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异事》：001 喝酒和杀人

001 喝酒和杀人

秋。

江湖。

有酒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酒的地方就有酒鬼，胡来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一个会杀人的酒鬼。

胡来三岁就会喝酒，七岁开始杀人，至今死在他刀下的已经有一百零九人，他不能保证这些人都是坏人，但至少可以肯定这些人都不是好人。

胡来不是好人，他的刀也不杀好人。

这把刀如果沾了好人的血，胡来的心就会痛，心如果痛了，刀就慢了，他就杀不了人，反而会被杀，所以胡来宁可不杀，也绝不错杀一个好人。

屋子里一共有三具尸体：一具倒在门口，是个没穿衣服的女人，额头上有个杯大的坑；一具死在八仙桌旁，左胸有条如弯月般的贯穿刀伤；还有半具坐在圆木凳上，半具倒在胡来的脚下，血流如注。

胡来在喝酒。

胡来喜欢喝酒，喜欢喝酒的人一定不会浪费好酒，比如这个时候这张桌子上的十两银子一壶的十八年陈女儿红，浪费了实在可惜。

所以即便外面那个女扮男装的六扇门捕快已经在窗外盯了他足足有半注香时间，胡来也没有放下酒壶的意思，六扇门里居然混进了女人，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过千手李不坏，黑榜通缉要犯第七十六位，在逃四年；摧花怪盗花如海，黑榜通缉要犯第六十八位，在逃六年；三日前，连阳知府李知秋一家二十三口满门被灭，皇上御赐金龙玉珠失窃，全府上下女流包括李知府尚未成年的小女儿在内尽皆惨遭凌辱至死。”那捕快推开门走进屋内，又反手带上了门。“这二人的确该死。”

“李知府是个好人，金龙玉珠的确是个宝贝。”胡来仰头饮完壶中如血美酒，反手捏了一枚龙眼大小的白玉珠子在两指之间，迎着光一照，立刻反射出万道金光，果然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胡来眯起眼，两指稍一用力，金光消散，白玉珠子碎成万千粉末，窗外一阵风吹过，便什么也不见了。

“李知府是个好人，但好人往往都不长命。”

那捕快居然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刀客胡来，黑榜通缉要犯第九位，在逃十二年；江湖传闻，胡来从来不会错杀一个好人，看来江湖传闻也只是江湖传闻而已，这二人的确该死，但是这戏子却罪不致死吧，如果可以，谁不想嫁个好人家，做一世贤妻良母。”

胡来又提了一壶女儿红在手，猛灌了一口，嘴角微微一笑。

“皇上御赐金龙玉珠乃是机密要事，这世上只有天知、地知、皇帝老儿知，还有就是李知府本人知道了，你猜李不坏和花如海是如何知道的？”

“莫非是这戏子？可是这戏子又是如何知晓的呢？莫非李知府也逛青楼？”

“李知府是个好人，但是他也是个男人。”

“男人就可以逛青楼吗？”那捕快突然声音高了八倍，紧接着想起自己现在就是个男人，又马上降下音调，低沉地说道：“那也是李知府酒后失言，又怎能怪这女人，难道听你们男人吹牛也有罪吗？额，听我们男人吹牛也有罪吗？”

“听我们男人，当然也包括你在内，吹牛的确没有罪，但是谁来听那可就大有说法在里面了，你难道没听过有个女人叫千面戏子花千容吗？”

“千面戏子花千容？黑榜通缉要犯第六十七位的花千容？”那捕快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以至于撕了好几下才把那戏子脸上的易容面具给撕下来，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张脸，却不知是不是花千容，没有人知道花千容长什么样，否则她就不叫花千容了。“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花千容？”

