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纷争录》免费试读_吃冰激凌的龙
第一回 苦命女初入总统府 两姐妹嫉恨设毒局
白川莲奈坐了好几小时的马车从罗慕路斯城的远郊彼得罗夫郡到这位于城东的阿尔弗雷德庄园来。这里现在已经改名叫总统府了,年前刚修缮过,把古旧的痕迹全都抹了去。庄园的前庭就十分豪华气派,十来丈宽的马车道两旁全是雕像和园艺绿化,远处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园林迷宫。白川却只觉着心里头也空空落落的,她自出生来一直住在外祖父家,突然要搬到这里实在教她难以适应。把她养大的外祖父母是地道的帝国人,听说是因为外曾祖父被皇帝迫害,才逃到一海之隔的波恩联邦来。她自小学习双语,说起波恩语和帝国官话来都不在话下。性格上却与崇尚贤淑的波恩女子格格不入,喜爱骑马射击,还懂点擒拿格斗的技巧。白川家虽然也是元老院七家族的一席,她却从来不参加上流女子的晚会,往往受了邀请也称病推脱,只因不喜晚会中弥漫的奢靡胭脂气。
白川记忆里依稀记得她那个很不靠谱的母亲,和自己截然相反,总是流连在男人之间,在她四岁时便病死了。母亲年轻的时候轻信了诺言,瞒着家里做了阿尔弗雷德的情妇。不曾想那人的情妇几乎遍布罗慕路斯城所有的家族,她不过是其中最没有权势的一位,怀孕后便断了联络。外祖父知道后几乎是一夜被气白了头,却也无法对自己唯一的女儿狠心,只好承受着流言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教养。白川并不想来这里,她甚至也不对自己的生父抱有好奇。只是外祖母前年去世了,家里这两年生意也做的艰难,阿尔弗雷德一边拿元老院的政事逼外祖父,一边又承诺给自己最好的教育,外祖父这才不得不放了行。
“小姐,我们到了。”车夫下了马替她打开门,白川不等他取脚踏就从车里蹦出来,伸了个懒腰。
“有劳艾伯特叔叔了。”她说了声谢,刚想请他一起进去坐坐,就看到他对自己行了个脱帽礼。
“小姐,我这就得回去了,老爷还在等着我呢。”他欲言又止道,“这里不比咱们自家的庄园,您可得小心点,规规矩矩的,别被别人抓到什么把柄才好。我知道小姐天资聪颖,但有时候还是得收着点,别招了别人惦记。”车夫左思右想还想再交代点什么,却是说不出了。
“我走啦,小姐,别怪老爷,他也没办法。您要是得了机会,记得回来看看我们。”他又行了一个脱帽礼,这才上了马,嘀溜嘀溜地走了。白川依依不舍地看他出了庄园,才转身去敲那扇高大恢弘的门。
“我是白川莲奈,从彼得罗夫来。”开门的嬷嬷一脸的了然,带着她爬了三层的旋转楼梯,去敲左侧第一扇门。
“总统大人,白川小姐到了。”妇人领着她进去,自己退到了门外。这是间书房,房间左侧尽头是一张巨大的书桌,书桌对面是几张侧放的沙发。此时太阳正西斜,刺眼的日光从正前方扑在她脸上,也溢满了整个屋子。阿尔弗雷德背靠着窗,正看着自己,金色的短发细温柔地垂在耳边,偶有些碎发搭在额头上,手上拿着一本烫金的书。
“莲奈?到这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白川一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贵族女子争先恐后的去作他的情妇,那份禁欲的圣洁和仿佛独属一人的温柔实在太有迷惑性。她乖乖地走过去,行了礼,才开口道:“父亲,好久不见。”应该说是从未见过。她端着知礼温婉的架子,却字字带刺。阿尔弗雷德大概是没见过这样的女性,记忆里不管情人还是女儿见他时都该是羞涩殷勤的,眼前这孩子虽然礼数周全,言语中却对自己有着无法掩饰的不喜。他愣了几秒,很快缓过神来,刚勾唇微笑就听白川问道:“父亲在看波恩通史?看这书签的位置应该是美第奇将军攻打拉丁蛮族的章节。”
阿尔弗雷德哈哈大笑:“你爱看书?”倒是个聪慧的,居然光看封皮就能知道是波恩通史。这书她怕不是反反复复读过数遍,不然也不会光凭书签就猜出他读到哪里了。
白川点点头:“您手里这本是上个月新发行的典藏版。”算是给了个解释。阿尔弗雷德也朝她点点头,算是领会了她的本事。“来我这里你可以读到任何想读的书,不管是典藏还是孤本甚至是手稿,图书馆里都有。我听说你喜爱骑马射击,也为你请好了老师,明日起你就可以学了。”
白川心底泛起一丝暖意,这两桩事确是她的最爱,他竟然提前知晓了还给自己安排了老师,不感动那是假话。但她还是端着不苟言笑的脸,试图把心底的情绪再埋进去,告诫自己别因为这个就被收买。阿尔弗雷德看着眼前这孩子脸色变幻,根本就是什么都表现出来了,轻笑起来。
“别的也得学,每个季度考核,考好了才有特权。”他正色道,“你须得明白,这庄园不养闲人,只有最优秀的孩子才能冠以阿尔弗雷德的姓氏。”
“如果考的好话,我可以回外祖父家看望他们吗?”白川扬起小脸,眼神中透露着期待,这会儿倒是像个孩子了。
阿尔弗雷德眯起眼,还是耐着性子地回答她:“前五名都有随意出府的权利,只要在晚餐前回来就成。不过你外祖父家有些远,恐怕不是很方便。”他弯下腰凑在白川耳边轻语,“你要是考了第一,我就考虑考虑。”
女孩眨了眨眼,说了声会努力的,便退了出去。阿尔弗雷德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露出满意的微笑,这孩子像朵野蔷薇,坚韧带刺,以这个性迟早得吃苦头,到时他只要随意地出手帮个小忙,就能换来她的忠心,轻易地让这朵蔷薇为他折枝。
白川在那天晚餐桌上见到了自己的五个姐姐,和十个哥哥,他们和自己一样,有着一半阿尔弗雷德的血脉却没有名分,都冠着母族的姓。阿尔弗雷德坐在餐桌上首,另一头是他的合法夫人,来自美第奇的罗曼纳斯,联邦唯一的女大公,她的父亲在元老院任议长之职。另一个让白川有些在意的人,是坐在自己正对面的男孩,有着一头黑色短发,漆黑的眼睛好像彼得罗夫的夜晚一样深邃神秘。她没费太多心思就知道了他的身份,来联邦为质的帝国二皇子林晨。那孩子低着头,安静地吃着面前的菜,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优雅。当他注意到女孩探究的目光时,也没有表现出来什么,只对她冷淡地点点头,就继续吃饭了。那天是白川第一天来庄园,她又是最小的妹妹,大家便对她表现出了无穷的好奇和关切,一个劲地和她聊天,不喜欢交际的她吃完饭就找借口溜了。
“什么嘛,一点都上不了台面,哪有点贵族女孩气质。”不知道是哪个人先开的腔,“给她面子还不要。哼,听说白川家是帝国过来的,书上说那里可都是些下贱的野蛮人。”
“就是,估计父亲大人是看她长了张还算不错的脸,才施舍这蛮子杂种来这里,以后好用来联姻。”
“喂,林晨,你们帝国的野人都这样?半点礼貌都不懂。”
“听说之前你们还想侵略我们,呵,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浑身都是病毒,区区北蛮还敢叫自己帝国。”
“这不是马上就被打回去了嘛,听说还烧了他们的皇宫,那个什么皇帝跪下来求着曾祖父饶他一条狗命,最后又是割地又是赔款。”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明明用着最肮脏的字眼,脸上的表情却很单纯,好像说的是问候词一样。联邦对帝国的歧视由来已久,而帝国对联邦的憎恶也不亚于此,林晨没反驳什么,擦了擦嘴角,行了个礼便走了。
他拐出餐厅,打算去中庭看看自己最喜欢的莲池,一转头却看见早该离开的女孩靠在门廊边,看她的表情似乎什么都听到了。那孩子不叫不闹,也没显露出气愤的神情,只是怔忪地看着他。
“帝国,真的是这样的么?”她困惑的开口。
林晨注视了她一小会儿,指了指中庭的方向,示意她跟着自己走。“你是白川羽织的外孙女?”
