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怨东风》——葡萄球君
书生意气
“老天爷呐,您就发发善心,落几天顶大的雨吧!”幽秦国允州境内,一个老农跪倒在干涸的田地上仰面嚎啕大哭,他身后一群面色枯黄,嘴唇干裂的人跟着匍匐在地。所有人都在心中默默祷念——向着并不存在的神灵。
北戎澜州,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在风雪中缓缓前行。白眉的将军骑马走在队伍正中间,他本来可以在温暖的马车厢里完成这场远征的,可是战士天生的荣誉感使他觉得不屑,而且年迈的战士也是战士。
“我们要加快速度啦,草原上的牛羊可不多了。”将军的声音雄浑有力,他每讲完一个字就有一团滚热的白气涌出,把面前的一小片飞雪融化。边上赤甲的小将忧心忡忡的说道:“是啊,今年这雪就没停过,牛羊没有草吃,小孩没有奶水吃。不过再捱几个月就好了,大军出征,马上就能带回来数不尽的粮食了。”
将军突然勒马停下,回头望着冰雪覆盖的草原,整个军队也都跟着停下,全都默然望着同一个方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赢得了——”将军伸出手掌,晶莹的雪花落在冰原狼皮做成的手套上转瞬即逝,但更多的,数不尽的雪花纷纷落下,在手套上堆成一座小山。
“这场雪。”说完他便用双腿夹了下马腹,黑色的骏马甩了两下头,抖落鬃毛上的积雪,庞大的军队又开始缓缓前进。
饥荒是战争的斥候。
天玄七年六月,北戎陈兵十五万于两国交界处——边星城。
隶属于幽秦的小城边星虽地处边境有雨有晴,城中百姓也着实被那些粗犷的北戎军士吓得不轻。都是些本本分分的小民,太平了几十年,一辈子没见过刀枪的。可是城门上挂着的十七颗干瘪的人头分明是在向他们血淋淋的宣示:不止是刀枪,还有传闻中北方草原上异常高大的烈马以及茹毛饮血在马上睡觉的蛮夷也将踏上这片土地。
战事将启,非但无人为避刀兵远走他乡,更有源源不断的灾民由关内涌进这座小城。原因很简单--边关以南赤地千里。相对而言,与其一寸寸的耗损肝肠,活生生的被饿死,还不如被蛮子一刀砍死来得痛快。况且,他们也未必就如说书人所讲的那样杀人不眨眼,拿人肉充做军粮。
“北戎未必就是真粗野,千年来北方草原上不曾出过一个圣人,不学文字又怎识礼仪”十七颗干瘪的人头下一个青衣书生正在高谈阔论,“若是传与他们圣人之书,北戎未必不能习得礼教,说与圣人之言,未必不能生出廉耻之心,弃城而返,也未可知。”
他仅凭一双芒鞋,一节竹杖周游四海拜访名师,而后远赴万里求取功名。可是,偌大的天下,饱读诗书之士又何止万人?寸功未得,只能郁郁还乡。读了一些书,走了一些路,自觉身份高了些,便不愿从事桑麻,将家里的老宅子改做一个小小的私塾,教些小儿识字,潦潦倒倒的倒可勉强度日。只是,他瞧不起农人,农人又何曾瞧得起他?读过圣人书就能不食米粟了?那些蛮子也没几人读书,打起仗来嗷嗷叫,不也照样把我们那些熟读兵书的将军元帅打得屁滚尿流。可要是这天下没了农人,这仗也就不用打了,书也不用读了,圣人也不用拜了,都自个儿挖好坑躺好吧!这些背后的议论以及道理他直至闭上眼的那一刻才看的明白,想的清楚。
“陆夫子,下来吧。蛮子若是轻易被三言两语劝走还会接二连三的派十七个谍子来送死吗?就算这样,也不敢说杀干净了呢,指不定就有一个两个漏网之鱼正在下面看你笑话哩!”陆夫子尚未说完,底下早已是哄笑声一片,“对的对的,就算蛮子也个个都是书呆子。可到时候兵临城下,又有谁敢在城头上给他们讲什么之乎者也,以德报怨呐?唉,可惜可惜,多好的一个主意,偏偏毁在了我们这群光有胆气却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身上。”
陆夫子已是涨红了脸,却仍是昂着头,极力掩饰着慌张,学那书中对着天下万民痛贬时政的名士:拂一拂衣袖,双臂猛的往后一甩,吊着嗓子喊道:“国家养士千年,值此危急存亡之时,我辈再畏死,与畜牲何异。”向来木讷少语的陆夫子就连大喜的日子都是僵硬着脸一言不发,一直喝得烂醉如泥才吐出四个字“此酒甚甘”。就是这样一个惜字如金的人,今日不仅在人前高谈阔论,最后居然还抛出这么一句豪气冲天的话来,着实把围观的群众吓得不轻。看着缓缓踱步下来的陆夫子,人群竟也稀稀落落的分开,让出了一条半人宽的道路。
“诸位放心,若真到了那不可为之时,这城楼之上必有陆某三尺颈血!”
