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兰》免费试读_阑卿

她为别人唱了一生的戏，却独独忘记了她自己的那出戏（上）

 忘川河畔住着一户人家，准确的说，住着一个鬼魂，一个一直不肯轮回的鬼魂。

       那鬼魂名叫竹桑，听说前世是一个酒楼有名的歌姬，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所在的地方发生了战乱，一夜之间国破家亡，她的左臂似乎也是在那个时候断掉的。

       每个前来忘川河轮回的鬼魂在看到她的样子后，都深表同情，但他们谁也不知道竹桑曾经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迟迟不肯轮回。

       孟婆刚开始还会劝竹桑赶紧轮回，生怕她错过了轮回的时机，又要再等上个千年，才能进行第二次轮回。竹桑一直没有答复，久而久之，孟婆也无可奈何了，渐渐地也就不再提这事了。

       就这样，一万年过去了。这一万年间，忘川河畔了发生了很多新奇的事，而有关竹桑的一切，都渐渐被众人遗忘了。

       突然有这么一天，忘川河畔多了一家名叫“之子于归”的茶舍，而这家茶舍的主人就是竹桑，前尘往事似乎又有了破土而出的迹象。

       众鬼魂都十分不解，这茶舍为何要取名“之子于归”，问其缘由，竹桑却笑而不答。后来听孟婆说，许是在等那个人吧！

       “真是个痴情种，都一万年了，也该放下了！”，孟婆在一旁劝解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其中缘由，又何苦再为难自己呢！”

       竹桑沉默了半响才回答道，我知道，一万年了，我早已放下了。

       真得放下了吗？既然都放下了，为什么不去轮回呢？

       面对孟婆的质问，竹桑却默不作声了。

       真得放下了吗？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哪有那么容易呀！

       一万年了，再回望过去的种种，心还是忍不住会痛。

       “小竹，这一晚是月圆之夜，这些小鬼都早早去凡间游玩去了，这里应该也不会有客来喝茶了。你早点打烊，随我一同去人间转悠转悠。一万年了，凡间变化应该很大吧！”，孟婆抿了一口茶，佯装漫不经心地提议到。

       “阿婆，你去吧，我就不去了”，竹桑一口回绝道。

        “你难道不想去看看他吗？”，见竹桑没有回答，孟婆又接着说道，“他在酒楼，还是过去那家酒楼，老地方……和她一起。”

       最后那句孟婆本不想说出来，但想着竹桑一定会去，同样也会看到那个人，还不如事先就告诉竹桑，让她心里好做个准备。

       虽然孟婆说得断断续续，但竹桑还是听懂了。周世显，朱媺娖，他们终究还是在一起了。

       原来，无论她再怎么阻止，都无法改变“他们终归会在一起”的事实。

       这许是宿命吧，从一开始，她就不该遇见周世显，不该与他相识相知，不该成为他的解语花，这样，也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些本不该发生的事了。

       在周世显心里，她一直都是他的红颜知己。他们之间无关风花雪月，只是知己罢了，仅此而已。

       而竹桑，却在与他的相识相知中，不小心动了心。

       “有时间就去看看吧，你呀，也是时候放下了”，孟婆看竹桑不应声，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又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如果你错过这次机会，你又要等个上万年才能再碰见他们，在这事上，你又有几个上万年来耗呀！难道此后你一直要做个孤魂野鬼？”

       竹桑看了一眼兀自生着闷气的孟婆，轻笑道，怎么可能？

       “好了好了，阿婆，你不要生气了。我待会再去，好不？”

       “这还差不多！你再不去轮回，可就真得和我一样，一辈子都要待在这忘川河畔了”

