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灵先生》——伍康

第一章永生

2018年6月23日13:21

鄂东县。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覃景云骑着自行车的，在阳光灼人的街道上往家赶，车篓子里是他刚骑车到县中心商城给她妈买的护肤品。

阳光晒得他大汗淋漓，只是他那颗心里却是拔凉拔凉的。

“云娃儿，考滴么样？”快到家里的熟食店时，隔壁家李叔叫住了他。

覃景云看李叔趿拉这一双人字拖，挺着大肚子，胡子拉渣地在街上热浪灼人几乎没什么人的街上走，便停下车打招呼。

“叔，去哪家呀？”叫了一声，腼腆地笑笑，打算糊弄过去。

“你家，买点儿脖子，你考么样？”李叔笑呵呵地纠结这个问题。

覃景云抿了抿嘴，低下头，嚅嗫着：“不么样。”

“不么样？那是好多？比去年多不？”李叔似乎有些惊讶，他知道覃景云是很勤奋的，本来以为这孩子去年没发挥好，复读一年，肯定不错。

“不多……叔，憋问了。”覃景云说完闷着头，继续骑车，只是心里实在堵得慌。

骑到家门口，拿出化妆品，车一扔，正想通过家里的熟食门店，往里躲着，免得一会儿李叔来买鸭脖又问他，只是听见爸妈似乎在里屋的客厅里说着什么。

“你想恁搞？我娃儿就这滴卡天分，读书不行，上二本就二本，我屋未必连这滴钱都木有啊！”

“二本学费死贵，又学不到么东西，划不来耶，不如就跟我学这卤肉手艺，好好看店，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我娃儿读这多年书，就学你这点儿手艺？他复读就是想上个大学，不管怎么都得让他上！”

“……”

覃景云听了有些黯然，复读一年，才484，将将比去年高10分，还是只能上个二本，可今年都高，一本线估计比去年也高个10分，所以复不复读几乎没什么区别。

所以呢？上二本么？可爸说的对啊，二本学不到什么，到社会上根本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周围好几个二本的赚的还没打工的多，更不用说比他家的熟食店了，县里现在发现起来了，生意好，熟食店赚钱真的不少。

可他又真的要守在自己家门店里么？他摇摇头。不，他不甘心。

只是，他恐怕，是真没读书的天分。他的努力程度不比别人差，可和他一样努力的都能上211，他只能上二本，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真的，就比别人差那么多吗？天生就差，天生就……低人一等！

想到这里，他不禁握紧了拳头，浑身有些哆嗦。

他冲进里屋客厅，看着惊诧的父母说：“我……”

他犹豫了，喉咙里像冒烟一样说不出话来，他不敢，不忍，只是终于还是说出来，

“想再读一年…”

说完，他低下头，不敢看爸妈的眼神。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老覃！一斤鸭脖子！”

“诶，来哒！”

覃景云的妈妈张凤兰赶紧出去卖东西，只剩下覃跃进和覃景云父子两个在屋里沉默着。

只听见外面张凤兰和李叔的声音。

“听云娃子说，他考滴不瞒好啊？”

“给老娘死起走！你闭嘴，这邻居还有的做！”

“急个么事，又没说……”

覃跃进坐在木头椅子上，他快五十了，板寸头上不少白色，脸上皱纹很多，因为是干活的人，所以面色黝黑，和低着头站在他面前的覃景云完全不同。

“还复读啊！”他叹口气，无奈地说。

覃景云不说话，只是心直跳，手心都是汗，在外面晒的汗本来就还没干，白色的衬衣都湿透了，浅色的牛仔裤上也能看见汗渍。

张凤兰买完东西，把刚刚覃景云随手当外面桌子上的护肤品拿进来。

“大小伙子咯，怎么还这么马虎。”张凤兰嗔怪一声，走近自己的卧室，他可不打算掺和男人的对话。

覃跃进点了一根烟，猛吸一口，又缓缓地吐出几个烟圈。

“想读…就去读吧！”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就这么一个孩子，有什么办法？又不比那些不认真的混混学生，他的孩子认真，老实，又倔，实在没什么理由也没什么办法真的劝他放弃。

覃景云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给他父亲鞠了一躬。

覃跃进只是摆摆手，又说：“你好好学就行了……对了，我有个湾子里的朋友，是在一中教书，我让他帮忙把你弄一中复读班去吧！”

