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灵手记》——年老的乌鸦
第一章 入梦
这天,青吾忘记了自己的死因。
他记得小时候听说书人讲过,人在死时会以走马灯的形式回顾自己的一生,这或许是神灵的怜悯,让人在魂飞魄散前能够有所慰藉。
-不,如果神灵真有意志的话,这显然是恶意满满的嘲弄。
现在青吾是这样想的。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现在他正置身于无边漆黑之中,唯独面前有团不断变幻的光影,其中所展现的,正是他那无能、无为、无趣的一生。
苦恋邻家姑娘多年,从未做出任何行动,直到她嫁做人妇;也曾遇见不平仗义出手,却被几个市井无赖一顿暴打,沦为街坊笑柄;再后来一心想着入朝做官出人头地,却连乡试三甲都考不进去。
马上要到而立之年,家未成、功未建,了无希望...
就在青吾恍然不觉间,走马灯已然悄悄走到了结尾-光影一阵模糊,随后又回复原状。他依稀看到了,一个乌云遮月的晚上,自己在城中最高的那座佛塔上,纵身一跃。
自己是为什么上了塔,又是为什么跳了下来?
他虽然一向很清楚自己有多么卑微不堪,但也自认还没到需要自绝于世的地步。
竭力搜索了脑中的每一个角落,但唯独这天,他能想起的,就只有那一跃而下的瞬间。
面前的光影停留在他摔成肉泥的那一幕,然后渐渐裂开,化为一束束柔和的光流,融化到周边的如墨黑暗中去。
世界渐渐清晰。
虽然仍是一片昏暗,但青吾已经能够认出,出现在眼前的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苍阴城,他二十多年未曾离开过的地方。
这座城坐落于圣朝南边,本是座籍籍无名的小城,自十余年前接连出了三任大朝试状元以来就开始声名鹊起,日渐繁荣。
青吾也是被这三任状元的传奇事迹所感染,才毅然决然的投身于读书考试之中,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一无所获。
“我是成野鬼了吗?”
苦笑一声过后,他开始打量自身状况-身体无恙,四肢完好,感觉起来几乎与生前无异,只是两只手腕上萦绕着淡淡青气,显得有些诡异。
而现在,他正站在平日里城中最为热闹的一条主道上,四周寂静无声。
...但并非无人。
不,或许不能算人。
整条道上,浩浩荡荡站着一大群似虚似幻,不太真切的模糊身影。
长着牛头的骇人巨汉,披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白色素缟;一蹦一跳的陈旧纸伞,伞面上赫然有双流着血泪的眼睛;身着宫装的窈窕少女,脸上却好像遮着一层雾气,怎么也看不清...
如同各类民间怪谈,在此悉数成真。
这些怪异身影都朝着主道向西方向,或走、或爬、或跳的缓慢行进着,尽管外貌大多不尽相同,但速度却惊人的一致,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动作,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般整齐划一。
青吾只觉得诡异无比,在他的一生中从没见识过如此奇景。
但他却出奇地并不感到害怕,察觉到这一点,反而让他甚感诧异。
“...也对,我大概已经死了吧”
“死人还会有何畏惧呢?”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不知不觉的以同样缓慢的步伐跟了上去,顺便观察四周。
在他左手边是座足有二人高的开裂石碑,碑下有个干瘦矮小的佝偻老翁在驮着,浑身都冒着浓重青气。
正前方有个...有个长着四条人腿的太师椅,人腿多毛,不太美观,但椅子看起来是黑檀材质,颇为华贵。
它们好像并未察觉到青吾的存在,仍在一下下,一下下,心无旁贷地缓慢挪动着。
而右边这位看起来...却毫无怪异之处,简直就像个正常人。这人穿着一身白色大氅,身高与青吾相仿,脸上戴着半具青铜面甲,朝青吾侧着头,只露出了惨白皮肤和有些发紫的纤薄嘴唇,嘴角划出一个微妙的弧度。
不同于别的模糊身影,它看起来似乎要真切许多,同时,青吾忽然意识到,这位白大氅-
是在盯着他笑。
虽然面甲遮住了眼睛,但他可以想象,在那面甲背后该是怎样幸灾乐祸的笑容,如同书院旁那个总爱捉弄他的年轻寡妇,在看到他面红耳赤、狼狈不堪时露出的戏谑表情。
“你..你好!”
青吾不由得压低声音,闷着嗓子朝白大氅喊道。
白大氅依旧歪头笑着,脚下也没停止慢慢挪动,嘴角似乎动了动,但却未有任何回应。
而附近的诸多鬼怪,也仍如梦游一般地缓慢前行。
“你..你也是..也是鬼吗?”