“我也不知道，但是你都说了，江湖传闻，胡来绝不会错杀一个好人，所以她就是花千容。”胡来喝完最后一滴酒，朝着窗口走去，他就是从那个窗口进来的，自然也要从那里离开。

“狡辩！就算她真的是花千容，你也没权力杀她。喂，你怎么走了。”那捕快的声音又高了八倍。

“酒喝完了，我自然就要走了。”胡来头也不回，脚步有些蹒跚。

酒是好酒，自然醉人。

“你别以为你刀快就了不起，我的剑也很快。”寒光闪，长剑出鞘，长剑落地。

“当。”

落地的长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胡来握在手里，剑的另一头挂在那捕快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肉眼可见的血痕，血顺着长剑滴到剑柄，又滴到了地上。

“我给你一次机会，你如果能说出我是怎么杀掉这三人的，就证明你是一个合格的捕快，我就不杀你。”

那捕快眼中的恐惧一转即逝，随即被坚毅和倔强所代替，接着又充满了自信。

“花千容，不对，可能是花千容的戏子是被你用刀柄重击额头致死，从额头那个坑的大小来看，整个刀柄都没入其中，所以你应该是在花千容给你开门的瞬间出手，一击必杀。随后，反应最快的李不坏起身想用独门暗器暴雨梨花针伤你，却被你的快刀从左前胸贯穿而入致死。最惨的是花如海，应该是酒喝多了的缘故，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你暴起刀劈为二。我说的对吧。”那捕快眼中流露出胜利的喜悦。

“不对，首先我是从窗户进来的。其次如果真的按你所说，我应该已经死了两次，整个刀柄都没入花千容的额头的话，我早就被暴雨梨花针给射成筛子了，更别提花如海的如烟迷魂散了。”

“吹牛不打草稿，难道你想说你一招就杀了这三人吗？”那捕快不屑一顾。

“准确的来说是半招。”

“啊？”

“因为我用的是刀背。”

“我看你不吹牛是会死，你有种有杀了我。”那捕快虽然声音还保持着低沉，但是她没注意她此时说话的口吻和语气、还有表情都绝不像是一个男人。

“我看你怕是又忘了一件事，江湖传闻，我绝不会错杀一个好人。能为一个戏子说话的人，至少不是一个坏人，所以我不会杀你。”长剑入鞘，胡来已经半蹲在窗沿之上，手中多了一枚黝黑的令牌。

“把令牌还给我。”那捕快想扑过来，却发现她的左腿和桌脚绑在了一起。

“你不是六扇门的人。”胡来翻来覆去地看着令牌。“六扇门的令牌没这么丑。”

“死酒鬼，还给我，听到没有。”全红木的八仙桌晃了几下，将那半具尸体碰倒在地，血溅了那捕快一身，她的鼻子都快气歪了。

“其实你可以用剑的，这样可能会容易一点。”胡来盯着令牌的角落看了半天，像是发现了什么。

“要你管。”长剑出鞘，直接一剑劈断了桌腿，等那捕快抬头再看向窗沿的时候，胡来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了声音。

“再见，那捕快。下次你女扮男装的时候，记得把胸缠紧一点。”

“死酒鬼，你找死。”那捕快冲到窗前，哪里还有胡来的身影。

002 酱猪蹄和疯狗

醉月楼。

“六扇门办事，闲人回避。”

楼中戏子、老鸨仓皇逃出，路上行人尽皆远离，六扇门办案，那可不是儿戏，若有违抗，可斩立决。

“封楼，验尸。”

十余捕快将醉月楼团团围住，刀出半鞘，虎视眈眈。其余捕快如下山猛虎，窜入醉月楼中，仔细搜寻。

“刑捕头，死者身份确认，分别是黑榜排名七十六位的过千手李不坏，六十八位的摧花怪盗花如海，六十七位的千面戏子花千容。”

“死因查明了吗？”刑洪负手傲立，神色严峻。黑榜三大高手一夜暴毙，这可是大事。

“李不坏和花如海皆是受刀伤，一刀致命，花千容额头受钝器伤致命，初步判断是刀柄。三招杀三人，如此快刀世上也就那几个人，属下应该能在三日内破案。”

