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谓之洗尘》： 姬夏

第一章 姬夏

寰宇星空某处，两个靠近的黑洞正在缓慢旋转糅合，如同一双黝黑的宇宙之眼，互相撕扯、吞噬、融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至少是凡修无法企及的年代，这个过程就开始了。仿佛一双看不见的手操纵着棋盘，宇宙为局，星球为子。

时空涟漪一阵一阵，伟岸的自然之力喷薄，从未停歇。

就在几十光年之外，有一处百族的栖息地，与星球不同，那是一座无垠的大陆。

那里的人族称之为，第七大陆。

……

中州，坐拥大陆四分土地，却独具天下七分灵脉，为人杰地灵之最，是故大多强族本家都在这里立根。

中州有一河，名洛水。洛水之畔方圆万里，皆为姬土。

姬家，就是人族的中流砥柱之一，代代传承，天骄辈出，最者称姬子。

洛水畔，一六七岁少年着紫衣盘坐，发如墨，墨丝过衣，肤如水，水波映月。他的容貌柔而不阴，双目似有皓月千里，然细看去，却是有缺。

姬家有一瞳术无名，初第三祖得自天外废墟，为远古人族先辈所创，此术要求怪异：第一非凡眸不可练，第二非盲目不可练，且所需资源不俗。

然而自人族修行以来，虽孕子愈发难，但在灵气养胎、祭司祈福之下，产下婴孩大都是钟灵之人，难见先天疾患，更何况姬家这种传承大族。

直至那一年，姬夏出世。

落地的幼儿不曾哭啼，更不曾流泪，他的瞳孔空洞无神，他的沉默与生俱来。

他是姬公子夏，姬家嫡脉第九子。

他是一个瞎子。

他的母亲是大夏皇族嫡脉长公主，他的父亲是姬家族长同胞幼弟、长生境雄主。他的童年本该有比黑色多得多的绚烂。

然而命运，向来不是公正的，甚至有时候是残忍的。

不过在修士的世界里，再生一双目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至少姬家就有很多种方法。

于是，姬族大祭司聆听命运的指引，在璀璨长河中捞起一捧水中月，为小姬夏选择了最适合的治愈方式——瞳术无名。

瞳术无名的神秘无人知，第三祖于长眠中醒来，赐下此术玉简，玉简化作圆月，与小小身影重合，渐渐消逝。小姬夏沉沉睡去，墨丝初生，继而伸长，最后裹身，宛如仙迹。

从此，世上只有姬夏，才能修此术。

“此子与术有缘，圆我一桩因果，赠千载长生锁一条做诞生之礼。”

第三祖没有再入睡，他似一个凡人老叟，一袭麻布衣，持一拄拐，背一竹篓，篓里放着一柄锈迹斑斑的斧子和不多的干粮，就这么佝偻着登上岐山。

他走到山腰，可能是走不动的缘故，又或者这就是他的目的地。索性就这么在一条小溪边坐下，饮下一捧溪水，啃几口干粮，小憩了一会，开始磨斧……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月，或者是更久。岐山出现了一座木屋。偶尔会有一老叟走出，在溪边垂钓，他的鱼钩没有饵，少有收获，却乐此不疲。

……

长生锁在小姬夏满周岁的那天自岐山飘来，那是一个很平凡的木锁，由山上随处可见的岐木刻成，中有长生二字，一圈麻布细条将其串起，着实朴实，雕工也不是很上乘，可没有一丝粗糙，看得出来老工人很是用心。

小姬夏很喜欢，挂在颈上，胸口暖洋洋的。

近一岁的他只能模糊的感觉到光的存在，他知道自己体弱，他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他知道自己被困在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有时候，他会听到黑暗在说话，冥冥中有一个声音漂泊不定——“青天初生，其有一道，三千之尊，其无形无相，然实存名在。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取道之一缕，作此术之根，术名青瞳，修己度人……”

“青……瞳”一岁的小姬夏还在牙牙学语的阶段，但是这段并不短的文字已然烙印在他脑海深处。他的眸中似有青光一闪，继而沉寂。

人族修士，大多在七八岁之后踏上修行，在此前，父母祖辈会在满周岁之后助幼儿养灵，即以天地灵气温和的洗刷凡躯，或辅以灵物奇物，或辅以祭司祈福，这个境界被称作蕴灵。

而因每具肉胎之间存在差异，对灵气的契合度和饱和度都留有不同，就有了属性资质之分。一般而言，越是小城镇小部落的家族，对这个过程就越是注重，毕竟一个小家族的资源有限，而一个先天资质卓越的新生儿，代表了无限的可能。修行是逆流而上，家族门派的发展亦是如此，为了等待一个麒麟儿，太多的小势力选择蛰伏一代又一代，他们等得起，但他们承受不起一次失败。

