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命锋镝》免费试读_茶人轩

第1章 降临

余西磊双手抱头，蹲在一块半人高的掩体背后，瑟瑟发抖。倘若他头顶再高出两厘米，疾驰而过的子弹就能把他天灵盖掀起来。身旁的草叶沾上星星点点的血，一直滑入草根。在月光的映照下，如同一簇来自地狱的红荆棘。

他大脑嗡嗡作响，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半分钟前，他站在场地中央，只一个恍惚，便连中三枪，在野战服上破开几道口子。

余西磊还没反应过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诡异地出现在这片硝烟弥漫的土地上。他不过是被个天降的“魔法少女”追着跳进了小路旁的人工湖中，再睁开眼睛时，身边就只剩了上百幢乌铁色的堡垒。

这具身体不是他的。皮肤上覆有大量手指般粗细的半透明纹路，蚯蚓一般盘枝错节。酒红色的血液在里面翻腾，向几处伤口缓缓涌去，就像暴沸的热水在流动。

余西磊忍受着一点一点蚕食着体力的剧痛，心里还不无恐惧地想着：三处枪伤，竟没有把他直接疼昏过去？他看着伤口，时间像过去了一万年，那涌动的血液竟渐渐泛成血沫，一点一点凝结在皮表。

自愈？

头上飞来一个手雷，秤砣一样坠落在余西磊的正前方。他惊呼一声，撒腿就跑，却感到四肢都不协调，双腿还迈不开步，最终没能逃开热浪的冲撞。

他被掀翻在一片浑浊的泥地，双手抠进土中拔不出。远远看到有个人影在烟幕中闪动着朝他跑来。余西磊判断不出对方是敌是友，又被身上的剧痛刺得两眼一黑。

倒地前一刻，他听见一声轻叹。似乎是从他意识深处传来的。

……

几个小时前，余西磊迎着放学铃声，从校门走出。一阵北风撞来，将他脖子上的半截围巾卷到空中。

与几个同学路过一个报亭，封面翻卷着的大标题用初号字体写着“东郊三遇鬼打墙？三名受害人已入院”。

“什么玩意，”余西磊心中疑惑，“现在连实体报社都玩起了标题党的套路？”

西山口是个老城区，周边分布了两三间名牌中学。每逢工作日下午五六点，穿蓝白校服的学生像鱼群一样涌上街巷，在嬉笑打闹里走到附近的社区，公交站，或者是稍远的地铁站。

“土豪快请客，”一个瘦的跟个猴一样的男生搓着冻红的手，背过身对后面那人说，“黄大妈昨天就请了。都是拿市奥赛前三的人，奖金好几百，总不会抠得跟葛朗台一样吧？”

余西磊低头数钱时听到这话，说：“呸，这个月让你们坑得手头吃紧，星爸爸绝对不行，你们要一点点还是王子拉茶？”

“仗义啊兄弟，”后面一个拉箱式书包的伸手勾他肩膀，“这么大方，咱也不敢坑你了。给咱一人来杯CoCo吧。”

“好啊，我要中杯的热焦糖拿铁。”旁边那女生笑盈盈地说。

“来杯大的草莓欧蕾！”

“百香果双响炮，大杯多冰少糖！”

“停停停停停，”余西磊给他们喊得一阵头大，“去了再说，你们三张嘴，要求一大堆，我哪记得住。赵明帆，你这混蛋上个月才补牙，喝百香果还不放糖？小心把你那牙酸下来！”

瘦的跟猴一样的赵明帆朝他做鬼脸，旁边的女生趁此机会一把捞过他手里的钱包，两条长腿迈开，冲过狭窄的柏油马路，朝人满为患的奶茶店奔去，一边跑一边回头挤眼睛，露出个狡猾的笑。

余西磊大惊：“我靠，黄珏，你是贼吗？”

“黄大妈威武！”后面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大笑着起哄。

余西磊嘴上笑骂着，实际上并不讨厌他们的自来熟。他刚上高中半年，凭着中考那张全市前三十的成绩单来到这边，立刻当了个班长。在没进入社会的学生堆里，班长永远是圈子里很有存在感的一个。余西磊又有一腔热情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自然是混得风生水起。

