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雨乱剑秋》免费试读_楚湖桫

序章 青江城外寒光起

苍茫的大江之上，寒雾弥漫，远处的小山和天外的残星都隐隐约约，难见轮廓。东方的天际泛起一层白边，却让整个天地显得更加晦暗。眼光所及，只有遥遥十数里外，绰绰的火光。

江面传来浪花翻卷的声音，七八艘艨艟船舰缓缓前进。这些舰船每一个都堪称庞然大物，船舷边上巨大的火把，与它们相比，微不足道。然而在这浩浩的江面上，这艨艟船队也不过是几只泛着荧光的小虫罢了。

在第一艘艨艟的船首上，一个全身甲胄的中年汉子屹立在那里，眉头紧锁，双眼盯着水面，不时闪过一丝忧虑的神色。身后传来甲胄哗然作响的声音，他转过头来，只见来人抱拳道：”将军，江上夜凉，还是进仓歇息吧。青龙镇就在眼前，天亮之时必能抵达。”

将军抬起头来，视线凝固在那低垂的旌旗上。江上无风，但因为舰船前移，那旗子不时翻动，露出一只三足金雕的图案。看着三足金雕，将军的眼神炙热起来，说道：“此次运送闽越、江南钱粮入京，事关重大，故而天子交予本将护送重责。一旦出了意外，本将受罚是小，神策军受辱是大！”他顿了一顿，道：“这面旗帜的荣光，决不能辜负！传令下去，众人加强戒备，停靠于青龙港时，除押韵、粮曹两队，其余兵士不得下船，须于原位警戒等候！”

待那人传令之后，将军摇了摇头，神色冷峻坚毅，继续守在船头。

江南道钱粮可占天下税赋三成，这三成的税赋，足够朝廷五十万大军三年之用，绝对不能有失。青龙镇位于大江海口，隶属松江府，号称“江南第一大港”，历年的江南道税粮、税银，都是经此装船，经运河运往京师，从无例外。此次船队自闽地出发，已经预装闽地的一百三十万两的税银，然而这些与即将在青龙港装船的数量相比，不过十之一二。

”如果船队出事，就算青龙港的钱粮没有上船，影响也颇为广泛。朝廷需要调集船队再度前来，可是马上就是深秋，江河水浅，这就要花上起码半年时间才能将之运返回京。一正一反之间，差的事情就太多了。“将军心中正想着，就听得阵阵惊呼：”敌袭！放箭！”

他转过身来，只见船队末尾的那艘艨艟巨舰已经燃起熊熊的火光，在火光摇曳间，有数十道人影跌落江水之中，再无声息，更有八九道身影迅捷如鬼魅，游走于船上的兵士之中。那时不时亮起的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知道，每一道白光闪过，带走的都是他手下士卒的性命。

他咬紧牙关，正要指挥，就听得身侧不远的地方有数道破水而出的声音，随之而起的是刀剑破风的声响，尖锐呼啸，让人后背一紧。他毕竟是统军大将，仓促之间操刀回劈，却也准而又准地挡住了那背后而来的一击。挡住这一刀，他便得了一丝空隙，大吼道：“发射信火！”情急之中，他灌注内力，声音传遍方圆数十丈，尽管在激烈的交战之中，依旧能入诸人之耳。

于此同时，一道清越朗俊的声音喝令道：“阻止他们！”这人声音不大，但也能传遍船队。将军心内一凉，这人的内力远在他之上，在控制方面更是天壤之别，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他只能寄希望于信火能成功发射，青龙港驻军能尽快赶来。作为江南第一大港，青龙港足有数万兵马驻守，就算只来一半，也绝不是这几十个人所能对抗。尽管他们中有一个绝顶高手，但人力终归是有限的！

神策军乃是当今朝廷的精锐之一，慌乱之中依旧能令行禁止。来敌实力虽是个个强劲，但人数毕竟处于劣势，终究没能拦住所有的信火升空。天空之中升腾起三五朵硕大的焰火，照得整支船队所在亮如白昼。帝国立国至今，军队南征北战，什么天候都曾经历过，自然形成了一套完密的通讯体系。这信火就算晴空万里，光芒也能散发至五里之外。即便在这朝霭弥漫的江上，这信火也能让十数里外的青龙港守军清楚看到。