“是。”白川迟疑了下,继续道,“就是那个怂恿白玄安背弃帝国,导致所罗门战役被联邦大败,最后差点被灭门的那个白川家的后代。我外祖父白川羽织在事发那个月刚好在帝国边境新婚旅行,才逃来了联邦。”这是白川从帝国的史书上看到了,她不知真假,只记得很小的时候她曾试图向外祖父求证,还没说完,外公就落下泪来,哭得声嘶力竭,后来她就再也不问了。
林晨伺候了会儿莲花,才转过身面对女孩,“所谓的史书不过是胜利者编写的歌颂录。你一没到过帝国,二不是那个时代的人,三未向当事人求证,如何能信一家之言。至于这庄园里孩子的言论,当屁放都嫌抬举了他们。我看在你外祖父的份上劝你一句,敬而远之,管好你自己。”他说完这些便想走,却被白川拉住了衣角,还没回头对方就松了手。
“谢谢你,我记下了。你的秘密,我也会保守的。”她说完就跑开了,只留下林晨在原地叹息。是个聪明孩子,却太张扬,也太自以为是了,迟早要出事。
时间匆匆的走,一晃就是一年后。白川在晚餐桌的位置随着她屡次考核第一已经上升到了阿尔弗雷德的左手边。他夸奖她,捧她,带她出席贵族们的舞会,结识罗慕路斯的青年才俊,但却一直没能给予白川一次探望外祖父的机会。不知道他是故意吊着她,还是真的就忘了,白川吃不准,只好继续拼命地表现。林晨在她来的第一天送她的那句话她一直记得,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周围人对她态度的改变。从本来暗地里说几句坏话,到没有人再敢说却也没有人再敢接近她。加之她有几次看不惯他们欺辱林晨,忍不住帮了忙,连父亲最近看她的眼神都不太对,告诫她要注意自己的立场。
立场?她该有什么立场,身上流着帝国白川家和联邦阿尔弗雷德的血,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德林恩特人,还是荒川人。联邦人觉得她是帝国的,帝国人又觉得她是联邦走狗,在这庄园里她看起荣光无限,是最受宠的小女儿,其实内心的凄苦只有自己知道。她太想见外公一面了,想知道家里人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健康。她也想要鼓起勇气去询问那件事情的亲历者,她的外公,白川家是不是真的叛了国。帝国又是不是真的卑鄙肮脏,下贱的种族。
白川发着呆,完全没注意阿尔弗雷德正在夸奖她这次考试又得了第一,深受老师们的喜爱,更没注意她坐在斜对面第四位的双胞胎姐妹看她的眼神有多阴狠。倒是坐在最末的林晨这些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暗暗想,这孩子怕是要吃苦头了。那两姐妹是亚特留斯家族族长的双生子,她们的母亲做事雷厉风行,元老院的一众人看到她都头疼。要是她们真的干出了什么出格事,恐怕阿尔弗雷德也不好惩戒。
吃过晚饭,他看着今天总是走神的白川往自己的房间走,犹豫着要不要告诫她一句。但又一想,自己曾给过的警告她充耳未闻,便放弃了这个念头。他照例看完莲花,准备回自己房间,走到三楼时忽然听到半掩的书房里传来双胞胎的声音。
“阿雷娜,怎么突然来找我?”
“父亲大人,我是阿芙娜啦,怎么您到现在还会弄混呀。”女孩子的声音娇娇俏俏,悦耳极了,“老师白天教的东西,我有一点不理解,想请教父亲大人。阿芙娜也想向姐姐学习,下次考进前五。”
林晨总觉得不对,但又说不上哪里有问题,便没多做停留。等他回到房间洗漱完,突然发现自己随身戴的紫金手环不见了,这是母妃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更是调动人马的信物。林晨心下一紧,仔细回想了下今天自己的行迹,只能期望着是饭前洗手时给落下了。他看了看时间,离规定的门禁还有十分钟,足够他打个来回。想到这里,林晨便没有犹豫地披了件外衣出去了。
果不其然,林晨找到了洗手时被他摘下来的手环。就在他准备回去的时候,脚步声突然从前头传了过来,而且越来越近,林晨只好暂时躲在卫生间。没想到那人在厨房门口停了下来,开口道:“特蕾莎嬷嬷,您在吗?”
“在哟,阿芙娜小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嬷嬷我饿咯,能不能给我点吃的垫垫肚子?”
“成啊,您想吃些啥,我这里有些晚餐剩下的鸡肉,可以嘛?”嬷嬷顿了顿说道,“怪了,你平时为了保持身材都不怎么吃正餐,今晚这么突然就要吃夜宵了?”
“嘿呀,还不是因为晚餐吃得太少了,一点点鸡肉就可以啦,辛苦嬷嬷。”她走进厨房片刻,吃完鸡肉宵夜就走了。等嬷嬷也离开餐厅后,林晨慢慢地走出来,等他走上第三层旋转楼梯,如他所料的看到阿尔弗雷德和阿芙娜从书房走出来。他压低了身体,确保两人不会看到他。
“父亲大人,谢谢您给我讲了一晚上的历史,我一定会考个好成绩的。”
“嗯,很晚了,我送你回房间。”阿尔弗雷德的声音听起来不怎么情愿,“以后有历史学的问题可以去问白川。”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林晨垂头思索了下,轻声走到了五楼,飞快地闪进了右边第二间房。他一进去,就看见白川坐在书桌前一脸惊恐地盯着自己。他粗略扫了一眼,发现一杯牛奶好好地放在床头柜上,看来她忙着看书,还没有动过。
“别喝牛奶。”他压着声音言简意赅。
白川愣了下,大概没想到他大晚上闯进来是来说这个的。“怎么了?”