       送走了孟婆，竹桑径直关了茶舍的门，一个人坐在后院的藤椅上喝着闷酒。

       杯中酒倒映出夜空中的点点星辰，泪眼婆娑间，她仿佛看到了周世显，一袭白衣如雪，超凡脱俗，缓缓向她走来，轻轻地唤她“阿桑”。

       那一年，遇见周世显的那一年，竹桑恰豆蔻年华。

       十四岁，如花的年纪里，她本该和那些世家小姐一样坐在自己的闺房里学习女工，背着阿爹阿娘偷看话本，或者坐在自家庭院里伤春悲秋。

       然而，并没有。

       朝廷风云突变，阿爹因此而受到了牵连，家道也因此而中落，府邸中的仆人一夜之间皆散去。

       曾经与阿爹要好的大臣也一个一个远离了阿爹，让竹桑不得不感慨人情凉薄。

       一个月不到，阿爹和阿娘相继去世，从此，她就是一个人了。

       她从小就十指不沾阳春水，未来该何去何从？不得已，她成了京城第一酒楼的歌姬。

       那一年，她只有十岁。

       许是因为她年少，酒楼的老板娘对她很是照顾，不曾苛求过她。加上她从小就跟阿娘学唱戏，不过一年便成了酒楼的当红歌姬。

       与其说她是歌姬，倒不如说她是戏子。她一生都在唱着别人的戏，却忘记了自己的那出戏。

        一曲《牡丹亭》被她唱的缠绵又温软，轻踩着莲步，水袖在一抛一收间恍惚了台下众人的目光。

        明眸流转，衣袂飞扬间，成了那时的传奇，自然也入了那人的眼。

       周世显不同于京城其他的公子哥那般游手好闲，相反，他文武双全，又长得十分俊俏，是京城许多女儿家梦寐以求的良人。

       那日周世显同他的几个好友来酒楼喝酒，恰逢那天轮到竹桑上台唱戏，其间他们目光相撞了好几次，虽然每次时间都很短，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却让竹桑至今都难以忘怀。

       竹桑后来才知道，那种感觉，叫悸动，也叫怦然心动。

       但她知道，这也仅限于是她一个人的感觉，周世显从来都只当她是他的红颜知己。

       他是她的游园惊梦，他是她不可得的良人。她独自演绎了一场属于他们之间的《牡丹亭》，从一开始到结束，都只是她一个人在自作多情罢了。

       “竹桑姑娘这曲唱的甚是动人，但其中几处世显看得不是很明白，不知可否向姑娘讨教一下？”

       那日唱完《游园惊梦》这折戏后，竹桑便回自己的厢房，准备卸完妆小憩一番，却被周世显堵在了回厢房的那条小路上。

       竹桑无可奈何，只好忍着倦意同他讲那折戏，她没有想到周世显对戏曲也有他个人的看法，虽然其中有那么几处不符合常理，但也算是高见了。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周世显直至很晚了才离开。

       自那之后，周世显就经常来酒楼喝酒，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和朋友一起。

       她与他并没有说过太多话，大都是周世显一个人在讲，而她在一旁替他斟着酒，静静地听他讲，听他讲他的郁郁不得志，讲他的抱负，讲大明王朝的危机。

       他说，所有的一切，他只给她一个人讲过，其他人根本就不懂他，讲了也是白费口舌，还无济于事，讲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说，阿桑，只有你懂我。

       于是，为了这句“只有你懂我”，竹桑将对他的爱慕之情生生埋在了心底，再也不曾打开过了。

       众人都说竹桑是周世显的红颜知己，而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当好他的知己，她伪装的好生辛苦。

       她不甘她只是他的红颜知己，她想要的，一直都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而那个人，就是周世显。

       老板娘告诉她说，你们是不可能的，即便他也心悦于你，但他的父亲和母亲会同意吗？别忘了，你们中间，还隔着门第和身份的差距呢！

       是啊，她是罪臣之女，她是酒楼歌姬，而他是名门世家之后，他是大明王朝的重臣。他们之间，隔的，岂止是门第和身份？

       自那之后，她再也不敢生这般荒唐的念头了。

       然而，一个意外的变故，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平静，也彻底打乱了他们命运的棋盘。