将军趁着这光芒照耀，急忙向此前那道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他迎着信火的光芒，难以看得真切，只能隐约见到艨艟主桅之上，立着一个人影，从轮廓上看，那人身形挺拔俊秀，应该年纪不大。将军心里一凉，他站在船头半夜，竟没发觉这人是什么时候登上主桅的。这人的武功，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放眼江湖之中，也不过寥寥数人可与他一较了。

那人开口说道：“裴威昂，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我。”将军看不见他的面容，只听声音中带着一丝笑意，似乎有些耳熟。那人又说道：“方才我有机会出手，但毕竟多年相识，还是和你见上一面的好。”信火光华暗淡下来，裴威昂见那人面上蒙着黑巾，不由冷声道：“既然说是故人见面，为何还要蒙面而行？我可没有这么见不得人的旧友！”

那人摇了摇头，道：“我只是不想在脸上溅上旧人之血。”裴威昂正要说话，那人又喝令道：“两盏茶之内，杀光！”裴威昂全身一紧，他可没忘，他刚刚才与几个好手对了一刀。此时，传来数声惨叫，夹杂着一句：“由我送你上路！”剑光凛冽，寒气陡起，掩盖了裴威昂的视野。

半柱香后，几艘赤马快舟突破蒙蒙的江雾，来到此前艨艟船队所在的江面。庞大的船队已不见踪影，江面之上只漂浮着破碎的木板和数百穿着甲胄的尸体，不时有些水花翻动，是还未死之人的挣扎之声。

“都尉大人，我们来晚了。”一个兵士捧着一个被水浸湿的旌旗走向为首的将领，“这是兄弟们在江上捞起来的，证实了受袭的便是神策军的船队。”那都尉拿起来一抖，露出那三足金雕的图案，那兵士又道：“兄弟们还在救人，但只怕幸存者已经不多了。”他的目光看着茫茫江面，无限的迷雾、破碎的木板和数百浮尸，心中升起莫名的惊惧和压抑，声音都有些发抖。

“救了多少人？”都尉问道，那兵士赶紧收回目光，回答：“现在……还不到四十。”都尉长叹道：“八百神策军，活下来不到一成……到底是什么人敢做这样的事情？”这时只听有人疾呼，都尉忙命人将快舟驶向那里。待他到时，只见众人都围在一个小舟船首，抓耳挠腮的样子，一见他来，忙请他登舟来看。

这支小队本是在江上救人，正巧遇到一人伏在一块木板之上，众人心想这人或许未死，忙凑过来。离近了才看出这人身着将军甲胄，吓得众人赶紧将他救上船来。这人从水里捞上来时，面色苍白，气若游丝，离死也就只差半步，肚子上更是插着一柄长剑，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这剑柄，众人试了几次，都没能让他松开。

“都尉，这剑不拔出来，没法止血，这位将军必死无疑！”军里的医官愁眉苦脸，都尉一扬手，道：“让我来！”他伸出手，轻轻试了一试，那双手如同钢铁铸就，纹丝不动。他暗道一声得罪，用出军中的卸骨手法，将他的手骨拆了几节。骨节一脱，那双手自然再无力气，一旁的医官等候已久，急忙接过手来。

过了一会儿，他身边的令兵走了过来，手中捧着一柄长剑，道：“禀都尉，那位将军的血已止住。医官说，还请都尉速令回岸，在船上耽误久了，只怕没有回天之力。”都尉点点头，道：“好，传令下去，留四只赤马舟巡江救人，其余人与我回港，禀报将军！”

他看了一眼令兵手中的长剑，剑身光纹潋滟，如蒙秋水。此刻朝阳渐露，船舶抖动之间，剑身迎向阳光，映出一片银白，寒气四射，刺得人双眼生疼，几欲流泪。剑身临着剑柄处有着两个花纹，周严方正，似乎是文字，只是与本朝文字全然不同。他自己也不急，只等回岸向将军禀报时，自然能得到解释。