“有问题。”他不愿多解释,打算赶紧离开。他看了眼她房间里的钟,已经超过门禁十分钟了,很快就要开始查房。
白川也没叫住他,只低声说了句谢谢,就目送他离开了。
第二天林晨见她活蹦乱跳的来上课,便心下安定,觉着应当是躲过一劫,不需要他再管了。他一念至此,便觉得自己有些奇怪,虽说白川身世特殊,也并不值得他三番两次冒着暴露真面貌的风险去操心。自七年前母妃逝世,再没人能让他如此上心了。他一想到这孩子,脑海里冒出来的就是她一身纯白的裙袂,站在身前,小脸绷得紧紧的,说出那些讥讽又不失礼的话,直把欺辱他的那些孩子气的,哭的心思都有了。偏偏等人走了,她又温温和和地行礼,说一句既然没事就先走了,好像这浑身的贵族礼节真能掩住满身的刺似得。他其实不需要她来救,要摆平这群毛孩子有的是办法,只是他须得借着欺辱掩盖一些正事,便由得他们来。
她来了这庄园一年多,却全然没融入进去,甚至比他还不像阿尔弗雷德的孩子。整天只知道学习,喜欢的,不喜欢的,都拼了命的学,却全然不过问未来,好像学好了就能改变了她的命运一样。这里的女孩子都是要送出去联姻的,不趁着自己得宠,有机会去结识才俊好好把握,以后说不得得多凄苦。她当然是懂这个道理的,却不愿有所作为,不去跟姐姐们勾心斗角的争,也不去巴结有机会成为下一个阿尔弗雷德的哥哥。林晨只消看看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头掩不住的倔强孤高,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林晨先生,这题何解?”大约是他走神太明显惹老师生气了。林晨从容地站起来,七七八八答了个半对,又坐下继续想心事。真像,和自己小时候,真像。他这念头一冒出来,就收不住了。那会儿他学起来,表现起来也如此的拼命,不求太子之位,只希望父皇能把他过继给母族姬家,好歹给嫡系留个后。他甚至直到被宣布送到联邦去做质子的那天,都相信皇帝会兑现承诺。
就这么太太平平地过了一个多月,白川突然病了。嬷嬷找了大夫过来,对方却说查不出什么病症,只能先养着,若一周后还不退,就只能用放血疗法。林晨听到的时候,心里沉了沉,应是那对姐妹上次报复不成,变本加厉地又来了次。他吃过晚饭,照例饲弄了莲花,便溜进了白川的屋子。那孩子躺在床上,整张脸烫的通红,连撩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估摸着是听到进门的动静,她不安地挣扎起来。
“是我。”他压低声,伸手去探她的脉搏。她的头脑还剩点清明,确定了来人是谁便安静下来。这脉象一片混乱,只教他心惊,医术并非他的强项,只能粗略判断是中毒了。
“你中毒了,可知道是什么么?”他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地问问当事人,希望她记得些端倪。
“食。。。物。”女孩思索了一阵,大致给了个范围。林晨环顾四周,只看见书桌上放了盘樱桃,似乎是德林恩特的品种,小小的,通透的红色。厨娘把它们洗的干净又拔了蒂头,端端正正得摆着。白川显然很喜欢这种水果,吃了不少,核都堆在一边。他眼尖地发现这堆樱桃里混了几个个头小的,形状圆圆的果子。这倒教他有点诧异,总统府的吃食向来要求严格,大小形状必须相差无几,这盘水果里怎么会混了些残次品?林晨拾起一枚,用指甲掐破放到鼻下闻了闻,又在舌尖点了点,确认了这不是樱桃,当是荒川大陆出名的毒物相思子。这种灌木的果实随处可见,色泽亮丽,却含有剧毒,约莫八颗左右就可致人死亡,故而引起了很多误食的惨剧。
林晨皱了皱眉,心下却是一松,找了到毒物便有救活的机会。只可惜现时已过了餐点,他无法出府去请医生,只能自己急救拖点时间。他倒了两杯水让白川喝,扶着她去了卫生间,让她弯下腰张大嘴巴。随后修长的手指就伸了进去,摩挲着小舌头的位置用力按压,一下又一下。刚开始白川还抗拒地挣扎,十来下以后就乖顺的吐了出来。等这孩子轰轰烈烈地吐完三波,他再拿毛巾撩了撩凉水,给白川擦了把脸,扶她躺了回去。
“饿了就喝水,争取再吐几次。”林晨嫌弃的给她盖好被子,“明天我来之前,不许吃东西。”他说完就溜了出去,片刻都不想待。
第二日午时,林晨借着要回质子驿馆办公务,去了趟罗慕路斯城西的约瑟夫卡诊所。那是去年初姬澈随使团来联邦首都时交给他的据点。诊所的主医师是个年轻漂亮的金发女郎,加之上门问诊价格公道,在这西城区深受平民的爱戴,颇有威望。因着生意红火,今年就要在东城区开分所了。
“您怎么亲自跑来了?”那女子看到他进门,一脸的惊讶,赶忙迎到二层,“是出了什么急事么?”这荒川长相的女人操着的分明是一口标准的帝国官话。
林晨点点头:“相思子的解药可有?”约瑟夫卡怕暴露据点和人马,一向都是派人潜进庄园给他递消息,今儿他微服擅自前来确实有些不妥,也难怪了她会惊讶。
约瑟夫卡颔首,叫了手下去取。“这儿常有平民饥饿时误食相思子,倒是备了些解药。我给你三日六程的量,应是足够解了性命之忧。”
林晨收下后小心地藏进文件袋子里,便想告了辞去。
“稍等,殿下既来了,便收个信,也省的手下再跑一趟。”她给林晨手冲了一杯咖啡,“姬大人那边来消息说,大皇子近日私下见了不少军部的臣子,都是与皇帝关系有恙的,又开始囤积钱粮,怕是在筹谋些什么。他说若得到确切消息,再传与您。”
“我这个哥哥,满口说着我冷血无情为人阴狠,如今自己却也生了反骨么?”林晨端着咖啡,脸上洋溢着堪称温柔写意的笑容,教人无端觉着这冷嘲如问候般亲切,哪里还有半点庄园里那个不苟言笑的死板样子。
“您的意思是,大皇子要反?”
