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之书》免费试读_诸天史官

第一章 昔君来矣，杨柳依依

母亲的手最后一次抚摸林夕的头。

窗外，鸿毛肃穆，蝶然纷飞。

病房中只有白色，单调的白色，寂寞的白色，在点点流失的日子里褪去了所有的颜色，剩下的只有白色。

母亲，母亲，全然无了精气神，身形枯槁，面容憔悴，气息危浅，嗜睡难眠，一双手更是被病痛磨去了血肉，苍白如骨。

林夕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伏在母亲的腿上，想把温热的体温度给母亲，给她许些安稳气息的力量。

母亲颤抖了眼皮，努力地渗漏一点微弱的光亮到眼底，想看一看自己的孩子。

可是……哎——

虚弱的生命可经受不起如此长的停顿。

母亲颤颤举起手，和以往的岁月一样，缓缓落下，拂去林夕头顶不知何时沾上的毛屑，抚摸着林夕的头发。

接着，重重放下，却无一丝声响。

光，一点一点地逝去。热，一点一点地消散。

林夕有点冷，睁开了眼。

母亲带着一丝微笑，缓缓地合上了眼。

睡吧，太累了，睡一会吧，就睡一小会。

身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林夕秀长的睫毛轻轻抖动，橘光之中，便多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那一点，橘光朦胧，在无尽的黑暗微微摇曳。

林夕蜷缩着，仿佛想回到生命最初的混沌模样，似乎是在逃避。本应是灵动的眼睛，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呆然地注视着那张照片。

照片放在红木相框里。而照片里，女人、孩子亲密地拥抱，无忧无虑，无拘无束，那眉梢眼角都溢出幸福的微笑。

林夕痴了，他的耳边仿佛还徘徊着往日的欢声笑语，只是有些缥缈，有些虚幻，有些不似真实。

窗上时不时地，多出几道斑斑的湿迹。原来，是玲玲琅琅的雨声。

林夕的心似乎被什么狠狠地揪着，让自己喘不过气来。林夕起身，来到窗前。不小心，一口热气，混淆了朦胧的光影。林夕伸手拂去水汽，手却中途止住。这空出来的缺口，倒映出自己的面庞。那脸上，眉宇之间，却是忧愁，悲伤，迷茫，一点点的怨恨。

怨恨谁？林夕也不知道，自己该怨恨谁？

怎么能这样，要高高兴兴的。妈妈说，林夕要永远幸福的。

林夕想笑一笑，嘴角欲弯出些细小的弧度，可不止怎么，一滴泪，淌下。

他呆呆地看着那淌下的泪。心，好痛。

那滴泪，顺着脸颊，淌下，痒痒的。

林夕的手指无力下滑，随着那滴泪，落在窗台上。

思绪纷杂，又转瞬归寂。

雾气上腾，又重新混淆了光影。

林夕喃喃道：

“昔君来矣，杨柳依依；今我立矣，雨雪霏霏。依依杨柳，所见何兮？霏霏雨雪，曷维其亡？

昔君来矣，杨柳袅袅；今我立矣，雨雪湝湝。袅袅杨柳，所觅何兮？湝湝雨雪，曷维其止？

昔君来矣，杨柳娜娜；今我立矣，雨雪泫泫。娜娜杨柳，所望何兮？泫泫雨雪，曷维其已？”

九璃，心一颤，紧紧抱住林夕。手，被九璃握住，紧紧地握住。冰冷的手，得到一丝温暖。

“姐姐，死亡到底是什么？”

窗外，雨下了许久，玲琅的雨声也在耳中徘徊了许久。

林夕低着头，感觉自己像是落入大海，而自己放弃挣扎。

“什么是死亡呀？妈妈为什么要死？难道就不能永远在一起吗？是谁不让妈妈留在林夕身边的？是谁呀？是谁呀？”

“夕儿！”

九璃的声音有些发颤。林夕的紧绷的身体无力地瘫在九璃的怀里。

“姐姐，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林夕没有应声，他紧紧抓住九璃的手，像是溺在深海，抓住了光。

九璃深吸一口气，声音缓缓流出。

“阿狸陪母亲去山顶看夕阳。夕阳把整个世界都涂上了金色，整个山脉反射着光辉。山顶的风有点大，但是在母亲身边很暖和。

母亲忽然说，要是她有一天死了，就要埋葬在这里。就能每天看到这个世界的夕阳。

阿狸问：死是什么？”

母亲说：这可真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就是暂时离开的意思吧。

阿狸说：那多久回来呢？

母亲说：嗯……也许很久……

阿狸问：我乖乖上床睡一个午觉，你就回来了吧？”

林夕垂帘，心中什么都不想，已经没有力量去想了。

“母亲微笑着摇头。

我坐小镇的火车，从第一站到最后一站，你就回来了吧？

母亲微笑着摇头。

那等到冬天下雪的时候，你就回来了吧？你说过每个冬天都要给我做新帽子的。

母亲微笑着摇头。

那等到我乖乖听你的话，把屋子收拾好，你就回来了吧？

母亲微笑着摇头。

那等到我种的树苗长成大树，你肯定就回来了吧？

母亲依然微笑着摇头。

妈妈，那你能什么时候回来呢？”