只是他不知道，这两个字，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天下秋雨，此日初下。

第一章 平林漠漠烟如织

秋风瑟瑟，满山金黄，大日西沉，天边烧起一团赤红，林间的水汽被傍晚凉风一激，化作迷离的荒烟。几匹快马蹄声阵阵，穿林越山，在空旷的原野中回荡作响。不远处，在晃动的树枝枯影间，隐约可以看见一座两层的木楼，一面破破烂烂的招旗半死不活地吊在一支木杆上，偶尔随风翻卷。那旗上本有几个黑字，奈何年深日远，灰土层层，已经看不清了。木楼门上蒙着油纸，只是陈旧不一，没少填补，冷一眼看上去，比那招旗还要破旧。若是有心人细看，还有几个松木支条胡乱钉在门板之上。

木楼内声音喧闹，沸反盈天，大笑呼喝之声不绝于耳。楼内一层摆了几个木桌，不少人正围在一个拼起来的木桌前，高喊着“大！大！”“小！小！”，只听一声“一二三，六点小！”有人高呼有人叹气。另一侧几张木桌上，几个粗布衣服的黝黑汉子拿着陶碗饮酒，东倒西歪地笑道：“死猴子，又输了七十文。你小子滚回来喝酒吧，没那命就少赌钱！

那聚赌的众人中，一个矮瘦汉子往手心里吐了口吐沫，合手一搓，道：“枯树还有一层皮！老子也该时来运转啦！”旁边一人笑道：“你都输了十七通啦，再来一次是想凑个十八光头罗汉？”众人哈哈一笑，那矮瘦汉子眉毛一竖，道：“呸呸呸！提什么秃驴！晦气！滚那边去，离老子远点儿！“说着，把手里铜钱往桌子上一拍，“菩萨保佑！”众人哄笑道：“刚骂了人家和尚，回头便求菩萨，你这嘴脸变得也太快了些！”

矮瘦汉子面红耳赤，与众人争辩起来。就在此时，就听得木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一股凉风随之而入，众人本饮了些酒，又因赌局而面红耳赤，这凉风一来，都齐齐缩了缩脖子。众人望去，不由有些惊讶。门口站着七八个人，个个体型魁梧，身着劲装，都是上等的布料，价值不菲。这几人眼光锐利，如鹰似隼，让众人不敢正视。

在这几人中间，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他身上一件白底织锦缎劲装，上面隐约可见淡青色纹，外面蒙着一件黑缎风氅，腰间系着一根青色长绦，绦尾缀着几片玉，整个人因此显得既秉节持重，却又隐隐飘逸出尘。他神情谦和，但在他双眼环视这座木楼时，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睥睨之色，霸气内敛而威严外现，倒是和他这年纪不太相应。

众人不敢说话，面面相觑，面容中都是浓浓的不解。这木楼所在，正是从中原前往燕州的商道之上，这商道所经偏僻，全是崇山峻岭、古树荒林，唯一的好处是关卡极少，往来的多是贩夫货郎。但凡有些本钱或是身份的人，多是走五十里外的官道，极少会在这条路上出现。别说是这样一位俊秀的公子，就他身边这几个随从的装束，都不是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连身边的随从都是这般，众人自然知道这位年轻人背景之深厚难以揣度。混迹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惹麻烦是为上道，众人不敢出声，生怕一不留神间便触到霉头。

这木楼是往来货商歇脚的客栈，自然也有店小二做服侍只用，可他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来，讪笑道：“公子，小的……”男子身边的一个随从笑了笑，道：“来十斤牛肉，一些小菜饭食，几坛最烈的酒，给我这些兄弟。至于我家公子，他要的东西你可给不了，叫你们掌柜的过来吧。”说着，丢了一锭银子。众人眼睛一亮，那银子足有五十两大小，足够全木楼这些人花上三年，对于这小店而言，几乎是天降横财。