“两年内,必反。”林晨垂下眼帘抿了口,嘴角又勾起来,“你叫表哥盯着些,务必不可让他成功。如果可以,争取借此役削弱下帝都几个世家的实力,以及这帮老臣在父皇面前的影响力。”
他站起身,抚了抚衣服的皱褶:“还有两年我便要及冠,离开的事可以安排起来了。”他顿了顿,笑问道:“要一起回去吗?这几年,辛苦你了。”
约瑟夫卡半跪下去,“多谢殿下好意。可惜臣这副皮相,还是留在联邦当个探子来得好。活的自在,又能治病救人。这纷乱世道,哪国人不是人呢。何况这据点,总有一天您还会再用到,就让在下替您和大人守着吧。”
林晨对这答案没半点惊讶,满意地点头:“我先走了,要是再有需要的药,便差人传信你。”不过几步下楼的路,他又变回了冷漠少语的样子。
白川服了药,不过一周便好了,只是身体尚还虚弱。林晨不愿多事,给了药以后就没再找过她。她却是一反常态,没急着复课,也不下楼与大家一同吃饭。反而是在某日傍晚偷偷找到了看莲花的他,索求一份帮助。
“你管我要能让脸起疹子的毒药?”林晨皱了皱眉,不太懂她要干嘛,“你就算想报仇也不该是现在。那双。。。”
“不是。”她打断他,感激地说,“这次幸亏有你我才保住性命,可哪知道以后呢。你迟早会离开,我想掩人耳目,得一份安宁。”
这份决断可倒是教人刮目相看了,他挑了挑眉,饶有兴趣。
“你再帮我这一次。。。以后。。。”白川不太有底气,却还是想给份承诺。
“不必,我帮你这次,还你救我两次的恩情。以后你我两清。”他没等她说完,便摆手,径自离开了。只留下白川一脸困惑,这人的本事哪需要她来救,更别提恩典了。倒是林晨帮了自己两次性命攸关的大忙,教她欠下了天大的人情。大概,只是嫌她烦了吧,白川这般沮丧地想。
几天后,回诊的医生禀告阿尔弗雷德,白川之前得的是猩红热,如今虽然退了烧,脑子却被烧坏了,脸上也起了疹子,恐怕是毁了容,这辈子废了。阿尔弗雷德惋惜,这不知收敛的聪明孩子到底还是栽了,偏偏有嫌疑的还是那对双生子,他也不好出手管教。本想去看看她,但一想到医师说猩红热传染,便又打消了这念头,鬼知道房间里会不会还有病毒。他只在某天路过图书馆时远远地看了眼正在地上玩积木的白川,稍稍惊诧于那脸的狰狞后,便再也没过问。此后,看到弱智的女孩被人抢了饭碗,弄坏了衣服,给下人欺辱得直哭,阿尔弗雷德也最多皱皱眉,绕着道走。
他大约觉得,不把她赶出总统府,已是莫大的恩典了吧。
第二回 元老院受挑拨政变 白川府一夜话旧事
自两年前给了白川能让身体过敏起疹的药粉后,林晨再没与她说过话,每月补充的药也是让约瑟夫卡的人直接送到小姑娘手里。他偶尔撞见她偷偷躲在图书馆里入迷地看书做功课,也不打扰,静静地注视一会儿就走开。碰到她受欺凌,就远远地当没看见,从不解围帮忙。他心里有一丝期待,更觉得她自己选的路,合该咬着牙走下去。要是当初放下矜傲,求他给个庇护,那如今也不会那么艰难。非要倔强如此,苦心志劳筋骨,那他也乐得成全。
今晚是联邦一年一度的感恩节,传说波恩女神在百年前降下祝福,才使罗慕路斯城从一个小村发展到了二十八城联邦的首都。无论身处荒川大陆何处,都要在这一天与家人聚在一起咏唱波恩神教的教义,赞颂女神,并祈祷来年康顺,故而这又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林晨靠在自己的莲池边,第一次折下了一朵精心养育的莲花。已是深秋时节,饶是联邦四季如春,这花也快要谢了,已不会有人在来年照料它们,不如舍了命陪知己者走一段归路。他修长如葱的指尖拂过花瓣柔嫩的褶皱,停留在花蕊处,来回逗弄了两下,看着在风中颤颤巍巍的花朵愉悦地笑起来。伴随着他低沉的,如滚动在喉间轻雷般的笑声,阿尔弗雷德庄园外响起了稀疏的枪响和刀剑碰撞声。他站起身来,微扬着嘴角,仿佛沉浸在美妙动人的钢琴旋律中,一步一步地走向庄园西门。身后的主堡一片混乱,脚步声,喊叫声,关门声,交织出这乐曲的伴奏。
他八岁被送来当质子,如今已有七个年头了。这七年间,帝国腥风血雨,起起落落,都被他看在眼里,却又和他毫无关系。但今夜不同,林晨心里微微撩起热望,踏出去的每一步都沾着杀伐的血腥味,这是第一块基石,他为此准备良久。
你可知道你的皇兄今天发动了政变?几个小时前阿尔弗雷德这么问他,带着联邦人特有的轻蔑与倨傲,似乎是想展示帝国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他。那时候他默然地摇头,心底却在冷笑,阿尔弗雷德先生,你可知道今天政变的可不止我的皇兄。大总统最早是一个虚职,旨在表彰在侵略反击战中战功卓越以及迫使对方签下赔款割地条约的阿诺隆·阿尔弗雷德将军。第二任是开疆扩土的波隆·美第奇将军,罗曼纳斯夫人的伯父。到了亚瑟·阿尔弗雷德这个第三代大总统,虚职已经变成了实权。加之他手段超然,独断专行,元老院议员们早就颇有微词。等到今年初联邦对拉丁人的二次战争失败,这份微词就变成了不满。没有足够的奴隶,联邦的经济就会走下坡路,继而影响到已经习惯生活奢靡腐败的议员们。希望阿尔弗雷德下台的声音这半年来源源不断,他当然不肯,于是与元老院明里暗里的激烈交锋便开始了。五年多的布置,这些权贵的家中多少都有他安插的人,在他们的推波助澜之下,矛盾一寸寸的激化,加上前几月他的撩拨,便有了今晚的这场政变。
“殿下,这边走。请您换上我的衣服,趁着混乱离开这里。”西侧外廊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穿着园丁衣服的人,蒙着半张脸,语气恭谦。林晨刚一点头,要迈步过去,有双手自后猛地拉住了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背后那人一个使力把他往后拉退了好几步,刚好错开了挥到他喉间的利刃。这几个动作都发生在一个呼吸之间,待林晨缓过来,已经另有两个穿下人服饰的从走廊窜出,冲上前摁住行刺的人,捂着嘴一刀刺进了心窝。
“殿下恕罪,我等刚才在北门被进攻庄园的贵族私军缠住,晚到一步,差点让贼人钻了空子。”那人单膝跪着,一手拉下面罩,露出与林晨年岁相仿的少年脸庞。
“陈可。”林晨低低地喊了声,一滴冷汗从额头滑下,“我没事。”他说完便回过头去,一边掩饰自己的惊慌,一边想去看看谁救了自己。白裙的女孩就这么闯进了他的眼里,有些凌乱的黑发垂到腰上,露出一张沉静得与年龄不符的小脸。
“白川莲奈。”他半眯着眼,第一次念了她的全名。非常非常轻,带着不明所以的咬牙切齿,和一点点迷茫的喟叹。她居然真的救了他一次,他居然真的让她救了一次,林晨心里五味杂陈。面前的孩子听到他叫自己,乖顺地抬了头,苍白的小脸上还有一点点粉色的印子,看来是这两天才停的药。那双浅灰色的澄澈眼眸,比两年前收敛了很多神采,却还是透着坚韧倔强。
“不用谢。请你带我出城。”她毫不犹豫地向他索要回礼,“只要出了罗慕路斯城,你把我扔在哪儿都可以。”
林晨咬着牙,忍无可忍地想揍她,最后还是深吸了口气,转身对陈可说:“去帮我再弄套衣服。”
对方皱皱眉,火速把刚才那贼人的外衣扒下来:“殿下,这庄园里没那么小码的衣服。让这位小姐将就下吧。”
白川从善如流,上前接过衣服,两三下套上,又调整了下裤长和袖口,“多谢陈先生。”鞠了一躬。
陈可以为她还没认出自己就是每月送药的人,柔了声安慰道:“别怕,你救了殿下,殿下定然会帮你的。一会儿我们骑马出庄,你可会?”