       那一夜，她被人秘密带进了皇宫，那个爱女心切的帝王告诉她说，我供你和你的弟弟锦衣玉食，而你需要做的，就是伪装成我的女儿朱媺娖。

       弟弟？竹桑瞪大了眼睛，她隐瞒了那么久，却还是被人发现了。

       是的，她还有一个弟弟呢，因为那时她还年幼，无法护弟弟周全，就求老板娘收她的弟弟为义子，护他一生周全。

       却没能想到，这事做的如此隐秘，却还是被人发现了。

        “放心吧，我是不会伤害他的……毕竟，我也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了”

       那个坐在九五至尊之位上的帝王，在她面前并没有自称“朕”，而是说“我”，这让竹桑有点不知所措。

       他的阿爹阿娘都是被眼前这个人间接害死的，她本该恨他的，然而，并没有，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一脸憔悴的帝王很可怜，真得好可怜！

       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感受过父爱了，她竟不自觉地点头答应了，答应伪装成他的女儿。

       看着那个笑得像一个孩子一样的一国之君，竹桑莫名地红了眼眶，如果她的阿爹阿娘在世的话，也一定会把她宠的像个公主一样吧！

       正当竹桑悲喜交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皇帝接下来的一段话就像一道晴天霹雳一样，生生让竹桑愣在了那里。

       他说，大明王朝已是将倾之厦，距国破家亡那一日不远了。为了不让他的女儿落入乱贼之手，就只好委屈竹桑了，让竹桑来代替他的女儿。最后是生是死，就要看竹桑自己的造化了。而竹桑本就是罪臣之女，死不足惜。

       竹桑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面上慈祥的帝王，只觉心间一阵凉意滑过。

       帝王，当真是无情啊！为了他的女儿，就一定要置他人的生死而不顾吗？

        “那我弟弟？”，她的弟弟，会不会也和她一样，被当做替代品，换取某一个皇子尊贵的命？

       “不，只有你一个”，许是看出了她的畏惧，皇帝缓缓向她解释道，“你和我的女儿很像，但你的眼睛比她的好看多了”

       就因为这个，堂堂一国之君竟不惜代价夜闯酒楼掠走我。难道你就不怕，明日若有人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心生疑虑，怀疑这事与你有关？毕竟，我和公主长得这么像！

        “不会，雪娘是我的人，如果没有她的默许，你认为我的侍卫能轻易掠走你？况且，见过长平的人很少”，他的女儿很少出她的宫殿，见过她的人自然也很少。

       原来，酒楼的老板娘是他的人，怪不得他知道她还有一个弟弟。

        “你不要怨雪娘，你想想，如果没有我的默许，你和你的弟弟还能活到现在？”，也许早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了，或者侥幸苟延残喘地活着，在街头乞讨。

       那我该感谢你们了？

       竹桑看着那一抹明黄渐渐走出了她的视野之后，就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把自己蜷缩在大殿的一个角落里，将自己埋没在黑暗里，哭的好生绝望！

       此刻，她感到很无力。

       她一直以来信任的雪姨，竟是他的人，那么周世显呢？他是不是也是他的人？是他派来暗中调查自己的人？

       她该相信谁？此刻，还有谁值得她去相信？

       她该怎么做，才能扭转自己命运的转盘？

        

    

   

       

        

        

       

  

       

        

        

       

  

        

       

       

       

       

        

        

        

       

       

        

她为别人唱了一生的戏，却独独忘记了她自己的那出戏（中）

在长平公主十五岁生辰那天，崇祯皇帝为竹桑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及笄礼，并下旨赐婚，将她下嫁给了周世显。

       周世显？竹桑不仅苦笑，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她并不是他要娶的长平公主，那他会不会恨她？

       听宫里的嬷嬷说，长平公主自幼便与周世显相识，周世显对她也十分了解。

       既然这样，周世显一定会认出他娶的这个长平公主是假的。

       那嬷嬷又说，不过公主长大后就很少出宫殿了，周世显也成了皇子的陪读，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再也没有见过面了？这么说，周世显应该不会知道她是假公主吧！

