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小城》——许记和铺

报到

七月流火，风吹不下一片落叶，知了识趣的懒得发声，张良手持毕业推荐书背着行囊来到这海边小城，这是张良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是过来面试。

说起面试，张良本不想来，苦于囊中羞涩，行程800公里的旅费也够一个月的生活费了。单位人事部门的李科长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实在是感化了张良的一片火热之心，李科长操着没有半句普通话的神语反复建议张良先从学校乘火车去上海，再由上海乘船来卢江市，接着公交直达这海滨小城蛟水，这期间船票和公交车票一并报销，费了半天功夫，张良才逐渐搞懂这一大感动天地的善心，一方面李科长耐着性子听不懂重来直至听懂为止的循循引导，另一方面这费用还是能报销一部分嘛！不过张良还是乘火车直达卢江，做公交的钱也没去报销。后来面试就是自己即将工作的科领导，霍大光科长。

霍科长只问了张良一句话：“干我们这种工作还是比较辛苦，年轻人没问题吧！”

张良几乎没有任何沉思就点了头：“领导，您放心，我来自农村，对于吃苦是有思想准备的。”

霍科长微微点了头，就算面试通过。

今天张良来报到，是第二次踏向单位的大门，大门一侧大理石上镌刻的蛟水第一人民医院的大字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张良抹了抹额头汗水提了提精神，来到门卫，准备借门卫电话打给李科长，门卫大爷仔细打量了张良，然后盯着张良用了四年准备寿终正寝的旅行箱另加印有江陵化肥厂的蛇皮袋，挥了一下手大声道：“小伙子，现在是中午休息时间，医务科的李科长没在单位，你回去吧。”

张良一愣，感情这老头以为我来干嘛的，医闹？看了看自己的这身行头也是来打算常住的，不由噗嗤一笑：“师傅，我是找人事科李科长来报到的。”

门卫大爷顿了一下：“哦，下午一点半上班，你等会再来吧。”

张良抬头看了看这日头正旺，正寻思找个落脚的地方休息一下，旁边有人大喊：“让开让开，快快快……”张良往旁边闪了一闪，一个大腿血肉模糊的男人躺在担架上正被几个人抬着进了医院，一路血迹。

这场景其实在张良的人生还是第一次现场看见，当然电影电视不算。张良的专业是生物医学工程，说的通俗一点就是医疗设备，毕业去向一般是医院，也有部分就业于医疗设备公司从事销售或售后，没想到刚来报到就见血了，难道说是好兆头？看来以后在医院工作是少不了伴着血腥味，就随他吧！

医院对门有个茶吧，张良定了定神，不如就那里先歇会再说，走进茶吧，寻了一个靠窗的位子，一个红衣服个子不高的服务员拿着单子走了过来：“先生，请问需要什么茶水？”

“哦，我看看”张良其实并不喜欢喝茶的，喝白开水的优良传统还一直保持至今，看了一下单子上什么碧螺春，龙井，铁观音……也无甚兴趣，更重要的是兜里没几个子，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大热的天也不呆在老家帮父母干农活，急忙忙的赶着来上班，哎，这不指望着早点发工资么。看了又看，一杯也要好几十，于是说道：“来杯白开水吧。”

服务员疑是皱了一下眉头，不过好像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笑道：“先生，对不起，我们不单点白开水的，要是……要是你想坐一会的话……不过时间不能太长。”

“那好吧，我在等我一个朋友，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在蛟水张良除了认识自己之外，也就上次来面试时接触过的两个科长，哪有什么朋友。看了一下手表，离下午上班时间差不多只有半个钟头，也耽误不了茶吧什么生意。望着窗外行人稀少，柏油马路被烤的热气腾腾，路边的樟树也耷的头默默不语，张良想着从今天开始就正式进入社会了，一个大学生就这样变成社会青年，不过对工作的憧憬总是让人激动，脱离了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农村户口变成城市户口，在当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人生大事。只是张良没想到二十年后，他的看法会有根本性的转变。不过谁又能想到那么远呢，人生总是变幻莫测，预言家的信口雌黄也是不需负什么责任，抓住人们的好奇心才是重点。

无事就看看美女，这是张良大学同学胡知闻的人生感悟并一贯在实践着，作为同窗好友，张良当然是“近朱者赤”，也深受启发。环视了一下整个茶吧，大厅里并没有几个客人，估计这个时候都在家躺在凉席上做着冰天雪地的梦。刚才的那个服务员张良是仔细瞧过的，就连那飘过的一皱眉，也似那句“峨眉粉黛，微蹙生花”，不过既然什么都没消费，也没把张良扫地出门，着实让张良心生一份感动。其实张良并没有太多和女孩接触的经验，大多数是来自胡知闻的总结，只是毕业了，天各一方，以后就带着这总结去实践吧。

胡思乱想的时间总是过的很快，张良告别了茶吧，这次没有通过门卫大爷，直奔行政楼，人事科在四楼，可恨的是四楼就是行政楼顶楼，没有电梯，咬一咬牙，“阿米尔，冲！”果然后生可畏，张良吃奶劲都拿出来了，终于把一大堆行李一并带到人事科，李科长惊讶的看了看，这大箱大包的，难不成是搬家呀，李科长推了推老花眼镜道：“来了呀，今年来报到的你最早，怎么被子都带来了，医院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呵呵，还是年轻人有力气，这么多东西搬上来，等会还要搬下去，来，先办手续吧。”李科长也说普通话了？不会是为我张良特自准备的吧，不过这蹩脚的普通话一大堆还真考验张良的听力，还好最后一句办手续听的有点明白。张良心忖等会手续办好了，要么去趟五官科，测试一下听力是不是出问题了。