“一招。”

“一招？一招就杀掉黑榜三大高手，世上有这么快的刀吗？属下认为不可能。”

“如你所说，如果花千容是死于刀柄之下，不等这个杀手使出第二招，他就会被李不坏的暴雨梨花针给射成筛子，更别提花如海的如烟迷魂散了。”刑洪手抵住头、双眼紧闭，整个过程画面快速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

“只能是一招。”

“刑捕头，现场发现不明图案。”另外一个捕快递上一块白色的衣角布，上面用血画了一个大大的铜环铁门，门正中画了一横一撇，右下角则是画了一个小小的铃铛。

刑洪接过衣角布，脸色猛地一变。

“毁尸，烧楼，封案。”

……

东条巷最有名的是老王酱猪蹄，如果你来了东条巷，却没有吃巷口老王家的酱猪蹄，那么你绝对是白来了。猪蹄都是前一晚入夜戌时开红锅上色，不下油锅，用特制酱料浸泡一晚，要在当天卯时太阳初升之时加入最正宗的绍酒小火慢炖，直到正午再佐老王秘制酱料出锅，时间必须分毫不差。

此时老王家门口的队伍已经从巷子口排到巷子尾了。

这是老王立的规矩，想吃老王酱猪蹄，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必须排队。

今天排在队伍最前头的是个和尚，和尚一口气要了一百个酱猪蹄，老王一天只做一百个酱猪蹄，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绝不多做一个，所以老王今天一开摊就已经收摊了。

酱猪蹄一两银子一个，这个穿着破洞袈裟的和尚怎么看也不像能拿出一百两银子的人，事实上这和尚非但拿不出一百两银子，他连一两银子也没有，他只是跟老王说，这些酱猪蹄他二两银子一个全要了。

老王居然他妈的信了。

和尚已经啃掉了二十二个猪蹄，地上也躺了二十二个人，桌子上堆了二百二十两银子。

那些排了一早上队没买到猪蹄的剑士刀客只要能打赢和尚就可以免费拿走一个猪蹄，但是输了就要留下十两银子。

和尚没输，他已经连赢了二十二局。

这个时候是个人都应该看得出来，这个吃肉的和尚并不好惹，并不好惹并不代表没人敢惹，这个江湖本就是什么样的人都有，越是惹不起的人就越有人喜欢去惹，不然这个江湖还有什么好玩。

可惜，今天这些喜欢惹事的人都躺在了地上，只剩下一条狗，盯着和尚手旁的那锅酱猪蹄，两眼发光。

东条巷除了酱猪蹄之外最出名的就是一条狗，一条疯狗，一条会说话的疯狗，被他咬过的人不计其数，被他咬死的人也不计其数。

人本不应该招惹疯狗的。

“听说狗喜欢吃骨头，尤其是带肉的骨头。”和尚随手将一个啃得七七八八的猪蹄丢在疯狗面前。

疯狗动了，他在落地前接住了那块还带着肉渣的骨头，随即毫不犹豫地一口将骨头咬断，小而锋利的断骨就像一把精致的匕首，下一秒直接朝着和尚的心口插去。

和尚本不应该招惹疯狗的。

断骨在距离和尚心脏还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再也无法前进丝毫，拿着断骨的那只手被和尚牢牢地捏在手里，只要一用力就可以捏断。

“我要见通智上人。”和尚对着疯狗说道。

疯狗没有说话，只是用带着血光的眼神盯着和尚，仿佛要把他活吞下肚。

“我要见通智上人。”和尚说着就捏断了疯狗的一只手，就像是疯狗刚才咬断骨头一样干脆。

疯狗连叫都没叫一声，只是眼睛中的血光更盛了。

“我要见通智上人。”和尚的手捏着疯狗的嘴，把吃剩下的猪蹄骨头直接塞满了疯狗的嘴，疯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但是他的嘴居然开始上下咀嚼，一点一点的咀嚼，牙齿摩擦着骨头，发出刺耳难听的“叽叽”声。