出世于并不富裕的人家是不幸的，因为相较于大族，他们少了很多机遇，先天上就被落下一截。可能他们祖上并没有出众的人物，或是家道中落，拿不出可祭祀的古物。于是他们很多人输在了起跑线上。

不过修士就是在挣扎中不断成长，以前是，现在，不外如是。

而正是这一群天资平平的人们，逆水行舟，缓缓前行。他们，是人类的基石。

底蕴不可测的大族则不然，世上有一法曰改命，即以古物祭祀先祖英魂，用赐下的血液溶于婴儿血中，一般而言，一滴血改一次命，可有非寻常子，可溶多滴。改命并无危险，第一次必成，然后机会渺茫，若不可继续，则那滴血自灭。

那一日，小姬夏溶了两滴血，一滴属于姬家古祖，一滴属于大夏古皇。

那一日，姬家后山的祖屋少了一片瓦，而大夏祖地的亭子少了一方砖。

那一日，小姬夏踏入了蕴灵境。

四周的水属性灵气如鱼儿入泉般争相跃入他的体内，竟是没有一分逸出。小姬夏的脸肉嘟嘟的，在这滋润下更是嫩的掐出水来。他的眸子映着双月，却缺少了灵动。他的身后似有一片汪洋，一轮皓月徐徐而出，月中有影，影在扑翅。

“十分水属性契合度，海之异象，这孩子是水灵体。”第三祖如是说。

“这……不合规矩。”

显然大祭司不是很认同这样的结论。

海上生明月这种异象，加上从未有过记载的影子，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区区水灵体。

要知道，即便在姬家这种大家族中，资质也是资源倾斜的衡量之一，如果道出这种异象，小姬夏在家族里的路肯定会好走很多。更重要的是隐瞒异象是大罪！即便是大祭司也没有这种权力！

但是第三祖说小姬夏是，那他就是，因为他是第三祖，姬族的守护者。

“孩子，老祖是不会害你的。”老叟身子佝偻，一脸慈祥。

母亲夏轻衣抱过小姬夏，一脸宠溺，她着一身青衣，及腰黑发，粉黛玉颜，看不出已为人母。对于老祖的话她没有发表言论，她相信老祖的判断，不是关于孩子的灵体，而是关于这个对外公布水灵体的决定。她不期望孩子顶天立地，只盼他快快乐乐的长大。甚至，她对当初大祭司指引的瞳术疗眼也是颇有怨辞的。直到如今，孩子依旧不能看到一丝光明，不知道自己父母是何模样。

一旁的姬玄卿紫冠玉带，英眉俊目，他对第三祖的来历有所了解，相信老祖是善意的。看着妻子怀中熟睡的孩儿，即便是个屠夫，也会抛下烦恼，享受这片刻不易的安宁。

“好。”

……

灵体，并不少见，各巨头每一代都会出现这么一两个，甚至更多，然而放到偌大的人族基数上来看，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小撮人。他们拥有最高的属性契合度，有的或许是双系，或许还不止，他们在第一次蕴灵时有异象升空，这代表他们更接近大道，对于以后感悟法则有着凡修难以企及的优势。

小姬夏的存在，给家族添了几许欢乐。对于一个先天失明的孩子，族人们大都乐意带他体验童年的美好。要不是第三祖发话不准有人干涉小姬夏的眼睛，让他顺其自然的参悟瞳术，估计很多人都忍不住给他治疗眼疾了。

看不到，这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实在是过于残忍。

当然这并不妨碍一些修炼有成的族兄族姐偷偷借用大神通让小姬夏以微弱的魂念“看”到这个世界。

每当这个时候，都是小姬夏最开心的。

“悦姐姐，能让我看一下你长什么样子吗？上次天哥哥都让我看了他的模样呢。”