“别操心了,她可能耐着呢。”林晨换好了衣服,没好气地嘲讽。
几人出了西廊,又走了十几分钟,终于到了林场马厩。陈可看白川个子矮,本想把性情最温顺的母马留给她,却看到她已经挑了匹高大的烈马骑了上去。
“小姐,这马。。。”
“这匹马是阿尔弗雷德送给六小姐的生辰礼物。”林晨已经消了气,这会儿看着白川兴奋和陈可吃惊的模样忍俊不禁,“你来这里晚,那会儿她已经不受宠,也没了骑马的特权。”不过今晚你大概又能得见罗慕路斯城数一数二的骑手大展风采的样子。
“什么人?”西门的守卫远远地见四人骑马而来,警惕地举起火枪大声质问。
“北门遇袭,北门遇袭。”陈可操着罗慕路斯口音的波恩语声嘶力竭地喊道,“大人命我们去军营求援。”
西门守卫一听,赶忙搬开路障打开大门,组织人手赶往北门。四人疾驰而去,待出了庄园门,白川彻底没了束缚,压低了身子在日落大道上纵马飞奔。看这样子要不是大伙还在逃命,她大概要忍不住大喊一声我自由了。等出了罗慕路斯南门,白川才放慢速度拉停马头。
“多谢各位相助!”白川解开两颗卡在她脖子那儿的扣子,冲他们作揖,“我要去一趟彼得罗夫,得在这里与各位分开了。”她的神采飞扬,苍白的脸红润起来,额头上还沾着几颗汗珠。
陈可刚想与她告别,就听见身后的人悠悠地笑道:“莲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可还没说自己要去哪儿呢,怎么竟想着赶我们走。”
她顺着声线看过去,林晨轻踢马腹,踱过来。这会儿他也不藏了,披着过肩长发,凤眼微挑笑意嫣然,嘴角还有两个深深的梨涡。白川差点就被这绝色诱红了脸,心道这男人为什么比自己一个女孩都美。
“我不是,我没有,是。。。”怕你嫌烦。
林晨笑得更深了,显然看穿了她的心思:“我要去彼得罗夫北边一百五十公里处的。。。”
“对马港?”白川眼前一亮,笑眯眯地接道,“你是要经对马海峡,过所罗门群岛,再穿亚特兰大洋回到德林恩特大陆?”
见他点头,她又加了句:“那不如坐我家的商船,我还能跟着一起去呢。”她看林晨但笑不语,知道应是有人接他,也不再提议,踢了两下马肚,飞驰而去。
“殿下,这姑娘真。。。”另一个侍卫已经追了上去,陈可见林晨没动,也就停在他身后,赞叹了一句。
“特别?”他回头,半张脸埋在阴影里,意味深长的看着他笑,“你喜欢她?”
陈可登时红了脸,眼睛都不敢看他了。“我。。。”
“即使她姓白川?”林晨依旧笑颜看着他,看到对方的脸色一瞬间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眼底多了点厉色。
陈可慌张地抬头:“殿下,我,我不知道,她竟是。。。帝国叛徒之后。。。”
林晨敛了笑,沉了脸色:“你刚才什么都没听到,明白么?”那语气分明是带了杀意。语罢,便策马追了上去。几人到达彼得罗夫郡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城门外只剩下秋蝉垂死的嘶鸣和偶尔随风摇摆的树叶沙沙声。彼得罗夫不比罗慕路斯,没有宵禁。几人正打算入城,却发现城门口没有一个守卫,只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几盏煤油灯的衬托下显得孤单又矜傲。
白川定睛一看,登时哽咽起来,“外公。。。”她几乎是跌下马的,踉踉跄跄地冲到老人身边,“这么晚了,外公怎么在这儿?”她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确定对方安好。
白川羽织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发顶,“有时候我在想,你要是能更像你妈妈一点,多好。”有什么好?女孩不懂,在她看来,自己的母亲整日沉溺风月,连帝国官话都说不来,总想着有男人宠着养着自己,才会被阿尔弗雷德欺骗,郁郁而终。白川羽织没解释,抬起头不再看她。
“白川爵爷。”在祖孙俩说话间,林晨已经下马走来,弯腰作了个揖,“夜间风大寒气重,您何苦在这里等候。”
白川羽织冷冷地看着他,质问道:“呵,倒不知我这从林天明屠刀下爬出来的冤魂,何时也当得起一声爵爷了。更不知现在同我说话的,是林家的二皇子晨,还是姬家嫡系的独苗晨公子?”
林晨身后的另一位侍卫本想跟着自己的主子行礼,闻得此言勃然大怒:“你这个帝国的叛徒,竟敢。。。”
“闭嘴。”他回头瞟了那人一眼,俱是阴冷与不耐,随后又对着白川羽织温柔地展颜,“爵爷,晚辈只记得自己的母亲名叫学宁,曾是姬家的小女公子。”
白川羽织没说话,只静静地注视着林晨,好一会儿,才收敛了浑身的冷漠和厌恶,问道:“你长得与你外公小时候倒有六分相似。不知这些年,他还好吗?”