和尚突然觉得有点恶心，他有些后悔，人本不应该招惹疯狗的。

“听说和尚不吃肉，吃肉的和尚连骨头都不吐，今天一看真是让我大失所望啊，吃肉的和尚居然是不吃骨头的，那不是连狗都不如么。”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出。

和尚的脸一红，咆哮道：“我这酱猪蹄十两银子一个，打赢我就能免费吃，如果不敢打的话就快滚。”

“我要一个。”人群中走出一个抱刀的少年。“可是我没有十两银子。”

和尚道：“那你有多少？”

抱刀少年回道：“我连一两银子都没有。”

“那你只要打赢我，不光这些猪蹄是你的，这些银子也都是你的。”和尚将二百二十两银子往前一推。

“可惜啊可惜，我也不会打架。”

“那你会什么？”

“我只会杀人。”

“那就看你能不能杀得了我。”和尚彻底怒了。

“可惜啊，我今天也不是来杀人的，而是来找人的，不巧跟你找得还是同一个人。”抱刀少年却是不紧不慢地坐到了和尚对面。

“你也来找通智上人？”和尚脱口而出，“既然你也是来找通智上人的，你应该知道上人一天只见一个人。”

抱刀少年道：“所以你已经可以走了。”

和尚道：“为什么不是你走？”

抱刀少年道：“因为你想问的事情，我知道答案。”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和尚急了，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黑榜排名四十一位的人面花僧花和尚这个时间不在青楼里躺着，却在巷子口吃酱猪蹄，那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了，而除了女人和酒，在花和尚的心里只有一件事能称得上大事，那就是你弟弟摧花怪盗花如海昨天晚上被杀了。所以你想知道是谁杀了你弟弟。”

“谁杀了我弟弟？”花和尚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他只有这么一个弟弟。

“我。”

“死！”

花和尚终于忍无可忍，奋力地一掌将桌子拍成四散的碎片，满锅的酱猪蹄和银子同时飞上了半空，同时花和尚的铁掌已经袭向胡来的咽喉。

胡来居然连动都没动，他安静地坐在花和尚的对面，仿佛花和尚已经是一个死人。

和尚本不应该招惹疯狗的。

花和尚忘了他另外一只手里还捏着一只疯狗，一只看上去已经快断气的疯狗，疯狗用满嘴的鲜血磨出了一柄最锋利的骨刀，趁着花和尚暴起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插进了他的心口。

恶心的感觉消失了，死人不会觉得恶心，花和尚的铁掌距离胡来的咽喉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却再也无法前进丝毫。

疯狗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爬到那锅酱猪蹄前，小心翼翼地从锅里挑了一个最好的，用油纸袋包了起来，最后将一两银子放在锅旁，转身爬起来朝着巷子口走去。

胡来追了上去。

“谢谢。”疯狗头也没回，他知道胡来就在身后。

“花和尚要杀我，你杀了花和尚，说谢谢的人难道不应该是我么。”胡来跟在疯狗身后五丈之外。

“谢谢。”疯狗道。

“这和尚本就该死，通智上人每天要吃一个老王酱猪蹄，他不该连锅都打翻了的；通智上人每天只见一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胡来道。

“快走吧，再晚酱猪蹄就不好吃了，酱猪蹄若是不好吃了，通智上就一个人都不见了。”疯狗气已经不喘了，脚下如风。

“我还以为你只会说谢谢。”胡来笑了。

“你下次可以试试。”疯狗道。

“试试什么？”

“试试嘴里塞满骨头到喘不过气来、快要昏厥，你还能说几个字。”疯狗道。

胡来又笑了，这条疯狗居然还是一只很有趣的疯狗，他突然觉得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一点。

“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试了。”疯狗又道。

“哦？”

“我这个人一向不愿看见朋友受罪。”

“我是你的朋友？”

“现在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