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手帐》——十里沉香

第一章 无字天书

“夫子，学生告辞了。”季浩垂着头，做好了被这位年轻先生一通发作的准备。

这位先生说来也不年轻了，四五十岁的年纪，在村中已经算是难得的长者，但相比于真正寿命绵长的宽厚长者，还是有很大差距。季浩记得自己十岁之前的那位先生，就有八十高龄，那时幼小的他便知道，能够如此高寿的长者，一定是性情从容且宽厚的。

可惜，那位长者还是去了，直言寿元将近，四海云游但求死而无憾。

“真真是蠢笨如猪！你这般资质，何必来教室污了大家的眼！”夫子大手一挥，撕碎的纸张便如同满天飞雪洒落开来。季浩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些纸张是他娘亲省吃俭用才从吝啬鬼老爹眼皮子底下藏钱给他买的，可那又能怎么办呢？他这样的穷人家，想要改变命运，就只能这样想法子读书。

或者，还有一个方法……

季浩咬咬牙，自从老先生走了之后，这位先生收了班里那些看不惯自己聪慧的富家子弟的好处，怎么样都要给他难堪，这般情况，他怎么能够考取功名？可穷文富武，打熬皮肉者若是没有足够的钱财蕴养气血，恐怕活不过而立之年啊！

自己，又怎能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季浩听着夫子发落，大抵是觉得这学生太没脾气，夫子狠狠一拍桌子，说了句：“明日你不必来上课”就停下了说教。教室中阵阵嘲讽之声被季浩隔离在外，在他看来，这些人枉为富户儿女，一点富贵人家的教养都没有，还不如农人淳朴良善。

人生而没有良善，何以为人？

季浩回到家里去，他家在深山里，上田要走好几里山路。爹娘还没下田，季浩回到自己房间，从炕下拖出一个红木箱子。这木箱子是他家最值钱的家当了，是娘亲出嫁时候唯一的嫁妆，如今箱子里的绸缎丝线都已缝补在衣裤上了，只剩下一叠颜色泛黄的古朴书籍。

这些书籍看起来神妙异常，纸张轻薄如蝉翼，却坚韧无比，一看就是传说中天潢贵胄才可以享用的珍品货色。具母亲所说，这是他出生前一晚上，一位神仙人物送来的礼物。那时候爹爹才分家，手头没有余钱，对怀着自己的娘亲分外凶狠吝啬，具娘亲所说，季浩出生的头一晚，她听到一个声音，说：“这是赠与你儿子的诞生之礼。”

可她再出门去，门前并无一人，只有这一叠神妙书册。她细细回想，却发觉自己除了记得神秘人说的每一个字，其余再也想不起来，甚至连声音男女都无法记忆。

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季浩娘亲的脸色还是骇然的。她也了解自己的丈夫是如何吝啬贪婪，当即藏起了这些宝物，用嫁妆中的绸缎掩盖住。到了季浩八九岁懂事的时候，她才说出这事。

季浩还记得，娘亲说出这一切便松了口气，心中去了一块心病。他无比感谢自己是个早慧之人，能够与娘亲分忧解难。自那之后，这些书册便被季浩收了起来。

-

要说这书册的神妙之处，还有得多呢！这可是一本真正的“无字天书”！

季浩自入学就被夸奖书法颇有天赋，自成一格。先生们可不知道，季浩从小就蘸着花草汁水在无字天书上练字，过一夜，无论写了多少字都会消失得干干净净，夫子们认为季浩颇有天赋，是以为以他的家境，绝无可能买上多少纸张日夜练习，可事实上，季浩的一笔好字真真实实是练出来的，而非什么天赋之说。

季浩犹豫了一下，要说拿这些书换银子，他是万万不干的。

这些书陪伴了他许多年，如同亲人一般。更何况，就连娘亲都说了，她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神妙的物件，仿佛是神仙手段才能使用的东西。季浩虽然不大，却也能知道怀璧其罪，这般宝物，恐怕会给自己这个小家招来灾祸。

“天书啊天书，你说我现在该如何是好？”

“我这样大了都不会务农，如今又绝了考取功名的路子，莫非只能去习武了？我可不想回到田里受人嘲笑啊！”像他这样的孩子，倾家荡产供了学堂，到头来却回到田里，磕磕盼盼学习那些六七岁小孩都能熟练完成的农活，是会被所有人嘲笑的。

季浩也没指望天书能够回答。他是个有想法的孩子，爹爹虽说脾气差，对娘时不时打骂，但同时也是个非常要强上进的人，才让他们一家子有了十多亩良田。季浩继承了这个优点，确定科举之路走不通之后，他不过须臾就下定决心要习武。

