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里奚》:序章 残将
序章 残将
风卷过寂寥的庭院,将落叶与秋天都扫尽了,连天色也变得渐渐黯淡。
卫里奚站在窗前,看着破败的老宅,知道这里又要迎来一个难熬的冬天。
他的目光忽然盯向满地落叶间的一只黑色棺材,思绪乱飞。
棺材里的是个将军。
九年前,天下还是秦王朝的时候,他参了军。
军队在四方征伐,为君王开疆拓土,战火纷飞。
凭那多年的练武功底,他纵横沙场,凡是所遇敌兵无不披靡,即使是积年的老兵,或者是号令千人的将领,他也能与之对阵厮杀。
枯了万支骨,流了千人血,他立下大名,军中以其威悍,多谓之为“铁翼玄刀客”。就连当时的国主秦三世也对他大加赞赏,不但赐爵封土,而且予以金银无数。
沙场有名,朝廷闻名,又掌有名曰“广山郡”这一块封土,加之拥握巨财,可以说这卫无常已是风光无限,连带着家族也风光无限。
但风光不长。
秦三世崩殂,秦四世继位。
秦四世喜玩乐,放浪形骸,肆意妄为,天下逐渐乱了。
国库亏空,流寇纷起,战火在国疆内烧灼,军队人心惶惶,百姓处在水火之中。
卫无常已是大将军,麾下少说也有十万人马,但是即使他领兵往四海平乱,仍阻止不了整个秦王朝的土崩瓦解。
人力毕竟有限。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卫里奚长叹。
卫无常在卫里奚五岁时离开家族,卫里奚十二岁时回家。
回家那天,卫无常失魂落魄犹如行尸走肉,不像个将军,不像那什么铁翼玄刀客,更不像这广山郡的掌控者。
而他也确实不是。
因为一支叛军攻入秦王都,因为一个秦四世被乱刀剁死,因为一支保卫王都的军兵全灭……除了卫无常。
卫无常还活着。
因为他的武功已经全废,被叛军的头领、也即当今楚王朝的楚一世给硬生生打散。
那人叫楚岚。
那人抬手风云变,那人叱咤神鬼惊,那人呼吸卷乾坤。
那人已是帝王。
那人正风光。
而卫无常的风光已经过去,在他活着的最后两年,他只是个懒惰的酒鬼。
但他连喝酒也未必顺心。
自从楚王朝立起,在过去曾有过风光的,都已是一落千丈。
卫家族被流民闯入,流民们哄抢财物锦帛,杀人放火,侍女丫鬟在恶汉们身下发出痛苦、耻辱、断续、撕心裂肺的呻吟,混合了流民们的喜笑、欢呼和嘶吼。
卫无常只是沉着脸看着,一语不发,他知道报官也没用,因为官府不会管“前朝余孽”的死活。
卫里奚也没动。
卫里奚的目光甚至比卫无常的目光还要沉得多。
族人们四下奔逃,火光照着漆黑的夜空,卫家庄里一片混乱。
这一夜很快过去。
记忆却难以消逝。
他们沦落街头。
一天,街上行过一辆马车,车在他们面前停下,锦衣高冠的中年人扶轼下车,悠然踱到卫无常的面前。
卫里奚认出来这人就是哄抢卫家的人之一。
“你这人渣!”那一晚,这人对着卫无常嘶吼,“你……你占了这许多财物,还收那么多佃租,欺压百姓,又为前朝卖命,杀了不知多少无辜人,你该死!你这么多钱,你这么多地,你该死!”