       “竹桑，我知道你心悦于周世显，我成全你，但你要答应我，忘记你是竹桑。记住，竹桑已经死了，现在的你，是我大明王朝最尊贵的公主——长平”

       “你应该知道，这场婚礼本该是长平的，而你的幸福，是偷来的”

        崇祯皇帝的话依旧回响在她的耳畔，让竹桑的心越发地凉了。

       你的幸福，是偷来的！是啊，她的幸福的确是偷来的。那长平公主余生的平安不也是偷来的吗？以她竹桑的命，换来的。

       就因为她是罪臣之女，就因为她长得很像长平公主，就以她弟弟来要挟她，让她换取自己宝贝女儿那条宝贵的命！

       真是讽刺！

       十岁那年，她便成了一株浮萍，她的命运，再也不能由她自己来把握了。

       这五年来，她的命运一直都是由别人来操控着的，她试图反抗过，也试图改变过，但她终究还是忘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从一开始，她就成了别人棋盘中早已设定好了的棋子，只待她入局，一点一点被阴谋所吞噬。

       指尖轻轻划过火红嫁衣上用金线绣的那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心中不免一阵伤感。

       阿娘曾在她很小的时候告诉过她，女子穿上嫁衣的时候是最美的，我的阿桑现在就长得这么好看，以后一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后来在她长大后，的确有很多人说她长得好看。

       如今，她就要穿上嫁衣嫁人了，可阿娘却看不到了。阿娘还没有等到她穿上嫁衣嫁人就已经去世了，她穿上这嫁衣又该给谁看呢？

       她不过是偷来的幸福罢了，况且，周世显从未爱过她。

       竹桑换上了那华美却又不失清丽的嫁衣之后，痴痴地对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发呆。

       话本里说，后宫里的人都是笼中雀，大好年华都被一点一点地耗尽了。这话说的一点也不假。

       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被命运操纵着。越挣扎，命运那条丝线就勒的越紧，使人不得不放弃挣扎，不得不屈就于现实。

       镜中那个美艳的女子并不是自己，而是长平公主。真正的竹桑早已经死了，死在了被偷换身份的那一夜。同时，她的心也死了。像一潭死水一样，即便往里面投一颗石子，也激不起半点波澜来了。

        “阿显，如果你看到身着一袭嫁衣的长平公主，会不会想起我？” 

       竹桑理了理耳畔的碎发，低头轻轻呢喃道。

       记得初见周世显的时候，她穿的是一件大红色的戏服，同她身上这件嫁衣一样的红。

        她对着镜中那个身着嫁衣的“长平公主”自嘲地笑了笑，眼中有泪水溢出。

        周世显怎么可能记得她呀，她不过是一个酒楼的戏子罢了。

       她只是他的一场游园惊梦，时间长了，他就会渐渐忘掉她的。

       忘了也好，这样就不会和她一样痛苦了。

       因周世显忙于国考，他们的婚礼就推迟了整整一年。

       然而，一年后，竹桑并没有等来她期待中的那场婚礼，却等来了一场战乱。

       这一次，他们的命运，他们的人生，彻底地被这场战乱给打乱了。

       “汝何故生吾家！”

       当崇祯皇帝怒气冲冲地提剑踏进她的宫殿时，她就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陛下，竹桑死不足惜，请你放过我的弟弟吧，他还小”

       许是她诚恳的语气让崇祯帝动容了，又或者是她的话让崇祯帝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他再次举起的剑最终还是缓缓放了下来。

       “是生是死，你好自为之”

