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潭渊》——渊髑

章序一·那些远去的以及未曾来的

“诶呀，别打了，那里不能下手，要是出了差错我怎么升旗啊……”

“疼疼疼，大哥们，不就欠了几个月的钱吗，我还，我一定还，再宽限几天呗……”

被打的那个人是赌坊的乌老二，你几乎能在万惠赌坊的每个赌徒找到他与他们的相同点：他好酒，嗜赌，却又手气不佳，每天都幻想着自己今天那一手牌能手气爆棚，赢个几百两银子，在还掉自己赌债时候还能去风花雪月一番，但，毫无疑问，这种事多数只能在梦里出现出现。

为首的那个大汉对乌老二啐了一口，骂咧道：“行啊，乌老二，你有本事，被打成这样还不忘着想升旗，不愧是根中好汉啊。”

“应当的，应当的，能被韩哥夸奖，那是我老二的荣幸。”乌老二自知理亏，也不敢对那大汉的讥讽多做辩驳，做老赖的，岂能为那不值钱的脸而丧失自己的准则？

那位被乌老二称作韩哥也不多跟他多作挖苦，麻利地把腰间别着的小刀拔了出来，把玩一番，说道：“说吧，哪根手指？”

乌老二脸色惨白。

去万惠赌牌的人都知道，被截下手指，代表这个人是庄家指名道姓的头牌老赖，一般没个大欠资，万惠庄家是不会给你来截手指这一套，而被截的人一般小赌坊也不会放他进来，庄家不喜，赌牌人也不屑，生怕脏掉自己的手气，而这种人被截掉手指后，还没在规定时间还钱的话，也就只能在哪条大江里被鱼儿当做点心了。

乌老二深知被截掉手指代表着什么，一狠心，咬牙道：“七天，最多七天，我就还清。”

大汉有点不耐烦，把把玩的小刀插进旁边的墙里，恶狠狠道：“七天？上回也是如此，这次先留根手指做抵金吧。”

这时，一位身穿青道袍，头戴逍遥巾的少年走进了赌场，少年左手拿着一本小本子，右手拿着一个长条状的黑色物体，想来应是炭笔，按道理来讲，一个十余岁的小道士来进赌场，赌客们不说议论几句，也会对此多看两眼，而赌场里的人丝毫没有这些反应，在看到进来的那位少年后，所有的赌客包括先前殴打乌老二那一行人都对少年齐声道了句：“左爷好！”

少年也不说话，只是笑了笑，点了个头就径直往韩哥乌老二那一群人去。

“左爷，这老不死的欠了几个月赌债还去妓院里风流，这次不先留他根手指，怕不是所有老赖都得骑到我们头上！”韩哥愤愤道。

那位叫做左爷的少年对他摆了摆手，拿出本子和炭笔，飞快地写道：“四天。”

乌老二脸色忽明忽暗，似在抉择，最后咬牙到：“四天就四天。”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韩哥这时道：“左爷，是不是太轻了，我怕他会趁乱逃走。”

少年露出一个让人觉得极为温暖的笑容，同时又在本子上飞快地写道，“城北老魏最近需要一群黑户去做乞丐讨钱，至于乞丐吗，自然是那些没了手脚的人更能引人生怜。”

韩哥感觉到一股寒意在脊背里游窜，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左爷打断，只见他在本上写着，“今天月初，我家老爷子给了我些零钱，我特来请哥哥们来吃吃城口新开的炸酱面，听闻味道不错。”

韩哥也不扭捏，笑着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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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源城里，能被称为爷的人不多，无一不是那些家大业大且精于远谋的人，万惠赌坊老庄家是一个，人称罗爷，传言这位罗爷在初临清源城时就展现了他那惊人的商业头脑，以一个外乡人身份从街头小贩硬生生做到了赌坊大亨，万惠赌坊更是做成了清源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赌坊，其势力也在黑白道中游荡，被叫一声爷也是当然。

而左道是一个例外，他是被人保送进赌场的，而保送他的人也很奇怪，他是清源观的观主，据说可能是左道未来的师傅。可能有人已经发觉一些端倪了，清源观，清源城，有何联系？实际上，清源观前任观主随开国先帝出征，随先帝打下一片江山，事后论功行赏的时候自然也轮到了这位观主，而观主也没要多大赏赐，就说了一句：“百姓安康乃为最大之赏。”便回到了道观，而先帝斟酌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在清源观附近建起了一座城，就叫清源城。

就在这么牛逼的人担（威）保（逼）下，万惠庄家想着，既然你给，那么我也只能收了，自此，万惠赌坊里多了一个拿着小本子和炭笔的少年。而身为收债人打手之首的韩哥自然不乐意——老子辛辛苦苦打上去，你有后台就能直接窜到我位置旁了？