爹娘一辈子没出过山村，可是季浩见过镇城的样子，他有信心能够带回荣华富贵，报答爹娘的养育之恩。至于气血双亏的早夭之祸，总是有办法规避的。季浩向来对自己的天分十分自信，只是这事不好和爹娘讲，毕竟自己是家中独子，娘亲绝不舍得他去习武的。

这样想着，他摸了摸无字天书的封皮。

“咦？”

大抵是因为心中豪情万丈，季浩用了点力气，搓开无字天书的第一页，让他不敢相信的是，天书的内页居然有字了？！

他对于这些书本再熟悉不过了，全全是空白的纸张，而且自己近段时间根本没有使用这些天书，怎么会有字呢？难道有人发现了这些书本？可它们明明待在原位，没有人动过才对呀！季浩当即拿起那本书，第一页。

里面，竟是像一片日记的东西。

季浩头脑聪明，习字也十分快，书本上的字体端庄中正，颇有一种大家之范。可上面写的却是：“今天我终于过了十二岁生辰，父亲允了我书写启示录。在此我将写下我家家训——”

“十二岁生辰啊……这家伙的字，写得比夫子都不差啊。”真实，人比人气死人。

季浩也是小孩心性，仿佛感觉到写字的人是同龄，一下子也不害怕了，继续读了下去。

那些家训是用一种奇怪字体书写的，他看不懂，但是之后的东西还是非常浅显，大概是第一次写启示录很激动之类的。季浩不明白启示录是什么，但看书写的语气就好像日记一样的东西。最开头抒发心情之后，文字突然变化：“父亲要求我学习锻体之法，我也认为这是十分有必要的。我的梦想是记录世事变迁，所以日后一定会常常初入险地，我的战斗力可以不强，但生存能力一定要很强才行。”

“锻体之法？”

季浩眼睛一亮。

只见天书继续写道：“父亲说锻体之法真正的入门在于通脉期，之前的熬皮、练肉、易筋、锻骨都是打基础。基础是非常重要的，我特地去学了一种高效率又不伤身的熬皮方法，可惜需要配置专门的药剂……”季浩看着这些话，越来越激动，渐渐竟然有些入迷了。

……

“银叶子一钱。”

“好的。”

“如此，你看，银叶子微微焦黄，就要收火。凡火没有灵性，若是再烧下去，不但不能让药性发散，反而会破坏银叶子中的有效成分。”

“原来如此。”一只白皙的小手伸出来，小心翼翼地开始了配置。一旁的指导人员是不是指点一句，都是非常精辟的话语，让人一下子茅塞顿开。

……

“！”季浩突然睁开眼睛。

刚才……“刚才我是进入了那个家伙的记忆里了吗？”季浩瞪大了眼睛，这时候远远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季浩知道现在是药田收获的日子，爹娘应该担了许多东西回来。他只好快速收拾了天书，装作一副刚回来歇息的样子。

药田是爹爹这两年才买下的良田，因为缺乏经验，所以只种了一些好成活的草药，比如石根草，银叶子……

等等？银叶子！

第二章 梦境学习

“爹娘早休息，孩儿回房了。”季浩小小地撒了个谎，说是今天学堂放得早，他询问了银叶子的事情，爹娘说今年收成不错，考虑种些值钱的药材，日后给季浩打点关系备着。听了这话季浩眼眶有点红，连忙告辞回了房间。

顺带还拿了一棵银叶子。

他总觉得在这样一个偏僻深山都不怎么值钱的药材银叶子，应该不是天书中那个看起来养尊处优的十二岁少年郎口中的银叶子。可当他真正拿着这药材到手上的时候，却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这就是天书中所记录的银叶子。

季浩强忍着激动，没有翻箱倒柜地拿出天书。他趴在炕头，轻声说：“谢谢你呀，天书。有了这种方法，用银叶子这样不值钱的草药也可以打熬皮肉了，那我日后成为大人物的把握就更大了。”若是没有天书，他恐怕只能拼着气血亏空去练，日后厉害了再想办法补回来。

季浩还好奇一件事情，如此不值钱的银叶子竟然这样有用，那其他的药材，是不是也没有找到正确的使用方法呢？天书中那段记忆让季浩知道，任何灵材的灵性都是内蕴的，就比如银叶子，凡人只能用凡火打破凝聚的灵性，再通过药剂的调配让这些药性效用散发出来。若是他能知道其他更值钱的药材的处理方法，那日后的练武可就不愁啦！