“女孩子的脸是不可以随便给人看的喔。”那一抹蓝色艳影在晚霞映衬下闪闪发亮。这一声姐姐叫的她花枝招展，咯咯直笑，再没有往日的风度。“再叫几声姐姐，本小姐一开心，说不定就给你看了。”

“不了，你这句话说了七遍了。”小姬夏晃着光脚丫，坐在姬悦的大腿上，撅着小嘴，掰着手指，无忧无虑。

那一年，他三岁。

……

每个人在蕴灵境呆的时间不同，确切的说，这并不能算得上一个修行境界。曾有大能指点，蕴灵就好像修士踏上山路前穿的一双鞋，鞋好与坏，关系到这双鞋能用多久，能陪你走多远，然而他并不能一直用下去。有些人，哪怕鞋底薄，走几步就磨破了，但是光着脚也能走的很远。

若拥有灵体，那么这双鞋一定材质上乘，而且底很厚。

每一种体质都有其卓越于常人之处。其中水灵体，在作战方面可能杀伤不足，但对于一个队伍的辅助作用却是不可替代的。

而且水灵体，很难死。

……

蕴灵的下一个境界被称作洗尘，六七岁以前，婴孩身子是很脆弱的，各方面发育都不够完善，只能承受被炼化过的温和灵气的冲刷。而当孩童的身体无法吸纳更多的灵气时，就说明蕴灵境界已然圆满，这时的肉身已经强悍了不少，可以进行一些简单的修行了。而洗尘，则是一个肉体由凡入修的过程，炼皮肉，强筋骨，壮脏血。很多人在这个境界熬炼几十年，只为了一具适合修行的肉体。

蕴灵也好，洗尘也罢，都是筑基。高塔的底层总是要建的牢固一些，这样日后塔才不容易倒。

……

岐山，木屋旁的小溪边。

小姬夏依旧光着脚丫，坐在大石块上，双手撑着圆脸，听着流水潺潺，偶尔溅起的水花拍打在他的脸上，衣服上，和长发上。

老叟盘坐在侧，麻衣披身，岁月在很多年以前就再也没办法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了，他的脸满是皱纹，笑起来一口大黄牙在日光下发亮，白发白须，弯着身子。

他双手持一支竹竿，可能是怕鱼太大只，一只手的劲不够。

“三祖爷爷，我来了这么多次，您每次都说请我吃鱼，一次都没见您真的钓上来过。还有好多次鱼咬勾了您都拉不上来。”慢悠悠的晃着脑袋，小姬夏显然对没吃上鱼肉颇有些怨言。

倒也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只不过蕴灵这个阶段本就是祛尘绝垢，对摄入食物很是讲究，一般都是喂食各类灵乳灵粥，对于肉类则很忌讳。即便是高等灵兽的肉中也含有大量杂质，而这些杂质在孩童消化系统未完全长成的时候，很难排出体外。

而蕴灵之时，这些杂质哪怕在灵气冲刷之下，也会顽强的残留下一部分，对以后的修行造成阻碍。

所以在蕴灵圆满，即大概六七岁以前，人族对下一代的进食颇有讲究。即便是天材地宝级别的灵药补草，也是尽量避免孩童去接触。

这个道理小姬夏已经不厌其烦的从父母口中听了不下几十遍了，但是架不住一个稚嫩孩童内心对肉味的向往，总想着能浅尝几口。况且三祖爷爷从来没有说不给他鱼吃，只是钓不上来罢了。

“小不点。”老叟，慢悠悠的将鱼竿放在一旁，“祖爷爷送你一套捕鱼的法诀怎么样？”

“好呀好呀。”小脑袋一阵猛点，在小姬夏看来，若是凭自己的本事得到的鱼，那自己在后山偷着吃也没人知道，当然这些人不包括三祖爷爷。不过这种偷食的事情本来就是要要拉上三祖爷爷一起做的。