“你跟这些妖怪不一样对不对?”
“你也是跳佛塔死的么?”
“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你说说话行不?”
“你大爷的你倒是理理我啊!”
青吾已经认定了白大氅是跟自己一样的鬼魂,是在存心要捉弄自己,于是开始不停絮叨,甚至试图去伸手摘下那副面甲,但手指一接触到对方便立刻化为一股青烟,穿透而过。
白大氅依旧保持着侧头姿势,不曾有所回应,除了嘴角的弧度似有变化。
就像..就像在竭力忍住笑。
也不知行了多少,青吾已经能看到道路的尽头,苍阴城西门。
他记得城外不远处曾有一大片乱葬岗,闹出过诸多闹鬼的传闻,后来被城主下令尽数抹平。
这时,整个队伍突然停了下来。
左边的驼碑老翁,前边的人腿太师椅,乃至青吾视线内的所有怪异身影,全都变得一动不动,他甚至看到那个靠蹦跳前进的大纸伞在半空中浮着,没有落下来。
他刚觉惊讶,城门方向,队伍的最前端,就蓦地传来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咚......咚.....咚....咚...咚..咚。
如同几十号大汉在扛着攻城大椎死命撞门,并且频率越来越快。不过数息之间,响动就已经宛若雷霆万钧。
这绝对是青吾平生听过最夸张的声音,就是几年前当朝太子莅临苍阴城阅兵时,几千军士一齐打鼓也远没有这么夸张。
他感觉四周的房子都在剧烈颤抖,然而所有的身影仍是一动未动。
只在片刻之后,随着最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城门从内打开了-
顿时有刺眼的万道金光喷涌而入,晦暗无光的夜空竟被照曜的辉煌夺目。
青吾强睁着眼睛勉强看到,城门外似有一位身披金甲的高大将军,昂首屹立,状若天神。
金光所及之处,牛头,伞妖,宫女,所有的模糊身影,皆是一瞬间便化为虚无,连一缕轻烟都不曾剩下。
此刻他只觉得荒谬,委屈,以及...不甘。
“难不成,难不成老子还要莫名其妙的死上第二次吗?!!”
刹那间,青吾再一次扭头看向了右边的白大氅。
那人...却仍在看着他笑。
随后,竟一把将他搂进怀中。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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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已散,月明星稀。
没有满街的鬼怪,没有金甲的将军,万籁俱寂。
这晚,苍阴百鬼夜行。
这晚,青吾得见神灵。
第二章 白宿
神州大地,巍巍壮阔。而朱氏圣朝一统江山已有五百余年。
在圣朝南方,霸下州内,苍阴城的西边有座太牢山,相传是前朝用于举行祭祀大典之用,如今已经荒废很久。
就在山脚的一间破屋内,青吾迷迷糊糊醒来。
他刚睁开眼看到的,赫然是具古怪的青铜面甲,以及一张有些发紫的嘴唇。
几乎就要贴在他的脸上...
随着一个冷颤,青吾迅速回想起了那光怪陆离的一幕幕。
鬼怪,金甲,以及最后突然抱住他的....白大氅。
而此刻,白大氅仍穿着那身白大氅,就在旁边俯着身子对着他。
青吾只觉得一片混乱,刚要思索现在该说点什么,却看到那人嘴唇动了起来。
随之响起的,是清脆空灵,雌雄难辨的声音。
“你醒了?”
“我...”
青吾瞧了瞧四周,这里显然是间颇为简陋的民房,正是苍阴一带最常见的式样。
而他正躺在一张草席上。
白大氅只是一笑,起身坐到身后的椅子上,翘起了腿。
“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青吾正是一头雾水,他想问的事情太多太多。
比如昨晚上是个什么情况,比如他现在是死是活,比如白大氅到底是什么人。
但是...他还是有些气愤的吼了出来:
“你现在肯说话啦?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
“我当然不是哑巴。“
“那你为什么...”
“因为好玩。”
青吾目瞪口呆。
“呃,总之,总之还是要谢谢你救我一命...”
“救你一命?”
白大氅又露出了青吾熟悉的那种嘲弄而放肆的笑容,随之又起身靠了过来,两手撑在草席上。
青吾能感到,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此时正在直勾勾的盯着他。
“你已经没有命了....”
“那..那我现在...”
“你可知你是因何而生,又是因何而死吗?”
白大氅慢慢抓起他的手腕,上面仍然萦绕着肉眼可见的淡淡青气。
“昨天那晚...是极为罕见的情况,这么多年,我也就遇见这一回,还刚好找到了你。”
“找到?”