       看着崇祯帝离开时狼狈的背影，竹桑嘴角不禁扬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来。

       这大抵就是报应吧！

       大明王朝就要完了，你这皇位也快要保不住了。报应，都是报应啊！

       在彻底昏睡前，她只觉脸上一抹凉意滑过，原来是泪啊！

       有多久没有哭过了？她早已记不清楚了。阿爹阿娘去世后，她再也不曾哭过了，这一次哭，是因为就要死了吗？是因为就快要见到阿爹阿娘他们了吗？

       但竹桑并没有死，她被宫女送到了长平公主的外祖父那里。

       他们为竹桑准备了一间空房，静等着她死去。

       许是竹桑命大，又或者是阎王爷不忍心收了她的魂，又让黑白无常将她重新送回到了凡间。

       昏迷了五天之后，竹桑这才渐渐清醒过来。

       我还活着？竹桑不禁苦笑，活着也是受罪呀！她已经失去了一条臂膀，接下来，她又将失去什么呢？

       清王朝也知道长平公主还活着，但并没有下令斩杀她，而是给予她“优待”，让长平公主的外祖父好生照顾她。

      不过是为了笼络人心罢了，竹桑在心里默默讥讽道。

       她唱了这么久的戏，看过那么多的话本，又怎会不懂这些道理呢？

       伤口愈合后不久，竹桑就上书顺治帝，请求出家，青灯古佛度过余生！

       但顺治帝并没有答应她，反而为她补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洞房花烛夜，竹桑并没有等周世显，而是自己动手掀开了盖头，一个人对着那几盏红烛喝着闷酒。

       其实她并不喜欢喝酒，之所以喝酒，不过是为了消愁罢了。  

        不过十八岁的年纪，何来愁呢？

        之前是家破人亡，而今是国破人亡。

        这一次，她彻彻底底地是一个人了。

       “阿显，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我并不是长平公主，请你一定不要怪我！”

       “我也是迫不得已” 

       “真羡慕你们，长平公主有崇祯帝护着，而你，你现在可是清廷的重臣，即便换了朝代，你也同样活得很好。”

        “可我，我什么都没有”

        “我只是个冒牌公主，我的幸福也是偷来的”

       “周世显，我真不该遇见你”

       ……

       竹桑醉的一塌糊涂，醉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在同她讲话，那人唤她“阿桑”，有那么一刻，竹桑以为自己回到了酒楼，以为讲话的那人是周世显。

       但竹桑很快又把这个念头给按了下去，怎么可能？而今她是亡国公主朱媺娖，周世显怎么可能认识她呢？他早就把她忘了吧！

       竹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了。又因为昨夜贪杯，现在头疼的厉害，就连周世显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阿……”，竹桑正准备唤他“阿显”，却又突然想到自己是长平，不是什么竹桑，于是又改口道，“夫君今日不上早朝吗？”

       “陛下说我们刚成亲，这几日就不用去了”

       “嗯”，竹桑一边梳着头发，一边透过铜镜偷看周世显。

       他似乎有心事？只见他紧凑着眉头，一直在看着窗外，竹桑想，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等竹桑回过神时，恰逢看到周世显在看她，竹桑梳头发的手微微顿了顿，继而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理着那散落在肩上的碎发。

       竹桑不喜欢绾发鬓，就习惯性地拿起一旁的发带束发，蓝色的发带与她发间的那支碧玉簪很是般配。

       这才是她呀，这才是竹桑本来的样子呀！

       看着铜镜中那个笑得牵强的女子，竹桑只觉一阵恍惚，她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青涩又懵懂。

       可是，只有她知道，曾经那个青涩又懵懂的竹桑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有的，不过是竹桑的一个躯壳罢了。

       竹桑拿起眉笔正要画眉，却见周世显突然向她走来，取过了她手中的眉笔，说道，“我来给你画吧”，说罢，便俯身轻轻地为她画起了眉。

       记得周世显曾对她说过，说她根本就不用画眉，因为她的眉本就生的好看，画不画都无所谓。

       竹桑当时并没有反驳，而是一本正经地说道，阿娘说了，女子平日里不画眉可以，但成亲后的第二天是一定要画的，而且还必须是她的夫君亲自给她画眉，这样才算真正地结为夫妻了。

       她想，周世显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尽管他并不知道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是竹桑，而不是长平公主。