抱着这样的想法，季浩半睡半醒兴奋了一夜。

第二天，他从后院捡走了成色不好的银叶子。这些东西并不少，大多是作为原料去沤肥的，可以说是非常浪费了。季浩抱着银叶子走向学堂，这条山路很少有人走，山里的人上和这儿方向相反，下山也另外有大路可以走，季浩非常熟悉这条路，七拐八拐就找到了一片没人的空地。

调配药剂是一件麻烦事儿，季浩手里只有银叶子，其余的辅料都搞不到。那些辅料季浩都认识，是镇城有钱人家吃食里加的香料之流，这些香料在天书中看似不值钱，在这里，却比银叶子这样的药材值钱多了。季浩现在买不来辅料，只能换一种方法。

他从怀里掏出天书，看着薄薄的册子里面不知有多少页纸张。他翻开第一面，仔仔细细研读描写银叶子合剂的部分。大概是怕自己忘记，天书上的描写十分详尽，还标注了重点，比如说火候，揉搓的手法，水质的要求等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季浩总觉得这一次的字迹稍微有些模糊。他心中有些不好的感觉，似乎这种能进入梦境的记录使用次数是有限的。这可怎么办才好？季浩有些后悔昨日第一次进入梦境匆匆惊醒，恐怕是浪费了去。

但现在，他必须再次进入梦境。他有种预感，自己能够在梦境中收获许多。

季浩看着看着，仿佛又到了那个梦境中，他自己就成为了那位在无字天书上写字的少年。他身旁是一位身着白袍的中年人，季浩没有顺着剧情行动，他抬起头来，中年人的面孔略有些模糊，但气质非常鲜明，是那种非常严谨自律的感觉。季浩说不清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种气质，大概是镇城里传承百年的技艺高超的工匠才会有这样独特的气质吧？

“老师。”季浩开口，他知道在这个梦境中，对于教导学识技术的人是这样称呼的，这也不是不能理解，老师大概是对于师者更亲切的叫法。“老师，如果没有足够的辅料，银叶子合剂也可以制作出来吗？”

老师笑道：“你有这样的想法是相当好的，最初的银叶子合剂并不是合剂，只是银叶子的酒精溶液，不仅效果差，而且喝下去对人体也有不小的副作用。现在的药剂配比，是药剂师几千年研究积累的成果。当然，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也可以用最原始的酒精萃取来获得银叶子溶液。”

“酒精？”

“是的，纯度越高的酒精萃取效果越好。”老师说着，手中凭空多出来一个透明瓶子。

在季浩看起来，这瓶子非常漂亮。他知道这东西在镇城叫做水晶琉璃，但是镇城上的水晶琉璃都是有杂质的，甚至看起来灰扑扑的，远远不像这个这样剔透。打开瓶子，一股浓烈刺鼻的酒味传来。季浩觉得那好像是提纯了很多倍的米酒味道。

“那老师，其他的药材也可以这般萃取吗？”季浩忍不住又问。

这时候那位老师的声音仿佛模糊了起来，季浩心头明悟，这是那位书写人没有记录上去的东西，自己问了也得不到答案。书写人记录上的东西，恐怕仅仅只是与银叶子相关的。季浩试探着又问：“那老师，这银叶子自身性质如何呢？”

镇城中的老医生都会讲，每种药材都是有自己独特的性质的，那些词汇当年季浩不太在意，也记不清楚，现在倒是有些遗憾。只听到那老师更加欣慰：“想不到你竟然能问到这种程度，那我便与你简单说一说罢……”

季浩一开始还听得非常舒心，可渐渐，老师讲的东西理解起来已经变得极其困难，直到突然某个瞬间，老师的声音一如刚才模糊起来。可季浩却觉得，这并不是因为记录人没有记录相关的东西，而只是因为，自己完全学不懂！

以他的聪明才智，大概能够才出来，记录人记录自己的生活，那银叶子合剂是比较重要的东西，就被某种无上之能打入了这无字天书之中。记录人自己不一定问过自己问的问题，可自己所问的问题的答案，都被记录在册。就比如，记录人只是看到了书册中的一句话，自己却能够拿到整本书册一样。

这样可真是太棒了！

季浩双眸发亮，赶紧闭着眼睛回忆方才老师所讲述的内容，又问了许多和制作合剂相关的事情，比如运用手法的原理等等。爹娘都是粗人，做事从来只凭经验，但从前那位高寿的夫子却不如此，他教过，凡事都要探究其原理，才能直指大道本源。季浩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更希望弄清种种手法背后的道理。