白大氅也不答话,仍是俯视着他,尽管面甲上根本没有露出眼睛。
青吾只觉得有些发毛,不由得侧开了目光,接着不小心就看到了,白大氅身后,那把椅子...赫然长着四条人腿。
此刻它正抬着一条长满浓密腿毛的前腿试图去挠另一条。
“它怎么...”
“那会我看它可怜,就顺手拉了一把。”
白大氅回头瞄了过去,那椅子顿时原地活蹦乱跳起来,就好像一条想讨主人欢心的小狗在努力撒欢。
“这世间总有一些东西,不在神赐天命之内,不在因果轮回之中。凡人们虽然总喜欢称自己是万灵之长,但是...所谓万灵,其中起码有九千九百种,是普通人究其一生都无法看到的。”
随即,白大氅狠狠一脚踢向那四条正在撒欢的大毛腿,瞬间太师椅身上发出一声难以言喻的低沉惨叫,然后小跑到了房间角落,瑟瑟发抖。
看着这诡异一幕,青吾只觉得有些喜感,但又一点也笑不出来。
“灵虽繁多,但根据其起源,大体能分成几类。”
“第一类,可称为妖灵,妖灵始于缘。就像这把蠢椅子,乃至昨晚上那群可怜虫里面的绝大多数,就都属于妖灵。”
“这些妖灵的种类千奇百怪,有物件之灵,也有动物之灵,它们的诞生皆是源自冥冥中的...机缘巧合。”
“而第二类,可称为神灵,神灵始于信。比方说,一个小村子里的人世世代代在虔诚供奉山神,那么常年累月下来,这个地方就真的有可能会出现个...山神之灵。”
说着,白大氅有些不屑的冷哼一声。
“昨晚上最后站在城门外大开杀戒的那个金甲巨汉,就是尊神灵...通常来说,神灵都要比妖灵厉害的多。”
“那神灵是好的?妖灵是坏的?”
青吾不禁想起了以前在书院里同学们私下传阅的仙魔小说,那里面的仙人也是如这金甲巨汉般威势无匹,破邪显正。
“哼,哪有什么好坏?神灵们大都自以为在除魔卫道,实际上仍是在毁坏天罡...跟那些妖灵并没有什么不同,有时甚至犹有过之。”
青吾一时语塞,随即又问到:
“天罡又是什么?”
白大氅从袖袍内伸出一根几乎毫无血色的纤长手指,指向青吾的胸口。
“一个人能得以成为人,其体内五脏六腑、大小经络皆是缺一不可,此乃天地造化,鬼斧神工。“
“可若是人的身体里突然多出了一个心,或者多出了两个肺呢?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呃..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秩序一旦错乱,就会发生一些根本无法预料的异变,但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世界就如同一位青年男子,健壮强大,却也脆弱无比...那些灵体就像凭空多出来的心肺,无用且有害。”
这样的理论青吾闻所未闻,但听起来...似乎有那么些道理。
“还有一类,叫业灵,业灵......始于念。”
白大氅的语调,突然显得有些伤感。
“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思之若狂却又难以如愿的执念,执念过强到在死时都无法忘怀的话便会化身为业灵,俗称...孤魂野鬼。“
“业灵由魂魄所化,却只能日日经受生前孽障折磨,永世不得超生。就比如...你。”
青吾挠了挠头。
“...执念?我吗?”
他细细想了想,却悲哀的发现他这一生几乎都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事物。
因为向来难以成事,他自己早就锻炼出了一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的好心态,哪来的什么“执念”?
白大氅似是看懂了他的想法,轻轻摇了摇头。
“你只是没发现,不代表你没有。”
青吾不太想争辩,只得回答道:
“那我现在已经属于业灵了吗?可我感觉...”
“感觉棒棒的?”
白大氅叹了口气。
“你之所以能保持现在这副半人半灵的鬼样子....一,是因为机缘巧合。“
“二,是因为....你,是特别的。”
“特别?”
二十多来,青吾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特别”来形容自己。“平平无奇”或者说“泯然众人”这一类词语简直就是给他量身定制。
白大氅没再理他,转身大大的伸了个懒腰。
“好久没跟人说这么多话了...”
“不过,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那最后就再告诉你一些事情吧。”
“我们净灵师,向来以拔除灵体为己任,尽可能的让所谓‘天罡’能够维持在正轨。”
“我们?...像你这样的还有多少个?”
白大氅扭过头,嘴角淡淡的翘了起来。
“不,‘我们’,是指,我,和你。”
“我叫白宿。”
“黑白的白,宿命的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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