       “以后还是尽量少喝点酒吧”，正当竹桑兀自出神的时候，周世显突然这么说道。

        “嗯”，竹桑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少喝点酒？难道他以为她就那么想喝酒吗？酒那么辛辣，她喝一点点都会受不了。即便是普通的果酒，她也喝不了多少，只是浅尝辄止一番罢了。

       她昨天那般放纵自己，不过是为了逃避，逃避他们之间的洞房花烛夜罢了。

       不知道为什么，竹桑总觉得自己与周世显之间好像隔着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她一时间也说不清楚。

       周世显似乎很想接近她，却又好像在忌讳着什么，一直对她若即若离，这让竹桑很是不解。

       按理说，他与长平公主自幼便相识，即便长大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但也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像陌生人一样。

       不过这样也好，她和周世显，本就是不该遇见的陌生人罢了。

       成亲之后，两个人相处地很好，与其说他们是夫妻，倒不如说是朋友。

       他们闲暇时间会一起填词作画，也会一起采集露水煮茶，偶尔还会尝试用不同的方式酿不同口味的酒。

       有时候，竹桑会产生这么一种错觉，她和周世显两个人，就像普普通通的夫妻一样，过着平淡的生活，一辈子这样安安稳稳的过下去，也好。

       但这世间最难的事，便是如愿以偿吧！

       这样平静安稳的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一场意外给打破了。

       长平，她遇见了长平公主，在花灯节那一晚。

       那晚她同周世显在河边一起放花灯，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身着紫色舞裙的女子突然从她眼前走过，那女子虽然蒙着面纱，但竹桑还是认出了她，长平公主。

       是的，那女子是长平公主。

       她怎么在这里？为什么她穿的是舞服？难道？一个念头突然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很快又被她否认了。

       她从来都没有见过长平公主本人，只见过她的画像罢了。之所以一眼就认出了长平，许是女子的直觉吧！

       这种与生俱来的直觉，让竹桑很是不安。

       她怕长平公主会突然出现在周世显面前，告诉周世显自己并不是真正的长平，而是冒名顶替的。

       她并不怕周世显听后会生气，她怕的，是周世显也会离开自己。

       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就连她的弟弟，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都已经把她给忘了吧。因为他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她这个姐姐的存在。

       他只知道酒楼的当红歌姬竹桑，却不知道竹桑其实是他的姐姐。

       那时的他还那么小，怎么可能记得，他还有一个姐姐呢！

       如果，如果周世显也离开了自己，那她就真得什么都没有了。

       周世显会离开自己吗？虽然他们已经拜堂成亲了，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不可多得的温暖，是她偷来的。

       偷来的幸福，总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

       现在长平公主出现了，那本属于长平的幸福，也该还回去了。

       可竹桑却突然开始舍不得了，她舍不得放弃这份温暖，更舍不得离开周世显。即便他，并不爱自己。

       在回去的路上，竹桑一直心事重重，而周世显也很配合地没有开口说话，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沉默着回到了府中。

       “我想喝酒，在地下埋了这么久的果酒，也该开坛了”，竹桑一只脚已经跨进了房间，却在听到这句话后又重新收了回来。

       “正好我也想喝酒，不如一起”，竹桑笑着问道，用的却是不容拒绝的口吻。

       竹桑刚打开酒坛，就有一阵酒香扑鼻而来。她想，这熟悉的酒香味，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这一次醉的并不是竹桑，而是周世显。

       周世显是真得醉了，他拉着竹桑的手，唤她“阿桑”。

       竹桑并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她只觉内心五味杂陈。

       周世显每次来酒楼喝酒都会向她倾诉一下心事，这一次，许是他又有心事了，误将眼前的“长平”当成了竹桑，当成了他的解语花。

       竹桑很高兴周世显还记得自己，然而，他却只有在不开心的时候才会想到自己，这让竹桑很是失落。

       此刻的她终究还是“长平”啊，即便是假冒的。

       “阿显，如果你娶的是真正的长平公主，该有多好啊”，这样，我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不该有的奢望了。