那一年，小姬夏得到了人书第三卷，渔。

那一年，他五岁。

……

姬家发迹于何处已是世人不可知，在那个遥不可追的时代，无数人族先辈漂泊天地间，一次次的与异族征伐，血染红黄土，居无定所，四海为家。

洛水，传说是姬族的母河，一代姬女当年承天命，截下九天之上天水一段，自此之后姬家才有了根。

也是自此以后，姬家有了姬女之位。

小姬夏盘坐于洛水之畔，手握一根长鱼竿，那是三祖爷爷砍了一颗后山青竹做的。近一年过去，竹竿青翠依旧不见泛黄，一头缠了根绑了鱼钩的蚕丝。

这一方水，流势湍急。所以老人说，这里钓上来的鱼最是鲜美。

既然要吃，那自然是要吃最鲜美的鱼肉。

小姬夏如是想。

对于一个出生于大氏族的孩童而言，双眼失明就等于无法识字、无法看书、无法习武，就等于错过了很多明悟和机遇。

幸运的是，你会得到大把的时光，去挥霍，去洒脱。

小姬夏热衷于来洛水畔垂钓，日复一日。尽管他一年来从未有过收获。

再过几日，就是他满六岁的生日了。而过了六岁，这样悠闲的日子就不多了。

灵体的蕴灵与常人不同，这类孩童不需要长辈刻意的以炼化的灵气冲刷身体，他们有着他人难以企及的优势。

古言说人生而分三六九等，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有些人可能生下来就经脉堵塞，蕴灵过程艰难且痛苦，还会对以后修行造成阻碍。而有些人可能是受上天眷顾，百脉具通，蕴灵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自然。

灵体就属于后一种。

小姬夏喜欢坐在溪边、河边、江边，只要是水灵气充沛的地方，于他而言就像家一样。

四周的水灵气静谧恬然，穿过胸口暖洋洋的，又像个调皮的孩子般逃了出去。

蕴灵，其实就是截留下那些适合自己的灵气用以筑基。

而自月许以前，就很少有更多的灵气继续留在小姬夏的身体里了。

“我的蕴灵，要圆满了。”

江涛拍岸，卷起几堆沙砾。浪越起越大，打湿了紫袍一角。

“咕—咕”。

小姬夏将竹竿扔在一旁，簌簌站起身，小手摸了摸肚子，又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土。

“正好，该去找红姨吃粥了。”

小脑袋中正想着粥呢，蓦然，一个大浪拍到了小身影面前。

只觉着被个软乎乎的东西撞了一下额头，小姬夏下意识的闭眼一把抱住，然后倒在了沙土堆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姬夏渐渐醒转，怀中似乎有什么物什，睁开眼，只见一个硕大的鲤鱼头正对着他，吐出一串泡泡——

“好，好大的鱼！”

第二章 红鲤

日光洒落，追着泪水，打湿了脸庞。

小姬夏感到双眸一阵刺痛，尘封已久的黑暗被揭开，久违的光明是那么炫目而充实。

“我，我的眼睛——”

小姬夏怔住了，尽管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依旧有些不知所措。

六年前，他自黑暗中醒来，听从命运的指引，以盲目修瞳术。而自此之前，世人皆只听说过天生神目者以瞳术锦上添花，却不晓得在姬家洛水畔，一个瞎子幼婴，已然琢磨千日。

“我的青瞳，已入门槛。”小姬夏抬着头，

这就是太阳吗，与魂念感知到的不同，更亮一些，也更暖一些。

这天远比想象中的辽阔，有云自远方来，往远方去。有鸟禽于云间翱翔，时而低鸣。

蓦然间，只觉脸上一凉，原来是一个泡泡打在了小姬夏的脸上——“咦，差点忘了这大鱼！”

鱼儿尾巴扇动拍打着沙滩，一双眼睛眨巴个不停，也不晓得是打着挣脱小姬夏的怀抱再跃入江中的小心思呢，还是对于已经跳出姬水摆脱束缚这件事而时不时的雀喜。

“三祖爷爷说，修行自有因果，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今日之事着实突兀，六年卧薪一朝展翅，可能这就是我的命数吧。”

小姬夏终究还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抱着一尾红鲤鱼呆坐了好久，就像刚刚得到一个玩物却不知如何下手。

“但是，这么大的鱼，该怎么吃呢。”

这是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眼睛一亮——

“三祖爷爷一定知道！”

于是，小小身影吃力的抱起半人高的红鲤，咧着嘴，也不顾身上湿漉漉的，兜兜转转往后山上跑。

“我已蕴灵圆满，那就以此鱼作为我入道的洗尘斋。”小脑袋开心的摇晃着，周围的景色虽不陌生，但在他人神通之下以魂念感知到的，到底是不如肉眼所见。

至于是哪里不如，小姬夏也说不上来。

兴许只是旧疾初愈的一时之喜吧。

……

若说蕴灵是一双鞋，那么洗尘，就是踏入修行的第一步了，那是真正意义上的进入了修行者的世界。

众人皆云，洗尘路是一条通往大道的台阶，台阶有多长多高，谁都不知晓。

世间终其一生都不曾踏入下一个境界的人大有人在，但鲜有人轻视洗尘修士。相反，很多洗尘老人都受到世人的尊敬，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对于人族的贡献足够大，还由于他们可怕的实力。