卫无常缓缓答道:“这些钱和地都是昔日国主赐下,没有半分半角是巧取豪夺来的,我定的佃租甚至不到你们收成的千分之一,我杀了人,现在也已受了报应,而那些死了的人,也有罪难逃。”
于是这人说不出话来了。
而这一日,中年人只是挥了挥手,七八个壮汉忽然从街上人群中闯出来,握着粗木棍,在人群的目光下动了手。
卫无常没有做出反抗,他也无法做出反抗。
他很快被打断三根肋骨、打折两根腿骨、打落四颗牙齿、打得浑身麻痛不已。
“我今日不和你理论。”中年人慢慢说,“你不配与我理论。”
中年人上车。
马车呼啸而去。
血还在流。
他拖着残躯,带着一身的血迹和汗臭向行人乞讨。
中年人则忙着在卫家庄的废墟上大兴土木,修建萧家大宅。
冬天到来的时候,豪华壮丽的屋厦已是拔地而起。
新年到来。
爆竹声中,山丘上,一栋破败的小木屋在寒风中摇震着,卫里奚和卫无常在屋中瑟瑟。
饥饿伴随寒冷而来。
卫里奚毕竟只有十三岁,饥饿很快抽空了他的意识。黑暗和混沌笼罩视野……他在昏迷中呼唤着父亲和母亲……
然后他的父亲,卫无常,离开了木屋。
很久后,父亲回来了。带着浑身的血迹,还有一块焦糊的、肮脏的面饼。
卫里奚从面饼上尝到了血的腥甜味,他忽然感到悲哀,感到身体如此无力……
火盆里冒出的烟火灼烧着他的肺,灰尘呛着喉咙,寒风一阵一阵令他颤栗。
屋子昏暗。
父亲倒下去,打翻火盆,明亮的红色炭火落在他的手臂上、大腿上、褴褛的衣衫上。他却连呻吟都发不出来。
卫里奚忽然意识到,面饼是怎么来的了。
他慢慢地从草榻上起身,将父亲扶到榻上,然后他迈步踏出了门口。
他来到萧家大宅前。
他看见门前有一滩滩血迹,也看见几个谈笑的家丁。家丁们手中的棍棒上也有血。
他又跑到七八里外的镇上,跑到衙门前,他大汗淋漓地就抓起鼓锤要击鼓鸣冤,然而一旁的衙役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你是什么东西?!一个罪该万死的前朝余孽,还想报官?!”
天旋地转。
地面的触感传来。
冬季总要结束,生命总是顽强的,他们捱过了寒冬。
父亲却病了。
但病榻上,父亲说:“你一定不要忘记这些苦难,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出人头地!”
卫里奚以沉默应答。
“我从军之前教过你的那些武功手段,这些年你可曾练过?”卫无常问。
只有练武,才能在江湖上,在武林中出人头地。
“练过。”卫里奚答。
卫里奚忽然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握了一握,粉尘顿时从指缝之间簌簌掉落。
“夺云手。”父亲说。
卫里奚点头。
“那么,我只有一样东西可以教你了。”父亲说。
卫无常下了榻,捡起一根很脆弱的草根,举步挥腕,一套行云流水的刀法纵横舞出……
木屋碎了,碎片飞散在那凛冽风雪中。
风雪碎了,碎片飞散在那高天大地间。
血与泪也飘零……
第一章 风雨来
雨大,雨急。
风高,风急。
矗立在荒野中的客栈在风雨中震动,潮湿木板发出嘎吱怪响,响声又被天地间的大水声埋没了。
大堂里灯火通明,八盏燃烧猪油的挂灯将外面世界的昏暗色彩隔离在外。
大堂里有八张黑漆桌子,每一张都斑驳不堪,破旧油腻,就像这客栈一样年代久远。
大堂里有三个伙计,每一个伙计的动作都老练利索,他们用来揩桌子的袖子满是油污。
大堂的曲尺型柜台后面坐着老眼昏花的掌柜。
大堂里正坐了三桌人。
一个负鼓盲翁独坐一桌。
一对中年夫妇沉默地吃饭。
一个小孩肆无忌惮的坐在木桌边缘,嚼着一块葱花面饼,吃得满嘴流油。
这三桌人都十分奇怪。
首先盲翁不会来这么样偏僻的地方卖艺,其次中年夫妇沉默得太久太奇怪,最后那坐在桌上嚼着面饼的小孩怎么会独自到此?
