边的骨架上面，令它散发出洁白色的柔和的光。

猴子咬破手指，挤出一滴血滴在身边那具尸体骨架上面，血滴仿佛落在海绵上，瞬间就被骨架吸收，吸收了他的血之后，骨架上的光芒由洁白色变成了淡淡地红色。

他望着骨架，怔怔地看了好一会。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滴血上去，可如果不这样，他心里就会很焦急，似乎若不这样做，就会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发生。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它，似乎他在期待着什么，至于具体是什么期待，他自己也不知道。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小狐狸长大变老，它孙子的孙子也长大变老，一代又一代的狐狸路过他面前，一代又一代的狐狸都在讲述着同一个故事。

在一个月圆之夜，猴子照常把一滴血滴在骨架上面之后，如往常一样怔怔地看着骨架，忽然，骨架的右手指骨动了一下！

猴子浑身一震，期待的事情，要发生了么？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去时，骨架依然一动不动，好一会过去，直到天明，依旧没有动过，仿佛之前是他的错觉。

“死人的骨头，怎么会动呢？”

他眼里的神采消失，被一阵失落取代了，最后他垂下脑袋，深深地叹息，喃喃自语。

“死人的骨头，是不会动的。”

又一个月圆之夜，他滴血之后，再一次盯着骨架看，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它整只手臂都动了一下！

这一幕令他欣喜若狂！

“动了！死人的骨头也动了！”

他开心地叫了起来，声音传遍整座五指山，惊动了许许多多的动物。

他高兴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双眼已经弥漫了泪水，止也止不住，冲散了鼻子下面正在搬家的蚂蚁队形。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一直期待着的，不就是这一幕吗？

可是为什么，这一幕成真的时候，他却忍不住流泪，忍不住心痛？猴子有心吗？为什么他也会有心痛的感觉？

在泪水模糊双眼的那一刻，猴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到底在笑还是在哭？”一只看热闹的小老鼠问。

“在笑，也在哭，开心的同时，也在难过着、痛苦着。”老鼠回答。

“可是他为什么会哭又为什么会笑，为什么开心，又为什么会痛苦呢？”

“……”老鼠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死人的骨头为什么会动？难道死去的那个人要复活了吗？”小老鼠的问题源源不断。

“……滚回去，问什么问？你的功课写完了吗？上一个鼠国就是被你这样的败家子搞垮的！”老鼠一巴掌抽过去，把小老鼠拍回窝里，他自己也郁闷地看了猴子一眼，便回去了。

一个月后。

骨架全身都能动了。

它能在地上爬行一段距离，如一个婴儿蹒跚学步。

老鼠们，蚂蚁们，狐狸们，以及各种各样猴子平时见不到的动物纷纷跑了过来，观看这死人骨头能动的奇异一幕。

“猴子，它叫什么名字呀？”有只白色的小狐狸问。

“名字？”满脸笑容的猴子愣了一下，他挠挠头，“我自己都没有名字，它怎么有名字？”

“每只狐狸、每只猴子、每只老鼠、每只动物都有名字的，能动的都有名字，骨头它能动，也可以有名字。”小狐狸说。

猴子沉吟了好久。

所有动物都看着他，想从他口中听到能动的骨头的名字。

就连骨架都静静站立，面朝猴子。

“它的名字叫……骨小白。”

猴子最终说道。

洁白而娇小的骨架，骨小白，多好的名字。

猴子想着想着，露出了龇牙咧嘴的笑容。

“骨小白！”

“骨小白！哈哈，小白，你有名字了！”

“骨小白，这名字好好听呀！”

众动物欢呼起来，猴子看着他们欢呼，也忍不住叫了几声。

他实在是太开心了，无数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动物聚集在自己面前，此刻的他，仿佛是众星捧月的寿星一样，又像是用尽全力，终于吸引到别人注意的小孩子似的。

虽然他他不能从山底下出来，加入小动物们的集会，可他已经很满足了，他想着，要是以后的生活都能有这么丰富多彩就好了。

可惜动物们的热情是有限的，时间一长，四周又冷清下来。

谁又会去关心死人的骨头呢？

时光流逝，骨小白学会了走路，能够蹦蹦跳跳了，同时，它的骨头上也开始长出鲜红鲜红的肉纤维。

在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后，在这一夜，骨小白的皮肤生产完成。

它从一堆白骨，成为了人形！

它长成了一个小女孩的模样。

她皮肤白嫩光滑，一双圆鼓鼓的大眼睛里透出如月光一样皎洁无暇的光，充满聪慧与精灵的神采。

猴子呆呆地看着她，在这一刻，他眼前的世界仿佛迅速流转，他世界里的时间与空间，都聚集到了她身上，如同她身上有一个黑洞，在吸收着他世界里的一切似的，甚至就连他目光也逃不了。

“大猴子哥哥！”

骨小白变成人形，蹦蹦跳跳，露出一脸可爱的笑容，说出了她的第一句话。

“小白，你……你好。初次见面，余生多包涵。”

骨小白一下子露出了世界上最可爱的笑容，像猴子记忆里无数年前的那朵花一样。

他无聊乏味的生活里多出了一个人，一个一直陪伴了他半生的人。

猴子感觉浑身都轻松了，哪怕依旧被五指山压住，依旧不能出去，依旧看不到远方的世界，可他似乎放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放下了那块压在他灵魂上的石头。