“永远不要小瞧天下任何一个洗尘之人。”他们，是人族的底蕴。

曾有大能者言：“此境，精彩绝伦。”

因为这条路上洒满太多先辈热血，留下太多传奇故事。

不仅仅是在人族羸弱的远古，哪怕是现如今，人族已然屹立于大陆顶端，战起时，冲在最前端的亦不是那群高高在上的雄主大能，而是洗尘境的军人。

史书记载中，很久以前这一境其实不叫洗尘，另有其名，曰第一境。在人族还未是这片大陆的主人之一时，对外征伐的军队，九成九以上的军人都属于这个境界。

那个年代动荡不断，纷争迭起，至少对于孱弱的人族而言，生存乃至壮大都是极为不易的，甚至可以说是幸运的。

那群自尸骨路中杀出的先辈，和更多的埋入土中甚至是曝尸荒野的先烈们，他们中大都自初入第一境就进入军队，保家卫国，轰轰烈烈。很多人至战死也未曾破境，鲜有人知晓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父母没了儿子，妻子没了丈夫，孩子没了爹。但他们不曾后悔，那是一群多么可爱的人。

世人不忘民族恨。

那场旷世之战持续了很久很久，当人族打下足够庇护后辈的疆土之时，当人族的力量已经足够让各族不可忽视之时，军人的妻女父母们，衣袖抹着眼泪，自发的走向人族疆土的中心，为凯旋归来的军队接风洗尘。

她们中很多人，再也没见过当初告别的他。

她们为他骄傲，这份荣光与世长存。

为了这荣耀不被遗忘，第一境被改称洗尘境。

那场宴会，为让后世子孙铭记那些为了人族未来牺牲的千千万万数不清的第一境的将士们，被取名为洗尘宴。

而那片土地，便矗立起一座城——接风城。

人族，不可欺。

洗尘之辈，亦不可欺。

自此之后，后辈进入修行界之前，都会食一份肉斋，被称作洗尘斋，标志着你已经长大，同那些埋骨长存的先辈一样，扛起人族的脊梁。

哪怕是再穷苦的孩童，都不会少了这份肉食，家族富裕则家族给，家里贫苦则可去各城城主府领取食材，由母亲或是长姐下厨。

但更多的孩童，则以自己亲手捕获猎物作为肉斋的食材为荣。

……

小姬夏抱着自己意外收获的红鲤，奔奔跳跳，往后山跑。

有守卫见到小姬夏，停下躬身行礼，“见过九公子。”

他们作为洛水卫，多年来沿江巡逻常见这位小公子垂钓，公子平易近人，性格温和，丝毫没有架子，对待他们也是极有礼貌，只是天生眼疾让人心疼。而如今小公子钓上了一条大鱼，他们也着实为他感到开心。

“叔叔们辛苦了，起身吧。”小姬夏眉飞色舞，见到路边躬身的守卫中领头一人，一双眼睛光彩照人“咦，钟叔，原来你长的这么高大威猛呀。”

姬大钟挠了挠头，他是姬夏父亲姬如雪的宗卫，主动申请调来巡逻洛水，自然是为了这位小公子的安危。虽然姬家等级森严，嫡系公子更是有家族守护阵法的庇护，但毕竟小姬夏双目失明，大嫂放心不下，便吩咐了耐不下性子的他来这边做一守卫，顺便还能打磨一下自己急躁的性格。

“公子，你，你的眼睛？”姬大钟虽说是个急脾气，但是对于这个自己从小像看着自己孩子一样长大的小姬夏，一丝一毫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感知。听完小姬夏的话，他直起身，看了过去。

公子这双眼睛，不同了呀——这是一双多么令人羡慕的眸子呀，清澈明朗，透着灵光，姬大钟能从中看到小姬夏的兴奋。

“钟叔，我能看到了！”