其中那个“血”字,他读得很重。那种怪异的声调,像极了最后一只北去的老雁回首江南发出的沙哑摄人心魄的悲鸣。
山风满楼时
“第十八个,第十八个”叫嚷声此起彼伏,散开的人群又重新聚拢起来。
被围在正中间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脏兮兮的小脸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
“闪开,闪开,大爷我还急着去领赏钱!”拽着孩子的军士看到人群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很是气恼,急忙大声呵斥。这一嗓子盖过了城东头张和尚的破钟,把围观的众人惊得不轻,那军汉看着人群稍有些平静下来,忙伸出手去拨开众人,就着点间隙,一弯腰将那孩子倒扛在肩上。孩子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挂在脖子上的吊坠在眼前乱晃。
“嘿!牛二你上哪捡来的这么一个宝贝。”群众里不乏有眼尖的,认出了那军士是城中的一个伍长唤做牛二。“说的轻巧,捡来的?你现在给我捡个来,除去官家的打赏,大爷再自个儿给你加一吊钱”
“不是捡来的,难不成还是天上掉下来的?哈哈”
牛二一面和乡亲们打趣,一面抖了抖肩将那孩子箍得更紧了些,“虽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但也差不了多少。最近蛮子老往城里瞅,张将军就叫我去云襄城求些,呃,求些,哦,对!求谢城主来叙叙旧。不成想,还未出得城门就看到这小谍子趴在军械库的房顶上……”
“莫不是牛伍长着急替醉香楼的小翠赎身,故意杀良冒功吧!?”乱哄哄的人群忽的静了下来,牛二停了脚步,回头恶狠狠的瞪着那个搅局的男人。
男人衣着并不华贵,是市面上很容易就可以买到的粗布长衫,只是腰间挂着的那把剑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像是值些银子。“啊呸!我牛二的为人谁不知道,我若是做这等亏心事,小翠也瞧不起我!”牛二把牙咬的咯咯响,他平生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杀良冒功”,他牛二这辈子、下辈子都是万万不会做的。
“牛伍长的人品在下自然信得过,不过,若不是杀良冒功,我的伴当又怎么跑到你肩上去了?”男人慵懒的把头歪向一边,目光正好对上那颗摇摇晃晃的坠子,坠子里折射出来的是另一种疲惫不安的目光,“你的伴当?郭扶风,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这城墙下17颗蛮子的人头,边星城的诸位若是信不过在下,我大可将银钱全数奉还,另寻明主。”的确,十七个北戎谍子的擒获靠的几乎全是身为佣兵的郭扶风,这是全城有目共睹的。
牛二脑瓜子转了一圈,实在想不出郭扶风通敌的理由,想着放人,却又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便要再和他在嘴上斗上几个回合,多少抢回些颜面。一扭头,恰好看见那张脏兮兮的小脸,脸上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牛二不禁打了个寒颤——铁打的汉子愣是被一双眼睛给盯化了
“得得得,你郭大人我得罪不起,人我给你放在这了,告辞!”说完轻手轻脚的把孩子放在地上,径直穿过人群向城外走去。
城中的佣兵都住在兵营里,唯独郭扶风能够在城内唯一的客栈内拥有一间“天字号”客房,当然,这些优待和他的功绩相比不值一提。
方才发生的事已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知趣的客栈伙计特意备了盆加了草药的浴汤和几套小孩子穿的衣裳。郭扶风才将一只脚迈过门槛店主人的老妻就已把孩子扯在怀里,笑嘻嘻的说:“我去给小伴当洗个热水澡,瞧这小脸,可怜兮兮的。”
郭扶风还来不及答应,一旁的店主人就把他强行摁到椅子上。
城中的灾民日渐多了起来,粮食却是不缺的,每日官家都会在官府门前发放救济粮。只是,要想吃上一口肉也是不大容易。就是在这样紧要关头,店主人却总能找到些好酒,隔三差五的拉上郭扶风喝上几盅。
待郭扶风拿稳了酒杯后,店主人满脸堆着笑问:“连日来老汉我一口气也做了七八回东了,这个中缘由想必郭大侠早已经是一清二楚了。若是觉得老汉招待的还算周到,且还希望郭大侠能帮我一次。”
郭扶风细细摩挲着掌中空杯,抬头瞟了一眼,漫不经心的说:“店主人有话但说无妨,何必拐弯抹角的。”
“自然就是城破之时……”
“啪嗒”一声,酒杯自掌间滑落“城破,你怎么就断定这城一定就守不住?”郭扶风厉声问道。
店主人捧起新启封的酒壶正要倒酒,眼见那杯子咕噜噜的就要滚下去忙伸出右手按住。却是低估了手上酒壶的重量,壶壁又滑,左手拿不住“哧溜”一声便滑了出去。
正在紧要关头,突然闪出一双筷子,堪堪夹住壶颈,稳稳当当的悬在空中,满壶里的酒不曾洒出半滴来。郭扶风顺势用筷子将酒壶送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店主人莫要慌了,险些糟蹋了一壶好酒。”
店主人尴尬的笑笑,说:“我看郭大侠像是有些恼,方才慌了。我不是说边星城一定会破,我是说万一,万一边星城守不住了还望郭大侠助我们出城,在下一定感激不尽!”
郭扶风将筷子齐齐的摆在桌上,沉声问道:“那你现在怎么不出城?”店主人低声答道:“这几日不是来了不少要死不死的病猫吗,我一副药卖一锭银他们也愿意买,这可比平时多赚了十倍不止啊,我想等到实在待不下去的时候再走也不迟嘛……”
“郭大侠,郭大侠,你看这身衣服是我儿子小时候穿过的,现如今也穿不下,给小伴当穿上正合身。只是小伴当一个女娃子,穿着有些不合规矩,还希望大侠不要嫌弃的好。”女主人已经把小伴当洗得干干净净,邀功似的把她抱到郭扶风的面前。
郭扶风伸出手去捏了捏那张小脸,故作惊讶的说:“呀呀呀,小猫咪洗完澡变成大美女了!”轻柔的接过孩子,再扭头对身后说:“店主人,我带着小伴当去街上耍耍,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店主人不敢答话,一直看着他走远了,这才默默的低头收拾餐具,一提酒壶却只拿起来个壶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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