林夕的眼泪淌下，不停地小声地啜泣。

“母亲摸着阿狸的头说：我的傻孩子啊……

世界上睡得再久的午觉，也能等到醒来的时候……

再长的旅行，也能等到终点到达的时候……

再冷的冬天，也能等到过去的时候……

再嘈杂的世界，也能等到安静的时候……

可是，只有死亡，却是越等越远啊……”

九璃的声音戛然而止。

时间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流逝。

林夕的泪无声无声的流着，早已满脸滂沱。

“夕儿！”

九璃紧了紧怀抱，道：

“虽然妈妈不在了，但是妈妈一直都在安静地陪伴着我们。”

“怎么会？妈妈，明明……”林夕不可思议地惊呼，又转而喃喃细语，“妈妈明明……死了……不会……不会……”

林夕的声音越来越小，在话语上的否认，但内心深处仍然紧紧抓住这个渺茫的光。

九璃慢慢地将林夕的身体转过来，手指竖在林夕的嘴唇前。

二人的眼瞳，清澈的可以看见灵魂深处的忧伤。

林夕颤栗，抽涕，逐渐平稳了下来，眼泪仍默默流淌着。

九璃摸了摸他的头，接着道：

“夕儿！你要知道

当我们在后花园的时候，妈妈从厨房的窗户安静看着我们！

当我们在厨房的时候，妈妈在卧室为我们打着毛衣！

当我们在卧室的时候，妈妈在客厅看着报纸！”

九璃悠悠叹气，重新将林夕搂紧在怀中，在林夕的耳边小声地说着。

“夕儿，你要知道，妈妈永远爱着我们，永远永远是爱我们的！”

林夕的泪依旧是无声，却已是失了源头。

片刻的沉默，仿佛是半生的时光。

林夕咽了口唾沫，想开口，又似乎是失了声，这一出声，却异常沙哑。

“真的？”

九璃将脸埋在林夕的发间，缓缓闭上眼睛。

“恩！”

林夕微笑着，拭着滚滚的热泪。

第二章 晨

“夙雾才醒醉江蓝，旭未吐，曦正含。”

“翠烟遥遥人家里，红树忽移湾。”

“风软了一江水，云轻了五子山。”

“画家经营可惨淡，斟酌在荆官。”

早雾将希，晨光作晖。

行人的歌声在空中缥缈，好像划过晴霄的白鸟，翅膀轻轻一震，鸟儿就融入了横空隐隐的白云。

于此，林夕便醒来了。

但，林夕却不愿睁开眼睛。眼睑稍稍一动，就沉寂了下来。

昨夜是梦吗？

林夕不禁怀疑。

母亲没有死，母亲只是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看着我们。林夕想着九璃的话，心中隐隐有一份期待。或许，妈妈真的在林夕看不见的地方看着林夕。林夕这样想着，心中便有许些甜蜜的味道，像是蜂蜜一样甜蜜的味道。

母亲曾说过，每一滴蜂蜜里都有一只蜜蜂。只有勤劳的蜜蜂才能体会到蜂蜜中的幸福。

林夕虽然闭着眼，但仿佛看到了，母亲正向他的白粥里倒着蜂蜜。

妈妈会在哪？

林夕之前是不愿睁开眼，这回是不敢睁开眼。他怕，他怕母亲就在自己身边，穿着她平日里喜欢穿的青花瓷连衣裙，温柔地看着自己，向伸出手悄悄地整理自己的头发，摸摸自己的头发，摸摸自己的脸。林夕喜欢母亲摸她的头发，母亲的手放在他的头上，他就感到一丝甜蜜。母亲说，那就是幸福。母亲也喜欢摸林夕的头，说林夕的头发很顺滑，很柔软。

林夕一想，更不想睁开自己的眼。因为母亲只能在自己的看不到的地方，而自己一睁眼，妈妈不就不能好好地看自己吗？可林夕好像再看看妈妈。

怎么办？怎么办？

林夕动了动，翻了个身，用挡住眼睛。妈妈。准备好，林夕知道你在呢！林夕睁开眼睛，这一刻真想自己有什么透视眼之类的。林夕等好一会，才轻轻地说了一句。有些陌生，有些熟悉，有些悲楚，有些欣喜。

“妈妈，早安！”

一句简单的话，依旧，胜似从前。

紧接着，香风扑面。一抹温热，贴在林夕的额头上。惊讶，喜悦，甜得如同蜂蜜。未等林夕有多少反应，这温热再移。

林夕的耳中便多了些，唇抿齿叩，丝缕之声。

“那，姐、姐，呢？”

林夕方睁了眼，看见九璃，春山秋水，近在咫尺。

“姐姐？”

林夕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睛。

巧笑相对，美目相盼。

林夕再眨了一下眼睛，目光中的笑意便化成了实质的弧度，富有灵气的眼睛便弯成了，朔夜的月牙儿。

“早安！”