       和竹桑预料的那样，长平公主很快就来了。

       “竹桑，你是不是该把世显还给我了？”，第一次见面，长平公主连表面上的寒暄都懒得做，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

       竹桑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继续煮着茶，长平公主也没有催，两个人就这样暗中较着劲。

       过了半响，茶壶里的茶水终于沸腾了，竹桑为长平公主续了一杯茶后，这才不疾不徐地回答道。

       “他并不是我的，何来还给你这一说？”

       “公主放心，我会离开的”，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这样最好”，长平公主在离开前又转身说道，“竹桑，不是你的，你还是不要强求了，省的以后伤心”

       不是你的，不是你的，是啊，此刻她拥有的一切，还真得都不是她自己的。

       竹桑并没有将长平公主来周府一事告诉周世显，而是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做自己做的事。即便周世显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她终究还是要做回她自己的。

       许是因为就要离开了，竹桑这段时间对周世显的事都很是上心，几乎是面面俱到。以至于身旁一直侍候她的婢女揶揄她说，难得公主这般贤淑，公主以前可是很讨厌下厨的呢！

       是吗？她从来都没有讨厌过下厨呀，大抵说的是真正的长平公主吧！

       距她与长平公主商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竹桑莫名地觉得心里一阵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不安着什么，只是莫名地觉得将会有什么事发生。

       但竹桑并没有想到，真得会有事要发生，而且还与自己有关。

       “在离开前，我们喝一杯吧。庆祝你自由了，也庆祝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陪在世显身边了”

       竹桑放下酒杯，淡淡地笑道，恭喜你。

       正准备起身起来，长平公主的一句话却让她彻底地愣在了那里。

       “你认为你真得能轻易走出这里吗？”

       长平走到竹桑面前，原本甜美的笑容突然变得诡异了起来。

       竹桑，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我会放你走吗？更何况，你还有了他的孩子，我就更不可能放你走了！

       “你！”，竹桑只觉一阵疼痛从腹部传来，让她禁不住流出了冷汗。

       她刻意隐瞒了长平自己怀孕一事，就连周世显都不曾告诉过，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虑，长平缓缓解释道，你身边的婢女，可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你认为她会认你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假公主？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原来是这样啊”，后宫的手段，还真是多啊！长平公主和她一样，不过二八年华，为何心思却这般恶毒？

        “你怨我也罢，恨我也罢，但这个孩子是留不得的，而你，更留不得”

       竹桑只觉腿间一股暖流缓缓滑了下来，孩子，保不住了。

       她早就该猜到，长平公主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容忍别人染指她的东西。

       酒？那杯酒？她是酿酒的人，在长平倒酒的时候她就闻到了酒中的药草香，她只当是普通的药酒，并没有怎么在意。

       她终究还是大意了！这杯酒，竟是一杯送命的酒！

       “竹桑，你可以求我，我或许会看在你是世显红颜知己的份上，放过你”，长平一只手抬起了竹桑的下巴，轻笑道，“我承认你长得很像我，但你不要忘了，你是罪臣之女，你根本配不上他。能和他比肩的人，只能是我”

        竹桑挣开她的手，痴痴地笑道，“真可怜！”

       爱一个人爱的有多不自信，才这般小心翼翼。如果周世显不爱她，那她做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这不是可怜，而是爱！”

       “可是，你真的爱阿显吗？你那是爱，还是想要得到？”

       因为得不到，所以念念不忘。又因为别人得到了，所以嫉妒。因为嫉妒，所以不择手段地想要得到。

       如果真得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担心自己所爱的人变心呢？除非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并不爱自己。

       “不识好歹，那你就在这里静静地等死吧！”，许是因为气急，长平直接将竹桑推下了凉亭。

       竹桑只觉天旋地转，一阵眩晕和痛感同时传来。

       “阿桑！”

       谁在叫她？声音似曾相识。是周世显吗？

       她很想睁开眼睛，可是，她感觉好困，好想就这样长睡不起。

       就这样吧，就这样静静地死去吧！

       “阿桑，你醒醒，不要睡，好不好？”