林晨听闻这话,浑身一震,连笑容都僵了一下。白川羽织虽是六旬老人,也是那桩惨案的亲历者,但按那时候他的身份却是不可能近距离接触到身为姬家世子的姬安的,他又是如何如此熟稔他的长相的?这念头只闪过一瞬,他便恢复如初,恭敬地回答:“承蒙爵爷挂念,外公身体安好。只是去年发妻逝世,他已经入了圣三一教,不问世事了。”
白川羽织垂了眼帘,轻叹:“也好。能不问世事,也好。”他侧过身,让出道路,“夜深了,到府里一叙吧。”他牵着白川莲奈,走得很慢很慢,明明还是那么挺拔,却像是有座大山压着似的,满是疲惫和脆弱。
似乎是知道他们今夜会来造访,庄园里灯火通明,白川的侍女扬子也没有睡。一看几人回来,立刻泡了茶垂手在一旁听候吩咐。白川被打发回自己的屋子,两个侍卫守在会客厅门口,扬子也替他们端了热茶水,才去服侍自家小姐沐浴。
白川羽织坐在上首,示意林晨坐下喝茶,“叫前辈就好,爵爷这称呼总让我想起些不好的东西。”他抿了口银毫,又问道,“姬澈如何?”
“表兄今年已经继承了中正平章事和御史监察长,身体一直都很康健。”林晨被茶汤的香气吸引,这银毫乃是帝国北疆才产的特产,在德林恩特大陆都有十金一克的说法,非三家九公不能饮,更何况在这路途遥远的荒川,价格不知翻了几翻。白川羽织肯把这茶拿出来与他分享,莫非真的是把他当做了姬家人看待?
白川家主看他喜爱这茶于言表,加之那与姬安有几分相似的面容,眼底浮起一丝怀念。“看来姬安从钱家抱养的孩子,是真有几分本事。他要是真正的姬家之后该多好。”他摇摇头,甩掉这种虚妄的念头,“你可知,姬安曾追查一桩陈年旧案?”
林晨听到这话,立刻抬起了头,眼神犀利:“白家灭门案?”这也是自己母妃入宫的原因之一,外公认为成为皇帝的枕边人能更方便地打探出这案子的真相。
白川羽织点头,“他既不问世事,怕是把重担交到了你表哥身上。”
这案子已经是所有姬家人的心病,不光是表哥,就连他,也从小被母妃嘱托,要查出真相。“我母亲曾为此委身入宫。不知前辈可否告知在下真相,一解姬家祖孙三代之惑。”他甚至用上了敬语。
“五百年来担任帝国元帅一职的白家,赤胆忠心数次救帝国于水火的白家,是否真的当了叛徒?”他急急地追问,攥紧了低垂的拳头,迫使自己保持礼数。
白川羽织看着他这幅模样,带着一丝讥讽反问道:“你问我?林氏晨皇子殿下,我若说没有,你可信?”他这么一问,林晨倒是怔住了。确实,要是刚才白川羽织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白家世代忠良,一切都是误会,此情此景之下他当然会信,但过了今晚,再等他细细想来,又如何能无凭无据地去推翻已经定案五十年的旧事。思及此,他又禁不住猜测,莫非眼前这人真是帝国叛徒,这份反问的说辞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掩盖真相。白氏灭门案也没什么冤情,就如律法司判的那样,由于受到白川秀的蛊惑,元帅白玄安勾结联邦意图谋反。而皇帝林天明发现后,将两人秘密押解回都,却依旧没能阻止所罗门海战的失败。帝国连失三个海军军团,上万水师士兵,这才激怒了皇帝决定斩杀两家满门以平息民怨。他的念头转了转,却没说什么,眼神依旧如初,尊敬地看着对方,对林晨而言,白川家是不是叛徒并不重要,只要他们愿意助他一臂之力。黑的他也能给洗成白的。
“林晨,你确实长像姬家人。和你外公、母亲年轻时一样风华绝代,面如冠玉,如青莲般温柔妖娆。”白川羽织将茶盏中的银毫一饮而尽,笑容凄厉地看着他,“可你知不知道,你的举手投足,你的眼神,你的所思所为,却是彻头彻尾的林家人。你甚至比你的父皇还要像林天明。那么心胸狭隘,阴冷狡诈。”
他站起身来,略带怜悯的看着男孩:“你想当姬家人?可你没有半分他们的善良,澄澈,正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你的温润体贴,不过是伪装,这天下人于你而言,不过都是一枚枚棋子。可用时千好万好,弃时如尘土。在你眼里,人命不算什么,情感也不算什么,必要的时候你连自己都舍得伤害。这样的你,凭什么是姬家人?”
林晨想反驳,想暴起,想质问,可他被白川羽织的气场与仿佛能刺穿他灵魂的目光压迫地动弹不得。他想笑,想怒,想哭,可他的脸好像僵住了。他甚至不敢说句话,害怕暴露自己颤抖嘶哑的声线。他的嘴角颤动了一下,又一下,无法扬起又无法垂下。他想哭,但是没有一滴眼泪听话地掉下来。他的面具,糊在脸上了,怎么撕,都不下来。林晨挣扎着,痛苦地嘶吼,可那面具纹丝不动。最终,他绝望地发现,这伪装历时十年,终是和他合为一体了。
莲妃姬学宁的儿子,终于变成皇帝林睿的儿子了。
“前辈。”林晨麻木的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在黑暗来袭的瞬间,他带着哭腔吼了出来,“你懂姬家,懂林家。懂外公,母亲,甚至林天明,可你不懂我。你不懂我啊。”他的嘶哑的声音染上了一丝凄凉与茫然,“你来告诉我,我要怎么自处?我是秉公正直的姬家嫡系之后,我理应继承家族之志,选拔人才,记载历史,监察皇帝与百官。可我身体里还留着林睿的血,风流无情,权谋无双,应视天下人为棋子。我努力过啊,不求太子之位,不求世子之位,我只想辅佐表哥,只想给姬氏嫡系留个后。可结果,我的父皇,害死了我的母妃,把我送来了这里。”
林晨死死地捂住双眼,双肩狠狠地颤动起来:“林家人当我是姬家人,除之而后快。姬家人又当我是林家人,连外公都不愿见我一面。我是帝国的二皇子,也是最后一个姬家人,在世人眼里我风光无限,权高位重,可现实里我又是个什么光景?被亲人忌恨,被父亲冷遇,被长兄厌弃。那时候,我才七岁,是个孩子啊。您七岁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呢?有温柔的母亲,严厉的父亲,他们偶尔争吵,却恩爱非常,是么?可我,什么都没有。我母妃的莲宫从来都空空荡荡的,除了每月十五,绝不可能见到父皇的身影。最开始,我觉得也好,我喜爱母妃,父皇沉湎国事,就没人跟我抢了。可有一月十五,我路过寝殿,听到母妃撕心裂肺地求救声,哭声,嘶吼声,我才知道,父皇不是忙,他是恨,是厌弃。”他到底还是流了泪下来,只是那只手怎么都不肯移开,不肯擦一下。
这般倔强,让白川羽织恍惚地想起了小时候拉着他衣角捂脸哭鼻子的姬安。他心底哀叹一声作孽,手却放到了林晨发顶轻轻揉了揉。他无法不恨林家,却也无法恨眼前这个姬、林混血的孩子。
“林晨,你终究姓林。无论你怎么恨你父亲,恨皇宫,怎么喜爱姬家,喜爱你的母妃,都抹不掉你的血脉。去承担这份血脉的责任吧,用你们林家的手段,踩在苍生的血骨拾级而上,等你最终站到你父亲的王座前,再去终结这份罪孽。”他沙哑着苍老的声音,“我怜悯你,却帮不了你。我自己,也不过是从枯骨中爬出来的一条冤魂,一个早就该死去的老人。姬安要的交代,会由我亲自给他。但你所求的真相,须得向你的父皇索要。白家白川家三百条人命,帝国五百年三朝的气数,你曾祖父林天明的所作所为,乃至你母妃的名分性命,得由你亲自问问他。在此之前,你还是当我是个叛徒罢。”
言尽,白川羽织抽回了手,慢慢走出了会客厅,独留那个半大的孩子掩面哭泣。他本不想去揭林晨的伤疤,可又无法容忍他顶着和姬安相似的面孔,存着灰暗心思算计自己和外孙女,只好出言警示。
白川莲奈早洗漱完,正坐在床上和扬子聊这几年自己在阿尔弗雷德庄园的生活。白川羽织到的时候,她正兴奋地说道林晨救她的情节,他靠在门边听了会儿,打算敲门进去。
“扬子姐姐,你说外公什么时候过来,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他。你说,帝国是什么样的呀?还有,书上说白川家是叛徒,我无法相信,这次一定要问清楚。”声音顿了下,又轻快地说道:“我还想去帝国一探究竟。林晨说眼见为实,我一定要亲眼去看看被联邦人辱骂得如此不堪的国家。”
父上,我们为什么要和联邦打仗?真的像皇帝叔叔说的,是因为他们是下贱民族,偷走了帝国的财富和气运吗?