而又是极巧的某天，韩哥去城头收债，而庄家又出门去跟人谈生意，一群庄家生意上的死对头便安排了十几号人来砸场，当时恰逢左道在赌坊值班，这位思路清奇的爷本着你带着十几号人来找我，是看得起我的想法，便一个人出门，在几十个赌徒的注视下，硬生生一人撼动了十几号人……

大体战况如下，混混头觉得万惠让一个未满十岁的少年来迎战，是看不起他，他越想越恼火，刚要开口说话，便被少年一拳打得飞了出去……没错，一拳……然后十几号人齐上，觉得优势很大，然后少年边拉边逐个击破，无一不是一拳打得失去知觉。

韩哥与庄家回来的时候，无一不是脊骨一凉，一个少年，未满十岁的少年，正露出一脸人畜无害的微笑，坐在一个倒下的人背上慢悠悠地掰手指——别人的手指，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响声和类似母猪被杀的尖叫声回荡在整个街角，此战之后，左道也同时展现了他的真正本事，他的手开始伸向清源城里的黑白道，而左道这个名字，便成为了清源城里自万惠罗爷后十年来的第一个爷。

说回当下，左道再送走了韩哥这一伙人之后便提着一壶烧酒和叫花鸡回了清源观。

一个老道正在焚香，上面是三清画像，左道不说话，就在门口候着。

不一会儿，老道便跪拜完了，看向左道，“回来了？”左道点了点头，摇了摇自己手里那一壶酒，递给了老道。

老道打开盖子闻了下，“哟，丹清酒，不错，懂得孝敬我了吗。”说完便大大咧咧地坐在青石板上，嘬了一口，拿起叫花鸡开始啃。

左道坐在他旁边，也拿起一个鸡腿开始啃起来，不一会儿，这只鸡就被消灭完了，左道洗了洗手，又开始写道：“明天我就十二了，我想去祭拜一下我爷爷和我父母。”

老道拿酒的手微微颤抖了下，瞬间又回归平静，道：“看看也好，人不能忘本啊。”

“我知道。”他飞快地写着，“你说，我十二岁就可以说话了，还说我要收我为徒，这不是假的吧？”

老道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当然，他没洗手，少年有点嫌弃，老道自顾自道：“当然是真的，不过那些事你打算怎么办？”

“长辈的事，长辈解决不了，只好由晚辈代为解决了。”

老道的眼里流过一丝悲怜。

少年自是极好的，他们从头到脚都流露着新生的气息，只是这江湖，哪管着你是少年还是老油条呢，一张大口咬下去，出来的不都是一群枯骨？

左道躺了下来，开始看着天空中那些忽明忽暗的星星们，一丝微风吹过，凉凉的，像观里那口大水井里的水一样清凉，那是他来观里喝到的第一口水，他感觉很舒服，开始想象未来，不由地露出一个傻笑，就这样甜甜地睡了过去。

而那些远去的以及未曾来的，都好像不是那么重要了。

章序二·入世出世

八月二，丙寅日。

左道睁开眼睛的时候，观里那只老母鸡正站到他的脸上“咆哮”，左道一个伸手，把老母鸡放于地上，边摸着自己的脖子起来了，心里一阵腹诽：“得亏起得早，不然怕不是要歪着脖子行拜师礼咯。”

伸了一个懒腰，左道便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沐浴更衣了，毕竟已六年不能说话，能再度开口，着实让他兴奋不已。待沐浴洗刷完，左道便去了老道昨晚祭拜的地方，插上三根静凝香，脑里开始回忆起昨晚老道的那套动作，开始照搬一遍，待着一套做完，便起身望向了门边——老道不知何时站于那。见左道回头望向自己，老道随即幽幽道：“我那跪拜一套，上次初入观时你便能看我做一遍后学得几分神似，连神韵都能偷去大半，这次却只有形似，竞连一分神韵都无，怎地，我要你去万惠学那入世意，你却把自己身上那点微末出世意给我磨光了？”

左道并不反驳，笑着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胸口的心，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老道愣了一下，随即笑骂道：“好着不学，净搞这些小聪明。”

左道羞涩地笑了笑。

突然，老道面色严肃，开始振声叫道：“左道！”

左道立马正了个身，跪在蒲团上向老道点了个头，当做应许。

“自此之后，汝即为清源观第九代传人，赐字知行；自此之后，汝将背负八代观主之意，蹈红尘而行，汝之荣辱，自今日起，即为清源观之荣辱，为八代观主之荣辱，不可轻佻，可否接受？”

左道重重地点了个头。

老道脸上的严肃随即一跑而空，又开始笑嘻嘻道：“好咯，完事咯，可以吃饭去了。”

左道脸色开始阴晴变换，开始怀疑这老道是不是在诳自己。

老道这个老江湖自然是看穿左道心里的小九九，笑着道：“知足吧，上任观主，就是我的师父，还是在某家小酒馆里看到了打杂的我，就趁着酒意收我为徒的，随手就将清源观这个烂摊子交付给我了。”