九璃摸了摸林夕的头，目子中满满的宠爱。

“真淘气！”

说完，九璃抱来一套林夕从未见过的衣服。

“起床，穿衣，新的一天就开始了！”

九璃再次摸了摸林夕的头，转身走到门前，回顾，笑颜如花，开门下楼去了。

林夕有些奇怪地看了看那衣服，伸出手，一点一点，将衣服拽进被窝。衣服没有意料之中的冷意。林夕又窝了一会，才悉悉索索地穿好衣服。

衣毕，起望镜影。少年卓然而立，一身月白衣。青蓝细缕，浮饰云海，胸口一盈萱。青衿青袖，蕙兰隐约生其间，又似渺茫仙宫阙。

林夕走进一点，摸了摸领子，才发现，这领子亦被细密的蓝绒线缝了几个字——夕·九璃。

林夕笑着，一时不愿松手了。

“夕儿，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九璃的催促才来。

顺着楼梯下去，那阳光如水银般倾泻，洒了一地。

林夕不由地深吸一口，融入糯甜香气的阳光。

“咕—噜——”

肚子里的馋虫可禁不住这样的诱惑，应时应景地呻吟一声，犹似刚睡醒了一般，却是有些震天动地。

林夕的脸有些发烫。

林夕赌气似地拍了拍肚子，怪罪它的不知矜持。

恰是被九璃看在了眼里。

林夕像被阳光染了个通透，尤其是那双耳朵，如此晶莹剔透，剔去了阳光中的其他六色。

“怎么了？饿了吧？那你这个小馋猫，还不动作快点！”九璃擦了擦手，笑道。

“才不是呢！”林夕辩解道，“我不是小馋猫！”

“咕—噜——”

肚子里的馋虫不甘寂寞，再次吹响了自己的集结号，来响应林夕好像有点苍白无力的辩解。

林夕吸了吸鼻子，鼓起脸颊。

他生气了，他真的生气了，他真的真的生气了，他真的真的真的生气了！

“好了！我知道了！”九璃走来，蹲下身子，摸了摸林夕的头，“我家夕儿最乖了，怎么会是小馋猫呢？那小馋猫，谁爱是，谁就是！”

九璃反问的语气，一本正经，煞有其事。

“我真的不是小馋猫！”林夕依旧鼓着腮帮子，看着九璃眼中深处的笑意。

“再赌气？小心变成秋天的小松鼠！”九璃无法，捏着林夕的脸颊，“威胁”道。

林夕不想变松鼠，摇了摇头，后退一步。

“快些收拾干净！”九璃尤其喜欢摸林夕的头发，“今天的米粥，给你加些蜂蜜！”

“真的！”林夕精神一振，终于不再纠结“小馋猫”一案。

“骗你不成？”九璃伸出小拇指，摆动手腕，说，“咱们拉钩？”

“好！拉钩！”林夕怯怯地伸出自己的小拇指，慢慢地向九璃的小拇指靠近。

最后，勾在了一起。

“拉钩算数，一百年不许变！”

而后，对视无言，神情肃穆。

“噗嗤！”

也不知是谁，反正，林夕和九璃笑作了一团。

“好了好了！”九璃刮了一下林夕的鼻子，又摸了摸林夕的头，“再不吃饭，姐姐这肚子都被你饿扁了！”说着，委屈的模样，有模有样。

林夕听到这番言语，故作惊讶，“呀！原来，姐姐才是那个小馋猫！”话还未说一半，险些被笑声打断。

九璃岂不知林夕之意，举手佯打，作势欲追，道“淘气！敢笑话你姐姐！”

林夕一吐舌头，转身逃开。

晨光如金。

九璃搅动一圈蜂蜜，瓷勺上提。

蜂蜜像是流动的阳光，各种花香，各种甜蜜，都随着这悠长绵回。

林夕忍不住闭上眼睛，自己仿佛洋溢在花海之中。

九璃轻轻一笑，将这勺蜂蜜，扣进林夕的碗中，再搅拌一下，“吃吧！”

“谢谢，姐姐！姐姐，也快吃吧！”林夕眨了眨眼睛，便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勺米粥，放进了嘴里。

稻花香里说蜂蜜，闻得花香一片。

林夕幸福得，像天上悠悠的白云。

九璃小口地吃着粥，静静地看着林夕快乐得，尾巴都是一翘一翘的，九璃觉得如此下去也挺好的。

从盘中里挑了个白鸡蛋，干干净净地剥了个利索，九璃将之放在林夕的碗里，瓷勺一捣，蛋清、蛋黄混在了粥里。

林夕捧起碗，把余下的吃完，意犹未尽，用粉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这才定了肚子。

“怎么，还想要？”九璃目光一转，玉葱指一点林夕的额头，“想要？等明天吧！”

林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摸发热的耳朵，又偷偷咽了口唾沫，想着明天的美味。

“既然吃完了，夕儿今天又有什么打算呢？”

九璃边说着边收拾那碗呀，盘呀，叠成一堆，其实也不多，一盘二碟两双筷，有些冷零。九璃端起这些，转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