让他觉得惊讶的是，方才老师讲述的东西，他醒来之后仿佛刻印一般深深记载他脑海中，就好似忘不掉一样。季浩双眼放光，连忙低头看一看那篇记录。

这样仔细一看，才会发现那一页记录由这么几个部分组成。

首先是日期，日期是是一串很长的数字，非要念出来应该是：“启示一元一会一运一世一年一月一日。”季浩猜测，所谓的元、会、运、世应该都是时间单位，可是这些单位都放在“年”的前面，应该是比年更加长远的时间跨度。可是一个人只能活五六十年，一世的长久，也许也就是四五十年，五六十年的样子吧？那一运、一会、一元又该是多久呢？

第二部分则是家训，记录人抄写了家训，可是这家训并不是季浩认识的文字，让他颇为苦恼。季浩看着那家训，心里知道这应该也是可以引领他进入梦境的那种文字，只是因为他完全看不懂，所以也无法进入梦境去学习。这倒是很让人苦恼。

第三部分则是一些日常记录，这些记录大概类似于“银叶子价格几何”，“合剂使用的必要性”，“合剂的市场行情”这样的东西，也许对于记录人所在的那个世界非常有用的消息，对季浩却是半点没用，毕竟很显然，季浩和记录人根本不在同一个时空。

想了许多，季浩终于从梦境空间出来，看到关于银叶子的那部分记录又模糊了不少，大感心疼。

季浩眼力极好，记忆里也不错，前后对比一下，他发现，这样的记录统共应当能使用十次的样子，自己已经用掉了两次机会，但也收获不少。季浩决定，下一次进入梦境，一定是要等到自己把已经学来的知识融会贯通之后，再向老师请教。

出了梦境，季浩就要考虑酒精的问题了。

“米酒？那可不是什么便宜东西……”季浩清醒过来，颇有些苦恼。现在家家户户都难得有余粮，米酒这样的东西更是只有富贵人家才享受得到。爹爹倒是偶尔会买些酒来自酌自饮，可看那琉璃瓶子里名为酒精的东西可并不少啊！

而且，酒精，似乎是酒中精华，如何才能提纯呢？季浩是知道的，温过的酒都不如冷酒那样烈，反而更加醇香，所以用火烧的方法提炼酒精大抵是不可行的。那……“火焰能够把酒中精华烧跑，那我能不能拦住这些精华呢？”季浩突然眼睛一亮。

对呀！火焰能够让精华从酒中离开，那直接收集离开的那部分精华，不就能得到最纯净的酒精了吗？

季浩一拍手，从怀里摸出几块铜元，这些大铜元一个就相当于十文钱，够买一缸子米酒都足够了。他揣着这些钱抄小路到镇上去。爹娘不知道学堂的事情，他必须按照往常放学时分回到家中才行——好在镇城并不太远，季浩出发之时才天亮不久，到达镇城也不过响午时分。

“老板，来一缸最烈的烧酒。”季浩想豪迈些，却没法，他那小身板就不像能喝酒的样子。店老板不在，收钱的是老板娘，大概是酒缸里养出来的泼辣，年过三十的老板娘并不像话本中写的那样胖乎乎样子，反而瘦削强健，言语间带着爽利。

“小弟弟能喝酒吗？你可知道最烈的烧酒尝起来什么味道？”

季浩不由得脸一红，说道：“我……我帮我爹买的，但我肯定可以喝酒的！”不能喝酒怎么行？他还要喝下纯酒精萃取的银叶子呢！想想烧酒的辣，季浩心里不由得微微一突，强撑着脸上的微笑安慰自己，强健气血的药剂，难喝一点而已。

老板娘只是调笑，没有为难这少年郎。

那些钱是娘亲偷偷攒下来的零用钱，如今花个一干二净，季浩也算是放手一搏了。

首先便是酒精，季浩赶着时间回到自己的秘密基地，又用巴掌叶做成了罩子。巴掌叶是山里瀑布河边常有的植物，其特点就是叶子肥大而隔水，季浩觉得，用这样的叶子绝对能把酒精拦下来。热可以让酒精离开酒液，那凉也许就会让酒精重新凝结。

季浩说做就做，他的动手能力极强，根据实验老师所说，凡俗装置不似修炼者所用的那般兼顾，都是拼装起来，需要捡漏。他有些可惜自己忘记了询问酒精如何提炼，只好先自己摸索着进行。酒缸里的米酒倒入一小半，用火石点了火，季浩强忍着烫开始操作。

其实呀，若是记录人所在世界的那些人一下子就知道这是什么，不过就是一个简单的蒸馏，只可惜季浩的装置十分粗陋，而且舍不得放过任何一点酒精，反而得到的纯度并不十分高。

当然，这也是相对而言，季浩用酒罐子装了蒸馏出来的酒精，只有米酒十分之一二的体积，很是稀少。

好在，足够尝试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