中考如同一只大孔的筛子，把能学习的和不擅长学习的分了两拨，让更相似的人碰在一起。他和班上的大小人士打成一片，在书堆里隔着前后桌偷传聊天纸，享受高三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们像一群嚷嚷的鸭子从奶茶店出来，又溜进地铁站入口，从人满为患的安检钻过。余西磊吸着一杯香芋牛奶西米露，从安检口拿过自己的书包，混到进站队列的最后。他眼前杵了个挡眼的黑色布箱，令他看不到其他人的去向。

他听见黄珏的笑声：“老余那队塞车了，我们等他。”

余西磊于是安心地排队。多了几分心思，扫一眼那黑包，形状看着像是件乐器。他看到背包那人的校服衣袖，配色跟他们不同。

那男生提着一大包书，单手去刷卡，检票机突然发出不协调的怪叫。余西磊个头高，余光看见那显示屏上说“余额不足”。对方的手僵在空中，整个人筛糠一样抖了抖，急匆匆地往后退。场上人太多，余西磊闪避不及，被布箱正中下颚。

他发出嗷一声叫喊，前面那人意识到自己犯错，猛然转身，嘴里磕巴着说了句“对不起”。余西磊揉着下巴，说“没事”，同时看到那人的脸。

对方生得眉清目秀，半张脸藏在毛绒围巾内，有双被长睫毛半掩的端凤眼，琥珀色的瞳孔不敢与他对视。皮肤略显苍白，在灯光下有些刺眼，修长的手指紧绷着拉住书袋和背箱，凸出指骨关节，配上毫无肌肉线条的手臂，一看便知是个不常运动的宅男。

宅男看起来和他年龄差不多，但交际水平十分捉急，嘴唇打颤。一个“让”字卡在喉咙就是出不来。余西磊看不下去，给他挪开出去的位置，伸手去刷卡。对方低头朝站外狼狈地跑，余西磊转身拉书包过闸时，看到那人的棉外套下摆有半个鞋印。

他一愣，一时善心大发想叫住帮忙，结果对方跑速之快，如同丧家之犬，转瞬间就没了人影。

卢俊嗦着草莓欧蕾，嘴角沾着一点果肉过来拍他，说：“兄弟，走了，发呆看妞呢？”

“滚，”余西磊大笑，“你脑子里都是什么废料？”

“长得好帅，小白脸啊，”黄珏眨着她那双水灵灵的杏眼评价，“不知道什么学校的。来这边肯定是校草备选。”

“星河附中的吧？背的是小提琴，校服看着又像，我表弟在那边读初中。”赵明帆道，“黄大妈你喜欢这类型？那细胳膊细腿，风一吹能把袖子卷出来，看着就是个怂包软蛋，让人揍了都不还手的那种。”

余西磊想到那半个鞋印，心想对方大概猜的八九不离十。

黄珏反手在赵明帆头上就是一锤：“你这小心眼，就是嫉妒别人被夸。你不觉得，学乐器的男人身上自带魅力增幅吗？”

“别吵了别吵了，”卢俊一手勾过余西磊的肩膀，“在磊哥面前说别人帅，黄大妈你审美让狗吃了。”

余西磊哭笑不得，却听赵明帆开口：“说起来，老张说下周一班上会来个转学生，也是原来学音乐的。黄大妈你赶紧准备一下，抢在咱们之前赶紧脱单。”

“滚！”黄珏略带羞涩，笑道，“我只是喜欢那种类型，看着斯文又内敛，又不是每个音乐生都那样。”

几个男生头一遭见到现场花痴的女同学，各种笑得不怀好意，调侃着让她下地铁去追人拿微信。余西磊笑着，却冷不丁看到手机新闻上冒出的那个标题——和晚报上的那个一模一样。他不动声色地将其揣进书包，不再理会。