覃景云点点头，一中是县里最好的学校，甚至在省里也不差，比他上的三中好很多，县里甚至隔壁县里的学生都是挤破了脑袋想进去，如果不是复读，他是绝对没可能进去的。

“那我进去…复习了。”

“去吧，去吧。”

覃景云走近自己的卧室，把写字桌底下的大箱子搬出来，这本来是要卖掉的，只是想起去年自己卖掉书之后，因为复读又要重新买，便先留着等成绩出来，哪里晓得还真派上用场了。

拿出课本，他又开始复习。

外屋，熟食店子里，覃跃进坐在木头椅子上，透过店子里的柜台玻璃忘向窗外，手里的烟抽得只剩个烟头，再抽都快要烧手了，可他只是楞楞地看着窗外，浑然不觉。

“答应了？”张凤兰问道。

“嗯。你地宝贝儿子，我敢不答应嚯！”覃跃进回过神来，把烟头扔到垃圾桶。

“就不是你儿子啦？啊？他那么乖！”张凤兰十分不满地说，她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很完美，无可挑剔。

她无可挑剔的儿子在写字台前，没写几笔，就发现他的黑色签字笔没了水。

大中午的他也不想再出门，只好翻翻抽屉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笔或笔芯，正找着，他忽然看见一支黑色钢笔。

他很诧异，毕竟现在都是用签字笔，没有用钢笔的了，他根本没有钢笔，这又是哪里来的？可是这是自己屋子里，哪会有别人的东西。

他拿起笔，仔细看看，钢笔是黑色的，形状挺漂亮，但是掉了不少漆，似乎挺旧，模模糊糊勉强能看见它的牌子“永生”。

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了画，似乎还挺好用。想到自己还面临着明年的第三次高考，时间紧迫，他也没有心思想别的，既然有个笔用，就直接用好了。

“沙沙沙”

第二章仇人兄弟

“沙沙沙”

笔尖划在纸上的声音十分明晰。他奋笔疾书地写着卷子，周围人也和他一样，眉头紧皱，大气都不敢喘。

手上的永生的钢笔还很新，是二哥为了他高考，特地用打工钱来买的，还是这个牌子最贵的钢笔。

这场考的是语文，他正写到一道填空题：

“四人帮”信口_黄，肆意诬陷_伤刚正_阿的革命干部。然而广大革命干部宁为玉碎，不为_全，绝不向罪恶的“四人帮”低头。

很简单的题目，他刷刷刷动笔写下去，只是…填空题？他好像很久没有做过语文填空题了，高考有这种题型吗？

他想着，感觉脑子里很乱，可笑，这都是他第三次参加高考了，怎么会不熟悉高考题型？他复习的时候……

诶，奇怪，他怎么什么都记不清了，他是又准备了一年来参加高考的，试卷上也确实写着“一九八O年全国高等学校统一招生语文试题”。

不对！

一九八零年！

他还没出生！

怎么会……

不对……

他是谁？

顿时，他感觉浑身冰冷，手脚忍不住发抖。

忍住心中的恐惧，他看了看自己的准考证。

县、区：鄂东县

考点：一中

姓名：樊天明

性别：男

报考科类：文科

考何种外语：英

报考号：044793

对，他是樊天明，鄂东一中的学生，今年二十五岁，第三次参加高考，他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

心定了下来，他的笔不再颤抖，继续写卷子。

“咚！咚！咚！”

“考试结束，交卷了，不写了，收。”

他交卷走出考场，整个人都被汗水浸泡过一般，湿透了。

周围的考生也和他差不多，一些关系好的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讨论着，说笑着。

“明子，考完语文，不肖再想打，备下场。”迎面走来一个人，拍拍他肩膀，温和地说。

这人……体型瘦削，皮肤在农村人中偏白，眉眼算是清秀的那种，斯斯文文的，挺英俊的一个小伙子，也挺眼熟的。

“娘已经炖了鸡子了，赶紧回屋去。”这人一手搂着他的肩膀，一手接过他装文具的布袋子，高兴地往山坡上的小路上走。

对，他想起来了，这人，是他的哥哥，樊青书，是个很好但是他很厌恶的人。

他们家里离县城还是挺远的，但为了他高考，家里特意找了一家住在城里的亲戚，母子三人暂时住着，为樊天明提供良好的环境。

“回来啦！”樊母听见声音，很高兴地过来开门。

樊天明看见他这个亲娘，却似乎也没有什么感情，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阿娇婶，你煲的鸡汤真是好喝！”餐桌上，一个年轻小伙子自顾自地拿碗倒了汤，把锅里的鸡翅鸡腿都夹到自己碗里，不亦乐乎地吃起来，还笑着感慨着。