脆脆的声音，炯炯的目光，小姬夏笑得很开心。

“好，好，好！”姬大钟颤抖着声音，他知道姬族有很多人都盼着这一天，最念想的就是大哥大嫂，而如今璞玉已成，只待雕琢，自可成材。

这一队由姬大钟带领的十二名洛水卫都算得上是小公子的熟人，但真正能和小姬夏说的上话的，其实也就大钟一人。

“公子，你带着这鱼是——”

“钟叔，我正要去找三祖爷爷准备洗尘斋呢！”小姬夏抱着鱼，鱼儿尾巴扇动，却怎么也脱不开他的怀抱。

提到第三祖，躬身的其余十一人都将身子放的更低了一些。那是传说中的存在呀，哪怕是族长大人想见上一面都需要躬身拜山的大人物。

而听说，这样的大人物，对九公子尤为宠爱。

“各位叔叔们，起来吧，我先去了。”小姬夏对着黑脸大汉，也就是他的钟叔眨了眨眼睛，向前奔去，“呀，差点忘了，钟叔，你可千万别先告诉我爹娘呀，我还要给他们一个惊喜呢！”

姬大钟躬身应是。

许久之后，一队十二人继续沿江而去。

“未来这姬家，必将有这九公子一方天地。”姬大钟身后一人道。

“是啊，听闻九公子乃是灵体，那可是受天眷顾的体质啊。”又有一人附和道。

“禁言！”

这群人不再言论，显然姬大钟在这支队伍里有着极高的威望。

姬大钟咧着嘴，吹着口哨，向远处走去，显然心情不错。

……

姬族岐山，作为一方霸主势力的圣地，自然有很多秘境存在。

岐山分南北，大多的秘境都存在于北部，这里长年烟霞缭绕，一般若不是一些重要秘境开启的日子，便只有一些为数不多的对家族有贡献的族人到此修行。

而南部朝阳，日光和煦，微风凉人，有的却是一些老人行走坐卧于此，或唠嗑下棋，或饮酒品茶，或河边垂钓，或拾阶扫叶。

他们大都已经为家族奉献了自己的青春，甚至是修为。

他们中有很多人活了一大把年纪，也有一些坦然看淡生死的青少年，在这里消磨为数不多的生命。

他们，都是姬族的英雄。

小姬夏一路跌跌撞撞，终于来到了岐山脚下。这一路遇到的人并不多，除了或巡逻或看门的守卫，也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熟悉的人。

是啊，作为一个只有六岁的“瞎子”，他又能认识多少人。

而在这种对世人而言再平凡不过的日子里，更多的人都如往常一般在修炼室中度过。

人族从来都是勤奋的，而如今也并不是太平的时代。

或许对于小姬夏而言，在岐山南部的日子是最欢乐的。这里的人们不谈修行，只论风雅。

六年，他多多少少认识了一些爷爷辈的人物，有些可能比他爷爷的爷爷还要年迈，但也不知道是他的亲祖父还是这群老人谁更占便宜，遇见谁他都要躬身行礼称呼一声爷爷。

不过小姬夏是不知道这个问题的，因为他还没见过自己的祖父。早在他母亲怀他之前，他的祖父，前任族长姬北寒就闭了死关了。

山间有一石阶，一布衣老翁持扫帚坐于石阶上，正喝着葫芦中的水。

“姬夏见过扫帚爷爷。”小姬夏因抱着红鲤，想要行礼却躬不了身，着实可爱。

“嗯，眼睛好了?罢了，不用行礼啦，上去吧，三祖在木屋里。”老人慈祥的笑着，就像见到了自家的孙儿般。

“扫帚爷爷，姬夏今晚请你们吃鱼！”小个子拍了拍怀中的红鲤，豪气如云。

“哈哈哈，那敢情好，就怕是三祖他老人家不同意哦。”老人话中有话，挥了挥手，示意孩子往上走。

“哼，这么大一条鱼，我和三祖爷爷肯定吃不完的。”小姬夏以为老人嫌鱼小不够分，看到老人挥手之后也不多说，踩着石阶向上走去，“到时候我来叫您老人家咧！”

“可当心别摔着咯！哈哈哈。”

小姬夏吃力的往上赶，这石阶并不普通，越上的台阶重力越大，对于从前的小姬夏而言，他未入修行，石阶并不会针对他。但是今天一反常态，越往上确实比以前艰难了些。

那位扫帚爷爷也是一位奇人，他整日携一旧扫帚，坐于台阶上，就这么呆坐着，也不扫落叶尘土，有一日小姬夏曾问他：“扫帚爷爷，你拿个扫帚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你扫地呀?”