第2章 杨梅（1）

愉快的聊天总是被流逝的时间切断。从学校到余西磊家有七八个站，他一路告别三人，从书包拿本《基督山伯爵》出来，靠在门边看，像樽雕塑。他很喜欢看闲书，主要是各种小说。他爸是个国企的部门经理，看不上这些“娇柔作态的故事书”，从小给他孜孜不倦地推荐什么《国富论》《货币战争》，望子成龙之心从未消停，但他坚持私底下我行我素，床底和书桌后陆续藏了千来本书。

他从地铁口走出来，转线坐公交车，路上的行人都自动避开这个低头看书的闷头青。余西磊就喜欢这种肆意妄为的感觉。在学校当好学生，回家当乖儿子，他的人生就像活在一条被设定好起点和终点的轨道上，只用坐在绿皮车上单调的行驶，透过玻璃远观窗外的美景，无聊得令人发指。

他想起铁凝大家的那篇《你在大雾里得意忘形》，别人在雾里乱走，释放自己内心的小宇宙。但妖都几乎没有浓烈的雾天，他便彻底失了这么个放肆的机会。

余西磊无数次想象自己能成为伊夫堡监狱里的那位爱德蒙·邓蒂斯，但又不想受那种14年之久的牢狱之灾，最好直接从遇见法利亚神父这个剧情开始，天降外挂，复仇虐渣，一夜之间成为一个覆手风云的富豪伯爵。

虽然他根本没有什么仇人。

余西磊在红旗下长大，一路顺风顺水，没有苦楚的身世，没有悲惨的境遇，简直就是支典型的“温室里的花朵”，真叫人丧气。

他把书放回包里，走出电梯，按响门铃。开门的是他家工作勤恳、温和慈祥的保姆晴姨，亲切地喊：“哎，阿磊回来啦？”

“晴姨好，”余西磊笑着和她点头，“在电梯间都闻到香味了，今晚有什么好吃的吗？”

年长的人总是喜欢礼貌的小辈，晴姨笑得合不拢嘴：“阿磊乖，今晚晴姨做了半只盐焗鸡，拌了你爱吃的冰草，炖了灵芝花胶汤，快点放了书包出来吃吧。”

“我爸妈呢？”

“先生和太太今晚公司聚餐，说是路上塞车，要八点半才回来，”晴姨用围裙擦手，“他们叫你写完作业要出去走走，锻炼一下。昨天弄脏的篮球，已经我帮你擦干净啦。”

“谢谢晴姨，我今天没约到人打球，打算散步走走。”

余西磊很快从书房往返到饭厅，洗完手坐下舀饭，晴姨端着菜出来，欣慰于这个中产阶级家的小孩多么根正苗红，迟早是个出人头地当官的料子。

余西磊谨遵家教，进餐时绝不多话，快速扫空自己的碗，端着去厨房用热水烫了洗干净，随后便不敢怠慢地钻进了书房。他左手按着作业登记册，右手笔下生风，写的字个个工整。在自习课便完成了大半作业的他，不到两个小时就处理完毕，把作业本摊开，转身披了件外套下楼，在楼下见到爸妈还打了个招呼，说：“我作业写完了，你们快上去，晴姨等你们喝汤呢。”

“我儿子就是乖，”宋萍兰眉开眼笑，大概是因为喝了酒，眼角带有微醺的红晕，“余群，看咱们的好儿子。”

“是是是，你生的好。”余群为她整理衬衫衣领。

余西磊莫名吃了来自爸妈的一嘴狗粮，傻笑着往小区走，什么苦情男主，都他妈见鬼去吧。

他沿着石砖往外走，月色朦胧，乳白色的微光像纱一样笼罩大地，铺过他的头顶，在他脚下拉出一道斑驳的黑影。现在是初春，晚风吹着依旧刺骨，偶尔才听到几丝微弱的虫鸣，估计在喊“老子大难不死，终于熬过冬天了”。

余西磊步速不慢，往社区外围走去，路过一个大型人工湖，想偷买一罐酸梅汤解解腹胀。他抚摸自己的几块腹肌——晴姨的手艺太好，要是不锻炼，他迟早会变成一座身高188，体重也188的凯旋门。