       “阿桑，我是阿显”

       “阿桑，你可不可以睁开眼看看我？”

       ……

       耳畔一直都回荡着周世显的话，可是，此刻她很累，心好累好累，她不愿再看到任何人了。

       如果她的死可以解决一切恩怨，那就让她死吧！

       或许她真得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吧！

       竹桑醒来的时候，入眼的是周世显憔悴的脸庞。

       还没有死啊，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阿桑，你终于醒了”，竹桑的手仅仅地被攥在周世显手中，她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却因为没有力气最终还是放弃了。

       “你应该知道事情的原委了，所以，放我离开吧！”

       放她离开，从此，他们之间，互不相欠。

       “阿桑，我们是夫妻，我怎么可能会丢下你一个人呢？”

       竹桑冷笑道，“夫妻？你真正的妻子是长平公主，并不是我！”

       长平已经对她起了怨念，怨念中甚至还带了杀意。离开本就是迟早的事。

       “阿桑，我知道你怨我，可我宁愿你就这么一直怨着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阿桑……”，周世显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已经被竹桑直接下了逐客令。

       “我累了，想要休息了。你走吧！”

        两个人对峙了很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世显还是妥协了。

       “那你先休息吧，我一会儿给你送粥过来”

       没有一会了，因为，你一会就再也见不到我了。竹桑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周世显走后，竹桑忍着痛意下了床，径直来到衣柜前，换上了那件她最爱的火红色的戏服，还给自己化了一个淡妆。

       没有遇见周世显之前的竹桑是多么一个明媚的女子呀，而遇见他之后，竹桑的人生彻底乱了。

       如果我没有遇见你，该有多好呀！竹桑对着镜中的自己说道，又似乎是在对那个人说。

       阿显，我要让你此刻记住最美的我。

       为了扮好长平公主，她再也没有穿过戏服了。此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要穿上她最爱的戏服，唱她最爱的那折《游园惊梦》的戏。然后，静静地离开。

       竹桑并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大的勇气才打翻烛台的，透过熊熊烈火，她看到了周世显，以及他身边的长平公主。

       此刻，她谁也不怨，谁也不恨。

       她为别人唱了这么久的戏，却独独忘了自己的那出戏。

       这出戏，她再也唱不下去了。

       有关周世显的，有关朱媺娖的，她已不愿再提了。

       夜间吹来了一阵凉风，竹桑就这样被冻醒了。

       在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酒壶，撒了一地的酒所散发出来的酒香味一时间引来了很多魅影，却又因为竹桑在那里，都远远地看着，不敢上前去。

       “酒窖里有酒，你们自己去拿吧！”

       看着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的样子，竹桑很是羡慕。

      这些魅影是忘川河畔的守护者，他们从来都不曾轮回过，更是不懂人间情爱，喝酒纯粹是因为好喝罢了。

       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还真是一种幸福啊！

       第二天竹桑去孟婆那里要了一碗孟婆汤，想也没有想直接就喝了下去。

       一万年了，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竹桑并没有去看他们，她知道，有些事，再提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这一次，她彻底放下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放下了。

       大抵是吧，放与不放，只在一念之间。为了这一念，她荒废了整整一万年。这一万年间，许多东西都变了。而她，也早已不是最初的那个竹桑了。

       忘川河畔那家名叫“之子于归”的茶舍依旧在开着，主人是一个名叫竹桑的女子。

       那女子生的美艳极了，即便是断臂，也丝毫不影响她的美。

       茶舍每天都会有无数的茶客来喝茶，而有关茶舍主人竹桑的传说，早已成为了匆匆过往。

       孟婆问竹桑，后悔没有去轮回吗？

       竹桑说，我本就是个戏子，一生都在为别人唱着戏。这一次，换我当看客吧！

       竹桑忘记了尘世间的一切，却独独没有忘记，她曾是一个戏子这件事。