蛟水是卢江市的市辖区，卢江市是国家计划单列城市之一，副省级，级别比较高，经济发展在全国算中上等，就是普通话建设似乎路途还远，后来张良总结过，方言每个地方都有，但像卢江市这样开会等正式场合下也说方言的在沿海城市并不多，特别是40岁左右的市民基本就不太会用普通话交流，缘由日后在说，当然这是掌握一门语言的最好途径。

夜不眠

一番折腾，安顿下来之后，张良去找霍大光科长报到，恰巧霍科长外出，隔壁办公室的一位大姐问了缘由之后，说：“小张，这么早就来报到上班啦，你的办公室在对面医技楼的二楼，你和麻师傅一个办公室，霍科长那天说起过你，没想到人很帅嘛。”

“好的，谢谢大姐”张良一边应着，一边在想这医院的设备科还分好几个地方办公，告辞了这位大姐后，张良也没有立即去办公室，就在医院转了一圈。医院不大，四幢楼，最高的住院部也就五层，四幢楼围城的大院内有亭台楼阁，池塘一方，茂密的香樟树站成两排，阳光在叶的缝隙中撒了下来，救护车安静的停在急诊楼的门口，门卫大爷正躺在椅子上仰着头寐了起来。

医技楼其实是放射楼，一楼放射科，二楼CT室，设备科的仓库间和维修办公室和CT机房紧隔一条过道，这每天伴着X射线办公也真够头痛的，大学读书时，老师说过X射线会引起细胞癌变，也会影响生育，想到这里，张良不禁捂了一下裤裆，“兄弟，这以后的日子你可要受苦了，哎！”张良叹了一口气，走向办公室。麻师傅正在低头维修一台设备，见有人进来也没停下手头工作，就问：“你找谁？”

“我叫张良，今天来报到的，请问您是麻师傅么？”

“小张呀，你来啦，快坐快坐！”麻师傅放下电烙铁转身给张良倒了一杯水。

麻师傅三十开外，人也精神，着一件白大褂，看起来倒是像医生，腰间别着手机，天线招摇的探出头来。那时手机刚刚开始落入凡间，算不上奢侈品，也算不上必需品，毕竟在大家的意识中有办公室电话和家庭电话已经满足了日常需求。

办公室不大，倒是待修设备和一些配件、工具占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空间，看来以后是要大有作为一番，张良心想。

麻师傅指着张良坐下的地方道：“小张，这张桌子归你了，以后我们就并肩作战，办公室比较乱，没时间整理，劳动人民的办公室就该这样嘛。”

看来麻师傅不是那种刻板的人，张良下定决心以后要和麻师傅好好的学，理论联系实际的路已经摆在面前，吊儿郎当的样子就让它成为过去吧。

隔壁办公室有两位女同志，差不多都有四十来岁，名叫吕虹的气质占优，有种贵夫人的味道，对面的钱冬梅属于那种典型的家庭主妇，素面朝天倒是显的真诚。遗憾的是两位清一色的本地话，让张良再次成为丈二和尚，对于两位问话张良只得嗯，哦，好的附和着。

一声刺耳的铃声传来时，张良还以为学校下课了，麻师傅整了整工具对着张良道：“小张，下班了，明天我跟霍科说，维修工具给你买一套，你来了，我该轻松轻松了。”

“好的，麻师傅你放心，我会好好工作的。”张良边说边和麻师傅一起下了楼。

食堂简单的就餐后，孤身一人，白天没屌事，晚上屌没事，那就回宿舍吧。宿舍位于医院东北角，两层小楼，在茂盛的樟树掩映下，和医技楼隔空相望。张良的房间在最东侧，打开窗户，海风扑面，竟带了一丝凉意，路灯渐次亮起，大街上开始热闹了起来。

“孩子他爹呀，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你怎么这么忍心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呢……”

什么情况？张良闻声看了一下楼下，一块白布把担架盖的严严实实，正往旁边的小房子推去，后面一个妇人，头发凌乱，跪在地上，正声嘶力竭的哭喊着。

靠……楼下那个小房子是太平间！！！！

虽说张良不是那种生性胆小怕事的人，不过这也太邪乎了吧，整幢楼就住着自己一个人，其他人估计暑假后才会来报到，这不是欺负人嘛，难道来医院工作锻炼胆量也是必修课？还真说对了，若干年后，张良的第二份工作真的把在医院呆过的优势给发挥了出来，不过这是后话。

张良狠狠的关上窗户，楼下的哭声渐渐小了起来，哭喊声也变成了低泣声，正心烦意乱，一股焦糊味竟顺着窗户缝隙慢慢散了开来，楼下已经开始焚烧衣物和纸钱，不管它了，洗澡去。

浴室在走廊的另一头，没有热水，不过冲个凉水澡，也正好压压惊。因为有了刚才的一幕，闭着眼睛洗头时，张良总感觉会有一只手慢慢的伸了过来，隐隐的一股寒气就包围在自己身边，脑海里太平间静静躺着的那个人，也许并不止一个人，自来水似乎越来越凉，浴室门经年失修，风起时，偶尔咣当一声，回荡在走廊里久久不愿离去。

不洗了，冷水洗鸟，越洗越小，张良光着身子就回到房间，拉窗帘时，一枚纸钱正紧紧的插在窗户缝里随风摇曳着。

“轰……”的一声雷鸣，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树上，地上，玻璃上，也打在张良的心里，明天找李科长去，真男人也难过这鬼门关。

一夜无眠，日光灯也陪着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