和杂货铺的老板随便攀谈了几句家常，余西磊拿着新出的马蹄爽走出来，回头道别没注意，一下子又撞到别人身上。他低头一看，差点没惊得眉毛起飞。

来人大汗淋漓，刘海粘成一簇一簇的，脸涨得通红，吐出来的气息还起雾，眼里氤氲了一团一团的水汽，脱了棉外套拿在手里。看他一眼，匆忙道歉一句，便大口喘气着小声说：“请给我一本单行本。”

“一块的还是五毛的？”

“五……五毛。”

余西磊对他背上那个黑色的琴箱记忆犹新，一眼认出这位是三个多小时前见过的宅男：“哟，真巧啊。”

那人瑟缩着将琴箱小心地放到地上，伸出双手去接老板扔来的单行本，这么短的距离硬是没接住，反而在迈步的时候左脚卡到右脚根，啪一声栽倒在地。

“哎哟，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老板给他逗乐了。

余西磊同情心作祟，把刚喝了一口的马蹄爽放在收银台，伸手去拉这个倒霉鬼，碰到他冰凉的手指中央都是汗湿，忍不住问：“喂，你该不会是走回来的吧？”

好家伙，从西山口到他们谊城路足足七八公里，这弱不禁风的哥们硬是拿着一堆东西自己走了回来。估计是自己没有手机，但也该找个路人借电话，叫爹娘过来救驾啊。

对方抬头看他，眼神躲闪，将手抽回去整理衣摆，刚想弯腰捡起本子，余西磊就已经递到他面前了。

白净的宅男兄弟怯生生地说：“谢谢。”

“别客气，”余西磊感觉自己体内被老师家长洗脑出来的助人精神觉醒了，打算把这好人做到底，“哥们，一天之内撞到两次也算缘分。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对方的大红脸白了几分：“啊，不……”

余西磊自觉地去捡那琴箱，掂在手里，确实有几分重量，趁宅男愣在原处，他踱回收银台拿起马蹄爽，放到那人手上，顺手拿过书袋，把单行本塞进去。那旧书袋里至少有十五六本书，提手都磨成了很薄的布条，长时间拎着肯定会把手磨破。

那人捧着他的马蹄爽不知所措。

“走这么久，换我早该渴死了，”余西磊招呼他走，“那罐东西剩下的归你了，随便喝点赶紧回去。你住哪？御景居还是明珠新阁？我在前边的洪山雅苑，都顺路。”他料想这人学琴却拿着旧书袋，家境大概是比他略差但不会逊色太多，动动脑子做了一回侦探。结果对方低头，用细若蚊呐的音量说：“湖园一期。”

余西磊差点没找个地缝钻进去。

湖园是附近最老最旧的一块楼盘，只到三期工程才开始有电梯房。他感觉自己是史上最滑稽的王子，见到楚楚可怜的灰姑娘，见到对方第一反应不是求婚，而是昏了头似的来了句：“居然买得起玻璃鞋穿，你是哪国的公主？”而这位秀气的“灰姑娘”面色发窘，对他这种不识好歹的公子哥无可奈何，只是静静跟在他身后。

“咳咳，不好意思啊，”余西磊尴尬地解释道，“我的印象里，学琴是很烧钱的。”他小时候被亲妈拖着去学了两年钢琴，一节课坐价两百元起，还美名其曰说入门班比较便宜。

宅男沉默地走在他旁边，余西磊能看见他地上影子的两腿都在发抖，就说：“我放学那会本来想借你钱买票来着，结果你跑太快，没听见我喊你。”

“……谢谢。”

对方两个字把他的话茬都堵回肚子里。余西磊脑子里又莫名地冒出个念头，偷看那人的衣摆，半个鞋印还没有散，纹路看着倒像是球鞋，码数也不怎么小。他喃喃为自己申辩：“你别紧张，我真的是好人。”

对方这时候突然开口：“练乐器确实很花钱，我们家只能在其他方面节俭，不敢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