左道一脸黑线，开始思索道自己是不是入了贼窝。

老道全然不管左道脸色变化，脸色露出了幸福的表情，自顾自回忆道：“想当年，你师祖一句‘苟以国家生死以，*******，徒弟啊，这国家重任就交托给你了，你可别让为师失望’我就成为观主了，我当时还问他需不需要拜师帖及三叩拜，他摇了摇手，说不搞这些虚的，我们观的习俗就是从简，然后便溜了。”说到这，老道的脸就由高兴转为了悲恸，“我以为这是观里的磨练，可却偏偏没想到，自师父走之前，我陆续接见了不下十个师娘……”

左道一脸黑线，心想这都是什么人啊……

“对了，忘记正事了。”老道突然转身，二话不说扒掉左道身上的道袍，露出他的后背，只见左道的后背密密麻麻画满了不知什么材料画成的符文，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自脖子连脊椎往下按压，左道只觉一阵生疼，便吐出一滩黑血。

“你也是‘幸运’，还没屯兵作乱就被人讨伐，放戏台上演的话，绝对是满座叫绝的一场励志苦情好戏，虽然不知道给你画符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保你一命，但终究本意是好的，不过，这因果，算是结下咯。”

“啧啧，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这开口说话一事，等你恢复完自可，不过未来的烂事哦，可够你喝上几壶咯。”老道笑了笑，刚开口想说一句少年郎啊，看见左道已是昏死过去了，便摇了摇头，哼着小曲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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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道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床上，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浑身酸痛，像被几个大汉殴打了一番，刚想去寻那老道，可是却痛到无法自已，开了下口，只能发出一个空洞的声响，摇了摇头，便又躺了下去。

左道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那酸痛感竟是没有了，还感觉到一股新生的力量在体内流窜，因祸得福？左道笑着摇了摇头，便下床想去寻些吃的来解饥了。

“左爷不好啦，韩哥，韩哥他下午去收债的时候，被城北的王麻子找了麻烦，带了一伙人围了韩哥他们。”一个汉子气喘吁吁道，左道认得他，那是韩哥手下的一个伙计。

“我看堂子的时候，一群赌汉正在那谈论此事，罗爷出远门了，那群人也是雄心豹子胆，怕不是他们上头的人等不住了……”

左道摇了摇手，示意那伙计闭嘴带路，“净是一群不省心的家伙，老道以及那几个。”左道心里想着，可脚步却开始加快。

左道与那伙计来到了城北的嘉庆赌场，左道一脸黑线，这儿老庄家与罗爷是老对头，几年前那伙人就是他唆使的，一般只敢用些小手段，今天却不知道怎么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公然绑票，难道不怕引起一场乱？

虽然心中仍是怀疑，却毫不犹豫一脚踢开了赌场大门，迎面只见韩哥被绑在一根柱子上，衣服已被鞭打至裂开，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见左道来，韩哥却毫无乐意，只是用力大喊：“快走！”

旁边王麻子一脸笑意，“哟，瞧瞧谁来了，这不是左爷吗，可是贵客啊，来啊，小的们，好酒拿出来。”

左道可不管这些杂七杂八的，一个箭步，手作拳势准备打下。

突然，变机骤起！只见那王麻子旁的一个不知名大汉悄无声息的伸出了手，似轻而易举便把左道的拳头一掌接住，并把左道打退得踉跄几步，左道看向自己的拳头，暗道不好，这次怕是遇到了硬骨头。

王麻子笑嘻嘻地从那大汉旁走出，“怎么样，左爷，那一掌可不好受吧，这位可是老庄家弟弟，山上学仙归来，地地道道的仙家哦，这一来，这清源城里可是要变天咯。”

左道一脸阴沉，再次冲去，左拳出破风声击向那大汉，大汉咦了一声，倾身向右，又是一掌拍出，左道便被击飞出去。

“练家子？”大汉道，“有趣，以你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功底，也是不俗，不过，看看我这掌怎样？”

说罢，便又起手一掌击去，左道暗道不妙，顾不得左肩大空，连忙起身应掌，而大汉的掌却如夺命毒蛇般直捣黄龙，击向左道左肩，左道再次被击退，而大汉也被左道一掌拍得后退几步，左道这一掌，远比前几拳叠加的威力大！

“有趣，看来是我低估你了，报下名号，我不杀无名小卒。”

左道不等大汉说完，又是站起一拳击去。

大汉没有料到左道如此无赖，在别人未说完时就攻击，卖了个破绽，再次被击退，“你，无耻！”

左道啐了口，吐出了一口血水，开口用生硬的语气说道：“打架斗狠，哪来卑鄙无耻一说，一向只有拳头硬的人才能扯道理，不把你们击倒，你们怕不是不清楚这万惠到底是谁罩着的。”

说完便又与那大汉扭打在一起，只是越战左道便越觉得自己落于下风，索性一咬牙，大喊道：“老道救我，我要死了，你就别想我做那什么劳什子观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