哪知那小二捧着银子道：“大……大爷，菜饭即刻备好。可……可我家掌柜不在……”那年轻人突然开口道：“他在的。你告诉他，就说长安苏清焰来访，他自然会来见我。”

他话音刚落，那矮瘦汉子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旁边的人连忙捂住他的嘴，但自己脸上的惊怖之色，却是掩盖不住了。“长安苏清焰”，这五个字被那年轻人说的平淡，可落于众人之耳，不啻于暴雷响在耳畔。苏清焰，中军将军、信武侯，神策军大统领，当今朝廷兵家第三号实权人物，这些身份随便拿一个出来，都足以让世人惊诧。但若仅是如此，众人也不至于惧怕到这种地步。

苏清焰名字虽然儒雅清秀，但他成名之初，有一个外号叫做——“杀将”！

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店小二听到苏清焰的名字后，不禁瑟瑟发抖，全身发软。苏清焰见他害怕的神情，笑了笑，朗声道：“盛长秋，你再不出来，这个小兄弟只怕要吓死了！”从木楼二楼之上传来一道声音：“苏侯爷，我身体不便，还烦请你上楼来。”

苏清焰眉头一皱，对随从们道：“你们就在楼下等候，随意吃喝，我一个人去。”说罢，他便迈出步子，沿着楼梯，走到二楼之上。二楼或许是因为房间较多的缘故，昏暗了许多，只有尽头的房间门上映着灯光。苏清焰步伐似缓实快，趋上前去，推开房门，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眼神黯淡的中年男子，蓬头垢面地坐在桌旁。

苏清焰一甩大氅，坐在那人对面，道：“盛长秋，虽然你易容术堪称高绝。但我还是要说，你这张脸我真的看不惯。”盛长秋摇了摇头，道：“没办法，我现在只能这样。”说着，他掏出一个小罐子，沾了沾里面的东西在脸上涂抹了几下，露出一张白皙俊秀的脸，只是让苏清焰惊讶的是，这张脸带着病态的苍白，如是大病未愈。

苏清焰伸出手，切在盛长秋的脉口之上，惊道：“你受了重伤？谁干的？”盛长秋苦笑道：“不知道，只是在半月之前，我在幽州查一件事时，被人袭击。那人功力之高，我不是对手。我用了些手段才逃得一命。”

苏清焰神色凝重起来，道：“连你都查不到？”盛长秋摇了摇头，道：“毫无头绪。当日我在幽州之时，已是行事隐秘，尚且为人所知。那人背后，只怕有一个不下于我的情报组织。查他，难如登天。”

苏清焰点点头：“普天之下，没几个人知道，这里才是你长居之地。能比其他地方安全的，怕也只有这里了。”盛长秋叹了口气，苏清焰接着道：“不过，你如今位列新‘七俊’人选之一，能让你都不是对手的，寥寥无几。所以，袭击你的人，也不会超出这个范围才是。”

“江湖中，不会突然冒出一个这种层级的高手。除了……当年的明月公子。”盛长秋道，“事实上，我一直有所怀疑……”见苏清焰不解，他又勉强笑了笑道：“先不说这个，你这朝廷重臣，京城新贵，突然亲自跑到我这里，只怕有什么大事吧。”

苏清焰压下声音，问道：“你应该知道吧，青龙港神策军受袭一事。”盛长秋皱了皱眉：“有所耳闻。但这等朝中之事，你不在朝中处理，反来问我这江湖之人，有些奇怪啊。”苏清焰道：“这事当要问你。你先听我说完。”

“我手下有一位裴威昂裴将军，他功力虽不是顶尖，但也算一流好手，兼之军伍战阵出身，搏杀之力还要强上一些，连我也只能胜他一筹而已。可他在那一战中为人三招重创，现在仍是垂危之态。”

顿了一顿，他又道：“但这他重伤之余，却夺下了对手的武器。那是一柄剑，剑名，夕岚！”盛长秋惊声道：“夕岚剑？那不是当年，明月公子的佩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