父上,新婚旅行的终点就选在联邦都城罗慕路斯吧,儿臣从帝国边境的门罗群岛出发,坐舅舅属臣的商船从对马港登上荒川大陆,绝不会暴露身份的。
白川羽织差点就落下泪来,多像啊,和那个年少气盛的自己,和那个无畏无惧的自己。他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花,推门进了房间。
“你要去帝国?”他低声问,低垂的眉眼像是在恳求对方说不。
白川被吓了一跳,见是自己外公,坦言道:“不错外公,我要去帝国。您若不放心,我就和林晨一道走,他在庄园救过我数次,定然不会存着害我的心思。”她跳下床,少有的摇了摇他的胳膊,有些撒娇的意味,“外公,当年的事,您不愿说,我却是一定要弄清的。若书上说的不是真相,就算是帝国皇帝冤枉我们,我也要他亲口向祖宗道歉,昭告天下,洗去家族污名。”
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坚定,白川羽织相信,即使自己阻止,她也会偷偷去的。家族,血脉,这些东西就像诅咒一样萦绕着海对岸那片大陆的芸芸众生。他仍旧不想告诉这孩子真相,他曾起誓让那代人的恩怨仇恨都了断在自己身上,怎么能再让自己宠爱的外孙女再被卷进去。可是,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循循善诱地说,让她去吧,那是她的宿命。我们家族的人,就算被挫骨扬灰,也该是在帝国的土地上,而不是这远离故土的荒川。以污名和屈辱换来的苟且偷生和富贵荣华根本毫无意义,合该拼却最后一丝热血去横刀立马,去正天下视听。
“我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以一个新身份名正言顺地进入帝都,去调查你想知道的那些真相。”他听到自己喑哑的声音这样说,“可你须得小心隐藏自己的真面目,若是被他人知晓,那便是万劫不复。”
白川莲奈重重地点头:“孩儿,愿意一试。”白川羽织走到她的床边,轻轻摁了下床沿的机关,只听床下的木地板发出咔哒一声,一块板向外弹出了一寸。扬子熟练地蹲下身,翻开木板,取出了一根被白布层层包裹,半人长的物件。
“这是什么。。。?”好像只有她不清楚自己的床下有个机关还藏着根棍子。
他一层一层地拆开白布,最后,一柄纯金的礼剑破茧而出。在它露出真面目的一瞬间,扬子立时轻抚裙摆跪了下来,虔诚地注视它。白川不明所以,但也在外公的示意下,学着她双膝跪地。
“臣,尉迟氏第八代家主尉迟云之嫡孙女扬,叩见临渊剑。”
“臣。。。白川氏第五代家主白川羽织之。。。外孙女莲奈,叩见。。。临渊剑。”白川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侍女姐姐怎么就变成世家嫡女了,就得磕磕巴巴地学她的口吻,三叩九拜下去。
扬子拜完,才缓缓起身,目光仍旧不离那把剑。
史书有云,临渊剑在五百年前由开国皇帝林瑶铸造,象征帝国三大家和睦共处共掌皇权,此剑铭刻三家姓氏族徽,供奉至太庙历经荆棘花和孔雀两朝三百多年。每代皇帝登基仪式,皆需由姬、白两家家族共同从太庙将它送至皇宫长阶之上,交给皇帝,存放三日后,再由三人共同送还到太庙。直到孔雀王朝末,由于北漠之乱,帝都遭劫,太庙被毁,临渊剑丢失,后来被龙辉王朝开创者第二十代皇帝林昭麾下首席侍卫,斩杀了北漠王帐的尉迟宮寻回,将其存放于南宫。林昭大悦,册封尉迟为世袭伯,守护龙溪南宫与临渊剑。直至五十年后联邦军队攻入龙溪,屠城,劫掠,火烧南宫,临渊再次遗失。
“这剑,本该供于太庙,彰显三家一帝之威,却在白氏灭门后,流落到了我这个罪臣手中。就连尉迟家的末代世子,也被我偶然救到,带回联邦。”白川羽织轻扇眼帘,自嘲道,“这临渊的天命估计也要尽了。”他把剑再次包裹好,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与嘴上说的完全不同,显然非常尊重它。
“莲奈,收好它,明日登船后私下交于林晨,他定然领会我的意思。”他轻扇羽睫,迟暮的眼睛里流露出对它的爱护,“小心些,沉着呢。”
他把剑交代好,便离开了:“明日再来书房见我一次。夜很深了,早些睡吧,这怕是你在家里住的最后一晚了。今后的风雨、苦痛,外公,再也无法为你分担遮蔽了。”
白川莲奈在三年多前就经历过一次分别,故而没有多少即将远离家乡的愁绪。相反,她有些兴奋,和些许的迷茫,但若要深究,这迷茫又不是离家所带来的,更多是对海那边那片大陆的憧憬与好奇。她怕自己失望,更担心混血的身份让自己无法立足。
“小姐,快休息吧,不然明儿赖床,就去不了德林恩特啦。”扬子在一旁催促她就寝。
白川莲奈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一脸歉意地看着她:“姐姐,以前不知也就算了。现在明白了你是尊贵的世家嫡女,我怎么好意思再让你当侍女。而且这次去帝国,按外公的意思,怕是要冒用你的身份。。。你。。。。会不会生我气?”