樊母脸色立刻就变了，樊青书也露出不悦的神色。这是他们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老母鸡，专门给樊天明补身体的，鸡汤熬了好几个小时，虽说是占了这个亲戚家的厨房，可是他们是给补了钱的，价钱比宾馆都少不了多少。

樊母没说什么，赶紧拿碗给小儿子盛汤盛肌肉，把剩下的最好的东西都夹到小儿子碗里。

那小伙子看了不满：“阿娇婶，这都被夹的光光的了……”

“还想吃让你娘娘自己去买鸡子。”樊母也不是完全没脾气的人，语气不好地说。

樊天明楞楞地坐下，喝汤吃肉，没什么感觉，反而是一旁的樊青书，只是喝着汤就露出了万分满足的神情，还有那个亲戚，虽然是城里的，显然也不是常常能吃这种珍贵的东西的，埋着头吃。

樊母最后把锅里留了两小碗，给自己住的这个家的主任，她的远房表妹表妹夫留的。

吃完，樊天明就到自己住的房间里复习了，只是他刚刚拿起他的笔，刚才那个小伙子，算是他的表弟，就进来了。

“还复习？有个么子用？还不如老子现在自己卖家东西，挣钱多咧！”这个表弟趾高气扬地说，让樊天明的眉头更紧了。

他紧闭着嘴，一言不发，眼睛也死死盯着笔记本，可一个公式也看不进去。

“哎呀……我记得刚刚高考的时候，青书哥哥考上了师范大学，那真是……啧啧，羡慕地死哦！可现在说木钱，为了你读，大学都不要咯！不要给我撒！哎……”听着他那表面遗憾实际上洋洋得意的口气，樊天明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无数蚂蚁噬咬一般，咬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然后放到水里去泡，留干了血，活活闷死……

对了，他讨厌他的哥哥。

因为这个哥哥樊青书太聪明了，太有读书天赋了，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就以县里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师范大学。可是，他没去。不是因为家里没有钱，而是没有足够的钱，读书，只能供一个……

他们还有一个大哥，年龄比他们大很多，不是读书的料，没怎么读过书，就是老实巴交的庄家汉子，勤劳朴实，就是穷，帮不了家里太多。

樊青书要去读大学，樊天明就不能继续读了，得去打工供他哥哥。哥哥知道这个情况，很无私地放弃了，让弟弟去读，哪怕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弟弟究竟考不考得上大学。

1978年，樊天明第一次踏上高考考场，最后以失败落榜而告终。

79年再战，可还是……

然后是今年……

之前以为这个哥哥放弃读书机会给弟弟的故事会成为一段佳话的人，现在都是在看笑话了。

好好一个大学生不供，偏偏去供一个根本没本事考上大学的，是不是傻，是不是傻……

他们家，因为他樊天明，成为了全村人甚至是熟悉他们的全镇人全县人的笑柄。

其实考不上大学，不是什么笑话，县里没几个上的，第一年出了樊青书后，第二年县里甚至还剃了个光头，今年是第四年高考的也大有人在。

他樊天明本来没什么可被人笑话的，但因为樊青书，那个站在道德制高点俯视他的哥哥，他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所有人都笑话他，所有人。

想到这个，樊天明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寒噤，浑身颤抖，然后一个激灵站起身来。

“怎么？还生气……呃！”

他起来转身，用双手死死地掐住了旁边这个人的脖子。

这个人双手死死地扳着他的手，拼命挣扎，眼珠子睁的老大，好像要掉出来一样……

“你不许说我，不许笑我，不许说我，不许笑我……”

樊天明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神采，只是随着手上力度的加重，他的心难得地得到了解放，解放到一切都还没发生过的样子，千疮百孔的心恢复原状，没有一丝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