老人的回答十分有意思：“我今日扫，明日依旧有落叶灰尘，不如不扫。石阶是给人踩的，又不是睡觉的，何必如此干净。”

“不就是懒吗，哼。”但这话小姬夏也只敢表现在脸上，可不敢说出来哟。

……

山间奇人多，小姬夏一路上遇到了许多老人，逢人便许下豪言——“今晚姬夏请您吃鱼！”

那群人也都爽快的应下了。

到最后，他到了半山腰，累的不行的时候，已记不得今晚要请多少人了。

小姬夏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抱着鱼嘴里念叨着，“扫帚爷爷一个，琴爷爷一个，棋鬼爷爷和棋篓子爷爷两个，白衣叔叔一个……”

最后一脸愁容的看了看怀中的鱼，嘟起了嘴，“可不是不够吃嘛！”

晃了晃脑袋，小姬夏起身朝林间小跑，不管了，那是之后的事情。

不远处，有一木屋，那就是三祖爷爷的住所。

屋外不远处有一老叟坐在石块上，正架起了锅烧着水。

“三祖爷爷，三祖爷爷，你是早就知道了我今天会钓到大鱼吗，什么都准备好了？”小姬夏很是吃惊。

老叟摸了摸小姬夏的脑袋，又用目光丈量了一下红鲤，“今天，爷爷请你吃鱼好不好？”

“咦，三祖爷爷你钓鱼水平比我还差，哪来的鱼呀！”小姬夏很是不屑，三祖爷爷钓鱼的时间比自己还长，据自己知道的，还不曾有过收获呢。

“咳咳，”老叟轻咳了一声，拨弄了会柴火，“今日眼睛恢复之后，瞳术有什么变化吗？”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这位老人，可一路走来，岐山上的人多多少少都看出了这一点，他倒也没想着能瞒过谁。

小姬夏觉着这是老人在避重就轻，“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就过来找您吃鱼啦！”

说着拍了拍鱼，一副我很骄傲的样子。

“小不点，这鱼，真是你钓上来的？”老人可能是觉得自己被看轻了，想从鱼身上找回场子。

“可不是吗，刚刚我在垂钓的时候，一个浪把我拍晕了，醒来之后怀里就有了它，那时候江边就我一个在钓鱼，难不成还是它见我天赋异禀，自己往我身上蹦的吗？”小姬夏信誓旦旦，但转念摆了摆头，“不对，难不成，还真是……”

小脑袋对着红鲤的头，认真的问道，“大鱼啊大鱼，你是自愿上岸来追随我的吗？”

红鲤眨巴着眼睛，吐出一串泡泡。

这让小姬夏摸不着头脑，只好问老人，“三祖爷爷，我该怎么办呀？”

老人含笑不语，望向不远处的小溪。

小姬夏还不是很明白，但是对吃这尾红鲤的念想已经不是很大了，他更想有一个玩伴，从小到大，他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同辈之间的离合，内心深处却是渴望有一个一起玩耍的好友的。

但是同龄的人自然是不可能有他这么潇洒，天天混迹于江边林间。家族的其他孩童满三周岁之后便要接受最基本的教育了，礼乐射艺书数缺一不可，闲暇之余还要被抓去藏书阁熟读大陆历史和一些修炼基础知识。

而小姬夏，在老人们的指导下，还只能算是勉强学会了识字。

“这尾鱼不过三个月许，还是个孩子呢。”老叟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小姬夏懂了，抱着鱼，走到溪边，对着怀中的鱼儿一脸严肃，“今日一事你我也算有缘，便交个朋友吧。”

他将红鲤轻轻放入水中，“我也为人子，知道离开父母是多么痛苦，你的父母现在一定很担心你吧。我知道对于你而言自由远比其他重要，那么我替你选择自由，希望我们能有机会再见面！”

鱼儿在水中绕着圈，一圈又一圈，然后跃起又扎入水中，不见踪迹。

“再见了，我的朋友。”小姬夏i朝着远方挥着手，“它能回到他父母的身边吗？”

“会的，这溪流与洛水相通。”老人言。

“那它会有危险吗？”

“不会，洛神会庇佑它。”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