扬子连连摆手:“您说什么呢,我这种地方小家族的孩子能为白。。。白川家服务,已经非常荣幸了。更何况,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对家父有送葬之德,只都我是应该做的啊。”她拉着一脸困惑的白川就寝,又体贴地为她盖好被子,才轻手轻脚地回了隔壁屋子。
白川的小手拉着被褥,恍恍惚惚地看窗外的月,她来来回回的翻身,觉得没睡意,一个劲想着明日要做什么要说什么,一回神,这些想法又都摸不着了,忘了个一干二净。这么一来,她倒成了这庄园里唯一睡着的人。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扬子来叫白川起床,看她睡得迷糊,就憋着笑掀了被子亲自给她套衣服。儿时的她也常常这个样子,贪睡,往往老师都到了她才睁眼。扬子只好指挥半梦半醒的她抬手抬脚,再扶着去洗漱,才堪堪不会迟到。她把白川送到家主的书房,转身去给厨房吩咐早点,刚巧撞见沐浴完从客房出来的林晨。对方笑着跟她道早,扬子垂下眼规矩地躬了躬身,“殿下,小姐就拜托您了。她有些小毛病,还请您包容一些。”她语气平静,但仔细听又有点悲伤,“她爱喝茶,但不喜烫水。勤奋好学,但不喜早起。最爱骑马射击,对武艺也有些兴趣。能屈能伸,但内子里倔强正直。”林晨没打断她,尽管这些他早就知晓了,听她说道最后哽咽了一下,再朝自己行了个礼,便匆匆跑开了。他有些好笑,又有些羡慕,看着昏沉的天,一个小小的声音划过脑海,如果我也有这样的家人,是不是就能成为和现在不同的人?
白川莲奈进书房的时候头脑已经清醒了大半,她站在门口,外公一直忙着手头上的事,也不让她坐,活像以前犯了错的时候。
“啊,你来啦。”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扶着眼镜抬了下头,“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发现我来了嘛。。。白川心里腹诽一句,去了沙发那里坐下。又等了几盏茶的功夫,白川羽织才走过来。
“你既然去意已决,我也不再拦你。”他沉声道,“但还需答应我三件事。”
白川点头:“当然,您说。”外公总不会害她,一定是性命攸关的事。
“其一,我不在场的情况下,你不可以见姬老太爷,姬安。”他深吸一口气,“其二,绝不能让皇帝看到你的眼睛。”白川还来不及吐槽这两个奇怪的要求,又听他说道。
“其三,不准爱上林家人。”她的脸蹭的一下爆红,这是明摆着针对林晨的。一看到她的脸色,白川羽织的眼神更加严厉了。
白川的手指搓了搓衣角,把心底的羞涩压了下去:“外公,我答应你。”
“你可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发誓。”
由于白川羽织的拖沓,两人在书房的谈话刚结束,林晨那边已经用完早餐了。
“前辈,莲奈,早安。”比起两个侍卫的急躁,他显得十分悠哉,甚至还请扬子沏了杯银毫,坐在那儿品。
白川羽织不耐烦地赶他们:“喝什么喝,回了帝都有的是人送你茶,赶紧走赶紧走。钱家的海狼号下午就出港,赶不上船我才不收留你们。”他一回头,看见白川眼巴巴地盯着桌上已经没剩多少的早餐,把她也骂了进去,“别吃了,整天就想着吃,也不知道我养的是外孙女还是猪。拿上东西赶紧滚,船上有的是吃的。”他一个人板着脸走了,甚至懒得和他们告别。
白川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外公今儿火气怎么那么大,她又没招惹他,连早饭都不让吃的嘛。还是最后扬子从厨房揣着两个热乎乎的奶黄馅包子用油纸包好塞给她,又灌了壶银毫茶挂到马背上。
“先生只是气话,小姐不必放在心上。”她亲自牵了白川的马过来,又解下出生就戴在身上的玉佩给她系上,“还请小姐好生保管它。”白川小心摩挲了一下,那是一块岚山玉,正面雕了几朵镂空祥云,背后的光面上刻了尉迟二字。这玉佩虽小,却温润剔透得要沁出水来,可见主人养得用心。白川把它小心地塞进衣领里,握了握扬子的手:“姐姐放心,这玉佩我绝不离身,待我归来,定然完好地还给你。”
她不再多言,背着临渊翻身上马,轻挥马鞭,朝前方的林晨三人追去。
待到扬子回庄园,到处都不见白川羽织,最后是在城堡最高的露台上寻到了他。“先生,他们走远啦。”她轻声唤道。他还是没动,久久地看着几人策马远去的方向。
“我若是好好与她道别,恐怕会忍不住落下泪来。龙潭虎穴的地方,有什么好,非要离了我的庇护回去。”那声音像是苍老了十岁,“罢了,走吧。她有她的路,我也有我的道。林晨当真是好手段,在罗慕路斯留了一堆烂摊子给我收拾。”
四人片刻不敢停留,等到达对马港的时候,海狼号已经装好货物,开始张罗商客登船了。胡子花白的船长靠在港口的围栏上,漫不经心地抽着卷烟,看到林晨来了,赶紧过来招呼。
“您可真慢,天字号房间的客人都上完了才来。”他掏出两把房门钥匙,“等人散了,您再登船吧,这俩房间在最上层,出了走廊就是甲板,保证您一路好风光。”
林晨笑着作揖,赔了个不是。那船长朝另外三人点了下头,没多说一句话,就走开了。他转身对侍卫说,“去,把这几匹马栓到街那边的马厩里,记得挂白川先生的名牌,别叫人偷了去。”那人应了声,牵着四根缰绳过去。白川见还有些时间,报备了一句,跑去岸边吃包子看风景了。这会儿,悬梯边上,就只剩了陈可和林晨。
“陈可,你杀过人吗?”他忽然笑着问道,一边还在把玩手上的钥匙。
侍卫不太明白这问题的意义,只诚实地回答:“自然。属下自五岁来到您身边,杀的人少说也有数十个了。”
“可曾犹豫,后悔么?”
“怎么会呢,这联邦的贼人,就是百来个,在下也杀不够。”
他忽而明白了什么,表情变得晦涩起来,“殿。。。先生可是要我。。。杀了。。。他?”
“你若跟着我,从今往后,刀上沾得可都是帝国人的血。”林晨背过身,面对着大海,低沉地笑,掩盖了一丝心底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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