更奇怪的是,这地方虽处荒野之中,人烟稀少,竟还有人开得起一座客栈……
雨还在下……
风还在吹……
水雾茫茫,水流漂野,无数雨水仿佛无数箭镞铺天盖地。
一骑人马冲破雨幕。
一串水花在他身后次第开放。
黑衣男子驾乘怒马,稳稳地坐在鞍上。马蹄翻飞,人马如飞,他们起伏上下地向前掠去。
腰畔有刀,缰绳在手,他的腰板挺得笔直,可是他已疲倦,就连他的马也已奔驰了一天一夜。
他从遥远的地方逃到这里已逃出千里,可是路还未有尽头。
他开始渴望休息。
荒野客栈就突然出现在眼前。
男子打马,马狂奔。
运气好的人心想事成,运气差的人霉运连连,可是这所客栈的出现是否是出于运气,他不敢确定。
马在门前急刹。
他翻身下马,动作敏捷。
客栈大门紧闭。
他踹开大门,龙行虎步,裹挟着喧嚣风雨闯入大堂。
他的身影魁梧如巨灵,他拔出了雪亮的长刀,身后的天际滚过一道炽亮的雷霆,身后的风雨涌入寂静的大堂。
他的出现是如此震撼,可是并没有人理会他。
吃饭的仍在吃饭,算账的仍在算账,抹桌的仍在抹桌。
闲坐着的伙计也没有要帮他牵马并且迎他上座的意思。
黑衣男子眉头顿锁。
他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些人就是专门等他的。
黑衣男子只有开口:“我已知道各位的身份了,所以各位不必再演戏了。”
还是没人动。
黑衣男子又说:“没必要了,各位前辈,你们何必演戏?我已知道你们都是楚王的寒衣卫,你们等着要杀的就是我,我就是陈广。”
于是,吃饭的停了嘴,算账的不再打算盘,抹桌的住了手。八个人的目光都静止在男子身上,空洞的双眼使他们宛若幽灵。
一阵风穿堂过。
八个人消失了。
八张桌子崩碎!
八盏油灯爆炸!
一把长刀斩出!
大堂中布满了层层叠叠的虚影和闪烁的雪亮刀光!
这里有如大海风暴,九种狂暴的力量翻腾碰撞,无数大浪大潮起伏汹涌。
木头的客栈频频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怪响,摇震剧烈。
终于,一块木板飞出客栈,飞入风雨,两块木板飞出窗外,飞上阴天,三块木板……
木板飞走,风雨涌入。
客栈一楼彻底失去墙壁,只剩下孤零零的四根朽柱。
外面的黑马被余波扫中,血肉横飞,只留一滩腥血。
大堂潮湿肮脏的地面也被这股力量风暴扫得干干净净,水迹完全消失。
风暴持续了整整一天。
终于,雨停了,风止了。
太阳又一次升起。
当阳光再次照到火辣辣的伤口上时,陈广抬起沉重而血肉模糊的头,望向前方。
在碎木废墟间,横陈着八具沟壑纵横的尸体。
他们死了。
陈广活下来了。
他带着险死余生的欣喜,从血色的地面上挣扎起来,捡了自己的长刀,慢慢走向废墟外。
然后他突然想起,他的那匹黑马已被打成肉酱了。
沮丧在所难免,但是未来好歹有了希望。
希望忽然被打断。
远处的一片树林里,慢慢步出一个摇着折扇的年轻人,年轻人开口就说:“晚辈张申,乃是楚王廷的寒衣卫,专在此等候将军。”
“呵呵……是么?”陈广缓缓说,虽然他感到自己已陷入绝境,但他还是勉强地冷笑出来,“……张大人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也对。”张申啪地收扇,“晚辈正要问问前辈……”
“问问我为何策谋叛乱?”陈广话锋直指,毫不犹豫,“这种事就不必问了,想做天子的人,策谋叛乱岂非常事?”
陈广又一番抢白。
“再说,你们寒衣卫乃是为王上卖命的,你这一声前辈,我可消受不起。”陈广道,“废话少说,要动手就动手,不必作态。”
“前朝余孽,冥顽不灵。”张申叹了口气。
说完,这个年轻人没有动,他稳稳地立在原地,两脚似是生了根一动不动。
他在等,在等机会。
因为他明白,陈广此刻无论是心态还是身体都已濒临崩溃,等到崩溃的那一刻,张申就可以轻松斩杀这个沙场杀神!
陈广也明白。
但是,他不能先出手。因为出手快的人若不能迅速破敌,他出手的破绽就将使他陷入必死局面。
可他本来就在处必死局中。
但他仍然没有放弃抵抗。
即使对方是寒衣卫。
寒衣卫,意味着什么?
寒衣卫,意味着高手、意味着杀手、意味着苦行僧般的意志、意味着在种种残酷考验中活过来的可怕生灵。
不论你面对的寒衣卫是怎样的光明、开朗、闲适,他们内心的真正面目都是狰狞而丑恶的。
他们从一开始就背负着保护君主和服从君主的命运。
而为了做到这一切,他们就要在黑暗中沉寂中忍受痛苦。
他们就是黑暗痛苦的载体。
这即是陈广所知道的真相。
而它之所以是真相,正因为寒衣卫本不是常人所能知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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