他第一次觉得，世界真的很美好，真的。

第二章 名悟空

骨小白很快就走遍了整座五指山，她每天晚上都会回到猴子这里，给他讲述这一天里的所见所闻。

猴子看不到，去不了的地方，便用骨小白的双眼去看，用她的耳朵去听。骨小白想着，猴子照顾了自己半生，那么以后猴子看不到的世界，她替他看，猴子去不了的地方，她替他去。

哪怕要花上百年，千年，或者是万年，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活一辈子，总要有什么执念，而她唯一的执念，便是代替被五指山压住的猴子，走遍整个世界。

骨小白实力强大，原先的五指山巨虎大王被她一拳打断了腿，现在成了她的坐骑，她成为了五指山新的王。

所有动物都听她的，唯独她听猴子的。

许多许多年过去，老一辈的动物们一代接一代走向死亡，新的动物又不断出现，整个五指山所有动物都知道，他们真正的王，是被五指山压住的猴子。

从一无所有到得到了整座山所有动物的尊敬，猴子却再也感觉不到开心，他更加孤独了。

他时常眺望着视线所能及的远方，他看着太阳每天从天边升起，洛入自己身后的五指山，他看着眼前的风风雨雨，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

他想要知道五指山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他想要弄明白，为什么狐狸老虎老鼠们都能自由行动，凭什么自己就要被五指山压住。

他想要弄明白，骨小白以前为什么是一具尸体骨架，他想弄明白死去的那个女子跟自己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的骨架会在自己身边。

他也想弄明白，在自己有记忆之前，是什么样子的。

他想弄明白自己丢失了什么，自己想要寻找什么。

他有太多太多的疑问要解决。

终于在这一天，太阳照常升起时，有一个和尚，从五指山下，拄着一根金色禅杖，一步一步走过来。

和尚神态自若，阳光照射在他那光头上，如透过了露水，在他脑袋后面形成一圈又一圈的光晕。

猴子呆呆地看着和尚。

这是他这有记忆起的无数年来，第一次看到人类。

骨小白虽然也是人形，可她不算人类。

而且，这和尚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的人，却仿佛以前见过，一眼就能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他。

和尚慢慢走过来，缓缓看着猴子，一脸慈悲。

“你丢失了什么？”他轻轻地开口问猴子。

“我丢失了什么？”

猴子喃喃自语，他挠了挠脑袋，这不正是他想要弄清楚的吗？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啊。

和尚叹了口气，慈悲的神色里，透出悲伤。

“所有问题都需要一个答案，所有疑问都能得到解决，跟我来，我要去西方，去寻找一个人。”

和尚蹲下来，轻轻抚摸着猴子后脑的毛发，他的手冰凉冰凉的，这个感觉让猴子也有了悲伤，似和尚把心中的悲，传递给了他。

“你……愿意跟着我吗？”

“你要找的那个人，他是谁？他能告诉我我丢了什么吗？他能解答我所有的疑问吗？”

“我虽然不知道他的真名，但我可以很肯定，他能帮你，因为我听说，别人叫他……齐天大圣。”

和尚目光里出现了追忆，那样的神色很奇怪，这种奇怪，猴子从来都没见过，他看不懂。

只是，和尚的抚摸让他感觉很熟悉，很亲切，于是答应了他。

只见和尚合掌，朝五指山一拜，宣了一句阿弥陀佛，又拿出木鱼，轻轻敲起来，口中念道‘唵嘛呢叭咪吽’，五指山的中指峰，赫然显露出六字真言封印，这封印在和尚吟诵下，缓缓散去。

压住猴子身上的所有重量，压在他身上的所有束缚，在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浑身的轻盈之感，让他觉得这一刻的自己几乎可以一个跟头就翻上天穹！

他一下子从山底下钻出来，就地翻了几个跟头，脱离五指山的猴子一下子冲入云霄，他看着整座五指山越来越小，最后如一粒尘埃一般，他看着整个世界都在自己脚下，情不自禁地放声大笑。

“自由了！我自由了！！”猴子高声大喊。

“大猴子哥哥！大猴子哥哥！！”

骨小白在一群小动物的簇拥下，在五指山最高峰开心地朝上面大喊，她跳跃着挥舞小手，回声在山间回荡，把曾经无尽的孤独驱散。

猴子降落到峰顶，站在骨小白身前，满脸笑容地看着她，而骨小白也是笑嘻嘻地与他四目相对。

“小白。”猴子轻轻道。

“大猴子哥哥！抱抱！”

骨小白一下子冲入猴子怀里。

即便他刚从山底下出来，浑身脏兮兮的，甚至还有几只蟑螂在爬，可她眼中纯净得只剩下他。

猴子也紧紧抱着骨小白，二人相拥无言，双眼却已被泪水弥漫。

所有动物都在旁边看着，四周静悄悄的，有老一辈的动物甚至还在偷偷抹眼泪。

多少年了？

从猴子有记忆以来，从骨小白化为人形以来，已经过去多少年，已经繁衍了多少代动物？

没有谁能记得清。

就连猴子和骨小白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前半生一起过，后半生也要一起过，就算以后要死，也要埋在一起，让两具尸体的骨架相邻，这样一来，等骨架长出新的生命，他们又可以在一起。

在他们眼里，循环往复下去，数不尽的岁月，数不尽的人，数不尽的故事，数不尽的人生，才是永恒。

猴子和骨小白驱散了动物们，他们来到了和尚面前。

“阿弥陀佛，贫僧玄奘，敢问施主大名？”

“我以前的活着，如死了一般，便没有名字。你给我一个罢。”

“贫僧观你记忆为空，此去西天，是为寻悟所丢之物，便唤你作悟空吧。”

“悟空，悟空。”猴子重复了两遍这个名字，他扭头朝骨小白炫耀：“小白，我有名字了，我叫悟空，叫悟空！”

骨小白撅起嘴巴：“还是大猴子哥哥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